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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7-10-5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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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在个人层面,生病、交通事故或工作事故、房子起火等意外事件也会引发财产收入、精神状况上的损失,还有娶媳、嫁女、盖房、养老等这些大开支项目,都是个人一辈子要应对的不好预测的风险或大额开支事件。此外,在创业、生产投资上也会面对大大小小的不确定性,有可能血本无归,有可能收成不好。
这些因自然、社会以及个人自己带来的难以避免的风险事件让人充满忧虑,这就逼着人们去寻找规避未来物质风险和精神生活风险的手段,否则一个家庭、一个民族生存下去的概率就会远小于100%,社会也不能安宁。大致讲,人类有两种途径规避未来物质与精神风险,其一是靠发展,“发展是硬道理”,通过提高物质生产力和精神供给量来增加人类整体生活水平,这当然能提升个人度过风险事件的能力。当物资供应丰盛到有结余时,即使一时发生天灾人祸或生产歉收,也不至于给人造成致命的危机。
其二是通过个人之间的经济交换、精神交换来达到互保、互助、资源共享的效果,以此提升社会共同的避险能力,也使人能更好地度过经济紧张、精神压抑时期。任何社会中,个人间的收入风险特征以及能力都会不同,这种差别使他们能通过交换而达到互保、互相配置资源的效果。在精神生活方面也如此,不同人会在不同时候出现喜怒哀乐,这为人际间的感情交换提供了基础。问题是,如何去进行交换?在经济利益方面,金融产品就是让不同人(买方和卖方)实现在不同时间和不同状态之间的物质交换(当然,在未来也可是某种精神交换)。例如,借贷合同是让贷方今天把他的钱借给另一方使用,但到期时借方要还本付息,其效果是贷方把今天的收入转移到未来去花,借方则把未来的收入转移到今天来花。其它诸如人寿年金、医疗保险、人寿保险、养老基金、股票、债券等金融产品,虽然合约的支付安排不同,但道理基本如此。可问题是,这些金融品种直到近代才发展,我们一会儿再回到此问题,那么,在古代以及传统社会里,类似这样的金融保险交易和精神感情交易靠什么来进行呢?
在原始社会,由于生产能力低下,靠狩猎、采摘野果谋生,其收成的风险太高,去打猎时可能连续多日一无所获,没食物供给,当然顾不上精神消费需要(所以没有文明可言),生存挑战必然是每天的首要问题。如果那时期生产和生活都以个人或者家庭为单位,那么人们的生存能力会极低,人类可能很快灭种。所以,原始部落就成为那时的人规避生产风险、规避天灾人祸风险、提供原始精神消费的主要组织。尽管这种部落公有制淹没了个人的空间、也没有家的空间,但在当时生产能力的约束下,原始部落可能是最理想的经济互助体和社会共同体,没有正式金融交易契约,但部落本身就是隐性利益交换。
到了农业社会,肉食动物在室内养(家禽),粮食在固定地方重复种植,这两方面的生产技术革新大大提高了人类的生产力,使生存所需的物质供应大增,降低了饥饿的频率。在这种情况下,人类文化也发生变化,人们没必要再继续部落公有制这种经济互助组织,因为为了支持那种公有制以达到分摊未来风险的效果,每个人需要牺牲太多的个人空间和个人自由。只要生产力有所突破,让个人的独立生存能力有实质性提高,人们必然会寻求新的、扩大个人自由空间的经济组织与社会组织,一种全新的文化也会应运而生。这就是阿玛塔亚.森所说的“发展就是使个人更自由”,也是人性所向。
但是,靠什么来保证这些物质风险交易、精神风险交易能顺利进行呢?这是一个交易风险或者说契约风险问题,如果大家都担心另一方会赖账、会不履行其交换义务,那么互保互助交易就无法发生,人们就不能对未来的物质与精神生存能力放心。
