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燕郊:姚蓬子其人其事

姚蓬子,現在知道的人不多了,知道姚文元的,卻很多很多。年紀稍大一些,經歷過那場史無前例的民族大災難的,誰不知道「四人幫」中四人之一的姚文元,當年那權傾一時,炙手可熱的氣焰,可真了不得。他是姚蓬子的兒子,姚蓬子是他的父親。
    按照當時的不成文法,「老子革命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姚文元的老子想必一定是個老革命了,誰能相信,他的親生父親卻是個大叛徒!
    姚蓬子,一九二七年在上海入黨,介紹人潘漢年。一九三○年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他是執行委員,總務部長。一九三一年,丁玲主編左聯刊物《北斗》,他是助編,一九三二年《北斗》被停刊,左聯刊物《文學月報》創刊,他是執行編輯。一九三二年,顧順章叛變,潘漢年主持特科,調他到特科。一九三四年四月,在天津被捕,隨即叛變投降。
    他的叛變投降特別出格,公開發表一篇兩千多字的《姚蓬子脫離共產黨宣言》,洋洋灑灑,「共產主義之路,在中國已經成為一條悲慘的絕路」,「因此在懺悔過去的錯誤之餘,我完全放棄過去的政治立場」等等,等等。當然還免不了出賣朋友,供出了很多革命者的住址。
    蔣介石的江西軍事圍剿總是不能得手,上海的文化圍剿這回總算有些收穫,姚蓬子賣身投靠到CC特務頭子徐恩曾帳下,當上了「中央文化運動委員會」委員,「中央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委員。也就在這個時候,姚文元拜徐恩曾做乾老子,成了CC特務頭子的乾兒子。對於姚蓬子,上世紀三十年代是個風雲變幻的時代,蔣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內」實在行不通了,日本帝國主義步步進迫,國共合作全民抗戰已是大勢所趨。
    南京失守後,武漢成為政治、軍事、文化中心,姚蓬子跟主子一起來到武漢,每月照樣拿一百元「津貼」,和劉百閔,葉溯中一起籌辦蔣黨號稱最大的出版機構「中國文化服務社」。
    適夷那時也在武漢,一天,偶然在路上碰見姚蓬子,被捕後在南京,他們曾一起蹲過監獄,但沒過幾天姚就叛變了。姚還想和適夷敘舊,適夷沒有理睬他。
    朋友們知道這個情況後,認為在當時的大形勢下,姚已經不可能幹太多壞事,既然他有接近進步文化界的要求(他對適夷說,他的叛變,是「假投降」),倒應該對他做些工作,至少先多了解了解他。
    武漢時期,蔣介石表現得頗有點「與民更始」的模樣,成立了軍事委員會總政治部,陳誠是部長,周恩來被任命為副部長,主管宣傳的第三廳,廳長是郭沫若。八路軍武漢辦事處創刊了《新華日報》,文學、戲劇、電影、美術界進步人士非常活躍……這一切讓姚蓬子眼花繚亂,他那「宣言」給他的恥辱加深了。他居然鼓起勇氣,向革命前輩、文化界前輩表白心跡,說什麼他的叛變是迫不得已,他始終「人在曹營心在漢」,前輩們給他的勸告是:以後多做好事吧。
    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成立了,成員主體是進步作家。蔣黨是沒有作家的,只拿得出一個也稱是作家的王平陵,熱心抗戰文藝的老舍是文協的台柱。姚蓬子呢,似乎看準了文協給了他「多做好事」的機會,很賣力氣。那時進步作家對於文協有三句話:「依靠老舍,利用姚蓬子,孤立王平陵」。文協機關刊物《抗戰文藝》創刊了,跑上跑下的事,多讓姚去幹。
    武漢淪陷,重慶成為「陪都」,姚蓬子也來到重慶。起先是編《新蜀報》副刊《蜀道》,一般認為這可以說是他一生中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在重慶幾個報紙副刊中稱是比較有特色的。接著,辦起了作家書屋,那時辦個出版社不需要多大資金,他善於經營,敢於出雪峰、胡風、張天翼的書,馬寅初才從息烽集中營釋放回重慶不久,他就出版《馬寅初經濟論文集》。雪峰從上饒集中營保釋就醫來到重慶,就住在作家書屋。
