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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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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 黑暗中的福音
睡眠有可能是一种恩赐。
我们又度过了一天,有时带着疲惫,有时挟着兴奋,偶尔苦于愁烦,间或又大感无聊。此时,月亮像一盏油灯点在中天,来自凉风和秋虫的暗示,使我们眼皮儿渐始沉重。不管怎么说,一种“不如归去”的欲望如同涨破秋池的巴山夜雨,我们下意识地便有了飘浮的感觉。生命有必要用“荡漾”来形容,八成就在这个关头。仿佛有人在操纵按纽,身上的官能逐一黯淡,直到被“咔嗒”关闭。“嘘,睡去吧”,一个声音对你耳语。也许你没有听到,但你立刻照办了。没有听到,这恐怕在于最高的召唤未必采用人间的语言;立刻照办,则恰恰证明了最高召唤的存在。上帝赠人礼物,原不介意俗世的礼尚往来,因而总是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予人以不知不觉之中,你此刻的酣睡即是明证。你看,造物主的厚爱分明已转化为个人意愿,你处之泰然地睡下去了,浑不晓心中当有感谢存焉。
在拙文《梦里梦外》中,我曾就梦里人生与梦外人生(完整的人生经验得之两者之和)的优劣长短,作了一番自以为是的阐述,并把生命之宝押上梦的赌台。谁也不可能知晓上帝如何掷骰子,在这方面,我们总是无知得连一丁点谣传都听不到。但是,即使我们忽略来自梦中的种种经验,仅据人们的睡相,似也不难窥出生命的福祉。
睡眠不是妥协,更谈不上失败,虽然彻底的失败和终极的妥协也不至于采取睡眠这一极端无为的姿态。睡眠也不意味着对生命的否弃,严格地说,它只是搁置了生命。对隶属于喧阗白日的世俗价值予以尊重是必要的,但世俗的魅力又是至大有外的,一座眠床,便构成对等的诱惑。生命的势能来自动静两端,动是生命的展开,静是生命的沉潜。一个睡相恬然的女子或老翁,总能最大限度地展现生命的美姿美色。睡下去,甭管有梦无梦,是喜是惊,在仰八叉的时候,你不太可能听到自然的呼吸,大自然的韵律又正在你的腹部悠长地吞吐。这是一个不露斧凿之痕的化育过程,我们如莲叶承露,在了无声息的滋润中流泄出一脉晶莹。一个迷人的事实是,人类中那些至妙至玄的高士,大抵都是睡眠的爱好者,而且,他们的睡姿也最具婴儿相。如果真理须赖出神才能昭示,你不必“独坐幽篁里”,只需放倒身子即可。
一个在梦中也能保持警觉的人,不太可能因火灾骤临而一飞升天,但是,他的优势也到此为止了。人睡下去并非必然地要预防死神的偷袭,何况,死神的追杀令若在梦中执行,也是死神最为美丽和仁慈的时候。因此,只要他的如雷鼾声不至于扰我入眠,我对有着死猪般睡相的人便常表艳羡,而对所有失眠者都寄予同情。另有一干人更值得怜悯,他们置身的情势常常要求他们即使在梦中也圆睁着一只眼睛,并一点也不关闭其余器官。此类人中包括千夫所指的暴君、亡命奔窜的通缉犯、某些必须对意外事件挺身而出的值班警员,还有那些时刻关注着新生儿动静的年轻母亲。前两类人当然要惨得多,惊醒他们的除了一滴水声、一条游蛇外,还包括内在的梦魇。相形之下,“死无葬身之地”并不是厄运的极致,“梦无宁静之乡”要可怕得多。因为前者无关乎生命体验,后者则充斥了骇人的经历,一种本质的狼狈,仿佛正接受活体解剖。
科技的发展、物质文明的昌盛尚无力改善我们梦中的处境。梦,不管怎么说,仍是一个我们不得不孤身前往的世界。在梦中你可能纵横四海,无敌天下,也可能落难江湖,惶惶不可终夜。睡眠是对白昼的逃亡,恶梦又迫使你逃回白天。
当初,“宰予昼寝”,被孔老夫子斥为“朽木不可雕”,这预示了文明对睡眠的干预。婆罗门教禁止人们白天做爱,大概也出于同样理由。今天,中国人的午睡习惯,在那些科技领先的工蜂族眼里,普遍地不被看成一项美德。剥夺黑暗的制空权,这一直被用来作为检验文明成就的标准。在现代化大都市里,旭日方升的意义已为华灯初放的一瞬消解,日出而息,日入而作,事实上已成为不少都市人的生活习惯。在几年前联合国针对萨达姆的那场战争中,美国人发明了一种可以抵制睡眠的神奇药丸;科学家们出于对人间娱乐呼声的正视,也在日以继夜地研究减少睡眠的可行性。最近一种见解认为,人一天只需睡两小时就足够了,方法是每隔四小时打25分钟的盹。为了加强自己的观点,他们还援引了达•芬奇、拿破仑、丘吉尔这三个少睡派代表(虽然后者老喜欢躺在床上办公)。他们蛮可以再加上我们的周恩来,只是,“证明世界上有一千只白天鹅,并不能证明世界上没有黑天鹅”,反之亦然。另外,我颇难相信他们这番结论是在打了25分钟盹而不是足足睡够了八小时后做出的。现代人对睡眠加以攻讦,主要出于这样一种煞有介事的认识:若以七十岁为人生界限,每天少睡两个小时,则多活了六个年头;每天只睡两个半小时,较之那些平均睡八小时的家伙(包括在下),天呐,居然净赚了十八年。然而,就像听说每接一次吻就会减少两分钟寿命一样,我大感滑稽。请问,你怎么知道自己的寿数本该是九十九岁而不是六十六岁呢?
我不认为为了延长那么点莫须有的寿数人就应该放弃接吻,何况一则也没人放弃(除非他本来就没这份嗜好),二则也不太有人整天没事找事地忙着接吻。说到睡眠,我深信它来自造物主的赐福,且有着“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魅力。瞧,我还没有睡着,但转眼间已进入“快速眼动阶段”。我依旧在感受着世界,但更重要的是,我也被世界默默感受着。睡眠的意义绝不止于休息,梦是人生一个极为重要的领域,梦中我们擦亮了靴子,为了一次漂亮的出发。
为什么我们四平八稳地躺着反而不容易入睡,而那些睡相不好的人通常又格外睡得深沉呢?显然,只有在我们经历了睡眠,深入了梦境,才能最有效地穿越黑夜。无所事事者,即使在梦中也不受欢迎。那部似乎比塞纳河还要漫长美丽的巨著《追忆逝水年华》,正是从作者躺在床上开始的,因为,“一个人睡着时”——普鲁斯特如是说——“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而“新的姿势又产生新的回忆”,明月松风,清涧高崖,交相递呈于我们的官能,把时间点成了火把。一抹来自奥林匹斯或巫咸山的辉光,为我们的形骸涂上一层橄榄油,我几乎可以自作多情地以为,那正是上帝瞧我最顺眼的时刻。
天色已晚,比写完这篇文章更要紧的,就是早早躺到床上。床是一座祭台,可以把入眠者直接度往天庭。
1992年9月
载《当代眉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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