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968年1月21日,长春市两大派4个群众组织达成了“革命大联合”的协议,双方同意停止敌对状态和武斗,筹备组成“革命大联合委员会”。 长春市区的战火终于平息下来。 长春地区的武斗持续了半年多,造成219人死亡。 武斗最激烈的1967年初秋,有一天我上街买菜,走到院子西侧丰顺路上时,见到一个人很费力气地推着手推车,由解放大路拐了过来,经过我身边时,一股恶臭袭来,使我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车上那个颤悠悠的物体上,盖着几层麻袋片,手推车四周的铁栏杆上插了许多的艾蒿。 推车人大约四十五六岁,戴着草帽,上身只穿了件满是窟窿的“挎篮”背心,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推车人匆匆赶路的样子,以及躲躲闪闪的目光引起了我的怀疑。 在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人的政治神经是异常敏感的,我的判断是,手推车里一定是一具死尸,而那个推车人十有八九是个杀人犯。 于是我立即跑回家,喊上七八个闲在家里没事于的半大小子,将已经走到长春大街附近的推车人追上。我戴上了“红卫兵团”的袖标,手里拿了根练武功用的锄杠,心里想,只要他敢反抗,就削他一“门根”。 大家七喊八叫地喝令他站住并问道:“车上推的是什么?” 推车人直起腰,一边擦着汗,一边回答:“是个死人。” “是不是你害死的?” 推车人苦笑着又说:“是病死的,有医院开的证明。”边说边从搭在扶手上的外衣口袋里翻出一张纸来。 那确实是一张由医大一院开出的死亡证明书。推车人对我们说,我是看太平间的。这个人死了十来天了,天儿热,太平间里不能再放。可是,去朝阳沟(火葬场)的路上,造反派到处设卡子,过不去,就是过去了,火葬场因为“闹派性”,早就停工了。家属没有能力处理尸体,就雇我找个地方埋了,给了5块钱。 一场抓捕“杀人犯”的行动立刻变得索然无味。 但是通过这次行动,弄明白了一件事情:怪不得在各派组织的据点附近,都有新建的“烈士公墓”呢,原来是由于派系“割据”的缘故。“长春公社烈士墓”坐落在地质宫广场的西侧,在一片碗口粗的白杨树林的掩映之下,武斗中死亡的30余人葬在这里。高大的纪念碑上镌刻着仿毛主席手书的碑文。 吉林师范大学(今东北师范大学)、东北人民大学、工业大学、长春电影制片厂院内的假山或林地上,都成了埋葬“死难烈士”的墓地。草木萧森,青磷鬼火相伴,这就是200多个年轻生命的最后归宿。 长春“九一八”炮击车站之后,在东北人大(今吉林大学)院区内,新添了一座坟墓。听邻居大姐夫黄国军说,那个“烈士”XXX,是东北人大“红造大”的常委,九一八那天被打死在车站附近。 XXX葬在校园东侧的一处缓坡上(今牡丹公园东侧),取依山傍水之势,侧有六角凉亭一座,下有几近干涸的黄瓜沟水东流。坟头朝西,立有石碑一块。1968年清明节前,人大“红造大”为这位“烈士”砌了水泥坟郭,并敬献了许多花圈。 黄瓜沟的对岸,是我们这些“逍遥派”学生开辟的一块空地,供平时摔跤和习武之用。对面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当祭扫“烈士” 的人员散去之后,四周安静下来,只有花圈上的挽带哗哗地随风飘动。 我和士臣、亚滨三人从黄瓜沟跳到对面,来到墓前。 直到今天,我还为当初的所为而愧疚。我们相中了花圈的两条“前腿”是用松木棒做成的,上面糊着涂有蓝道的白纸条。它正好可以做为练武用的“哨棒”。 我们每人端倒一个花圈,拔下木棒,三绕两绕就撕掉了白纸条。不到5分钟,我们又回到了空地上,回头再看“烈士”坟前,已是一片狼藉。 1968年国庆节前夕,吉林省革命委员会发布通告,将所有在武斗中非正常死亡人员的坟墓迁出市内,送到朝阳沟火葬场去火化。凄凉冷清的坟茔地出现了热闹的场面。从百十里地之外闻讯赶来的胶轮大车在墓地之间转来转去。几个车把式为了一副厚厚的红松棺木打得头破血流,据说他们抢夺棺木的目的是拉回去做成家具。是自己家里留着用,还是卖给别人,就不得而知了。但无论摆放在哪里,都不是常人所能接受的。 几位佩戴红袖标的“群众专政指挥部”人员(东北人民大学实现“革命大联合”以后成立的新组织)押着一群“牛鬼蛇神”,来到人大校园东侧,他们是为XXX迁坟的。 指挥迁坟的是个青年学生,一身军装,戴着浅框近视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但是,他的手里却拿着一根麦秸般粗细的钢丝鞭子,不时地抽打着凉亭的柱子,啪啪作响。