在农业社会里,商业特别是金融保险、借贷、证券业还都不发达,没有市场提供的互保互助交易。所以,在走出部落公有制之后,还必需找到一种新的保证物质风险交易、精神风险交易顺利进行的安排。这时,家族、宗族就成为基本的经济互助体和社会共同体,亲情与血缘成为保证互保互助交易能顺利进行的自然基础。以家庭为基础性的存在单元当然没有把个人充分解放出来,不等于个人完全自由了,但 “家”可能是那种时代里让个人达到规避未来物质风险、精神风险的最可靠安排。
在任何社会里,家庭有两个主要的功能,一个是经济互助,一个是社会功能即精神互助。其经济功能指的是“家”能大大减少各成员间利益交换的执行风险,减少交易成本,也就是说,在家庭内部存在各种隐性金融契约关系,父母在后代身上投资,所以后代有隐性“回报”责任,兄弟姐妹之间则你欠我的、我欠他的等等,这个家的人欠同族上另一家的,等等一些说不清也说不完的隐性债务、保险责任。为了支持“家”的这两种功能,社会就必须有相配的家庭、家族文化帮助实现这些错综复杂的隐性金融契约,这就是儒家文化以及其它源自农业社会的传统文化所要达到的目的,也是2500年前儒家文化产生的背景。
儒家文化的今与昔
也就是说,在没有市场提供的各类保险、借贷、股票、投资基金、养老基金等非人格化金融品种的前提下,成家生儿育女,而且最好是生儿子,就成了规避未来物质风险和精神风险的具体手段,即所谓“养子防老”,生儿女既是父母对未来的投资,又是他们为未来买的保险,儿女是人格化了的金融品种。父母也许爱子,也许不爱,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儿女长大后要“孝”,这是保证父母做的投资、买的保险有所回报的关键。“养子防老”是保险和投资的经济概念,而“孝”则是儿女履行隐形“契约”的概念。以“孝”和“义务”为核心的儒家文化是孔孟为了降低这些隐形利益交易的不确定性、增加交易安全而设计的。正如谢幼伟先生在《孝与中国文化》一书中所说,“中国文化在某种意义上,可谓‘孝的文化’。孝在中国文化作用之大,地位之高,谈中国文化而忽视孝,即非于中国文化真有所知”。
于是,由“三纲”、“五伦”建立并延伸出来的家秩序、社会秩序就很关键了,臣必须服从于君,子必须服从于父,妇必须服从于夫,还有弟必须服从于兄。这些服从关系是无条件的,也不管有理还是无理。按照梁漱溟先生的说法 ,“就是把社会中的人各就其关系,排定其彼此名分地位,而指明相互间应有之情与义,要他们时时顾名思义。… 伦理关系即表示一种义务关系,一个人似不为自己而存在,乃仿佛互为他人而存在者”。儒家文化的核心是按照天然的长幼以及男女将每个人编入一个等级组织中,然后根据其出生的位置给他课以一辈子不变的责任与义务;不管是成年之前,还是18岁成年之后,甚至儿女、弟弟都六七十岁了,每个人在这个层次秩序中的地位不变,永远是在长者说话时幼者只有听话的分,只能低一等或几等,永远没有自我。这个“孔家店”只有一个目的:保证父母、兄长以及其他长者的投资有回报。从儿女出生开始,通过《三字经》等经典将他们嵌入“孔家店”,扣上“三纲”包袱,让他们任何时候都会因不服长者的意愿而内疚得无地自容。
不以个人权利,而是以名分与责任界定的等级结构的确让中国社会在2500年中基本保持不变(改朝换代除外),但这种文化也阉割了中国人的个性,阉割了我们的创造力,使中国2500年里都没能解决温饱。阉割了个性的超稳定结构之代价是中国长期处于饥饿的边缘。就以这些年到美国来留学的学生为例,我们这些学生以及毕业后留在美国工作的人,虽然专业水平普遍较高,但跟美国人、印度人、拉美人、欧洲人相比,儒家文化让中国人往往缺乏个性,习惯于听话,但不争取自己的权利和利益。“顺从”、“听话”的习惯当然让我们只适合打工。
文化研究领域总说西方文明是物质文明,而中华文明则是更高境界的精神文明,其根据似乎是西方近代工业科技发达,物质生活丰富,而中国却到近年才解决温饱。—— 这种逻辑值得商榷,原因很简单,西方物质生产比东方发达并不必然意味他们的精神文明就落后,而东方的物质生产落后也并不必然意味我们的精神文明就先进。会不会是东方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落后呢?
