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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7 1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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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 澳洲断背山----马克的故事
马克的故事(小说)
施国英
跟着乔安走进马克的客厅的一瞬间,我以为时光倒流。尽管现在是中午刚过,但房间里的光线却像阴雨天的黄昏。一些褪色的旧家具静静地蹲在半明不昧里。马克斜躺在泛白的红丝绒沙发上,在看一台像是从街上捡来的电视。见我们进来,他起身关掉电视。我小心翼翼地在另一张不配套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对不起,我的佣人不在,谁来做咖啡?” 马克问。
我先是一愣,但立刻就明白了他在开玩笑。不过,来自马克浑厚的嗓音,这个玩笑开得很逼真。
“没关系,我来做咖啡。” 乔安熟门熟路地进了厨房。
房间里片刻沉默。马克点上一支烟。我想找一个话题,但又着实担心我的英语语法。马克的英文比一般的澳洲人还要好上几倍,连乔安也找他修正博士论文。从乔安那里,我已经知道了许多关于他的故事。正当我在脑海里组织英文单词,厨房里传来器皿打碎的声音。马克并不起身,只弹了弹手里的烟灰,提高一点嗓门问道:“需要帮忙吗?”
“不必了,咖啡已经做好了。” 乔安回答。
“每次他来这里,总要打碎一点什么。” 马克说着朝我笑笑。
我也报之微笑,感觉顿时轻松了许多。我开始打量房间的另一头。屋角摆着一排低矮的书橱,书的排列非常整齐有序,像是许久不曾启用过似的。书橱半环着一张圆桌,桌面上铺着一块想必原先是墨绿、如今褪成咸菜色的桌布。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嵌在书橱上方的墙上,象是孤零零的天窗。地板是赭色的柚木方块拼成的,没有地毯。我实在找不出理由认为这是一个凌乱或肮脏的居所,相反,这里看上去更象一个很久以来没有人活动的旧居,连书橱边的灰尘也是那么有序。可我知道,马克在这个地方已经整整住了十三年。当今澳洲政坛上不少显赫的政治家早年都曾光顾过这里。
我的视线又落在马克的身上,他正在和乔安谈论着最近去世的澳洲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怀特。我这才猛然想起眼前这位魁梧、举手抬足之间颇有威势的中年男人也是一位同性恋者。尽管从中国来澳洲的这大半年时间里,在马路上和朋友家的聚会上,我早已见过不少同性恋者,但我从来还不曾见过象马克那样看上去不象同性恋的同性恋者。况且,这个男人很快就将成为我的英文补习老师。我正在悉尼某大学攻读英国文学的硕士学位,很快就要开始写论文,由于担心自己的英文写作不够好,原来想找同系的乔安帮我的忙,可他自己也忙着写论文,再说他的母语也不是英文而是意大利语,他就向我推荐了他的朋友马克。他说马克最近正好有钱方面的问题,我说那我们正好可以各取所需。事实上,我不止一次从乔安那里听说马克缺钱花。记得有一次,乔安问我有没有认识的中国人喜欢桥牌的,我说在这里的中国人赚钱还来不及,哪里还有雅兴去研究桥牌,他说马克想出售他收藏的五千本桥牌书,只卖五千元,准备拿这笔钱去欧洲旅行。我听后只是摇头,觉得他的朋友不可思议。
眼下,我就坐在这位传奇式的人物旁边,听着他以自信的语调侃侃而谈。常听乔安说起马克时常很颓丧,但我此刻看不出丝毫的迹象。他端坐在沙发中间夹着烟,那付笃定的神态让我们这些整天为论文操心、为将来的出路担忧的小年青自惭行秽。
从马克家出来,钻进乔安那辆二手车之后,他问我:
“你觉得马克怎么样?”
