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一篇报告文学让一位数学家一夜之间成了在全国家喻户晓的人物。曾经的“臭老九”、“白专典型”成为全民偶像。孩子们在被问到“长大后做什么时”,都响亮地回答:“要当科学家!” 同年,一次科学大会,于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召开,成了改革开放的先声。
回顾这段历史,“猜想”一般的谜仍未破解: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科学怪人?在当时的背景下,徐迟的春秋笔法隐藏了什么?陈景润的真实人生如何?
“这是个认识知识分子价值的过程。”陈景润老友罗声雄研究员的一句话,让人找到了回望1978年的视角。
谁选中了陈景润?
徐迟为什么要写陈景润,这还得从《人民文学》编辑部的“神仙会”说起。
美籍生物博士许引明教授(右)回国参加校庆时,与著名数学家陈景润(左)交谈。 中新社资料图 1994年7月10日,著名数学家陈景润参加华罗庚铜像揭幕仪式时与师母华夫人握手问好。 中新社发 宗金柱 摄 “文革”刚结束,复刊不久的《人民文学》,恰逢主编张光年生病住院,选题就靠几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神仙会”来定。
1977年9月18日,党中央决定召开全国科学大会。紧接着,10月的这次“神仙会”自然跟“科学”挂上了钩。编辑们觉得,如能组织一篇反映科学领域的报告文学,正当时候。
这个想法,其实并不寻常。十年浩劫,知识分子早成了“臭老九”,以他们为主角的文学作品也几乎绝迹。不过,中央既然要重新评价知识分子的地位和作用,文学领域自然应该有所突破。
然而,写谁好呢?
也不知是谁,想起一则流传甚广的民间故事:20世纪70年代初,有个外国代表团访华,一美国专家点名要见大数学家陈教授。我国有关方面千方百计寻找,终于在“牛棚”里发现了这个人,他取得了震惊世界的成果,竟然谁也不知道。
这人就是陈景润,编辑们纷纷补充了自己听到的轶事:他是“白专”典型,有一回挨斗,他气得跳楼,不过这位数学家自杀还不忘算角度,结果连伤都没受;他是一个“科学怪人”,不刷牙不洗脸;有人说他财迷,棉袄都舍不得买,就用两个棉毛衫,里边装上棉花,一绷。
这样的人能不能写?当时,“白专”可是顶“大帽子”,在“文革”中,不问政治的“白专”分子几乎和吃白饭、寄生虫等名词联系在了一起。
经过激烈的争论,编辑们达成一致,就写陈景润吧!中央已经提出了“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目标,要实现“四个现代化”,自然需要知识。不管怎样,他是有贡献的。
那么,找谁来写呢?有人提到了徐迟。
徐迟虽是一位诗人,但他做过新闻记者,写过不少通讯特写。1962年他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人物特写《祁连山下》,以敦煌艺术家常书鸿为原型。解放后,写知识分子的文章本就不多,反响好的更屈指可数,这篇文章算是其一。
当时的青年编辑周明,负责寻找这位久违了的诗人。
徐迟原来在《诗刊》做副主编,后来响应中央的号召“作家到火热的生活中去”,连编制也转到了湖北省文联。
周明的电话打到武汉,徐迟说他在老家浙江南浔选好了房子,准备办理退休手续告老还乡了。他说他被剥夺了创作权,十年没有动笔了,噤若寒蝉。
不过,当周明提起这个任务时,老先生又兴奋起来,他说,要是能有机会写点什么就太好了,冬蛰太久了,也该醒醒了。
周明放心了,63岁的老先生,依然是个热情的歌者。只是提到陈景润,诗人热情稍减,他有点迟疑地说“试试看”。
果然,徐迟到京后和亲友们吃饭,一屋子人,一听说他要写陈景润,一致反对。“怪人”呀,“白专”呀,“吝啬”呀,他们都劝他换个题目,陈景润是个有争议的人,何必惹麻烦呢?
