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上一代的悲剧是下一代的笑话

[原创]上一代的悲剧是下一代的笑话(不断添加中)
文章提交者:曾颖 加帖在 文化散论 【凯迪网络】 http://www.kdnet.net

  对于前辈人的经历,后人们惯常采取的态度多为怀疑、漠视,甚至嘲弄。这其实并不奇怪,不同的水土环境和空气中生长出来的植物,是无法体验彼此的成长历程,生于水泊的芳草永远不会懂仙人掌为什么狰狞丑陋;而生于温室中的芝兰,不可能懂得雪莲开花的不易。这也就是为什么上一辈人闻之落泪思之血脉贲张的故事,下辈人漠然视之的因由。而就在这样一代一代的漠然与隔绝中,清晰的往事变得模糊,确切发生过的历史,变得游移而充满争议,前人们为之泣血而悲的故事,在后人眼中成为苍白的笑话。
  这里,我收录了几则被同龄人笑过并视为超荒诞超现实的往事,这些事离现在都不遥远,都是我听当事人哭着讲述的……
  
  一、刺杀领袖
  这件事的当事人是我的一位老茶友邓老,他一生最远也许就到过省城,见过最大的领导,就是本县的县委书记。但他却因为“刺杀领袖”的罪名锒铛入狱,至今还品尝40年前那场荒诞剧带给他的后遗症。
  40年前,邓老还是小邓,高中毕业,在县供销社工作,一个月二十几元钱的工资,上班日不晒雨不淋,甭提有多美了。小邓对此也很满意,其时正是中国即将发生大动乱之初,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很快就要跟广播里声嘶力竭叫喊着的那些看似不相干的事情扯上关系。
  文化革命开始的某一天,小邓打扫清洁,把办公室的木板墙用水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将前两天从几十里外县城新华书店请回来的毛主席像恭敬而平整地贴了上去。墙面很窄画像很大,加之小邓又是近视眼,种种偶然因素叠加,造成在画像的最下方边沿处,有一颗原本用来挂记录本的钉子迈不过去。可怕的是,小邓没有警惕这件本应该警惕的事,千不该万不该,他居然又将原先挂的记录本又挂了上去,这样,就造成了给伟大领袖挂牌这一可怕事实,要知道,那个时代,挂牌游街是地富反坏的待遇。
  有积极分子发现这一现行反革命罪行,当即向有关部门举报。来一查,人赃俱在,而且更加严重,因为那颗虽然扎在画边尚上的钉子,据推测,应该是伟大领袖的心脏。
  这件事立即定性为重大现行反革命事件,比起那些玩童不小心砸坏主席像章,老太婆用印有主席照片的报纸包油条之类事件来说性质更为恶劣。当时给小邓挂牌时,罪名是“刺杀领袖”犯,他也因此被无限狂热崇拜领袖并发誓为保卫他而不惜去死的人们打得死去活来。再后来,丢了工作,土劳改,回乡管制改造,年近四十平反后才结的婚,妻子和儿子至今在乡下务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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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匠的工坊
二、毛选换烟
  这个故事是我父亲的小学老师的亲身经历,这位老师姓陈,几年前患肝癌去世,他的故事,随着知道的人逐渐老去而不再有人提及。
  陈老师年轻时热爱文艺喜欢交际,有宽广的社会关系和人际交往渠道。这个特点,在现在当然是优点,但在那个时兴连坐、人人自危的政治斗争时代,却会在不知不觉中为自己惹下大祸。
  陈老师总结自己一生的不顺,总觉得与自己喜爱交际的性格有关。他说:如果自己交际不广,就不会得到别人想也不敢想的“县团级版本毛选”,而且一得就是两套,就是多余那一套,给他惹下惨祸,将他命运的列车,搬向了灰暗的轨道。
  在当年,全民都处于赤贫的经济状态下,人们残存不多的藏物癖好,除了表现在食物上之外,便是表现在语录、像章、伟人画像和文选的收集上。而且以发行量的大小和所属者的行政级别来区分其价值。如地师级干部戴的像章和读的语录就比县团级戴的像章和读的语录珍贵。
  陈老师作为乡镇中学的老师,能得到与他身份完全不相符的县团级版本的毛选,而且一得就是两套,确乎说明他的人脉关系异乎寻常。就在他得到第二套的时候,他的邻居余奶娃很是羡慕,提议陈老师把另一套让自己转请回去。当时,凡涉及伟大领袖的东西,都不能说买卖,而只能像信徒对圣物那样,尊呼为请。
  因两家素来交好,加之可以展示自己路子宽广,陈老师爽快地答应送给他。余奶娃无功不愿受禄,表示要给钱,而陈老师谦虚地推让说: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不要客气。
  他想表达的,是自己没有花钱得来的,也不需要对方花钱,而所谓的“不值几个钱”的说法,只是平素常用的习惯谦词。
  余奶娃不愿意白要,陈老师劝他说:我反正已有一套了,这一套拿着也没用,你拿去吧!
  余奶娃推托不下,于是将口袋中刚刚买回来的兰花烟硬塞了两包给他,这才乐滋滋地捧着毛选回家。