那柔韧的钢丝具有良好的弹性,闪着银光,对“牛鬼蛇神”们的心理上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 每个“黑帮”分子的胸前均戴着证明反动身分的胸牌,白底黑字,这是一种侮辱性的标记,如同封建社会里在面额上刺了字的囚犯。一个体格健壮的中年人拿着铁镐,站到坟头上刨了起来。 他的胸牌上写着:“阶级异己分子”。在近半年的时间里,我经常看见他赶着马车到黄瓜沟旁卸垃圾。有一次,由于卸车时马向后退过了头,险些连车翻到沟里,还是我和几个伙伴帮他把车拉了出来。所以我对他的印象颇深。 刨坟的人挥汗如雨,不断地替换着,锹镐齐下,叮叮当当,暴土扬长。 在这群“牛鬼蛇神”中,有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年近七旬,身材瘦小,头顶秃得像个鸡蛋壳。 他站在树影下,尽管看不清他的胸牌,但不难判断,他十有八九是个“思想反动”的老教授。 老教授手里没有工具,即使拿了工具,从事这样的体力劳动,也是力不从心的。所以在热火朝天的劳动现场,他既帮不上忙,又感到不知所措。 就在他犹犹豫豫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喝斥:“洋和尚,你为什么不干活?”那个拿着钢丝鞭的“指挥”已经走到老教授面前。 老教授的身体猛地抖动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我……没有工具。” “指挥”又发话了:“那好吧,你就老老实实站在这别动,一会儿交给你一项艰巨的任务——抱死尸脑袋”。 围观的人群里爆出一阵哄笑。那个“指挥”倒背着手又走进了凉亭,晃动着那根钢丝鞭,像玩弄着一条吐着芯的毒蛇。 老教授木然地站在那里。或许,那些趾高气扬的青年,曾经是他教诲过的学生,曾经听过他的授课,眼里充满了求知的欲望,可如今那熟悉的讲台再不属于他了,学生们上了“讲台”,已经把他视为寇仇。 一小时以后,坚硬的坟郭被刨开,挖去覆盖在棺木上的黄土,即露出了涂着红漆的灵枢。几个“黑帮”分子用铁镐撬开了厚厚的棺盖,立刻有人上前,用消毒器械向灵柜内喷洒药水。一面“东北人民大学红色造反大军”的红旗被用铁锹挑了出来,浓烈的腐臭和“来苏儿”的气味弥散在空气当中。 这工夫,该是被称做“洋和尚”的老教授表现的时刻了,他蹒跚着走过去,下到沉入半地下的灵枢旁边,双手抱住了重见天日的“烈士”的头部,脸上的表情既尴尬又很无奈。接着,又有几个人俯下身子,抱住尸体的躯干,大家七手八脚将尸体抬了出来。 XXX的遗体被放在地上,脸孔如同掘出的一锹黄土,白花花的蛆虫在面额上蠕动,整个人像一截风蚀雨剥的老榆木疙瘩。接着又是一阵细致的消毒灭菌,喷射的消毒剂在尸体周围泛起团团水雾。人们都瞪大了眼睛,争看这前所未遇的场面,“烈士”的亲属抱着一个由大理石雕刻的骨灰盒,在一旁大放悲声。 死后的XXX穿着一身黄布军装,束一条“五五”式的军用武装带——当年“造反”的红卫兵,手持一条正宗的军用武装带是一种时髦,这种带有铜卡的皮带,曾经抽打过多少“牛鬼蛇神”呢? 死者的脚上穿了一双圆口布鞋, 大概是走得匆忙,或是由于脚的肿胀,提不上鞋跟,只好将布鞋的跟部撕开,套在脚上。一小捆衣物放在棺材里,权作死后的陪葬吧。没有“含笑九泉”的壮烈,只有“冤死鬼”的凄凉。 遗体被装入了塑料袋中,然后抬上了停在一旁的解放牌汽车,送去朝阳沟火化。 那厚厚的棺木也被装上一辆胶轮大车,是否做成了家具,如今摆放在哪里,不得而知。 疲惫不堪的“牛鬼蛇神”们在“群专”的押解下返回“牛棚”,那个老教授已经气喘吁吁,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36年之后,我在一份1968年的“新东北人大”校报合订本上,看到了关于老教授的材料,里面列举了他的主要“罪状”: 司徒雷登的走卒、“洋和尚” XXX(隐去其名——作者注),外语系教授。出身于资本家,从小就受到反动家庭教育和奴化教育,成为反动的基督教徒。先后参加过“八圣人”、“白十字架团”。 “青年学生立志布道团”等组织。在外国特务和基督教的上层人物领导下干尽了反革命勾当,1946年在大特务司徒雷登、何明华的指使下去美国留学,1950年回国后,一直坚持反动立场,与人民为敌,对抗“三自革命运动”和“三反运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