敢不敢写?最后是徐迟的姐夫一锤定音:“写!陈氏定理了不起!”这位姐夫正是解放军副总参谋长伍修权将军。看将军说得那么干脆,徐迟打消了顾虑。
(2006年)4月4日上午,厦门大学在其数学科学学院所在的海韵校区举行陈景润院士铜像揭幕仪式。铜像展现的是陈景润的坐姿,身着毛衣布鞋的“陈景润”自然憨厚地微笑着。图为在揭幕式上,陈景润的夫人由昆深情凝视着先生的塑像。 中新社发 常海军 摄 数学家陈景润(中)出席全国人大会议。 中新社发 中新社 摄 偶然的机缘
从《人民文学》的青年编辑到伍修权将军,似乎谁都知道陈景润,可是在1977年10月之前,他并没上过报纸,陈景润怎么成了话题人物呢?
其实,让陈景润出名的,只是一个偶然的机遇。时任中科院数学所业务处处长的罗声雄讲述了这件奇事。
1973年,北京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长。2月里的中关村,周围是一片片萧索的农田,让它出名的不是高科技,而是北大、清华这两大“文革”策源地,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往往有风向标的意味。
一天,陈景润在去医院的路上偶遇罗声雄,也许是自觉身体不行时日无多,他突兀而神秘地说:
“最近,我完成了对猜想的证明,论文也写好了,你看怎么办?”
“论证过程有问题吗?”罗说。
“绝对没问题。但是我担心没法发表,即使发表了又会挨批。”
“只要是真货,就不怕。”
这里所说的猜想,是指对“哥德巴赫猜想(1+2)”的简化论证。陈景润在极其秘密的状态下,经6年攻关,写出了这篇长达100多页的论文。他心里清楚,这不仅是他有生以来最重要的成就,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重要的数学成就之一。然而,他更明白,自己顶着“白专”的帽子,“猜想”又远离实际,论文肯定难以发表。这些年挨整、跳楼、专政经得多了,虽经罗声雄劝说,陈景润还是把论文压在了箱底下。
罗声雄,湖北人,三十出头,好打抱不平。有一次,陈景润像“叫花子”一样被“革命群众”群殴,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只有罗为他出了头,由此成了陈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这次,为了给陈景润打气,罗声雄和数学所的另一位业务干部乔立风,决定跨过数学所党委,把事情直接捅到院里。
一份题为“数学所取得一项重要理论成果”的工作简报,径直送到了中科院领导处。副书记武衡看完这份简报后,顿感眼前一亮。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电子计算机的改进引发了西方的技术革命,而我们却停滞不前。1971年至1972年间,周恩来借接见美籍物理学家杨振宁和数学家林家翘的机会,与中科院负责人谈话,要求中科院在理论研究上要有所突破。陈景润这个成就,真是恰逢其时。
武衡立即赶到数学所。他当着党委书记的面,尖锐地指出:“单是陈景润有论文不敢拿出来的事,就应该向总理反映。”这位书记的答复也很有时代特色,他说:“陈景润的论文能不能发表,要经全体群众讨论通过!”
在随后的全院大会上,武衡专门表彰了陈景润,不过他没提名字,仅说:“我国年轻的数学工作者在数学的基础理论研究方面,做出了一项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成果……”
坐在底下的新华社记者顾迈南,专门负责科技报道,听到此处,她心中一动,立即询问身旁的一位局长,得知这个人叫陈景润,“是个怪人!”
第二天,顾迈南就到了数学所,接待她的那位“革委会”负责人说,“这个人(指陈景润)生命力很强,中关村医院来了几次病危通知单,说他快死啦,可他至今还活着。”
随后,顾迈南迅速写了两篇“新华社内参”,专门报道了陈景润。现在回看这两份“内参”,只有两处略有夸张。一是在论文尚未发表前断言“陈的论文发表后,会轰动世界”,一说“陈命在垂危,亟待抢救”。不过,这为后来的“陈景润事件”,投入了催化剂。
离陈景润和罗声雄谈话还不到半个月,陈景润的机会就来了。
江青在“内参”上批示:“主席,是否先救活陈景润为好?”
