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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08-11-14 2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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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上面不是一个作者。这篇写得也好玩。
作者:在彼 回复日期:2008-11-14 16:40:22
公子和他的薄情女孩们(上)
初夏的下午,平原广阔,林中的果实已经熟了,采桑和收麦的人还没有回来。阡陌交通,鸡犬都悠闲。在某处院墙的下面……
“呐,把这个送给你。”一个小孩有点害羞,手里一捧果子。
“好,你等着。”另一个小孩,飞快地跑回家,翻箱倒柜,又奔出来。
“这个也送给你。”手掌摊开,赫然一块美玉。
“不是回报哦,是我们要永远好下去!这就是大人互相送东西的意思吧?”
“恩,永远的!”两双小手紧紧拉住,眼里满满的欢喜。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诗经.卫风.木瓜》这一篇,以前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表达爱情,说一个男人对他心爱女子的承诺。后来觉得说成友情,邦交之类,也无不可。人的感情,所读的诗歌,都会随着年龄、心境、经历等的改变而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理解。比如现在,我就愿意把这诗中的主人公想成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面对着面,在认认真真地许下他们人生里第一个心愿。根本就意识不到,信物贵贱的不对等,或许意识到了,完全不在意。
其实我小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为了讨好班上那个气质最好的女生,把老妈从海南带给我的珍珠项链送给她,换回一张手写着“友情地久天长”之类汉字的卡片。结果是我被老妈暴打,硬逼着去要了回来,在学校里颜面扫地。那还是八十年代末,普通工薪家庭,舍得花几百块钱买来的项链,是什么概念可想而知。也怪不得老妈。我小孩要这样干,我也抓狂。
大人一般很难“匪报也”,本来嘛,辛辛苦苦为家庭为工作为了当理想公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也没看到多少收获,累得像狗样喘……还要我“匪报”,说实话,你是来打劫的吧?
大人们对“永以为好”也不太感冒,早知道故人心易变,胜过沧海桑田。只有孩子,他们还没来得及被价值、地位、关系等概念侵入的心,才容易有如此坦诚,不计得失,天真烂漫。天真地相信,这世界上,两个人可以永远永远好下去,不会被打断,不会被干扰,诺言不会在时间里被自己淡忘。
一天天的忙碌计算中,把人催老了,催得现实而古板。不再相信爱情,友情,国际邦交这类词语。我倒不觉得多痛心,至少,不相信的好处是,你也不容易失望。
如果有人,终其一生,都在相信情感的洁净美好,不计得失,不管被忽悠、辜负多少次,终无怨无尤,最多惆怅地叹息一声,替对方想出百种理由开解,为对方不顾而去的背影悄悄送上祝福———而且他还很聪明,不是低智商。这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真有这种人存在吗?
我确定地知道,曾经有一个。他的名字叫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富贵风流名相晏殊的小儿子。人称小晏。
关于他,黄庭坚总结得最干脆:痴儿。这是作为晏几道平生寥寥几个朋友之一,对他又爱又怜的评价。
《红楼梦》里,宝二爷也获得过这样的评价。晏几道也和宝玉一样,绮罗从脂粉队中长大,锦衣玉食,每天“无事忙”,填填词作作赋,生活优裕而简单。白玉为堂金作马,到头来终要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俗话说富贵不过三代,小晏也没逃过这个规律,十八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渐至坎坷流离。
按道理说,晏殊在世之日,提携后进,门生众多,人缘很好,到小晏成人时,满朝政要,多有老爸的门生故旧。兄长都在仕途,他还有两个权势显赫的姐夫,其中一位是宰相。想要谋个好点的前程,拉下脸来,随便走走门路,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小晏不干。
蔡京权倾天下,又有名的小心眼爱报复。过冬至,想抬些人气,锦上添花,跑来向他求词作捧场。他倒是写了,拿过去一看,半个字也不跟蔡京有关系。苏轼刚当上翰林学士,慕他才艺,托黄庭坚引见,这家伙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让苏轼吃闭门羹,也就他能做得出来。他讨厌的,倒并非苏轼本人,是因为苏轼当时正走红,勉强挤在权贵行列。
可以说是公子哥儿脾气,不过,混蛋一时不难,混蛋一辈子也不愧为牛人。把脾气保持到老,多困顿也坚决不改,脾气就变成了骨气。而大部分人,都会谨遵这条人生格言:我们不能改变环境,但可以改变自己。也就是,要在不断变化的环境里,顺水推舟,左右挪移,为自己谋个容身空间,所以成功学、厚黑学,职场三十六计等等,在市面上如此流行。没人天性就喜欢这些耗神劳心的勾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竞争多激烈啊,谁没事拿自己的衣食开玩笑?
