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次我对中国的形成提出了如下的看法: “中国的原始地域性概念应该是如周代铜器《何尊》所记,是特指当时的成周,也就是洛阳一带。或者可以说,中国的原来的地域概念大致也就等同于中州。对于周人来讲,他们自认为自己是西土之人。或者是西国之人。今天,人们的口语中仍然会像古人一样,以国称地域,听来似乎是故作文雅,实际只是现代人保留着古语而已,比如北国风光,南国春秋云云。 这个中国的地域概念后来成为国家的概念,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因为“中国”这个区域在古代史上是各个民族,文明,文化的相互征服,冲突和战争的一个擂台式地域,换句话说,征服了中国这一地域概念上的区域,就如打擂台得胜一般,对于建立一个国家疆域概念的的中国有着格外重要的象征性意义,而后者历史上的“中国人”反而不习惯称之为中国,而是王朝。 但是,历史上,这个擂台式区域同时又是在不断的扩大,由周成王说的“宅兹中国”,到人们习惯于说的涿鹿中原,就是这种擂台不断扩大的证明。更重要的是这个擂台地区不仅是文明冲突的舞台,更是文明交汇融合的所在。它对于四方四国都能历史地形成文明文化的渊源联系,因而也就能够被四方四国的文化所认同。但是它的中心凝聚力,它引导四方四国来到这里往往不是因为它有太强大的城防设施难以攻破,也不是因为他一直能够高居强中强的威势地位,而是恰恰相反:因为这里太容易被征服。对于想建立一个王朝的文明或文化或民族来讲,冲上擂台,也就是涿鹿中原,是他们建立王朝的必需经过的一关,只有在擂台上得胜才能称英雄。 在另一个层次上,随着被认为是地域意义上的“中国”的扩大,它所涵盖的文化和氏族乃至民族也在增加,这些文化,氏族和民族可能在以后会面临一次又一次的新的文化冲突,因而也就可能有一个又一个被征服的过程。“同患难”的被征服的经历一次又一次地淡化了他们彼此之间的民族界限,氏族隔离,文化差别,反过来讲,对于这块“中国”的地域性认同,反而成了维系这里的人们的互相认同的纽带,从而,在这块土地上,很容易产生超越文化,民族的地缘认同。而这一点对于中国能够从一个地区的域名发展成为国名,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我至今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这个问题可以重新讨论。 我以为迄今的中国文明考古,存在着一个很大的偏向,就是对于一个文化遗存的发祥的研究不够。通观中国的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我们已经可以建立起文化遗存的前后系列。大而言之,新石器时代的仰韶文化,龙山文化时前后出现在中国大地的两个文化系统,但是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就是这两个文化系统是彼起此伏的更代性大于继承性,人们没有注意到龙山文化对于仰韶文化来讲,完全是一个全新的文化,在文化来源上,仰韶文化并不是龙山文化的源头,所以,如果我们可以把仰韶文化在一定的前提下当作中原文化的话,那么,龙山文化就是一个相对于它的外来文化。龙山文化一经出现,仰韶文化就中断了。类似于此的新石器时代普遍存在的文化断层现象,中国考古研究还缺乏一个整体的研究。 当我们研究商周史,我们都可以发现商文化的中断完全是周文化的兴起,而周文化的发祥我们大致也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的看法。有文字的时代,文化的断层之间可以找到文化的继承性,但是,断层就是断层,它意味着文化的灭绝。在没有文字的新石器时代,中国就是这样不断出现着文化的灭绝,出现着文化的断层。这样的判断对于中国往往是跳跃性的文化发展轨迹的认识,我以为有很重要的意义。甚至,后来的中国人的辫子和旗袍都可以在这样的“跳跃”中改变整个中国人的形象。 构成中国文明的诸因素中的两个大项,文字和城堡。我以为很大的程度上存在中国文明形成的自己的特点。甲骨文是一个突然出现的成熟的文字体系,甲骨文的发祥地在哪里?它的前体是什么?包括若干水乡文字特征的甲骨文字什么只是在殷墟安阳为中心的北方出现?对于这样的问题只有在断层和跳跃的判断下,才能有一个比较可能的答案。 城堡。中国的城堡不是建立在险要地势,所以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城。说到城,很自然就会联想到国。古代的国,实际就是城的同名。它的出现大致有一个从东向西的轨迹,龙山文化可以定为城(国)出现的时期。但是中国古代的城是在建立一个国的文明动力的推动下出现的。在农业背景下,这种城的出现,第一是因为它要统治“野”;第二,没有可以据为天险保护的地貌;第三,它需要很强力的文明征服暴力,也就是说,占地广大的城必须占有大量的人力才能建成;第四,它的主要功能是为了防御,这一点,其实和长城的功能是一致的,一旦防御的功能不复存在了,城也就湮灭了。这也就造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古城遗址实际就是古城文化的断层。 童恩正的《试论我国从东北至西南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揭示了延长城线而存在的非中原新石器时代文化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而这个传播带还延伸到西南。但是,文化的传播带的形成,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彼此文化地域的相同性;而另一个方面,则与文化的相互抵制有关。在我看来,中原文化也是有一个相应的文化传播带的。问题在于,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实际是一个文化断层和文化跳跃的前提下才能出现的,合理的解释是,当这个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的文化体在向四边发展时,遇到了中原文化的强力抵制。于是就沿着这个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发展,其结果就必须先中断新的传播地域的文化。但是现在的中国考古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古文化,古文明发展的中断性。 在我看来,这种中断性很可能是中国文明发展的一个基本特点。这种中断不是文化的自生自灭,而是文化的互相攻灭造成的。而文化发展的结果就是要在文化的征服的前提下,有一个可以比较容易征服的文化空间,这个空间就是擂台式的中原。中国各个时期的文明发展,更迭,取代的动力,就是因为无天险可据的中原太易于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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