毛泽东大笔一挥:“请文元同志办。”
姚文元又作批示:“陈景润的论文在哲学上有什么意义?”
罗声雄奉命作科普文章,向领导介绍“哥德巴赫猜想”,至于哲学上有什么意义,他说不出来,只好请“哲学家”去体会了。
陈景润事件
事情进展神速,接下来就有了中关村88号楼的一幕。“在知识界,人们管这件事叫‘陈景润事件’,”罗声雄说。
3月底一天的下半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彻中关村88号楼3层寂静的走廊,住在小茶房里的陈景润也被惊醒了。一名身着戎装的彪悍男子在门外高呼:“陈景润同志,我是迟群,伟大领袖毛主席派我来看你了!”
迟群身后,还有时任卫生部部长的谢振华,协和医院院长张孝骞及其他医学权威,武衡也陪同在列。
陈景润完全懵了,主席怎么会知道我这么个助理研究员、“白专”典型?莫不是造反派抓人来了?他迟迟不肯开门,喧哗声中,同楼的几十个居民都聚到了门口,有的只穿着裤衩背心,冻得上牙打下牙,整个88号楼,犹如刚发生了地震。
陈景润出来了。迟群何许人也?毛泽东的联络员,时任清华大学党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国务院科教组副组长,竟然恳请他马上去检查身体。陈景润死活不肯,迟群不得不亲自动手,强拉着瘦弱的陈景润,把他塞进了红旗轿车。
五六辆轿车,浩浩荡荡地开进迟群的“阵地”清华大学,几名专家立即会诊,陈景润患有慢性腹部结膜炎,并非要命的急症。不过,依照主席的指示,陈景润还是住院了。
第二天,对政治莫名其妙的陈景润,不顾“最高指示”,逃出了病房。结果又是天下大乱,全院上下寻找陈景润。
伟大领袖亲自关怀“白专”分子,与“文革”中的气氛格格不入,种种错位,让科学院开了锅。人们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展开了辩论。相当多的研究员大受鼓舞,“看来,只要有真本事,领导还是重视的”。又有许多人被弄得糊里糊涂:不是提倡又红又专吗?为什么又肯定了“白专”分子?
“数学大师庞开来曾给机遇下了个定义:机遇是对社会无知程度的一种度量。白卷先生张铁生和书呆子陈景润能够同时出名,这都符合庞开来的原意。”罗声雄进一步解释了他对此事的反思,“在那时荒芜一片的科学土壤里,突然开出一朵奇葩,各级领导自然如获至宝,他们以此为题,各做各的文章,这就给了陈景润一个机遇。”
随后,陈景润的论文,以最快的速度在《中国科学》英文版16卷第2期上发表了。
这篇论文的分量有多重?中科院院士林群用2008年奥运会打了个比方:“陈景润是数学界的百米飞人博尔特,挑战着智力极限。他保持的这个纪录,至今34年,仍无人能破。”
徐迟三访陈景润
如果说迟群夜访陈景润只是政治,那么最终让这个书呆子感动国人的,却是科学的魅力、人性的光辉。这些,被徐迟的慧眼发现了。
据陈景润秘书李小凝转述,徐迟写出洋洋万言的《哥德巴赫猜想》,但在整个写作过程中,他跟陈景润只见了三面。这让记者也吃了一惊。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1977年的一个秋日,周明陪着去的。
陈景润进来那一幕,周明记忆犹新:“他非常瘦小,脸上虽然红扑扑的,但却是一种病态的红(大概是因为结核病),我们都穿单衣,他身上却是一件半蓝不灰的中山装,露出来的衬衫领子一个翘在外面,一个窝在里面,头上的棉帽歪戴着,两个护耳,一前一后地耷拉着,确实是个怪人,挺邋遢的。”
陈景润的手拢在袖子里,有点心不在焉地说,“哦,你们来了,我很高兴,很高兴”,一直说很高兴。一听说自己是报告文学的主角,又说,不要写我,写写老前辈,写写老科学家,写写领导人。他当时说了一串领导人的名字,每一位前面都加上了“敬爱的”,完全是报纸上的字儿话。徐迟笑了,说我不是写你,我来写数学界。陈景润松了口气,天真地说那我一定提供材料。
于是,他们随意聊起来。
徐迟问,“哥德巴赫猜想”进展如何了?