还有家庭的原因。他有那么一个杰出的父亲:晏殊十四岁以神童入试,赐进士出身,以后逐步升迁,集贤殿学士、礼部刑部尚书、兵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封临淄公,什么样的大官都当过了。门下有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名臣。词坛也是大家,府上四时不断的人流,来往皆一时俊彦。可怜小晏,既是最小的儿子,诸子中最有才华,受尽宠爱,时不时要被得意的父亲拿出来显摆,大人们的聚会,让小家伙也出来作词一首,然后满座掌声和吹捧。他习惯了,可也未必不对这样一个父亲,心底里暗暗藏着点阴影。儿子总想要超越父亲,越是天资过人,最有父亲当年风采的孩子,超越的心也就越重。断不肯依靠父荫,一辈子让人说:他啊,还不是因为有个好父亲。
但政坛上风和日丽的短暂好时光已经过去了,新旧两党之争,一直纠缠到北宋完结,大家全部一拍两散,谁也捞不着好去。小晏那么清高,不屑拉帮结派,老老实实做些无足轻重的小官,也被卷进莫名其妙的“郑侠流民图案”,入了大狱,差点把命送掉。出来以后,生活真是一落千丈,家财耗尽。就一堆堆的书,家搬到哪里都舍不得丢。气得老婆骂他:真是个要饭的,见天搬弄几只破碗,穷折腾吧你!
小晏也不是天性就如此冷淡、出世。和所有人一样,在最初,年轻时对未来满怀展望的时候,也曾努力过。他只是比起寻常人来,功名心比较脆弱,经不得打击。
我们,可以拎着礼物一再地去求人,站在别人大门口浑身冒细汗,鼓起勇气敲门;搜肠刮肚说着奉承的话,说得舌头打结,冲迎面来的领导喜笑颜开,被无视后冲空气挥手,装成在晨练……我们脸皮厚,志气坚,屡挫屡战。但小晏,他没学会这些呢。他缺少常人的皮实精神,实在不知道,如何把受到暗伤的心遮掩起来,做出若无其事的笑脸,继续去争取一个结果。像我一个不屈不挠向单位争取调职的朋友说的:领导躲就躲呗,骂就骂呗,反正死皮赖脸,得把我的大事给办了——这年头,脸皮薄,办什么事啊?小晏呢,本来就怀着勉为其难去求人,稍被拒绝,就默默走开,再也不做是想。
这种区别,可以用南宋藏书家陈振孙点评《小山集》的话来说:“其为人虽纵驰不羁,而不求苟进,尚气磊落,未可贬也。”我们,为了生活而“苟进”,小山,为了尊严而“尚气”。彼此间都不好轻易褒贬。
年轻时,他凭自己努力,无果。经历一场牢狱之灾后,大概生计更艰难了,家人的抱怨也可能更多。正百无聊赖,皇帝召他作词,颂扬执政功德。他去了,写了《鹧鸪天》:
“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外转红阳。升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床。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受到皇上激赏,可见歌功颂德的东西也能写得很轻松拿手,向来是非不能也,不肯为也。于是给了个小官:颍昌府许田镇监。此时颍昌府帅正是他父亲的门生韩维。他被这来得很晚的际遇所鼓励,竟然以微官身份,跑去向府帅呈词,想请他提携自己。一来是想到旧谊,二来也自忖才华还是可供世用。
词为《浣溪沙》:
“铜虎分符领外台。五云深处彩旌来。春随红旆过长淮。千里袴糯添旧暖,万家桃李间新栽。使星回首是三台。”
这个马屁拍得不谓不响。我真不知道小晏当时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写的。或许,是在久历沉沦之际,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不会再有浪潮,忽然之间,从天而降的一道福音,像一道迷人的光束,在前方晃动,又像一把诚恳关心的声音:来吧来吧,你行的,是你该得的。他就去了,把前面的种种习惯性失意,忘得一干二净,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还忍不住高高兴兴地唱起歌来——写了好几首抒发雄心的词。真是天真。
这件事的结果是,府帅韩维回信道:“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
