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董桥:公子

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寒云是青帮「大」字辈。陈惕敏前几年在台湾《传记文学》上写〈我的老师袁寒云〉说,民国十四年他在北京拜袁公子为老头子,问过他青帮里的 人称自己的老头子为「先生」,为「老头子」,「先生」二字太普通,「老头子」三字又太俗,可不可以称「老师」?袁寒云说可以的,陈惕敏从此称他老师。十多 年前台北一位字画商人拿出三两张袁寒云词钞劝我要,说是民国公子写给徒弟陈惕敏的妙品,甚为稀罕。我喜欢袁寒云填的词,小字尤佳,可惜议价不洽,只得放 弃。

翩翩诗词里的花事凋零了,山河苍老了,灯火阑珊了,民国四公子先后隐入了历史。我早岁读张学良故事读得最多,台湾求学时代在父执宋伯伯书房里见过几枚袁大 头银币和一首袁寒云婉讽父亲称帝的七律,至今只记得结尾那句「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后来读张伯驹韵语杂着读多了,我又乘兴涉猎袁寒云轶事, 曾经越读越入迷;近年拜识王贵忱先生,听他说袁家父子手札听多了,我更好奇想读一读他的日记。红豆馆主溥侗我倒是敬佩溥伒溥儒之际才用心搜集他的三两幅小 字画,王孙神韵,名士气派,清贵里常带一丝栖鸦无语的寂寞。那天走出台北字画店我毕竟有点不舍:徘徊在中国近代史游廊上的这四位过客心心盼念的莫非真只是 词人丛碧词里的「夜寒定有人相忆」?

陈惕敏说他的大师伯袁克定和三师叔袁克良太子梦做得正香,袁寒云在北京《顺天时报》发表讽诗,两兄弟大怒蓄意整掉他。袁世凯匆匆找人给寒云刻了「皇二子」 印章,嘱咐他快快使用,免得危险。「我不忍辜负他老人家的好意,只好叫人将这方图章盖在我的藏书上,」袁寒云说。「因此我的一部分藏书都有这方印。」克定 克良并未罢休,袁世凯又偷偷对寒云说:「你何不出京玩玩?」寒云会意,立刻乘火车到天津换车去上海避难,秘书步章五一路保护。

台北宋伯伯家里果然有一本钤?「皇二子」印章的?装书,隐约记得是《南海志》一类的专着。「在南京当过官的朋友送的,」宋伯伯说。「那位朋友战后还买到几 件袁寒云旧藏的古玉,锦盒白绢上还有袁公子的小字题识,该是真的!」袁寒云珍藏的古玉听说全给张宗昌的秘书长吴桐渊弄走了:张宗昌聘袁寒云做顾问,要他到 上海替他办报,先批出两万元做开办费。吴桐渊老早觊觎袁寒云手头那批古玉,故意把两万元敲碎了给,看准寒云等钱用就要挟他送他几件古玉,古玉到手才掰两千 元给他。「结果,寒云师所有的古玉都被吴桐渊弄去!」陈惕敏说。

我珍存袁寒云写的一把扇子:「尽日帘栊不上?,黄昏过了未梳头;初灯残梦正当楼,明月不知何处有?闲身安得此中休,那堪临去几回眸!」末世公子天生这样缠 绵,他的父亲一味笑他是假名士,说什么也料不到孙儿袁家骝和孙媳妇吴健雄出落得那么科学!袁寒云抽大烟迷古董玩学问宠小妾旖旖旎旎走完短短的一生:义气, 他讲;人缘,他好;唱戏,他懂;才情,他多的是。他跟过藏书家李盛铎读书发愿搜罗珍版古籍,他的业师方地山教他辞章、书法、金石、古钱的门道,兴来一天可 以写四十幅对联当天卖光!其实,王贵老文章里写过方地山最赞赏寒云的小正书,老上海书画市场上他写的扇子要比堂幅大字抢手。王老还说,袁寒云签名的「云」 字常写成「云」,疾笔草书像画个耳朵,也像「四十二」的合文,「而寒云恰巧活到四十二岁便撒手人寰,论者以为是字谶云」。我在台北买不成的词钞签名也草成 了「寒四十二」!
翩翩浊世两公子
  
  
  作者:傅月庵
  
  
  ??人以文传,文以人贵。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一出,两岸三地洛阳纸贵,书中「最后的贵族」们因此从死寂的历史灰烬中迸爆火花,生前种种,又成为人们议论、怀念的谈资了。沸沸扬扬的议论焦点不外乎书中所述的真实性与公道与否,此事有待历史论证,庐山烟雨,随着位置远近高低而变幻莫测,谁看的是「真」?只怕到头来谁也没把握。然而,怀念却是真实的,那个时代那些人那种坚持,让无数读者读后潸然泪下,充分感受到人性底层某一深刻成分,就一名作者而言,或许一瓣心香、几段念想都已达到了吧。
    