陈景润回答:到了最后关头。看到叶剑英元帅最近发表的《攻关》一诗,很受鼓舞。我要继续苦战,努力攻关,攀登科学高峰。
再问他最近考虑什么问题?他说,收到一个国际会议的邀请,正在写回信。
原来,国际数学联合会主席邀请他去芬兰参加数学家大会,并作45分钟的学术报告。出席本次会议的有各国学者三千多人,但确定做学术报告者仅十来名,其中亚洲两名,一个是日本学者,一个便是陈景润。
陈景润请示领导,没想到中科院副院长方毅让他自己答复,这可让他大费脑筋了。
最后,回信大致讲了三点:一、感谢国际数学会主席先生的盛情邀请;二、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目前台湾占据着数学会的席位,因此我不能参加;第三、如果驱逐了台湾代表,我可以考虑出席。
简直出乎意料!看来陈景润没有传说中那么“痴”,那么“傻”。
虽然陈景润讲话的时候,夹着报纸上的套话,但他那种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神情,让徐迟有一种感觉:陈景润没有生活在我们中间,他活在数学王国里,虽然被迫接受了访问,但他的心仍在低飞着,盘旋着,闪出晨光熹微的理性之美。
徐迟忍不住悄声对周明说:“他多可爱,我爱上他了!就写他了。”
怎么走进陈景润的心里呢?往后的一个星期,徐迟在外围展开了采访,他还特地找到数学所的年轻研究员杨乐、张广厚,和他们一起归纳出了三个陈景润感兴趣的问题:猜想是怎么回事?猜想的题目怎么写,答案怎么写?(1+2)的突破在哪里?
第二次见面,徐迟有备而来地抛出三个问题,陈景润话多起来,也不管徐迟懂不懂,直接把解决这三个问题的数学公式写给徐迟看,徐迟抄下来,或者说是照猫画虎地描画了下来,正如读者所见,公式搁在了文章的开篇。
这次见面,徐迟掉泪了,他得出个结论:陈景润是那种为了数学可以抛弃一切的人,外界对他的传言太可恶了,那些当初迫害他的人,今天仍在制造流言蜚语。
采访进入尾声,唯一的遗憾是,陈景润几乎不让任何人进他的小屋,徐迟也不例外。时任数学所书记的李尚杰说:“要不,咱们搞点阴谋诡计试试。”
经策划,周明和徐迟、李尚杰三人一同上了88号楼,老李是领导,自然被放进屋。周明和徐迟,又过了十分钟后才去敲门,只说找李书记有急事。
果然,陈景润还未反应过来,李尚杰就抢先开了门,周明和徐迟就这样不容分说地挤进了屋。环顾这间由茶水间改成的宿舍,六平方米的小屋,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褥子只用蚊帐包着。墙角放了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一个装的是他的换洗衣服,另一个全是计算题手稿和废纸。办公桌上除了中间常用的一小片地方,其余桌面落满了灰尘。
原来,这就是陈景润的世外桃源、数学作坊、自由王国。
“猜想”问世
诗人的激情迸发了,他说他像林妹妹爱上二哥哥那样爱上了陈景润!据徐迟的儿子徐延回忆,他写得很快,一个星期采访,一个星期写作,一个星期修改,一个星期发稿。
前面的几个段落只用两个晚上就写就了,不过写到“文革”就卡住了。
当时,中央关于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的决议尚未做出,“两个凡是”依然禁锢人心。评判“文革”,谁也没有这个胆。
“文革”中,徐迟被关在一个楼上,没有事情,就只剩下读书,能搞到的书都反复读了,读得最多的是《马恩全集》。
在写《哥德巴赫猜想》时,徐迟想到了《马恩全集》第一卷里的一篇重要文章《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对“文革”的态度、理解、写法,都在这篇文章里找到了依据。