原来晏几道他老人家,把平时谈情说爱的词作也一并视若珍宝地送去了。其实他不送也一样,他的词作早已传遍天下。连道学先生程颐都知道,还半反感半赞赏地说:“鬼语啊!”意思是轻灵得不像人写的。韩维却是连赞赏都没有,直接了当,说郎君你才有余而德不足,该好好提高做人的修养了,别让我这个晏相门下的老吏感到失望。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人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还要痛悔孟浪。如果是我这种不惮以恶意揣测他人的,肯定要一阵阵人走茶凉的寒心,掉过头,呸一声这官僚的老奸巨滑。但在小晏,就未必。
小晏是人家给他泼一头冷水,他就呆立一下,怔怔地想,怎么这样呢,也许的确是我不行,果然不适合做那种事吧?我就说嘛,出卖自尊也没有好结果。算了,回家吧。那小小的、布满书香有亲人围绕的家,温柔地从后面围拢过来,让他迫不及待。要赶回家去啊,家,充满温暖和旧日回忆的家,一旦步入,心就会平静。平静的心里,是个他徜徉其间的私家花园:有诗歌有书有酒有永远年轻的女孩。
他回去,安分地做着小小官儿,像个敬业的白领;继续他“才有余而德不足”的诗酒生涯,像浪子;除了少数几个朋友外,门再难为他人打开,像隐士;脾气更加拗直,再不理人情世故,又像个狂士。
只有他的朋友们确知,他就是个简单的人。现在是更简单了。太过简单的,从来反而不合时宜。还是黄庭坚说:“磊隗权奇,疏于顾忌……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所以,韩维的想法也可以理解,而他那一群身为显贵的亲戚,爱他的兄姐,竟然都不能对他施以援手,实在是担心他,到了人人谨小慎微,八面玲珑的官场上,直来直去,又不带眼识人,把谁的话都当真,不知什么时候就得罪人,站错队,惹下大祸,连引荐他的人一起倒霉。
每个人都说他不适宜做官,他就是真的不适合。终其一生,他只能以一种形象留世:落魄贵公子。
为什么同是词界妙手的这对父子,也都诗酒趁年华,谈谈情,唱唱歌,晏殊写的词,就是风流蕴籍,不失雍容,晏几道写的词,却成了素无拘捡,放荡无行呢?
试看一首《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就是这首,后两句被程颐惊叹“鬼语”。其“鬼”,不仅在于它得来轻妙,了无痕迹,如有神鬼相助,不可捉摸,浑然天成。更在于这个正在逐爱的男人,他的情感无拘无检,肆意流淌,满天满地月光组成的河流,一泻全向那个女孩的所在。看,仅仅一次偶尔的邂逅,他就醉了,晕了,魂飞天外了。眼看一场浩大的爱情即将上演——且慢,那个女孩是不是也喜欢他,还是个未知数呢。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玉箫是代称,她的身份是侑酒歌女。传说的“玉箫”,曾经和爱人生生死死两世情,是言情剧的著名女主角。小晏这里,不过初见的惊艳,看她在灯光下的妖娆,截住她闪来的一个眼波,便立刻自动对号入座,把自己和她,假想成命中注定的一对,真是,有点自说自话吧?不仅自说自话,还主动积极地醉倒了,她的歌声渗着酒意,直把他晃晃悠悠送回家,送进梦乡,又忽然地醒过来。
别人的酒醒,多是一场惆怅,回想起来失笑,叹息。小晏呢,醒了的时候,比醉时更认真了。
春夜如此清朗,又寂静,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其实每个春夜并无不同,但今天晚上格外光亮些,因为在夜晚的某处,有一个她。她睡在那里,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有多么神奇,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夜色中光的源头,在吸引着我,梦魂穿越一切时空的阻碍,去寻向她的方向。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不成体统地学倩女离魂就算了,还是惯犯,视现实的阻挠,礼教的约束如无物,又跑去找情人了。以前也经常这样干吧?做梦都是这种德性,现实中会放浪到什么样子?能不能自重一点啊拜托!