  这一切,被一位当居民代表的邻居看在眼里。在这位邻居眼中,刚才那场看似平常的交换举动,已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因为有人说毛选“不值钱”,“拿着没有用”,还居然丧尽天良地拿去换了两包烟。
  此事很快被群专组列为大案,马上组织批斗大会,在无数次触及灵魂和皮肉的批判之后,陈老师被下放到偏远山区管制使用,直至退休。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喜欢交际,即使和多年未遇的老朋友见面,也是听得多,说得少,并基本不表达自己的态度。很多年轻人讥笑他是新版装在套子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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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玩笑惹祸
  何结子(四川方言:结巴)是我父亲在四川省建二公司上班时的同事,六十年代时,他只有十几岁,那时他口齿伶俐爱开玩笑,一点都不结巴,他的结巴,完全是由一句无意玩笑话引起的。
  像所有青年人多的单位一样,当年的省建二公司,被一大群血气方刚充满青春气息的年轻人鼓动着,也充满了躁动感觉,大家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甚至相互搞搞恶做剧的事都常有发生。
  这年冬天,成都的天气有点冷,很多人都戴上了棉帽子,帽子上,按当时的时尚,煞有介事地别上一个主席像章。
  这天,何结子的邻床海狗儿也戴着一顶别着像章的棉帽子。因为帽子和像章都是市面上不多见的样式,海狗儿因此而有些得意。
  何结子开玩笑说:哟哟,怎么搞的?
  这句话在宿舍里只是一句稀松平常的玩笑话,年轻人平时你讥笑我脚踩梅花,我笑你坐着比站着高,相互暗讥对方为狗本是常事。但这常事,一旦与像章挂上钩,就变得不寻常了,特别是恰好又被从门口经过的运动积极分子听到。
  当晚开紧急会时,会场气氛肃杀。在读完当天报纸的社论之后,群专组长一声口令:把现行反革命分子何××揪出来!
  会场里,事先安排好的人从四周将何结子揪住,拎上主席台,众人很娴熟地将他的手往后扳,使他不由自主地呈九十度向台下鞠躬。
  当天晚上,何结子被打脱4颗门牙,并向主席台上的画像鞠躬500次,头发被揪脱3绺,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之后才出门。但从此说话便不顺畅,并最终成为结巴。
  这个故事,父亲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至少向我讲了一百次,他想用这个故事教育我,不要乱说话,更不要乱写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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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的人怎么都那个样啊?想想是很好笑的。
1976年9月9日,举国大丧。我所在的农场有一个“伪保长”,外号老棺材。是老职工,因为在老蒋的模范县崇明当过保长,文革就被揪了出来。平时和知青混在一起,基本相安无事。老毛驾崩了,他还特难过,这个阶级感情从哪儿生出来的,至今我也没有弄明白。反正那几天老棺材还真的眼圈红红的,戴着黑纱,早晨起来先认真在太祖遗像前鞠躬志哀。他又想表示更多的哀悼,就从黑色的橡胶手套上剪下一个手指套。鼓起腮帮吹足了气,做成黑色气球一个,扎住,用绳子系上,挂在了太祖遗像的下面。
过一天就听说连队(那时前进农场在场部下设连)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要全连职工一起到连队食堂,抓阶级斗争新动向,在食堂就看见老棺材被押到台上。民兵连长非常愤怒地声讨,让几个副连长对老棺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当时我也没有搞懂为什么,在批斗会上才明白,原来老棺材的那份哀悼是被这样解释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刚刚逝世,就有阶级敌人跳出来,用黑色的气球来玷污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如果让这个黑色的气球升空就将把“毛主席”倒挂在天空,这是丧心病狂地恶毒攻击“毛主席”。当时的我虽然知道老棺材是不敢如此猖狂的,就是有豹子胆,他也是不敢吃的。但是内心还是有点佩服这些比我大一两岁的民兵连长们的阶级斗争警惕性的,硬是从一件我什么也看不出来的事情里面,看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 本帖最后由 自觉的梦游人 于 2007-10-13 05:4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