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钢:“五七干校”是个什么学校

拿着新书《在“五七干校”的日子》,出门坐车。北京的司机好侃,一眼瞥见书名,找到了话题:“‘五七干校’是个什么学校?在哪儿呀?”我有些诧异:司机看样子人到中年,怎么会不知道“五七干校”?问他年龄,答四十三。那是一段令许多亲历者刻骨铭心的历史,也应该是我们民族深刻记忆的历史,算来过去不到四十年,如今四十多岁的人就已经不知道了,三十多岁、二十多岁的人呢?这很难责怪年轻人,因为,如今有多少反映那段历史的作品呢?
  现在好了,这本《在“五七干校”的日子》出版了,它收入了31位亲历者的回忆,说的是个人在“五七干校”的经历。它正好可以告诉今天的人们:“五七干校”是个什么学校。
  “文革”浩劫的第三个年头,黑龙江省革委会在庆安柳河办了个农场,把一批机关干部集中起来劳动,取名“五七干校”。叫这个名,是为了纪念那个著名的“五七指示”。这个“新生事物”被一条“最高指示”推广到了全国,城里的党政机关、高等学校、科研院所、文艺团体、报社电台、医院诊所……各个单位吧,都要求在农村建“五七干校”。
  去“五七干校”的大体是两类人:一是“文革”中被揪出来的“走资派”、“三反分子”、“反动学术权威”、“反动文人”,够不上关监狱但又背上了种种“罪名”,从这本书里可以看出个大致:萧克、张中行、萧乾、王西彦、于光远、周而复、龚育之、王蒙、李庄、黄胄、舒芜、陈早春、何兹全、方掬芬、新凤霞、邵燕祥……用如今的说法,是一批包括开国将领、学术大家、文化名人的社会精英;二是各单位的一般干部、教师、科技人员、编辑记者、医生护士、演员、运动员。去“五七干校”的多数人都被强令注销城市户口,扫地出门,所以不少人不得不拖家带口,把老人和孩子也带了去。
  “五七干校”并非学校而类似农场。既是农场,当然就要干农活。张中行说的最简明:“上干校,名义是学习,目的是改造思想。办法主要是劳动,外加一些读红宝书;对其中的一些人,读红宝书之外还要加一些批判或批斗。”脱土坯、割芦苇、收麦子、插水稻、担粪挑水、打场晒粮、挖土固坝、挑泥筑堤……无论超负荷的还是相对轻省的活计,都是“改造思想”的手段。说是“改造思想”,其实是惩罚。王西彦笔下年近七旬的著名作家巴金的遭遇就令人唏嘘:“长期的折磨,使他行动常易失去平衡,在干校的几年里,他摔跤的次数最多。风雨之夜,开会也好,上厕所也好,在昏暗中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泥泞而滑溜的道路,经常听到有人摔跤的声音,十有八九总是巴金。他的衣裤上,总是留着左一块右一块的泥印。”
  比劳动惩罚更难熬的,还是精神折磨。除了劳动,干校里还要进行揭发批判,对象主要是那些“走资派”、“三反分子”、“反动文人”。上“五七干校”的人都称为“五七战士”,他们是连这个名头都没有的。除了开会批斗,这些人的一举一动也被人监视,以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率真的学者于光远学自然科学出身,背着“三反分子”的罪名,竟还想着征服自然的问题,独自到广袤的的荒地考察,结果招来一通呵斥:“谁要你去研究征服什么自然!还是征服你自己吧!”历史学家何干之含冤去世了,夫人刘炼依然被视为“审查对象”,好心替人代领二两花生米,也成了“二两花生米的阶级斗争”。最令人心惊胆战的是抓“五一六分子”,人人过关,个个自危。为了“深挖‘五一六’”,竟有人把蛇当“斗争武器”逼迫被审查者,逼疯、自尽都已不鲜见。
  话说回来,“五七干校”尽管充满艰辛和苦痛,也不乏笑声。毕竟远离城市,“文革”的火药味还是淡了不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难持续紧绷,压抑的心理也总要释放,因此就有了书中不少令人喷饭、忍俊不禁的笑话。那是苦中作乐,是当时政治氛围、政治环境下人们的一种自我解脱、自我放松。更耐人寻味的是,“五七干校”的日子里,许多人对“文革”产生了反思。“最高指示”说办“五七干校”是“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实际上,对许多人而言,“五七干校”提供了重新反思的极好机会。尤其是“九一三事件”之后,人们对极“左”政治产生了更多的怀疑。这些反思和怀疑,恐怕是后来1975年整顿的思想基础之一。
  也就是“九一三事件”之后,风靡一时的“五七干校”悄悄降温,人们开始陆续回城重新工作。据说,正式下令撤消“五七干校”是1979年,那已经是“文革”结束之后的事了。这本书有一篇关于中央办公厅“五七干校”的回忆,正是写到1979年。从这个角度说,这本书对“五七干校”的回忆,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五七干校”已成往事,本书的一些作者也已作古。但愿在我们民族的记忆中,那段历史不会被淡忘。有人说,对一个民族而言,“集体失语”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以为,“集体失语”固然可怕,“集体失忆”才更可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