肩负教导子弟的长辈,几乎要痛心疾首了。在小晏的这阕小词里,他的不自重有两层:一是掉进爱情太快,想都不想就一厢情愿;二是高调地寻花问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实话,这世上真肯约束自己的人不多,但谁也不理直气壮地嚷嚷吧!王小波说,文化有两种内容,一种是写出来的书本知识,一种是暧昧的共识,大家都含糊地笑笑,心照不宣,谁要一嗓子喊破,就会变成没文化的野人。在宋代,暧昧的共识是:士大夫可以尽享酒色,但你不要一副热衷的样子,直嚷开来。你嚷了,让潜规则难堪,就是让大伙儿难堪,所以大家没办法,只好让你难过了。
他父亲就不一样,也写恋情,《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通篇下来,只看见他细细地写景,暮春时节,花谢了,绿意盛大,浓到了极处,便在丰茂里带出莫名的忧郁。纷纷扰扰的杨花,惹得行人心中千头万绪。春愁深深的背境里,一个人,鸟语花香,炉烟袅绕中落寞地睡去。他也喝酒,他也醒,醒来独对满院斜晖,想要借酒消去的愁苦,于是更深了。哪有一语涉情?可读到最后,你自然而然知道,那个人是在相思啊。缠缠绵绵,清婉隽秀,正所谓“闲雅有情思”。这爱意,是有节制,有缓冲,他痛苦,但不会要死要活,他想念,但决不会放下一切,不管不顾去找她。他知道,人生有多少渴望,就需要几多隐忍,几多自我宽解。
这才是我们传统文化中所推崇的:哀而不怨,乐而不淫。而小晏是什么?是向来痴,从此醉,但痴和醉,终是过分的,破坏力强大的。
“哀而不怨,乐而不淫。”傅雷曾下过这样的定义:“健康,自然,活泼,安闲,恬静,清明,典雅,中庸,条理,秩序”。而王国维也说过:“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写恋情没有关系,关键的是你对恋情的态度。晏殊之词和晏几道之词的精神差别,就在这里。小晏他缺少的,正是我们传统中最重视的:中庸,条理,秩序。
再来看小晏的这阕《木兰花》:
“初心已恨花期晚,别后相思长在眼。兰衾犹有旧时香,每到梦回珠泪满。
多应不信人肠断,几夜夜寒谁共暖。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
这回更离谱了。颠颠倒倒,唠唠叨叨,抱着人家离去后的被子,拼命闻着残余的香气,哭得肝肠寸断。整天这副情圣的样子,谁敢把正经事交给你做啊?他还不悔悟,像个刚涉爱河的少年,抱怨着晚上缺了一个人,好冷啊好冷啊。简直令过来人哭笑不得,难道你在COSPLAY寒号鸟么?最后,他发狠赌咒了,今生缘分不够,就结到来生吧,不,来生也还不够,生生世世,都和你在一起,有多好?
如果你是长辈,家里有个孩子,这么天天沉溺在失恋中,丢了魂似的,你生不生气,你觉得他有没出息?
在中国的环境里,人,尤其男人,首先是社会的人,理性的人,道德的人,此后,才是情感与本性。德行,从来不是心性的天然产物。它更多是要约束个人飞扬的心性,才借以成立。
合乎德行,不仅要合乎大家共知的行为规范,也要合乎一些暧昧含糊的共识。小晏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跟他说规范,他也许理解,说暧昧的共识,他就手忙脚乱,蛮蛮撞撞,惹出许多啼笑皆非,甚或要被别人怒目而视了。
比如说感情,爱与被爱怎么均衡,付出与得到的关系,他就基本没概念。爱情、友情、人际关系,默认的法则是:我送你什么,你应以适当规格回赠。送少了,是无礼,是亏欠,送多了,是傻瓜,或别有企图。
不幸的是,小晏就是那个千年前,中原大地上,拿着美玉回报水果的孩子。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过一杆秤,去测量轻重多寡,他就是那么兴兴头头,不假思索地跑出去,摊开手:呐,这个送给你。我们永远地要好吧?