《哥德巴赫猜想》问世后,“文革”这一段立即引起读者热烈反响。许多人争相购买和竞相传阅,喜欢文学的和平时不太关心文学的,也都找来一遍又一遍地读。
当然,作家也有妥协。有关陈景润跳楼自杀等苦难,闪闪烁烁地写了;陈景润事件,没有写入文中。
讲到那篇著名的论文时,文中是这样说的:1973年春节前夕,党委书记和政治处主任,提着水果去慰问陈景润,他非常感动,立即拿出论文,说道:“把这篇论文献给党。”
数学所的人都知道这是“天方夜谭”,当时大数学家华罗庚、吴文俊都没人理,一个助理研究员哪里有这种待遇?“李书记”在这篇报告文学中成了个意味深长的符号。
至于怎么写“猜想”,怎么写科学,徐迟说了这样的话:“我不懂科学,但我懂得人,懂得科学家的为人,也就可以写一点科学了。”
《哥德巴赫猜想》被《人民文学》刊发在1978年1月号头条。2月17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破例用三大版的篇幅转载了这篇文章。
中国大地刮起了“陈景润旋风”,他成了科学的代名词。科学家一夜之间成了最时髦的职业,“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挂在人们的嘴边。许多青年,包括后来成为搜狐创始人的张朝阳,因为看了这篇文章,走上了追求科学的道路。
但也有人投书《中国青年报》发出疑问:陈景润算不算又红又专的典型?宣传陈景润会不会使青年钻研业务不问政治,走偏方向?
《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为了四化要又红又专——从陈景润谈起》的评论员文章。指出,陈景润为了发展祖国的科学事业,不畏艰难困苦,顽强坚持攻关,这就是红。
曾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的周明说,陈景润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被当作主角和英雄描写的知识分子,从此,他们走进了文学画廊。
因为深感我国科学水平之低,低得让人痛心,在写完《哥德巴赫猜想》之后,徐迟继续遨游于科学世界。《地质之光》、《愿生命之树常青》、《在湍流的漩涡中》,他以诗人的心灵,与不为外人所知的科学世界相通了。
这些,都成了对第一次科学大会的献礼。
春来江水绿如蓝
1978年3月,乍暖还寒,酝酿了8个月的全国科学大会在京开幕。陈景润和来自全国各地的5500多名代表一起走进了人民大会堂,而且和他的老师华罗庚先生一起坐上了会议主席台。
在这次大会上,邓小平第一次提出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重要观点。
陈景润听到邓小平说:“一个人,如果爱我们社会主义祖国,自觉自愿为社会主义服务,为工农兵服务,应该说这就是初步确立了无产阶级世界观,按政治标准来说,就不能说他们是白,而应该说是红了。”
一直戴在陈景润头上的“白专”帽子终于摘下来了。
说起这个讲话还有一段故事。
科学大会文件起草工作,由中科院副院长方毅牵头筹办。草拟的文件中,最重要的是邓小平和华国锋的稿子。
这两个讲话稿写完后,同时送上去。邓小平的讲稿很快得到反馈,邓小平只在段落和个别字句上作了些调整。当时中央有位领导看了讲话稿后说:“我看这个稿子水平不高,毛主席讲了那么多关于科学工作和知识分子的话,为什么不引用?譬如,毛主席说的知识分子要改造世界观,就应该谈一下嘛!”起草小组向邓小平请示,要不要根据这位领导的意见再作些修改?邓小平的回答十分干脆:“一个字也不要改!”
