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细节笔记之长裤

黎戈

长裤对于女人，可以是一种最简约的独立宣言，比如乔治.桑。她是真正的混血气质，不是指血统，而是指出身的落差，她妈妈是个随军妓女，而她爸爸是个男爵，她自幼在一个大庄园里孤独的长大，和尤瑟纳尔一样，因为没有参照系，只好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自转的星系，她的棱角从来也没有被打磨的机会，所以她根本用不着在人群里制造个性凸现自己，作为彼时法国唯一一个养活自己，且顺手养活情人的女人，穿长裤，马甲，马靴，抽烟斗，出没文学沙龙，只是她幼年穿着骑马装，独自涉水远足的延伸线而已。

对于乔治.桑而言，长裤也是一种态势，如果说她选择用男名出入文坛，是为了赢得一种没有被偏见污染的解读，不至于让读者打开卷首就进入阅读闺阁文学的闲散和惰性中，那穿长裤就是她在用身体语言说“我，生而为我，是多么愉悦的事情，我很享受这个，对我来说生活就是此时，这一刻，永远是最好的，我只追随自己的本性做事，散步，骑马，穿男装在田头睡午觉，自由选择情人，别想拿狭隘的女性行为路径拘泥住我”。

这个当时法国唯一一个穿长裤的女人很幸运，生在一个新旧价值观交接的年代，整个浪漫派阵营，都是她的精神后盾，所以，得罪主流审美观，对她来说，只有娱乐的快感，而不必付出离群的惨重代价，如果早生一百年，她的叛逆激情会让她被送进疯人院，晚一百年，她难免不被草草塞到西蒙波娃的女权模式里去，事实上乔治.桑的可爱处恰恰在于：她的热力，既不是宗教情绪式的献祭热情，也不是女权分子式的两性对抗，她就是一个女人的原始欲力和自由意志，她爱男人，也在享受他们的爱，到了六十岁她还在坚持洗冷水澡，只是为了让身体保持最佳状态，皮肤紧实，欲力充沛，好和那个比她小二十二岁的男人共享鱼水之欢。她在爱能上，和她在物质上一样慷慨大方，那种貌似清淡的碎碎的小喜欢，可满足不了她的大胃口“我被一口口的，断断续续的弄的筋疲力尽，我战立不住，多么疯狂的幸福”。哈哈，这就是两百年前的妇解性爱日记。

有时，穿长裤的女人会爱上一个穿长裙的女人，比如麦卡勒斯对凯.安.波特。以上两位女士都隶属于美国南方作家群，这个文学团体，就象中国的江南作家群一样，都是我的最爱，居移体，养移气，文气一样是受地气和血统影响的，他们的文字里，都有分外纤细的神经末梢，阴湿的情绪流，暗影中出没的情节，制造这些文字的南方派作家身上，也有相应的配置，凯.安.波特是老式的南方派淑女，这种女孩子在《飘》里俯拾皆是。她们是骨架沉重，品质精良的老红木家具：尘土飞扬的旅途中，头发也要梳的一丝不乱，战火喧嚣的太平洋舰队上，也要用骨瓷杯喝咖啡，沉淀在骨子里的世家修养，通身的贵族气派，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传统的重量，这个修养里的一个默认值，就是女士一定要穿裙装。

可是麦卡勒斯呢，上帝造她时肯定是分了心，造到半路就丢了手，既没有给她配备女性的妩媚身线，也没有给她善于讨好的甜美性格，她就是她笔下的弗兰棋“一切都得从弗兰棋十二岁的那个夏天说起，这个夏天，她离群已久，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她无所依附”（《婚礼的成员》），只是开篇的一句话，汹涌的痛感扑面而来，如果你曾经是一个被群体排斥的孩子，如果你有一个被群体排斥的孩子，你就会明白。麦卡勒斯老是让我想起《男孩不哭》里那个女孩，孤绝，倨傲，中性，游离在人群的边缘，想凑近人气密集的地方取暖，不得，也不怒，只是扁起嘴角，几丝自嘲，装出一幅不在乎的萧然，因为没有自怜的黏液来润滑伤口，连痛都是生冷的干痛，反正不能见容于主流审美，索性来点孩子气的恶作剧，彻底走到对立面去自宠好了……麦卡勒斯也是一个终身穿男装的女孩。她的奇装异服是她随身携带的小型舞台，她自己是出入其中的唯一舞者，舞美，导演，和观者。它让她可以保护好自己的被疏离，安全的自恋着。

且不提反常的性向，就是穿长裤，衣衫邋遢，不修边幅，就足以让凯.安.波特彻底的厌弃麦卡勒斯了，想想赫思佳因为不带阳伞就被黑妈妈训斥的场景，老式淑女的教养，有时甚至是一种洁癖，对不谙此道的麦卡勒斯而言，则干脆是一个屏障，南方淑女的外柔内刚，我们在《乱世佳人》里见的多了，所以，当麦卡勒斯絮絮的敲着波特的房门而后者无动于衷时，基本吻合我的预想，可是以下的发展多少让我有点吃惊：当波特以为麦卡勒斯已经知难而退而打开房门时，却发现后者匍匐在门槛下准备爬进来，这时，她！居然！从后者身上目不斜视的跨过去了！我想在这场角逐中，穿长裙的，打败了穿长裤的，因为，波特的理直气壮是有一个阶层的价值观，对自己是个正常人的自得，占领道德高地的优势感，被这些内在力量支撑着的，麦卡勒斯有什么？除了孩子气的遗世独立，暂且达到最高峰值，可以冲破理智堤坝的感情，一旦峰值回落，她会比任何人都尴尬，所以，如果说穿长裤的女人硬势，那只是表象。