他可以不问高低贵贱,不管体面,不怕被辜负,去信任每一个他遇到的人,为每一段感情全心全意付出。作为成年人,这种孩子式的天真,用亦舒的话来说,简直可耻。“天真得可耻。”亦舒笔下,那个从贫贱寒微,一步步爬到上流社会,戴上了鸽蛋大钻戒的喜宝,冷眼看富家千金的不识人情险恶,一派憨厚善良,不由地从唇角飘出这一句来,可是,她同时又是暗自羡慕的。她知道,这可耻天真带来的安宁快乐,她今生是无法拥有了。她要么,要许许多多的爱,要么,要许许多多的钱。可只当有了这一个“要”字,她便永远得把本性遮盖,把心蒙上厚壳,撑出一个流光溢彩,却剑拨弩张累到死的姿态。
和出身也有关系。穷人家子女,从小经历坎坷冷眼,对人世风刀霜剑有深刻体会,一路走来,心肠且不论,自然多了心眼;真正天真浪漫,赤子般对人不设防的,倒多半是那些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人。
问题是,金钥匙丢了以后怎么办?宝玉心灰意冷,看破红尘,踏着茫茫白雪出家去了。白先勇《谪仙记》里,曾经明朗如花的贵族少女,蹈海而亡。而小晏,走上了另一条路,带着他从来没有泯灭的“天真”。在现实的大观园消失后,他把自己的心,变成了另一座向万丈红尘、人情世故、清规戒律关上大门的花园。
作者:在彼 回复日期:2008-11-14 16:42:21
下
和他共在这花园里的,是他曾经遇见,爱过又别离的女孩们。小晏的词集中,倒有泰半是在写和她们的时光,写她们的颦笑,漫长岁月里绵延不绝的追忆。那些女孩,都不是什么高贵的淑女,只是身份低下,被阔人贩来卖去的婢女与歌妓们。莲、鸿、萍、云……这就是她们的名字,微不足道,没人会关注,却被小晏郑重记下来,放到诗歌里,一直到后世,都要让人们知道,她们的美,她们的好。他做到了,可他的心里还是充满悲伤与歉意。
他们有过好时光呢,彼此都很年轻的时候。小晏当时是正宗的贵公子,虽然父亲过世,家境犹好,青春活泼的心性,正该痛饮生命的美酒。携着手,嬉戏着,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这样的日子和念头,青年人都有过吧。
沈廉叔、陈君龙,晏几道,三个好朋友,总要在一起,每得新词,便交给身边的歌儿舞女去表演。一曲新词酒一杯,本也是宋词人的传统娱乐。莲、鸿、萍、云,就是其中最出色的,或者,与小晏关系最亲近的几位。
小晏公子,在家里,就是侍儿丫头们陪伴长大,厮混在一起,一律当作好玩伴,没个尊卑。女孩子们也喜欢他。他的异性缘可谓非常地好。可是到最后,却并没有谁留在他身边。原因,他在《小山集》自序中道:“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流转于人间。”
布拉德•皮特主演的电影《沉睡者》,是一部关于友情、成长和残酷青春的影片。一次小事故,四个小伙伴从此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片尾的旁白:“当时看见前路闪闪生辉,我们还以为会永远携手同行。那昏暗的路灯下,长长的巷道中,四个少年的快乐已不复存在。”记得第一次听见这段话,差点落泪。而每一次的重看,都仍然心中戚戚。这样的话,似乎也可以送给小晏的年轻时代。
那时候,小晏正和朋友家叫小萍的歌女恋爱,他为什么没有及时把她接回自己家,而终于任她流落无踪?我猜主要原因,毕竟是故相府,公子哥在外面呼朋唤友地游玩可以,把闲花草弄回家来,就很难被允许了。到后来,小晏境遇每况日下,加上那些要资助的,哭穷骗钱的人从中不懈帮忙,慢慢地,连家人温饱都有时成问题。更难照料到情人吧。
不过我还推测,当时的小晏,看见意中人就颠三倒四去追求,出一趟远门,就恨不得跟每个人都说上一遍:“哇,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这么个傻呵呵不识人间疾苦的公子,他眼里,哪看得见潜伏在未来深处的的风霜险恶?“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人世间的苍凉与珍惜,他的父亲晏殊,早就叹息过。这时候的小晏,还远远没有觉悟。他也像宝玉那样,还以为姐姐妹妹们会永远相伴,忽然见到二姐姐出嫁,惊到灰心。
