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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8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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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关天茶舍』马汉:反智的传统与谱系
反智论或者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按余英时的说法,是一种反对理性智慧和知识分子的态度和现象,普遍存在于一切文化之中。“反智论”通常包含着两方面内容,一是对于“智性”(intellect)本身的憎恨和怀疑,持此态度的人可称为“反智性论者”( anti-intellectualist);另一方面是对代表“智性”的知识分子表现出轻蔑和敌视,持此态度的人可称之为“反知识分子”(anti-intellectuals)。
在中国文化中,“反智论”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可以说是源远流长,各代都有才人辈出,瓜瓞绵绵至今不绝。现不揣浅陋试分析其代表人物及谱系。
一. 古典派
反智论在中国的开山鼻祖,当首推老子。《道德经》五千言,充斥着“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的内容,如“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老子的反智思想是中国古代哲学“顺其自然,天人合一”的典型代表,也是较原始的自然经济下朴素的自然观。庄子《天地篇》中说:子贡路遇一农夫,以瓮取水灌田,子贡建议他用桔槔,一天可灌溉浇园上百畦,事半功倍又省力。农夫答道,使用机械必有机心,有了机心使会失去纯真。失去纯真会怎么样?先哲告诉我们那一定会“礼崩乐坏”天下大乱。儒家也有反智的倾向,如孔子就主张“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在他老人家官居鲁国司法部长代总理(大司寇摄相)的时候,就诛杀了少正卯先生,罪名就有“言伪而辩,记丑而博”,具体说就是“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以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法家则不论法、势、术派,都是以性恶民愚为理论基础,并发展出一套系统地以暴力压制为中心的政治学说。如商鞅认为“民愚则易治也”,“夫民忧则思,思则出度;乐则淫,淫则生佚”。忧乐都会产生邪乱之心,所以他主张用暴力和法律“弱民强国”,不治到百姓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不算完,
这一派从秦末时期起就开始式微,现在的孓遗也较少,毕竟公然主张要聪明人变傻傻人更傻不合人的天性。少数呼吁重返大自然痛恨一切现代文明或者信而好古的人,如极端的环保主义者和鼓吹王政复古的新儒家,也不太有什么影响,而且还有些匡正时弊的作用。假如你告诉他们自然经济何等脆弱要饿死人和王道如何不仁,大清盛世时的北京冬天下雪就一车车往左家庄化人场拉“路倒”,他们一准不信。
二. 龙虎派
龙虎派并非指龙虎山张天师的道教一派,而是指帝王将相一类人物。钱穆在《国学概论》
中说:“诸子争鸣,至战国晚季而益烈,是非樊乱,议论百出。秦一天下,学术随政治而转移,乃亦有渐趋统一之趋向。吕不韦著春秋,意在荟粹群言,牢笼众说,借政治之势力,定学术于一是。”“盖诸子之兴,本为在下者以学术争政治;而其衰,则为在上者以政治争学术”。秦始皇统一六合,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坑乱法儒生以齐政令,是为龙虎派祖师。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本以为堵住百家之言可以安享万世,不料“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事实证明,没有系统的权威理论和一整套操作施行办法,统一思想防止“儒以文乱法”非常困难。这个工程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到唐太宗感叹“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的科举制成型,花了七百多年才完成,并延续了一千三百年之久。学术随政治而转移,在龙虎派淫威下学人除了钻研做敲门砖用的儒学外别无出路。过去总奇怪中国文明开启不谓不早,何以科学技术长期停滞,而一些无甚经世致用价值的学说如经学史学心学理学朴学玄学考据音韵训诂等却长盛不衰,其实这全是龙虎派大师压制的功劳。需知凡理性的并且可以得到实证的学说,一律是他们的天敌,奉天承运河图洛书斩蛇起事异香满室等神话,统统都经不起推敲质疑和实证。
龙虎派的反智事迹,从焚书坑儒始,历代不绝。刘邦是流氓出身,性喜摘儒生的帽子当尿壶取乐,言必称老子(而公),开口就是“竖儒”“腐儒”,“更了名改了姓唤做汉高祖”以后才有所收敛。另一个流氓皇帝朱温更别出心裁开玩笑,故意当众说柳树可以做车毂,“有游客数人起应曰:‘宜为车毂。’全忠(朱温)勃然厉声曰:‘书生辈好顺口玩人,皆此类也!车毂须用夹榆,柳木岂可为之!’顾左右曰:‘尚何待!’左右数十人,捽言‘宜为车毂’者悉扑杀之。”其实朱太祖就是想杀书生玩,不附和他的说法也跑不了。他的一位本家也贵为太祖的朱元璋事迹更多,除了莫名其妙的文字狱外,连《孟子》也要弄出个“洁本”来愚人。
