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暑假的一天,电脑里传来北京朋友丁东的一封信: 邵建:你好!我今天和赵明节、席云舒一起去李慎之家送《大学人文读本》。李主动谈起你在《书屋》上发表的文章《事出刘文典》,十分称赞,认为解决了鲁迅与胡适的关系问题。他说,自己年青时是受鲁迅影响的,是看不起胡适的。直到老年,才反省自己一生走了弯路,还是胡适比鲁迅高明。他甚至说,我们这些革命党对民族都是有罪的,当然我不是罪魁。对你文中谈到知识分子参政问题,也很赞同。我觉得,你不妨与他通一封信,将会很有意思。因为你这篇文章涉及的不仅是怎么看待中国百年历史中知识分子的作用和定位,实际上还是今后中国向何处去的根本问题。李慎之的地址是100021
北京潘家园华威西里8号楼2门1203。
丁东2002,8,19。
我很感谢丁兄带给我的信息,但对他的建议却很踌躇。李老已被誉为“中国自由主义的领军人物”,而我只是外省的一个边缘作者,有必要去打扰他老人家?几天后,南京的范泓兄来聊天,说起了这事,他也做出了丁的建议,其理由几乎一模一样。好事听人劝,我被说服了。同时,我也觉得,丁兄已把这事明确地告诉了我,我不知犹可,知道了却做不知状,那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八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接丁兄信后的第十天吧,我给李慎之先生写了一封信,并同时附去了我的另一篇“胡鲁比较”的文章《中国自由主义的“胡冠鲁戴”》。
尊敬的李先生:您好!
前一段时间北京的丁东兄发电子信件给我,说他送《大学人文读本》给您时,您谈到了我的文章《事出刘文典》,并给与了称赞,认为解决了胡鲁之间的关系问题,同时也说到了知识分子参政的作用,等等。信末,他建议我与您通一封信并给了您的地址。我当即回信表示感谢和接受,但事实上迟迟没有动笔。已经拖过了十来天,主要是怕打扰您。然而,今天还是决定写了。
读过先生谈胡鲁的文章,先生的价值取向不仅是我所认同的,也是作为后学的我随其跟进的。先生的胡鲁比较来自自己长达几十年的切身经验,这样的说服力我远所不及,但我仍想在先生开了头的路上走下去。因为,胡鲁不仅是二十世纪中国最具典型意义的知识分子(有不有点象二十世纪法兰西的萨特和阿隆),而且他们两人的价值分殊表征了二十世纪解决中国问题的两条道路。现在可以看出,胡适的路在海峡那边终于走通了,尽管很晚;早的倒是鲁迅那条,但那是绝路。可是,这样一个显明的事实,当下却居然还是个问题。胡,还是鲁,不仅依然是现今中国发展道路的两种选择,而且,就学术界主流而言,依然是扬鲁抑胡,胡的意义至今还没有被充分认识到。既然如此,我辈就没有理由不认真做一做这项工作了。好在李老在前边给我(们)开了个好头。
具体说,我想把胡鲁这个题目继续做下去,如果不是书的话,也应是系列论文。现在写了六、七篇,七、八万字了。我把其中刚刚从电脑发往《战略与管理》杂志的《中国自由主义的“胡冠鲁戴”》一文打印寄您,请您便时一翻,以了解一下我这个后学的工作情况。尽管这项工作并非人人都能理解,比如,8月22日我在《南方周末》上发的《胡适被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开除始末》一文,编辑就转来了批评,其中就有骂的;但,骂归骂,我还是要工作,而且还要尽量做得更好。有李先生道德文章在,悬镜自勉,就是我的工作动力了。
只是,李先生在胡鲁问题上还有什么话要说,这可是我辈乐意闻见的。
最后,向李先生表示人格上的敬意并请保重身体!
后学 邵建
8.28.