当日相对那么好,好时光匆匆过去,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有离歌可唱,那些花儿,散落在天涯。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晏词集里,多处提到小苹,他一生中最怀念的女孩。名字,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多么重要。在一起的时候,要欢欢喜喜地用这个名字,面对面地喊她,分开的时候,那曾经不绝于口的名字,就成了一个咒,时时地冲破紧闭的嘴唇,向空中飞去,每一声,化作一朵扰乱心神的蝶,源源不绝,把情人的天空变成绚丽迷乱。
你爱一个人,平等地尊重地去爱,必会万分珍惜对方的名字。小晏,是宋词里,最坦然最热情地把爱人名字,镶在字里行间的词人,每读一次,就是呼唤一次,呼唤得久了,连世界也跟着发喊起来。
这时候的小萍,大概已经不知行踪了,至少,也远在小晏不能到的地方。他剩下的只有怀念。从今年的梦醒,想到去年的落花,年年春恨都是为了她。不敢算,一算的话,离初见的日子真是很久了呢。记得那年刚见面的时候……
这个人已经沉入回忆中去了,我们不要打扰他。回来说,从词中可以看出的信息:小萍会弹琵琶,而且,初见已在弦上说相思,又穿着那么具有暗示性的、绣两重心字的时装,他俩,很明显是一见钟情,心心相印。我们就可以知道,这失去和怀念,对于小晏,是多沉重,情感有多浓烈。
小晏,已经不是当初情窦初开一次离别就乍呼的少年了。经过了这么多,人也变了。他只温婉地,用淡雅的笔触,轻轻地写,把相思写出一种超逸脱俗来。像用最好水彩绘成的画,画里的人,似远又近,明明连衣上的针脚都看得清楚,一眨眼,她的脸就模糊了。她的身影,在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里,化作彩云。
他伸出手,挽住的只是虚空。挽留不住的岁月,挽留不住的人。在这时空转换与闪回分镜头中,迷离而悲伤的美,就烙在了人的心里。小晏的词,有论者认为,意境比他父亲要浅薄而狭,甚至有人说:晏殊是牡丹,而小晏只算一株文杏。
不错,大晏的词,雍容富丽,风流蕴藉,虽是闲语,别有种人生宽阔深闳意境在,可以发人以哲思。这一点小晏比不上。可小晏也是不可学的啊。王灼就说他:“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大晏写词,用的是才学,智慧,人生的经验,所以从容而深远。而小晏作词,纯出性情。他的可贵在于,他用笔写的就是他自己,一个完完全全,坦现在人们眼前的他。没有顾虑,没有遮挡,就算伤痛到无言,放肆到路人侧目,也不自欺欺人。
小晏日常只以写长短句自娱,文字造诣很高。比如,写重逢之喜的《鹧鸪天》极尽精巧。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又是一个活生生的小晏,就这么喜孜孜地跳到人们面前,你简直听得见他心在热烈地跳动,看得到他灵魂的色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道学家和关心他的父执辈,又要皱眉头了。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家伙果然无可救药。一个“拼”字,立刻暴露了任意妄为的马脚。为君一醉的拼却,在女人眼里,或许够痴够真,不过,但凡女人叫好的,在男人主宰的世界里,必然会成为非主流,被侧目与窃笑,甚至被视为洪水猛兽。对象又是个身份低下的歌女,真是双重不像话。
话说回来,接吻时,谁希望脑海中浮现贾政老爹的那张脸啊!小晏不理他,我们也不理。
因为很难与情人相见,他的词里,特别频繁地写到梦境。远离的人,可以在梦里相见。习惯了做梦,这一回真的见到了,他拼命地揉眼睛,掐自己,竟不敢相信了。情急中拿起灯台就照到人家脸上:是你吗?真的是你?