科学大会开幕的前一天,宣传口一位负责人又提了条意见,关于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自己的一部分”,建议修改成“我们已经有了一支工人阶级的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队伍”。方毅再次向邓小平汇报,邓小平说,不接受,维持原样。
现在说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一部分,大家都觉得这是常识,却不知把知识分子看作自己人,这在当时堪称翻天覆地。
邓小平讲话后,整个科学院都回荡起《祝酒歌》歌声。
徐迟也参加了科学大会,他和黄宗英、秦牧等6名作家组成了特邀记者小组,专门采访科学家。黄宗英还记得,徐迟倾心地讲陈景润、猜想、数学、皇冠,讲得听众包括他自己都醉了。一个大停顿,徐迟展开双臂说:“我想说,陈景润,我爱你。”
闭幕式前,徐迟还欣然接受了一个任务,代卧病在床的郭沫若,起草科学大会的闭幕式发言稿。徐迟一夜写就,只是写得比较分散、浪漫,在会议上宣读不太适宜,最后未被采用。
不过,不管是谁起草,正如郭沫若在大会闭幕式上说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科学的春天到来了”。从此,多年被称为“臭老九”的中国知识分子,逐渐找回了尊严和价值。
有一千个陈景润就了不起
在科学大会作报告间隙,邓小平会见了陈景润,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会面。
陈景润佝偻着背急步上前,用双手紧紧握住了邓小平的右手。周围镁光灯闪烁,他显得更加拘谨了,出人意料地,他深深鞠了一躬,嘴里念叨着:“谢谢邓副主席,谢谢、谢谢……”。
“我愿意当大家的后勤部长”,邓小平在科学大会上作的报告中,着重讲了这一条。其实,连陈景润都不知道,早在3年前,邓小平就已经给他当了一回“后勤部长”。
1975年9月26日,重新工作的邓小平主持会议,中央政治局听取了胡耀邦提交的《整顿科学院的汇报提纲》。
当时,胡耀邦负责主持中科院工作,期间他亲赴数学所过问陈景润的工作和生活。得知陈景润依然住在小茶房的时候,胡耀邦异常激动,像愤怒的狮子一般咆哮,“你们于心何忍”。
在9月26日的会上,胡耀邦提到,至今仍有人认为陈景润是“白专典型”,对其工作生活问题不予解决,邓小平也火了,他说:“什么白专典型,总比占着茅坑不拉屎强!”接着,他给了陈景润极高的评价:“像这样的科学家,中国有一千个就了不起!”
几个月后,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中,这位伟人又遭打倒,陈景润依然住在小茶房,不过,邓小平已经记住了陈景润。
科学大会之后,陈景润迎来了喜讯不断的春天,而这都离不开 “后勤部长”所抓的一件件实事。
1981年邓小平亲自批示:“可否为其配一秘书,以分其劳。”
1983年,按照邓小平的指示,陈景润的夫人由昆从武汉调到了北京,陈景润升为一级研究员。他的月薪从89.5元加到了149.5元,另外还有50元津贴,相当于行政十级工资,也就是现在的正局级。更可喜的是,他搬出了那间小茶房,第二年在新家里添了个大胖小子。
这时候的陈景润精神焕发,虽然已近半百,看上去却像个小伙子。他留着整齐的小平头,身穿绿军装,过去的熟人都说,陈景润完全换了个人。
不过,由于邓小平的三个指示没提房子,陈景润仍然为了房子苦恼着。
1984年,有了孩子的陈景润向老朋友罗声雄诉苦“我搬出去跟猪做伴了”。原来科学院在北大附中旁边有一套两居室,分了给他,但两居室附近有一个屠宰场,屠宰的时候猪儿们呼天号地,弄得这书呆子心烦意乱、东躲**。
罗声雄“撺掇”陈景润给邓小平办公室打个电话。果然,当邓小平知道陈的住房情况时,非常生气,他当即指示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局长高登榜,就地解决。高登榜亲临数学所,表示“不分房子我不走”,当天,科学院就分给陈景润一套四室一厅院士房。