附:我写此信,只是向李先生表示谢意和敬意并介绍一下自己的工作,请李先生不必回复,以免烦劳。
接到李先生的回信已是九月份了。记得那是个星期天上午,天上飘着零星小雨,我陪妻子去买菜。出小区大门时,看到黑板上有我的信,从门卫取到手,见落款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上面写了个“李”,一时竟想不出是谁。因此,拆信后首先就奔最后一页看署名,“李慎之”三字映入眼帘,嘴里不自觉“哦”了一声,就把信放进了口袋。过了街,妻子进了一家室内菜市,我却在门外停住,拿出信,当街就读了起来。信是用圆珠笔写的,笔迹较细,却秀挺。三页信纸,像赶什么似的,匆匆走过一遍。紧接着又一遍,这遍看得仔细了:
邵建同志:
刚读完你发表在《书屋》和《南方周末》上的文章就收到了你的来信和文章――《中国自由主义的“胡冠鲁戴”》,十分感佩。
我是一个六十年来一直“以鲁迅之是非为是非”的人,一直到前几年才忽然有所憬悟,结果就是前年写的那封给舒芜的信(也发表在《书屋》上),其中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大胆的一句话就是“鲁迅还不能代表五四的全部,能够比较全面地表达和代表五四精神的,毋宁还是胡适”。
说实在的,我说这话的当时只是初步意识到了胡是而鲁非,在对两人的思想体系的不同既缺乏研究,也还说不清楚。但是文章发表之后,就招来了一些异议与反击。其中至少林贤治的那一篇你一定是看到的(舒芜碍于我的“面子”,当然不会与我争论,但是也在电话里告诉我还是赞成林贤治“比较多一点”。)其他的反应也不弱,比如有一位研究鲁迅的专家就说看了我的文章觉得“如骨鲠在喉,不得不吐”,也就是不能不反批评。当然,我都是听而不回应。
但是不管人们如何反驳,我自己的认识还在朝原来的方向前进,只是我自己以为对鲁迅已很了解,对胡适也相当了解,没有想到如你那样进行史实的学理的研究,当然我已年届八十,精力才力也已不允许我有此雄心了。据李泽厚说,我的文章“有一定代表性。近年来不是有好些批评鲁迅的大小文章么?”恕我固陋,我可是一篇都没有看到过,我还以为,都是我闯的祸呢!
另外,你批评的“胡冠鲁戴”,我也以为是我犯的错误,因为正是在给舒芜的信的末尾,我引用了当时刚刚看到周策纵记胡适晚年说鲁迅是自由主义者的话,和周为此而作的诗:“鲁迅终为我辈人”。我见闻有限,自以为至少在大陆还没有见别人引用过。但是对你的批评,我不但不以为忤,而且心悦诚服。我感到我自己只能模糊感觉到的东西,不过两年,就被年青一代有理有据地说清楚了。我自己糊里糊涂(与胡适一起)犯的错误,不出两年就被年青一代有理有据地分析清楚而且帮我改正了。我真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不断进步高兴。
比较鲁迅与胡适不是一个小问题。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可以说我们这一代是被误导了。“误导”这两个字,可以说是很沉痛的,也可以说是分量很重的。整个二十世纪,对于形成主流的中国青年人来说,可以说,是一个战争与革命的世纪。现在已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国的民族任务与历史任务变得很清楚,只有“改革开放,民主建国”或者说“自由主义”这一条路可走了。这样胡适的形象与作用就不可避免地突现出来。这个时候不弄清胡适所代表的自由主义的本质,不弄清它的方方面面,中国和中国人就无从前进。我曾一再说过,胡适的道路虽然迂远,却是无可替代的,是世界各国的必由之路。你做的条分缕析的工作是真正的具体的启蒙工作。
胡适也许算不得世界级的大思想家,但是你已经说得很清楚,希望中国这样有二千几百年专制传统的国家产生世界级的大思想家本来就是个妄想。胡适一生信道笃行,虽然也偶有缺失,然而一以贯之,至死不渝,这样的人在西洋也是不多的。
你叫我不要回信,我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所以还是写了这些。话当然是说不完的,只有以后的文章中慢慢地表达了。
祝
秋安
李慎之
2002、9、10、
还有一点要告诉你的,我的好几位年过八十的“党内思想家”看了你的文章以后,都十分感慨,说从来没有想到鲁迅与胡适还有你所揭露的那段过节,有恍然大悟之感。
又惭愧、又感动,读李老信后的心情,我在近半个月后的回信中略有表达:
尊敬的李老:您好!
本来不想叨扰您,所以迟迟没有写信;写了,又怕给您添麻烦,所以又请勿复。今不意收到来信,读之二三,既为您的谦逊而感动,更为您的指点而高兴。
您说您几十年来一直“以鲁迅是非为是非”,但您两年前已经作出了深刻的反思。我不解的是为什么今天很多我所敬重的鲁迅研究者却一直依然故我。鲁迅的问题明明白白,只要打开文本就即目可见,不知是什么挡住了他们的眼睛?至于批评您的那篇文章,当时就读了,和朋友议论时殊不以为然,他应该明白您的潜文本和潜意向,就象我也明白他的潜意向还是针对极权体制的,因此也就不诉诸批评了,以免内耗。但我仍然强烈地不同意他的观点。在我看来,……(此处因故删一句,建案)所以,鲁迅在他那里是象拜物教一样碰不得的。其实我并非对具体的人有什么意见(有些地方还蛮欣赏),只是不欣赏那种思维方式。鲁迅反极权,却诉诸另一种极权,结果只有权力的“取代”,却没有权力性质的变更。今天如果再承袭鲁迅的思维方式来批判极权的话,历史的进步包括我们的进步又体现在哪?
