《20世纪非主流史学与史家》,王尔敏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1月第一版,25.00元 《史学方法》,王尔敏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12月第一版,26.00元 李洪岩(本报书评人) 中国有两家最著名的近代史研究机构。一家位于北京东城,一家落户台北南港。南港“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揭牌成立于1955年2月1日,由著名史家郭廷以先生手创。50年来,南港史馆人才辈出,精英毕集,甚受海内外同行推重,有“南港学派”之称。 王尔敏先生是南港学派的老人,是“开拓师门学问的一个有成绩可验的守门之人”,号称经过“千锤百炼”,自然对本门师友感情极笃,对本派著述熟悉之极。他这本《20世纪非主流史学与史家》,虽然力图为“非主流”之说安排上一个史学史的背景与流脉,但实际上,还是以讲南港学派为主,而以郭廷以先生为核心与宗主。全书以自由轻快笔法,揭示各家著述要旨,杂以细碎掌故,虽不求谨严详备,但可补他人忽略的小节。台湾研治近代史的精英阵营,大体可于此书见之。但同声相求,同气相类,长于综核,而短于分析。 为什么自称“非主流”呢?王先生的立意有两点。一来,从梁启超开始,史学界逐渐被科学主义等派别占据了“主流”,那些不信服科学主义的人,自然就成了“非主流”。二来,台湾学界充斥着“一帮流氓恶霸”,一向对南港学人既打又压,乃至“采取不承认主义”,迫使他们处于“非主流”。王先生说,他以50余年的学术生涯,“熟见学人行径,备尝权贵冷眼,频受恶棍暗箭,洞悉伪善鬼蜮”,深感有必要表彰同道学人之辛勤缔造,出口恶气。所以,王先生笔下的“非主流”,既有受欺压、遭歧视的意思,又有独行高蹈、不同凡响的宣示。 作为局外人,我们自然无从体会王先生那刻骨铭心的感受!我们只看到,弥漫于字里行间的,尽是“宵小”、“虎狼”、“小丑”、“洋奴”、“鼠辈”、“脓包”、“混混”、“草包”一类骂语。特别是对已故经济学家费景汉,已经到了毫不假借的地步(第182页。又见《史学方法》第226页)。相反,对南港以及“范铸在郭廷以教导启牖之下”的三十余人,王先生则毫不吝惜地予以赞美。这些赞美的程度,正可用那句话来形容:害得天下的好词儿都得加班加点! 有了这种冷热鲜明的情感对照,笔者却并未觉得王先生有什么不好,反倒觉得老先生天真率直得可爱。别忘记,王先生出版过17种硬邦邦的学术专著,治学领域横跨多项。有此功力垫底,一旦自觉不公,胆气和火气岂能不相互帮忙似地往外冒! 不过,书评家的责任毕竟是在学理上分清是非,而不仅是在情感上表明态度。就这个层面而言,笔者以为,王先生有些话未免过头了。重要的,是缺乏逻辑上的澄明。 比如王先生说,他对于中国历代史学传统,完全肯定,充分尊重;所宗仰的,只是20世纪以前的史家风范与志节。“我崇信古来旧史学的观点。我是正正派派继承中国传统史学,自不会标榜新史学。”这可以说是王先生的基本学术立场,也是他所有著作的基本特点。所以,对各种洋理论、洋学说,譬如“拿美国为模式的笨伯理论”——更别提什么“全盘西化”了——王先生是坚决排斥的。可是,他又认为,中国传统史学并未创获出史学方法(尽管他说这绝不是什么短处,而是特点)。于是,我们便要问了:中国传统史学中果真没有史学方法吗?所谓史学方法,到底是什么? 在王先生看来,“史学理论”与“史学方法”是不同概念。大体说来,史学理论属于哲学,史学方法属于技术。王先生讲史学方法,即立足于教会学生一门实用的技术。他这种旧派的治学理念和路数,无可厚非,可是,谁又能说中国传统史学的“技术”不发达呢? 而且,王先生还基于“史学方法”而排斥“史学理论”。他说:“我一直不期望历史家要建立什么理论,亦不信任现有的一切史学理论。”又说:“我是本本分分,实事求是,绝未尝大张旗鼓大肆张扬要标榜科学方法或高明智术。”所以,对诸如历史观、历史哲学之类,王先生是排除在史学之外的。他甚至说:“过度重视历史哲学,乃是由于文化背景使然,中国史学无必要学这一套。”可是,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王先生著作的最大缺憾,就在于拒斥历史哲学,并把自己牢牢固定在经验主义的界限之内。讲“非主流”,讲“史学方法”,却离弃史学理论,正可谓见虎一毛,未许如斑。 有趣的是,王先生对异道之美,也深闭固拒。例如著名史学家劳干曾经这样说:将来的历史学,“几乎最大部分”要建造在考古学和文化人类学的基础上。对此,王先生赫然斥责:“这是大胆造谣;将来如何,只有鬼知。”如此一来,“跨学科研究”便被王先生断了后路。难怪,他说自己撰著《史学方法》,“绝不指定历史学的辅助科学”。不过更令我错愕的是,王先生居然认同这样一种看法,即疑古学派具有“沾染帝国主义御用学者毒素”的嫌疑(《史学方法》第74页)。好丹摈素,化为烧城之舌,无论如何不能让人信服! 其实,王先生大可不必为所谓“非主流”史学鸣冤叫屈,也不必逢主流必反,更不必为此而说过头话。从晚清国粹派的邓实、刘师培、章太炎,到传统史学派的王国维、罗振玉、余嘉锡,以至南高与学衡的柳诒征、徐则陵、向达、郑鹤声、张荫麟、吴宓,战国策派的林同济、雷海宗、贺麟,新亚学派的钱穆、余英时、何佑森,历史地理学派的张其昀,国民党党史会的罗家伦、李云汉、蒋永敬,香港史学的简又文、罗香林、饶宗颐,以及美洲周策纵、澳洲柳存仁、欧洲陈祚龙,再加上一位江湖史学家李敖,都自有其史学上的地位,并非像王先生所说的那样“声势小”,也并非全都“不崇洋”、“以中国为主体”。反之,所谓主流史学家,从蔡元培、傅斯年、顾颉刚,到沈刚伯、李济、方豪,谁会同意说他们“个个一肚子草包,却是满脑子创新”、“不是学问最高,而是声势最大”、“追随西洋流风,以西化为方向”呢?王先生对“史语所”一系不满,但不必把话说绝! 王先生说过,他研习思想史的目的之一,就是“锻炼超然的观察能力,历练缜密辨析问题的习性,培养追逐抽象思路的耐心”。笔者愿将这段话提示出来,与王先生共勉。 刊于《中华读书报》2007年4月11日第10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