不能承受之重
一封来自四川农村,没有收信人地址,仅写着“陈井运同志收”的信,竟沿着曲折的邮路准确无误地送到了陈景润手中。当年的“陈景润热”可见一斑。
那股“陈景润旋风”,将他从数学世界中拉出来,让他不得不去扮演各种角色。
邀请他作报告的单位排成了长队。他去山东、去安徽、去河南、去湖北、去贵州……他不得不在人们的盛情请求下,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的奋斗经历。人们似乎并不在乎能不能听懂他那南方口音极重的普通话,只要能请到他就满足了。
报纸、刊物也纷纷请陈景润写文章,青年报约请陈景润“与青年人谈理想”;体育刊物约请陈景润谈“做一个科学家要身体好”;省报约请陈景润“与青年同志们谈学习”……
小学请陈景润去做校外辅导员;中学请他去给中学生谈“怎样才能学好数学”……这一切,陈景润似乎责无旁贷。因为据说北京有一位中学生看了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后,整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在数字、公式、符号中,眼睛近视了,背也驼了。
还有全国各地寄给陈景润的信件等着他拆看,一个又一个从外地赶来的青年要面见他,要跟他学数学,跟他探讨“哥德巴赫猜想”问题。
在当时特定的时代社会背景下,陈景润被赋予了太多的社会意义。但是,这对于一位数学家来说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陈景润不得不说符合公众形象的话,不得不按他理解的“又红又专”要求自己。那些年,他经常是一身草绿色军衣,草绿色解放鞋,斜挎草绿色书包的打扮。
全国科学大会期间,徐迟去看陈景润。房间里依然堆着五六个麻袋,不过都是群众来信。一个麻袋单独放在一边,全是女孩子的求爱信。
“我可怎么办?”陈景润冲着徐迟一摊手。
陈景润的老师,那位第一个向他介绍“哥德巴赫猜想”的沈元先生,特地来看望他当年的学生。陈景润说:“谢谢你,沈老师。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无微不至地关怀我,我常常感动得流泪。我要加把劲,拼命大干社会主义,继续攀登科学高峰。”
当时在场的记者听沈元对他的学生说:“你呀,正直的人已成为政治的人!”
数年后,徐迟在接受采访时说:“对陈景润,《哥德巴赫猜想》这篇文章起了一定的作用, 但也有许多不好的作用。因为当时影响很大,他一下子成了名人。对陈景润这样的人,成名是一种痛苦,甚至成为了对他的工作的干扰。他如果不是那么大名气,可以有更多的安静的空间,有充分的时间来更好地进行他的研究。”
无用之用
上世纪80年代,武汉东湖路,徐迟的书房里添置了一台电脑,型号比人们熟知的奔腾286更古老,屏幕是用9寸电视机改装的。键盘上,贴着他亲笔写的字条“请先洗手,再接触键盘”。古稀之年,徐迟仍在笔耕不辍,他是作家中率先使用电脑写作的人。
徐迟晚年所读所写均是高能物理、相对论等问题的书。有一次他对秘书徐鲁说:“别的可能都是假的,都可以不写,唯有高科技的东西才是真的,才是非写不可的。”可惜他这个看法有点曲高和寡。
报告文学集《哥德巴赫猜想》出版时,发行了上百万册。然而到了90年代《来自高能粒子的信息》出版时,却只有寥寥5千册的印数了。
徐迟为此百般焦虑: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拥抱信息和科技,本是火烧眉毛的事,为什么心血之作却成了空谷足音?
陈景润也无可回避地面临了这样的问题,越来越多的人要问,“哥德巴赫猜想”到底有什么用?甚至连一些数学家都说,陈景润不过是时势造英雄。
“说数学有用还是没用,那是外行话。”林群院士感慨道,“今天,人们非要探讨猜想的用途,这是典型的实用主义。牛顿发现力学三大定律的时候,谁能预见宇宙飞船应用了这个理论呢?”