    他的作風還是那麼不正派,以侵吞稿費著名,四四年我到重慶遇到他,他就摸一下口袋,說「哎喲,你還有些稿費在我這裡,這點錢你先拿去用吧」,完全是長沙話說的「把把子錢」,隨便給點錢裝樣子。還聽說,作者到作家書屋拿稿費,他就躲進廁所裡。至於他說的我那些稿費,是四○年冬天的事,那時我在《蜀道》上發表了兩三首詩,虧他還記得。難怪有人說他的作家書屋真是名副其實,是用作家的稿費辦起來的。
    這時候他到底還在幹特務不?說不清,他自己說,一直到四○年,他還在領每月一百元的津貼。徐恩曾因為吞沒並使用日本人印的假鈔被軍統頭頭戴笠告了一狀(中統、軍統狗咬狗),被蔣免職,姚蓬子失掉靠山,總得給自己找條出路,表現得更「積極」了,一九四四年《重慶文化界為言論出版自由呈中國國民黨五屆十二中全會請願書》,他簽了名,一九四五年,《文化界對時局進言》要求召開臨時會議,商討戰時政治綱領,組織戰時全國聯合政府,他也簽了名。
    抗戰勝利後,作家書屋搬到上海,除了用重慶紙型印一些重版書,幾乎沒有出多少新書。有人說,姚這一時期主要是靠一些特務老關係做白報紙投機生意。經雪峰斡旋,用復社紙型重印了《魯迅全集》,印刷質量並不好。
    一九四九年七月,在第一次文化會上,我又見到他,他在南方二團(上海),我在南方一團(南方待解放區)。會後,我到一家報社工作,駱賓基兄結婚,又在婚宴上遇到他,我問他:「一個多月了,你還不回上海?」他說他想把作家書屋遷到北平來,問我能不能替他想辦法買房子。我工作的那個報社,是沿用成舍我的《世界日報》(成已跑到台灣去了)留下的舊攤子,經理部留用一批原班人員,他們對地方上的事情很熟識。我給姚介紹一位經理部同事,那同事給他找了個「拉房縴的」(房產經紀人),據說姚還看了些房子。
    一次,在艾青家聊天,丁玲也來了,談起姚蓬子,丁玲說:「一個人怎麼會變得這麼厲害,姚蓬子怎麼變成這樣子了,」我想,丁玲的印象中,姚可能還是三十年代初那個翩翩年少混跡文壇的姚蓬子,而今的姚蓬子鬍子拉碴,凸出的金魚眼眼白上布滿血絲,一身的酒氣叫人不能不和他保持一定距離。說到他想把作家書屋搬到北平,艾青認為不可能,丁玲也說「還是回上海去吧。」其實我早就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但不想給他潑冷水,後來大概辦不成,他回去了。
    五十年代初那個學蘇聯熱潮裡,作家書屋成為專出蘇聯中、低檔各科常識性讀物譯本的出版社,完全不出文學書刊,這當然又是姚的生意經。不久,私營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作家書屋不再存在,他在上海師範學院謀得了一個兼任教師的工作。
    「文革」禍起,姚蓬子又眼花繚亂了,向來不甘寂寞,這回,兒子當上了中央文革頭頭,機不可失,又想轟轟烈烈幹一場,成立了個什麼「勁松戰鬥組」,連老婆也成立個「閒散勞動力造反隊」,然而沒好久就有了個「公安六條」,凡符合六條的,不許參加群眾組織,他是作家書屋老闆,資本家,「勁松」被上海工人造反總司令部解散了,這還不算。上海師院紅衛兵在查閱歷史資料時,無意中發現刊登在《中央日報》上的「姚蓬子脫離共產黨宣言」,於是揪出大叛徒姚蓬子,成立專案組,內查外調,找在押的特務寫旁證,天真的紅衛兵哪裡知道此舉是太歲頭上動土,這一揪被認為是「新動向」,姚文元的老子是碰不得的。張春橋下令:不得成立專案組,外調須經市革委同意,有關材料都屬於「不擴散材料」,不擴散就是保密,子貴父榮,姚蓬子則沒事,天真的紅衛兵和一心想立功贖罪的在押特務,則受到沒完沒了的審查。
    現在看來,姚蓬子怎樣怎樣,與姚文元本無關連,不是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嗎?拘泥於出身,就是血統論,可他們這樣一來,不就是從另一個角度肯定了血統論?姚文元拜特務頭子做乾爹時還是個小孩子,是父母為討好上司把他當禮物獻上去的,大可不必介意。欲蓋彌彰,這件事倒讓他們這些人更緊地綁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