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晖在《新史学》创刊座谈会上的发言记录整理

 

(2007年4月28日)

    现在做图像史有点和文化研究相接近,和都市、印刷有关。我90年代到美国听过一门课,是个意大利史学家讲的图像艺术史,他的解读方法蛮有意思的,不是一般的做艺术史,又是社会史。刚才平原说不能单从文字的角度来读图,但反过来,你也不能单从图的角度来读图,他有一套叙述的方法。其中,我觉得他的方法里有一个主要的观念,这就是所谓的解码。阅读文本的一个方法就是解码,包括最基本的文本、口头文本,都是需要解码的。每一个阅读,除了要读文本本身,你还要了解他之所以会这样表达的其它一些原因,比如一个农民说话,你要是不知道他生活中的特定时期会用的一些语词,你实际上是读不懂他的话的。图像史也是和这个问题联系在一起的。

    我们是文学出身的,史学研究强调功夫,要考订,要有基本材料,当从另外一方面说,由于他偏重这方面,所以史学对文本的解读方面觉得有点弱。我前段时间看柏瑞安德森做民族主义课程,他在这个课里面读的都是经典文本,经典的民族主义文献的文本,他第一讲讲方法论,他说这个课的要求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从历史的基本文献来读,另一方面他要求这门课的讨论方法要学点文学的方法。因为他觉得要在文本上停住,我们往往把文本当材料、证据,一个注释就可以过去了。他强调在这个文本上必须停住,反复磨,其实就是解码。但解码的过程并不完全是大家通常意义上所说的文本字面上的,因为解码的过程肯定要加入其它的历史研究、档案研究等等,才能帮助你找到这个解码的要素。

    所以从这一点上说,这些学科之间从方法上都有很多相互借鉴相通的部分。比如念群的“感觉主义”这个话题,是先在《读书》上发表的,当时编辑说,这“感觉主义”到底要做什么,没看明白。我说这篇文章讲的是不要做什么,他批评的很清楚,什么深层结构啦、理论啦、概念啦,这些都是有问题的,所以我们现在要讲感觉,这倒过来了。近代学术的分科造成了很多的问题。它有背景,比如说近代文学的概念完全是受了欧洲浪漫派的影响,所以非常感觉化的这种东西,结果文学这个范畴就被定义为和感觉密切相关,因此研究文学的人只要把政治、经济、社会、历史全部排除出去,就是文学了,其实这叫什么叫文学呢?排除这些东西之后还有文学吗?我们看一个文学没有政治、没有经济、没有日常生活,最后就只有感觉了,感觉是什么东西呢?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反过来说,我记得当年看严复,在一篇文章的注释里面讨论分科的问题,他说最不能分科的就是史学,史学不自成科,什么都有史,怎么能够说有史学家呢?化学也有历史,物理也有历史,什么东西没有历史呢?史学没有边界,那确实是严复讲的。他觉得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这些都是有学科的,但史学不能有科。但非常有意思的是,所有的国家,近代史学都成了大宗。为什么史学在近代历史里面变成这么特殊的知识?这个大家已经反思讲了很多了,什么民族国家啦,诸如此类。

    所以我觉得“新史学”整个取向挺有意思的,而且我很喜欢,但是在理论上来说,有一点需要进一步发展的问题。像你说“感觉主义”,比如回到日常生活,可是里面带了一个问题,你这样的说法好像把感觉也孤立化,这是一个问题。因为我们看很多东西,比如说史学在西方经历过社会科学化的过程,有了像年鉴派这样大量的研究,可是你看他们当时到底针对什么,来回答什么问题的,这一点是很清楚的,它并不是像后来模仿他们的人那样的缺少感觉。它所有的理论指向都是清晰的。所以换句话说,这种“感觉”,我觉得不叫感觉,是叫敏感性,这种敏感性的转移里面有作为背景的社会文化、社会政治,才能够支撑你的整个的感觉。要不然带来一个什么大问题呢?原来都讲政治,现在都讲感觉。在这个叙述里面,我觉得不但是对感觉这个概念,对日常生活这个概念,都是有很大的误解的。我们现在一旦讲日常生活,就是把所有历史重大事件都排除出去,就叫日常生活。可是我们想一想,我们这一代经过文革,我们经过八九,哪个人的生活能跟这样的重大事件无关呢?整个市场经济、市场社会的大转变是一个巨大的历史事变,你的感觉都是被它塑造的。

    现在就是没感觉的感觉的时代,确实是这样一个时代。这个没感觉的感觉背后是有政治经济学的因素。你可以对它有一个另外的解读过程,我觉得逻辑上是一样的,把文学最后说成感觉了,什么都不是了,那就叫文学吗?最后就抽象到那个形式,只有那个形式和感觉才是文学,那文学还有什么?鲁迅还能叫鲁迅吗?所以我唱一点反调,大的方向还是一致的。回到中国这个脉络里头来说,日常生活、感觉都跟礼仪有很大的关系,它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你要研究它的话,就不太能变成像我们当代一个个人主义的社会里面来讨论感觉那样的一个说法。哪怕我们换一个过去时代的人去讲感觉,他的感觉的整个语码跟我们不一样的,从这一点上说,过去的一些思想家、理论家,未必是史学家,他们提到在阅读一些文本的时候需要找到他的一些特殊的关联,就跟过去科学史里面讲所谓范式也好,就是说感觉这个东西到底在什么语码里面来叙述是完全不同的,这跟兴涛说的“她”在完全不同的语法里头很不一样。从这一点上说,我觉得到还有一些方法上的问题可以再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