“挺有意思的。” 我答道。
“我早就说过,我的朋友不会是无聊的人。” 乔安得意地一踩油门,汽车飞也似地上了公路。
马克的故事,我已经耳听详熟。他曾经是澳洲工党党部最年轻也最能干的干事,所有的人都曾以为他的政治前途不可限量。当年和他同事的两个夥伴,如今一个是联邦国会的议员,另一个是澳洲最大的州的反对党领袖,此人后来当了十几年的州长,如果不是他自己突然辞职不干,凭他旺盛的人气,日后当上联邦总理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这是后话。在此之前很久很久的一天,马克就突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他拒绝了任何工作回家睡觉,而且一睡就是十年。当然,为了吃饭和付房租,他还得干点什么。最初,还有政治家登门拜访,请他写演讲稿,后来,他靠教授桥牌为生,他有桥牌大师的称号。再后来,政治家和学生都越来越少,他开始向朋友借钱或者替烟草公司品尝香烟,做类似乱七八糟的临时工作。可他坚持不外出上班。二十五岁之前,他有一个固定的女朋友,这个女人现在还是他唯一的女性朋友。据说,有一天,女性朋友带着现任男友来看他,男友对马克看不惯,女友竟然当面斥责道:如果我想做爱,我会找你,如果我想谈话,我会找马克。而马克的理论是,找有意思的男朋友谈话,跟无聊的男人做爱。他做爱的对象中不乏医生、律师之类的人。
晚上,我给仍在国内的女朋友打电话,告诉她我找了一个英文补习老师,顺便提到马克是一个同性恋者。女友倒没什么大惊小怪,我知道,她还没有开放到认为我会去搞同性恋。如果我的英文补习老师是个洋女人的话,那她倒要神经紧张一番。想想也真是的,本来都快要结婚了,可我就因为少了一个洋学位,评职称、分房子处处不顺利,这才一气之下,跑来澳洲再啃学位。可真到了国外,看到有些博士头衔的澳洲人潇洒地开着出租车,那遍地都是的空房子,我突然觉得什么职称房子都变得一钱不值了。可我是个中国人,天生有太多的责任。当初女友以处女之身委身于我,后来还做了两次人工流产,我是注定要娶她为妻的。
放下电话,我突然觉得有点孤独。同屋的阿生,在唐餐馆里打工还没回来。我申请到了部分奖学金,又在学校的图书馆谋了个差事,经济上总算还可以。
一个星期之后,我挟着预先写好的英文作文,再次来看马克。他的房门似乎永远敞开着,好像从来不必担心小偷会光顾。
咸菜色的桌子旁边,多了两把椅子。没等我开口,马克拍了拍原木的椅背,面呈满意之色。
“这是我从街上捡来的,现在我们正好用得着。”
于是,我们就在这捡来的椅子上坐下,在或许也是捡来的桌子上摊开稿子。两个小时下来,我不得不佩服暗自佩服,马克是一位绝对够格且敬业的老师。一下课,我就赶紧掏钱,我知道,他随时都等着钱用。
马克收下钱,说:“我要给你看些东西,也是我从街上捡来的。”
他从卧室里拿来了一些画册图片之类的印刷品。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些中国画的印刷品。有扬州八怪,也有一些现当代画家的作品,说现当代,其实也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
我们开始喝咖啡,一边谈论中国画。我没料到,对中国画接触并不多的马克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它的问题。
” 我的感觉是中国画的画家似乎太偏重于纵向的继承,他们的眼睛很少往两边看。”
我点头同意他的看法,补充道:
“中国画的作者都以师承某一个画家或某一个画派为荣,他们喜欢介绍自己是谁的学生、谁的第几代传人。他们的成名一般都要等到中年以后,甚至老年。”
说完,马克和我都耸了耸肩膀。他说如果我想要那些画片,他可以送给我。我谢过后放进了书包。
就这样,以后每次上完课,我们总要就某个话题聊上几句。但我们谈论的话题多半是艺术或者文学,很少涉及人生,我对马克依然谈不上十分了解,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像往常那样,径自走到客厅,可不见马克的人影。屋子后面,却传来坪坪砰砰的声音。我循声找去,只见马克蹲在后花园里,沮丧地瞪着打翻在地的洗衣盆,脏衣服扔得满地都是。
“怎么了?马克。” 我问到。
“太多了,我放弃了。” 说着,马克开始把脏衣服往垃圾桶里扔。
“喂,等一下,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上去阻止马克。
“我一直是手洗衣服的,可这一次实在积得太多了。”
“小事一桩,我住的公寓楼下有洗衣房,我替你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就是了。”
马克感激得不得了,上完课后,一定要拿我刚交的学费请我喝酒。我拗不过他,只好自己跑出去买了一瓶最便宜的葡萄酒,把余下的钱又给了他。
乘着酒劲,我第一次问起那样的问题,当初他为什么放弃眼看就要开始的显赫的仕途?