    因为章诒和、因为「君子之交」一文,让人又想起了张伯驹这位传奇人物。听说张伯驹,那是很早也很偶然的事了。少年爱读高阳书,看过《明末四公子》、《清末四公子》,对于「四公子」大感兴趣,于是想知道有无「民国四公子」?找来找去,发现众说纷纭,一说是「袁克文、张学良、卢小嘉(或张孝若)、张伯驹」,一说是「溥侗、袁克文、张学良、张伯驹」,总之,少帅张学良、皇二子袁克文加上一个张伯驹是众所公认跑不掉的。然则,张伯驹何人也?有考据癖偏又处身无网络时代里,想确认某人身份,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旧书堆里几经翻找,从刘成禹的《洪宪纪事诗》一路查到张伯驹的《续洪宪纪事诗补注》,然后知道「中州更有双词客,粉墨登场号二云」,袁克文字「寒云」,张伯驹号「冻云楼主」,这「二云」谊属表兄弟,都爱填词演戏书画,一掷千金,面不改色,公子之名,良有以也。
    
    张伯驹一生惜情重义,晚年收留无处可去的「大皇子」袁克定已成佳话。但袁氏诸子中与他最交往最多,感情最好的还属个性、嗜好都相近的袁克文,两人年岁较近,相差仅8岁,分别生得一表人才,伯驹英挺,寒云文秀;两人都爱收藏古玩,伯驹专搜书画字帖,寒云倾心金石古钱;两人也都爱票戏,文武昆乱不挡,民国菊坛名角谭鑫培、余叔岩、俞振飞、荀慧生以下,无不与两人交好。伯驹晚年曾写过一本《红毹纪梦诗注》,以177首七言绝句追忆「所观地方戏,以及余所演之昆乱戏,并戏曲之佚闻故事」,如今已成为成为重要的戏曲史料了。
    
    1930年,寒云41岁,伯驹33岁,洪宪春梦早成往事,落拓江湖的袁寒云日以醇酒妇人度活,文采风流,末途犹翩翩。已从军界退下,任职盐业银行稽核的张伯驹意气风发,也好冶游唱曲。这一年岁末某夜北京伶界于开明戏院义演封箱戏,寒云与伯驹都参加了。寒云与号称「通天教主」的名旦王瑶卿演出最拿手的《审头刺汤》,又演乱弹戏《群英会》的蒋干;伯驹则担纲《战宛城》张绣一角。戏罢终场时已过半夜三点,户外飞雪漫天,密密洒洒。卸妆后,两兄弟余兴犹昂,同到妓馆饮酒作乐,座上客有向寒云求书者,歌妓研墨伸纸,寒云右手持毫,左手把盏,边喝边写,即席赋词,一挥而就。伯驹也奉命相和,写写喝喝,说说唱唱,闹了一整夜,方始依依而别。这一件快事,日后成了伯驹永难忘怀的记忆,屡次为文作诗追忆:「琵琶声歇郁轮袍,酒意诗情兴尚豪。门外雪花飞似掌,胭脂醉对快挥毫。」
    
    袁寒云对于表弟的看法如何?从两人合画红梅共填词,邀约唱和结集(名为《蛇尾集》,取虎头蛇尾之意),自是很看重的。40年代,张伯驹收集词作,精印《丛碧词》,书前有「大方」之序,「大方」者,民国「联圣」方地山别号也。方地山曾受聘为袁家西席,寒云从他读书,有师生之谊。后来,地山把女儿嫁给寒云长子,两人以一枚古钱为聘,结成亲家。他在序文中说:「寒云在时,日过余。谈笑偶及并世词人,必言表弟张伯驹能为之。」方地山进一步分析:「(伯驹)小令学南唐二主,大调仿东坡、稼轩,中胎调息清真词,口好如寒云而功候过之。」自是行家之说。
    
    1931年春天,袁寒云病逝天津,享年42岁,新春才亲自向他拜过年的张伯驹哀伤逾恒,挽之以联曰:「天涯落拓,故国荒凉,有酒且高歌,谁怜旧日王孙,新亭涕泪;芳草凄迷,斜阳黯淡,逢春复伤逝,忍对无边风月,如此江山。」况有自伤之意。只是,他可能却没想到,自己还要面对「如此江山」半世纪,并且连「有酒且高歌」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少越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