示弱和媚人，是旧时女人最基本的两个技术活，穿裙子操作起来一定比穿裤子方便，所以，赫本一定是穿裙装的，而嘉宝肯定是穿裤装的。赫本小时候被爸爸抛弃过，虽然有维多利亚式的淑女教养使她自制，既不多话也不滥情，但她骨子里是个情绪化且没有安全感的人，每次上台演出前都瑟瑟如风中荷叶，也许这才是她最动人的地方，一种惹人爱怜的无助。嘉宝整个人大概都溶解进了她的角色“瑞典女王”中，硬朗。专权，独立，自持，完全不介意外界的坐标。

我有个远方的姑母，从小当男孩养的，一辈子都没穿过裙子，文革时去了新疆建设兵团，千里塞外，明月孤灯，耳鬓撕磨，青春期的萌动，眼前却没有合适的触媒，结果恋上了同屋一个温柔婉转，纤柔弱质的女孩子，两人好的如胶似漆，后来人家动用关系提前回城了，我这个姑妈也没哭没闹，闷着头给她准备了一篮子吃食，送人家回来的路上，就跳了马车，后来我一直在想那个场景：漫天大雪，如絮如柳烟，疾弛的马车，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内心决绝如铁，眼里冻结的杀气……当然她没死，她也胡乱嫁了个男人，借此回了城，女儿还在襁褓里就离了婚，法庭上男方痛斥她“滚热的热水瓶啊，就那么劈头盖脸的扔过来”，她惨淡的笑，并不否认，更没提他在外面有人。我家里人一直说男方龌龊诽谤她，我却暗想她是做的出的，我这个姑母，爱恨都好走极端，没有调和的中间路线，爱就是生死相随的狂爱，恨就是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我爸一直说我的烈性有点象她，我想到底是不同的，她是在刀锋上赤足走过，知道那种凌虐痛感的人，是真正豁出自己，无所保留的人，我怎么舍得……她再也没有结过婚。

人约黄昏后

黎戈MM好文笔。

平头百姓大非

从长裤观照到女人的内里，别开生面。

绿骄阳

对乔治.桑的了解，都源自于电影《史诗情人》，参照黎戈对她的描述，感觉朱利叶-比诺什不是特别适合演这个角色，朱利叶-比诺什的气质中有种并不决绝但强撑下去的狠劲，多半是勉力为之，和乔治.桑的“长裤”选择，则是自然而然的与内心毫不突兀。

曾在图书馆看到一本厚厚的《麦卡勒斯传》，始终没勇气去翻。看过一篇《心是孤独的猎手》中文译者对麦卡勒斯的评价，有趣的是，基本上是对她进行道德上的评价，不及黎戈的长裤和裙子的解释来得妥帖。

边走边唱

这样的读书，楼主让人生羡

黎戈

乔治.桑是个很有热力的人，年轻时也做了很多错事,不过她一生都是趋向圆满,老了以后,终于修成正果

麦卡勒斯是个坏小孩,拿成年人的道德律去干扰阅读，有点无趣...........

李大兴

黎戈MM这篇文字，不仅具细节的张力，而且结尾令人耸然动容。

黎戈

前两天我又见着姑母了,还抽烟，不怎么搓麻将了，独养女儿也工作了，两人相依为命,虽然也三五天就大吵小吵,央我们帮她找个对象什么的,脾气还是很烈,公交车上指出一个正在行窃的小偷.............

周泽雄

黎戈妹子的文章，结集出版了吗？俺太喜欢了，急切想阅读纸质的。
我以为，在这个地盘，燕谈网友介绍自己出版的新著，是不能以广告视之的。
还有位现在北京的女性散文家，叫周晓枫，文章也漂亮得让人直想叩谢天恩。黎戈的文章，同样让我产生叩谢天恩之情。

黎戈

哦，我都没想过这些事，在网上写字也三年了，其心态类于唱卡拉OK，有人喝彩我就很高兴.............还好有幸生在网络年代，不然只能写秘密日记自娱了
周晓枫是我一朋友的偶像，应该是很NB的人罢....

梅茗

书市上什么烂文字都能成册，黎MM这些锦绣文字出书绝对没有问题。
平平呢？这么好的文章赶紧策划一下。黎MM的文章可都是现成的，不用现等的。

平头百姓大非

梅班长说得对，俺们中的哪位朋友想着策划出版黎MM的锦绣文字呀？8小心成了热门读物千万8要谢我，记住了？

周泽雄

原帖由 黎戈 于 2007-9-30 12:42 发表
哦，我都没想过这些事，在网上写字也三年了，其心态类于唱卡拉OK，有人喝彩我就很高兴.............还好有幸生在网络年代，不然只能写秘密日记自娱了

哦，等《细节笔记》系列完成了，请黎戈妹子说一声。让更多热爱文学的读者读到，你不会反对吧？
就怕轮不到我效劳，已经有燕谈网友捷足先占了。这么好的文字，推荐给谁都是一种馈赠。
周晓枫的文字确实NB，好在文学世界的NB不是垄断产品，不同的NB不能互相替代，只宜各擅胜场。

黎戈

没有什么"完成"啊,只是想到话题就写了

大家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