虎指的是权贵和军阀一流人物。从少正卯孔融杨修李贽到近代的谭嗣同李大钊邵飘萍林白水史量才闻一多李公朴等,都是死于这类英雄之手,罪名无非是两种:和嵇康一样“非汤武而薄周孔”,败坏“名教”动摇“国本”;散布异端邪说煽惑人心。总之,他们是愚民术的大敌,断不可轻饶
龙虎派因帝王不存世界潮流已变也快销声匿迹了,剩下些流风遗韵也藏头露尾。如今没人敢公然宣称愚民有理,相反倒常为民智不开蹙眉扼腕作痛心疾首状,忙着干些防患于未然的事。
三. 领头羊派
鲁迅笔下的领头羊,是那种智慧深沉体魄健硕,项下挂着代表智识阶级的小铎铃的山羊,
任务是带领懵懵懂懂的群羊往前走。
领头羊派的先祖,是汉武帝时首倡“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先生,以后各代有自觉和不自觉的大师朱熹二程张载王守仁直到现代的各类德育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等。峨冠博带变成了西服革履,学说自然也有些变化。老派是正面讲解前途的光明代圣人立言,新派则喜渲染邪魔外道的可怕。换句话说,新领头羊不太喜欢别人问去哪里,但是却最喜爱教导别人什么地方不能去。
“在飞越太平洋的十几个小时沉闷旅途中,随手拿起一本Clive W.J.Granger关于cointegration理论的原文书浏览起来。” 这是一位新领头羊文章的开头,读者很难不被他的神定气闲履险如夷的智慧和勇气所震慑,油然生出高山仰止之情。 他们对“多数人的暴政”、外国种族歧视、新保守主义等这一类问题特别有研究,关于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他们会告诉你Noam Chomsky一再指出,美国的意识形态控制和“灌输(indoctrination)”十分严格,这种同质性必然导致舆论宣传工具对事实的歪曲和对人民的欺骗。待到你问眼下中国的问题,他们则教导说公众是如何愚昧无知国情是如何严酷无望,虎狼环伺如何凶残误入歧途如何悲惨,并引经据典或者现身说法。再问下去,他们则不是翻着羊眼无辜地装傻充楞,就是扶扶海龟边的眼镜顾左右而言它,急了就说你不懂规矩破坏了游戏。总之,不要胡思乱想乖乖跟着他按照牧羊人的指示走就是。
比较务实一派的领头羊,也就是通常人们说的“精英”,是比较喜欢开药方的,可是常把骡子当马治,开些个《红楼梦》里说的甜丝丝但不管用的“疗妒汤”,或者如同胡太医乱开些虎狼之药,治死了算病人身体太差和他没关系。
四. 投河派
这一派主张把文人投进河里或者“投畀豺虎”才能天下太平,典故出于唐末李振的名言。
《资治通鉴》记载,“初,李振屡举进士,竟不中第,故深嫉缙绅之士,言于全忠曰:‘此辈常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全忠笑而从之。”后来的黄巢洪秀全还有传说中的水浒梁山寨主王伦,都是此派同志。因为仕途蹭蹬进身无望转而痛恨“成功人士”,所以后来才有“天街踏尽公卿骨”屠杀士人和烧“妖书”使“我孔孟之所痛哭于九原”等壮举。
民间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轻蔑和敌视,最早见于史籍的应该是那位说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丈人”。历史上无意仕进和失意的文人,也有许多转而研究实用的学问,鄙薄士人尊崇农工。如郑板桥在家书中说:“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而士独于民大不便,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近代的伟人则将之凝练成最经典的一句话:“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
旧中国传统制度下的知识分子,正如司马迁所说,“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蓄之”,自然养成软弱无能,无耻善变的性格,为民众所鄙视理所当然,这本是制度之错。可是到了现代中国,自由知识分子却落入“三明治”困境,同时在权力层和民众之间挣扎。前者可以理解,按照葛兰西和赛义德的反抗理论,知识分子应该是永远对权力说“不”的人,求仁得仁,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后者则复杂得多。
民众间最普遍的误解,是认为人文知识分子不同于理工科学知识分子,没有经世致用之功,只能坐而论道,扰乱思想统一误国误民。殊不知唯有思想的开放,才能有健康发展的国家,统一思想的强国,犹如指望发育不良的身体上长出强大的功能性器官。人类能揖别自然经济和冷兵器时代发展到今天,正是思想解放的结果,统一思想意志才能富国强兵的想法已经过时和幼稚可笑,相反的例证倒是不胜枚举。每当看到有人大骂“柿油党”如何妖言惑众,人品如何不堪,如果当权国将不国,总忍不住想笑。任何柿油党人如果当权,意味着他已经完成了角色转换,第一件事就是压制其它柿油党,你提前操那个心干什么?制度之外的制衡必不可少,岂不闻千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何惧之有?
等而下之的,可以说是“红眼睛阿义派”。由于受教育程度低的蒙昧或者某种性格上的缺陷而一根筋,这类人不能理解较复杂和抽象的概念,一听“这大清是我们大家的”“多元社会”这一类大逆不道的话头,就勃然大怒揎拳捋袖,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踹将过去。再就是喜欢以己度人,说别人拿了卢布英镑美元日圆等当狗,不提也罢。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无论是愚人或自愚,总是有“行不得也哥哥”的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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