现在看来,这种进步性是体现在胡适身上的,他是用代表民权的宪政来反对极权的专政,而且走的是非暴力的法律之路,用法律逼着专政往宪政上靠——这本是一种“清明的理性”,但因为很难立竿见影,所以人们勿宁选择鲁迅式的“火与剑”。“火与剑”倒是很快地成功了,但那能叫“成功”吗?一段时间以来,我常听一些议论,哪怕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也有的议论,即胡适的自由主义那么好,却又为什么在四九年的中国大陆失败?不知先生对此有何看法?尽管先生的具体看法我不知道,但先生的晚年变法(即价值取向的自我更变)不仅是先生对自己的一生终于有了交代,而且更对作为后辈的我们有其重要的价值启示和指导。算起来,我个人感佩于先生的,计有两点,一为其上的价值转向,另一是足能显现先生人格风范的“风雨苍黄”(既然提到这篇我以为是上个世纪末最好的文章,我也就无法不向先生表示我的敬意了)。
有一点可能需要解释一下,我写“胡冠鲁戴”并非针对先生,而是另外一些学者。我很奇怪,他们说鲁迅是自由主义也就罢了,而且他们非要把鲁迅和胡适等人对举不可,对举也并非不可以,但比来比去,却是鲁迅而非胡适才是真正地代表了自由主义并体现了自由主义的本质。这个结论,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因此发而为文,以求一辩。其实,这里的真正问题在于,到底什么是自由主义。这个问题如不搞清,难免各仁其仁而智其智。
最后,我很高兴的是,先生说“话是说不完的,只有在以后的文章中慢慢地表达了”,我不见先生文章久矣,希望先生能以随笔的方式(因其写的方便而又不至疲劳)让我们早点一睹,而不至老是要我们慢慢地等待。
谨颂
体撰两安!
邵建
02年9月24日
这封信后,李先生无回复,我也就没再去信叨扰了。后来有两次见到丁兄,他都说:什么时候上北京,去见见这(些)老人。丁兄是个热心人,他在京华,和这些老人挺熟(包括李锐、李普和何家栋)。几乎每次见面,都能听到他说这京城三李的一些消息。对丁兄的建议,我嘴上没说什么,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去北京,即使去,果然就上门打扰这些老人吗?但,在我心里,一边保留了对丁兄的谢意,一边也在揣想,李慎之先生是什么样子的呢?
…………
终于见到慎之先生的样子了,没想到是在“世纪沙龙”里一位网友给李先生开设的灵堂上。急急点开地址,缓缓地、缓缓地,自上而下,出现一张李先生的照片。不错目地凝视,久之。实在难用笔墨摹写当时的心情。记得是范泓兄最先告诉我李慎之住院的消息,我立即上网;4月22日,也是他告诉我李老去世了,我又立即上网;后来还是他告诉我丁东在网上组编了“悼念李慎之专辑”,我还是立即上网。一组文章,一篇不拉。之后,就给丁东邢小群夫妇发了信: 读到你们组编的那一组悼念李老的文章,感佩十分。我为我能读到这样的文字是要谢谢你们的,它使我心情多少舒缓一些。李的去世,心头沉重莫名,当然你知道,这里已掺入不少个人因素了。很想写点什么,但百感交集时,竟是什么也写不出,因此,读到你们的文章,竟像是替我说了一样。
由于丁兄的文字涉及李老给我的信,因此,杭州的赵健雄先生来信索要,看能不能发表。我犹豫于其中有夸我的话,便没答应。此刻,正好范泓兄来电,我把赵信说与他听,他却力劝我答应,其言辞恳切,声犹在耳。那意思叫我不要光考虑自己,因为这并不仅是个人的事,而李慎之的思想是属于大家的。其后,赵健雄回信,意思竟与范兄一样:“学术乃天下公器,李先生的文字无疑是大家的财产。”
于是,我决定了。我默自说:李老,请允许我用这样的方式纪念。如果因未得同意而公开此信,那么,罪我责我,我受而无怨。
不知熟睡的李老是否能听见我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