马克眯起泛红的眼睛,半带嘲讽地反问到:
“你以为这个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好吗?人类比以前更聪明了吗?我们仍然像几千年前那样互相残杀,只不过杀人的武器更先进了罢。人们不能容忍你和邻居的太太作爱,却能在所谓正义的名义下杀人。。。”
“但如果好的政治家上台,他们或许能改变人类生活的某些方面。” 我打断马克的话,声辩道。
“你太天真了,陈。一个人成为政治家后就不是他自己了。比如一个政治家就不能是一个同性恋者。我宁可做一个同性恋者也不选择做政治家,因为前者才是我自己,是我生命本能的需要。” 马克说完,又给自己斟满酒杯。
可我依然不明白,他放弃做政治家,凭他的能力和才华,他还可以做别的什么,比如作家,他的英文写作实在很棒。我再次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我一定要成为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或者不是都是一样的,最后我们都要死去。”
我不再说什么。在沉默不语中,脑海里泛起了一段久违的回忆。当我还是一个少年,怀着诗意的忧伤憧憬未来,我的理想只是在喧嚣的尘埃里拥有一间孤独的小屋,做一个清贫的艺术家。很多年过去了,我走出由故乡窄窄的街道,从中国的大都市再走到世界的大都市,以一个进取者的姿态追求为世俗肯定的价值。如今,当我偶然面对一个自我放弃、自我放逐的西方知识分子,我不知道应该为自己庆幸还是为自己沮丧。生命的个中三昧,谁又能说得清。
最后一次见到马克,是在两个月以前。那天,也是我最后一堂英文补习课,然而却没有上成课。
当我像往常一样,走进那间半明不昧的客厅,一股大麻烟叶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心里小小一惊,马克一般不会在上课之前吸食大麻。只见他躺在沙发上,一条手臂垂落到地板上,上半身裸露着,下面套着灯芯绒牛仔裤。我看不清他的脸,幽幽中,梦幻似地飘来一句话:“我还想做爱。。。”
我站在那里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马克缓缓地转过脸,看见我,他倏然坐起身子,眨着惺忪的眼睛,连连抱歉道:
“对不起,我以外约翰还没走。。。”
我知道约翰,马克的情人之一。记得有一次,马克拿着通讯录打电话,踌躇着那夜选择罗伯特还是约翰,后来选择了约翰,因为每次他都能带点大麻烟叶来。据说约翰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银行里做事。
看来今天的补习课上不成了。我干脆将随身带来的一瓶威士忌提前打开。
马克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很诚恳地对我说:
“谢谢你,陈,你是一个大好人。这个世界上善良的人越来越少了。” 说着,他的眼圈微微泛红。
“我只能说,马克,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认识你,我理解了很多事情。” 我轻轻碰了碰他的酒杯。
望着酒杯里褐色的液体,马克微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凄凉。
“我只是一个人到中年、潦倒的同性恋者。”
我本来想说,一切还来得及,你不过四十才出头。但我终于什么也没说。
“今天我去看我的房东,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他病了,躺在医院里。” 马克的语气里透出无限的悲哀与无奈,“他是我认识的最好的老人,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了。他租给我这个房子的时候,我还在替工党工作。他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何辞去工作,他当然知道我是个同性恋者。你知道我每周的房租是多少?七十块!按市场价,这套房子起码得付二百块一周。十三年了,他从来没有加过我一分钱的房租,还经常允许我拖欠房租。如今他病得很重,可能很快就会死去。。。”
“今天我在病房里遇见了他的儿子,他得意地看着我,仿佛告诉我,你的日子也快到尽头了。我知道,只要老人一闭上眼睛,他的儿子马上就会把我赶出去,很快就会拆掉这所旧房子盖新楼。你知道,这里是高尚住宅区,寸金之地。多么好的老人啊,可这样善良的人,如今却插着氧气管躺在医院里。。。”
潇洒的生之轻,依然摆脱不了活之重荷。我们毕竟还都是血肉之躯。我默默地、也只能默默地陪着马克一杯一杯地喝酒。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房间里更是黯淡无光。我起身打开了房灯。马克挥挥手,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埋头于酒杯。他喝酒的速度,已经明显慢了下来。
在昏黄的灯光下,马克赤裸的脊背弯曲着,右耳垂上的小银圈幽幽闪烁着。他依然是魁梧的,然而却不再壮实,他肉体的肌理在慢慢松驰,那明显可辨的曲线诉说着乏力,犹如沙丘,在暮色的风里渐渐下垂,那是一种颓废而无奈的美。他近乎醉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当天的学费,想了想,又加上那篇有待修改的英文作文,一同放在了那张蒙着咸菜色桌布的圆桌上。然后,悄悄地走出了马克的客厅。
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修改好的英文作文。信封里没有其他的片言只语。
再后来,我搬了家,一直踌躇着要不要给乔安打电话,他肯定知道马克的消息。但我期望有一天,能在悉尼的大街上发现奇迹,所以始终未打那个电话。
写于1994年7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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