我估摸着,他掐完自己,可能还会把情人掐上几把,以验证自己的判断。可爱的孩子,有多少世人前的疏狂,就有多少恋人前的痴缠。
所以我说小晏是情圣。情之所以圣,不是因为会玩心眼,会甜言蜜语,或潘驴邓小闲占全。而是,在恋爱中,他真实不欺,天真坦然,他的生命里,真情二字,凌驾于名与利追逐的尘嚣之上。
都知道,以小晏的境况,想留住身边爱人,不大可能。而飘泊的女孩们,也要自己的终身要托付,前程要用一双柔嫩的手去寻找。纵使曾经用这双手,虔诚许下诺言:永以为好。牵过手的人,终于要各奔东西。
而另一种情况是,在恋爱中,不论男女,一方太过痴情,太过诚挚,把心热哄哄地托出来,让对方知道了,他的忠诚,他的爱意是毫无悬念。在某些时候,反而会成了让对方感到索然无味的理由———爱情,要争斗,要试探、猜测、纠缠反复,似乎才够美味。是,久别胜新婚,吵架过后的拥抱更甜蜜,而情场上,会反复无常,会欲擒故纵的“作”男“作”女们,也通常更让人神魂颠倒……可小晏是什么人,他是爱就直直地爱了,感觉一点作戏都是向对方的不敬。他就算被甩了,也不跟你反目生恨。
无论现实原因,还是情感原因,小晏被人冷清清地抛闪,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鹧鸪天》: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行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我忍不住又要把他的父亲拿来对比了。小晏和大晏,词艺上共承一脉,俱擅小令,都直追《花间》而有过之。从前的词论家们,就爱把父子俩比来比去,难免的嘛。大晏有一首《采桑子》: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滴泪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为父亲的人,他即早慧,又早熟,这慧和熟,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冷暖俱文章,是生活的智者。对于世事有圆融的观照,不会难为自己,也不会难为他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时光的冷漠,不为多情的人稍作留停。时间会带走当下属于我们的一切,当然也包括我们紧紧握在掌中的那另一双手。城外的长亭短亭,早就见惯了无数离别的人,无法自控的泪水会将我们的好梦惊醒。
大晏的春衫,被泪水与寒露浸湿,换来的是一声叹息,易“醒”的无常感,如习禅人顿误诸色皆空。小晏呢,“醉拍春衫惜旧香”,一个“惜”字,照见了他对刹那时光的态度,既痛楚,又无限珍惜,宁愿沉浸于中,只为那旧日美好,不尤悔,不肯醒。可以说,小晏他的后半生,就是对前半生的追忆、再加工与升华。他也不曾想到,可以把很多丧失归因于岁月无情。他倒是残忍的老天着想了:怪我自己的疏狂,天才给我这么多离恨吧?
他真憨厚啊。憨厚的人,眼看着昔日爱人、友人,渐行渐远渐无书,也只是呆望着远水遥山,转过身,把案头堆积的信纸揉碎:“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这里有小小的赌气,更多的是,对于远行无书之人的猜想——云水渺茫,道路远且长,比起这楼中独守的自己,他们的行程更艰难吧?我也该理解一点,就不要再把这无凭的相思,去给他们添乱了。
前半后的诗书歌酒,红颜相伴,后半生的落拓潦倒,风流云散,词中深深的身世迟暮感,正如秋草夕阳。萧杀的秋风里,这个独自守望着,忽而喃喃自语,忽而奋笔疾书,又忽而跺脚长叹的晏小山,他不会知道,他自己,就是秋天里那执拗的一缕暖意,暖在后代读词人的心里。
还有更倒霉的时候,就是确确实实碰上薄情人,薄情得旁观者都不好意思替她辩护了。比如《清平乐》: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柳叶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人家喝得醉醺醺地走了,压根儿不理睬他的挽留,一棹如箭,烟波中头也不回。只剩下他在那伸着脖子呆望。望到再无可望,低着头慢慢踏回家去。
再好脾气的人,到此际也要暴发一下了。小晏就发誓了,哼,以后再也不给你写信了,你们这些人啊就是无情无义的!
我不禁要窃笑了,真的吗?小晏?我可是知道,爱之深,才恨之切呢。你要真的不再想她念她要把她的一切从心里统统赶出去,那干嘛揪住渡头的柳叶,觉得它们的枝枝叶叶,都在替你诉说“离情”呢?