“无用之用”导致他的事业后继无人。陈景润的专业远离市场,除1978年有百人报名他的研究生外,往后数年,报考的人寥寥无几。从1978年到1990年的12年间,陈景润共招收6名研究生,本来为数不多,但没有一个留在他身边,大多出国了。
科研经费的短缺,也令他的5人小组难以为继。香港《文汇报》记者采访陈景润时,他谈到了他的忧虑:“每人每年数百元经费,连出差都难,国内有些学术会议都无力参加,更不敢请人来。”记者发出感叹:“没想到一个大数学家还须精心计算这么一笔细小的经济账。”
在记者看来,如此细小,但在陈景润,这是一个科研组一年的经费。
放弃“猜想”
陈景润以“哥德巴赫猜想(1+2)”著名,普通公众,大概以为陈景润一直在向(1+1)的证明发起冲锋。其实,陈景润清楚地知道,以现在的数学工具并不能破解(1+1),1974年以后,他便决定放弃这颗“数学皇冠上的明珠”。
“我不能骑着自行车上月球”,陈景润如是说。
作为一个实事求是的科学家,在自己的专业上,他没有因为公众的期望改变自己,尽管这可能有损他的光辉形象。
20世纪90年代,中关村变成了中国硅谷,陈景润却一天天衰竭。
1984年查出的帕金森综合征,让他几乎失去了一切,除了数学。当罗声雄告诉他英国数学家怀尔斯解决了费马大定理时,他请护工帮他翻起眼皮,睁开双眼,表示他的惊讶。然后,他含混不清地说,请把资料拿来,我要看。
自科学大会以后,陈景润和徐迟便没有见过面,甚至没有任何交往,但两人对科学却是一样的执着。
徐迟晚年涉足于高能物理王国,直到生命止息的前几天——1996年12月4日他的《谈夸克》一文在《人民日报》发表。
为此,《人民日报》在同一版面上还发表一篇署名陶钧的文章《赞文学家的科学感情》,文章指明,此徐迟即彼徐迟,打消读者可能产生的疑问:怎么作家徐迟会写起高深科学文章?
1996年3月19日13时10分,陈景润与世长辞。同年12月12日,徐迟在武汉的病房里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回味徐迟50年代写的一首诗:“我所攀登的山峰/在雨雪云雾笼罩下/它吸引你走进它/像磁场引导指南针/除非你是一个勘探队员/你不会知道这山脉的价值。”
这是科学家的赞歌,也是徐迟和陈景润相遇的机缘。
惊回眸,那一春
“神七”问天,“嫦娥”奔月,当今中国一日千里。正如邓小平在科技大会上预言的,“大量的历史事实已经说明:理论研究一旦获得重大突破,迟早会给生产和技术带来极其巨大的进步!”
让我们再次回到1978年那个春天,那个决定了陈景润、徐迟和千千万万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春天。
这一年,杨乐在苏黎世国际数学大会上,报告了他和张广厚的研究成果。
这一年,孙家栋在科学大会上作了关于我国空间事业发展的发言。30年后,他成了绕月探测工程总设计师,实现了郭沫若在《科学的春天》一文中所说的“嫦娥奔月”。
这一年,黄昆在离开研究工作26年后,由邓小平点名到半导体研究所任所长,由此成为“文革”后走上领导岗位的第一批科学家。
这一年,陈佳洱回京参与制定低能核物理加速器研究的规划。此前,他已在北京大学汉中分校待了10年,修路、喂猪、种地,卖光了所有与加速器相关的书。
这一年,袁隆平由怀化农校调入湖南省农业科学院,晋升为研究员,并获得全国劳动模范称号。
这一年,巴金重新拾笔,耗时7年完成了《随想录》。
这一年,张艺谋,陕西咸阳国棉八厂28岁的工人,在北京电影学院西安考区,被几个摄影老师破格录取……(北京日报记者 孙文晔)
(感谢陈景润的生前好友罗声雄研究员、林群院士、陈景润的秘书李小凝老师、《人民文学》前副主编周明先生、徐迟之子徐延先生、徐迟的秘书徐鲁先生对本文写作做出的指导和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