我们可从三方面看这个问题。第一,精神生活丰富的前提是精神食粮供给丰富,学术和文学艺术又是其主要源泉。中国的学术两千多年围绕儒、法、墨、道家打圈圈,佛教在汉代逐步进入中国后,曾推动过唐宋时期文学、诗词等领域的发展,也出现过宋明理学的发展,但总体上没离开对两千多年前经典的解读和再解读的范围,并且这些哲学与文学发展基本限于士大夫的小社会内,对绝大多数为文盲的社会的精神生活影响有限。中国并没有像西方那样有系统组织的宗教,规范人们日常行为的儒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在这种缺乏正式的理性与非理性生命观的社会里,大众的精神世界只好由毛泽东所说的“牛鬼蛇神”来支配,看不出这种精神文明高级在哪里。反倒是汉代进入中国的佛教、明代进入的天主教以及其它基督教扩展了我们的精神世界。退一步讲,“中庸之道”扼杀的不只是物质文明上的创新能力,而且也激发人们不要在精神文明上有“出众”的创新突破。
第二,或许,有没有以宗教或者理性学术支撑的精神文明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我们把生活重点放在精神追求上,而不是过分追求物质生活。中国人追求的精神生活或许不是宗教性的,而是家庭温暖和亲情。但是,人之间的友情是一件非常个人化的事情,每个人有不同偏好、不同性格,即使是同父母的兄弟姐妹,性格与喜好也难以相同,他们除了知道彼此是兄弟姐妹而“应该”有亲人关系外,不一定有心灵深处的相通,不一定有出于“自愿”的友情。家庭成员之间会因为自己的名分位置以及相应责任而彼此相依赖,相交往,可是这不等于他们的关系能超出原始情感而达到更高的心灵沟通境界,就像包办婚姻中夫妻知道彼此有责任,是夫妻,但他们之间可能没有“爱”的体验。难以想象在人的个性与自由空间都被压抑的社会里,情感与心理世界能够飞翔到朴素感情之外。
第三,中国文化的核心重点在于维护“家”的经济功能,轻视其社交与情感功能,这必然会抑制中国文化的精神文明内涵。从某种意义讲,连温饱问题都没完全解决的农业社会里,“家”的第一功能当然应该是实现家庭成员之间以及代际间的经济利益交换,所以儒家文化里“孝”排在第一,要求“五伦”、“顺从”、“听话”以保证这些隐性投资契约能够兑现,这是可以理解的。但,问题也在这里,一旦经济利益交换是“家”的最主要功能,人们容易先看到利益,后才是亲情,或者只看到经济利益。经济利益夹在其中,你搞不清亲戚对你好是真好,还是出于利益。在现实生活里,笔者在湖南家乡看到更多的是因为利益大打出手的儒家家庭,而不是突出亲情、突出情感关系的温情脉脉的儒家世界。那种理想化了的儒家世界在中国还没实现过,从内在逻辑上可能也很难实现。说到底,在儒家文化抑制物质文明发展的情况下,温饱问题2000年没解决,所以,精神与情感世界里的确很难有文明。
中国传统学问对中国社会的研究太多停留在经典著作上,好像研读好经典就能了解真实的中国,显然,《四书五经》讲的是“应然”,但“实然”可能是另一码事,就好像不能说基督教《圣经》里的世界就是西方社会一样。书本里的儒家伦理社会当然温情脉脉,充满诗情画意,而真实的中国传统社会虽然不“言利”,但实际连“家”里也以利益当头。从经济学的角度讲,儒家“钢性”的“孝”可能反而促使家庭关系以利益交换为主。
我们可从今天的中国社会来看到这一点,中国今天实际上包含了许多不同亚文化的社会。去年,杜俊林同学协助笔者对北京、丹东、徐水县以及三个河南村——九连城、牛庄、宋庄作过一次调查,各地随机抽样300多人,这些地方的收入水平和经济发展程度当然是北京最高,丹东市次之,徐水县第三,九连城、牛庄、宋庄最低。在现代社会中,送礼往往是象征性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大礼”反而是有目的的。但在传统社会中,送礼是一件很认真的事,而且要大,因为礼物往来不只是为了“情”,更多的是一种借贷利益交换。
对六个地方的抽样调查结果是,北京人之间的借贷和礼物往来最少,丹东和徐水次之,农村人之间的借贷和礼物往来最多,因此后者仍然是传统社会,并且特别是在农村,借贷和礼物主要发生在亲戚之间,亲戚之外很少,因此在农村,亲戚之间的利益关系成分很高,家庭、家族仍然是进行互助的中心。
当我们问他们“你为什么要生小孩?”时,北京只有12%的人说“养子防老”,而三个村平均有69%的人说“养子防老”,丹东和徐水在这两个极端之间。
当被问到“你是不是因为爱小孩而生孩子?”时,北京有55%的人说“是”,而三个村平均只有16%的人说“是”,丹东和徐水仍然在这两端之间。
通过对总样本的计量分析发现,收入越高同时又买了某种金融保险品种的城市人更容易说“生儿育女是出于感情”,而不是为防老等经济目的。
这说明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发达城市,有了满足生活需要的收入同时又利用保险品种、投资基金等把夫妇未来的一些经济风险安排好之后,他们更多把“家”看成是感情交流、满足精神需要的社会单元,原来由“家”胜任的经济功能逐渐由金融市场承担,“孝道”责任逐渐由“爱”取代,经济与金融发展正在改变这些社会的文化。相比之下,在农村,家庭关系仍然以经济交易当先,“养子”继续是规避未来风险的主要手段,而“家”的情感功能就弱,那里更需要儒家伦理来维系隐性经济交易,于是,那里更保留了儒家价值观。
那么,中国未来的文化走向会是什么呢?是朝着像北京、上海等发达社区的文化发展,还是要恢复儒家传统、走回传统乡村的价值体系呢?社会文化的走向是个人难以设计的,而是由社会的需要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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