深情的人不会真正地懂得忘却与决绝,即使他的深情,总被浅情伤害。
欲把相似说似谁,浅情人不知。(《长相思》)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阮郎归》)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少年游》)
这样的句子,在晏几道的词集里,还有不少。可见作为一个痴情公子,他曾经有多么倒霉。不知道把他抛闪的女孩是谁,也许是一个特别狠心的,也许各有其人,把和他的相遇,只当作生涯中一次不可停留的艳遇。
小晏的恋爱对象,多是歌女舞伎,在宋朝,她们算是比较独立的职业女性,在城镇中停留,在江湖中飘泊,既谋生又谋爱,为着一个理想的终身有靠,不断地寻找,也不断地割舍。很难真正地安心地靠岸。小晏大概就是被她们寻找过,又果断割舍的人之一。
她们薄情,她们也有自己的理想与苦衷。小晏其实是知道这一点的,他的天性,就是替别人着想啊。所以他一再被负,一再原谅。
这个世界,本来就很薄情。每个人都在冷冷暖暖中挣扎,温暖时有时无,靠近了,又离开。小晏就是那个冬夜里,大雪中,用间小屋,守着个小火炉的人,他能给得不多,但,他会一直守在这里,当你需要,他热诚地欢迎你进入,高高兴兴地陪你说话,感谢你让他免于寂寞,给他欢乐。第二天,你收拾行李要上路,他的眼里闪过点点失望,可依旧笑着为你祝福。
对离开自己的薄情女孩们是如此,对世界,也是如此。
就是这样,慢慢的,小晏的心,就收容了许许多多,被其他我匆匆遗忘了的欢乐时光,。舍弃了的美好,艰辛坎坷中流失了的真与痴,一枝一叶,欣欣向荣起来,重建起一座四时繁花绽放的大观园。
他失乐园,然后,得乐园。直到生命的晚年,亲友故旧更凋零,连记忆都变得有些模糊的时候。他也累了。独坐园中,听见命运收割的镰刀,在远处呼啸而来的声音。他鼓足最后的力气,从苍老的脸上,绽开微笑。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人老了,感情不再那么激烈,但也获得了最终的坚韧。簪花的少年,到老了,依然会簪花,而且更加用心了。“殷勤理旧狂”,是重阳节的时候,宋代人到重阳,必要亲友相聚,登高,把菊饮酒叙旧。不管怎么样,景总是要应的吧,即使朋友啊、恋人啊,都已经在时间里永远消失了。他有些自嘲地笑,大家都不在了,我这样煞有介事的,还像当年公子哥时似的,折腾个什么呢?
转念又一想:老了老了,不要在最后的光阴里,被它们打败啊!于是,他整衣,听歌,在莫不相干的热闹人群里,举袖饮尽这杯酒,一个个熟悉的年轻面容浮现,也在微笑着,看着他。
莲、鸿、萍、云……女孩们在说,喂,少喝点,醉了没人扶你回家哦!
沈廉叔、陈君龙……促狭地挥手,怕什么,等会让小苹送你。
黄庭坚……跟我一样没头脑不高兴的家伙,头上也戴着花,还在拍手唱歌呢,不怕人笑话!
郑侠……一介小破官儿,穷得比我最穷时还穷,竟然敢上书跟自己的恩人王安石作对,还害得我坐牢,可是,我却最喜欢这个混人呢。
晏几道平凡的,从未飞黄腾达的一生,过去了。留下这一段“四痴”的评语:
“仕官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是,他是个痴绝人间的人。也是个天真到死的人。未经世事考验的天真是可耻的,尝尽悲欢离合,知晓岁月沧桑之后的天真,却是蚌壳里的珍珠,有了自己的光彩和硬度。纯净,却有了底蕴,变得可喜可爱了。
所以,我们很爱很爱晏小山,就如同,我们爱那些可爱的孩子们。
“呐,我们要永远永远好下去!”
“恩,永远的。”
天长地久,穿过岁月的烟尘,在古老的中原大地,阳光照得一片通彻。那些小小的坚定的背影,手拉着手,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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