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

我回来的时候,父亲老了。
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父亲就老了。而我心里知道:老,是一点一点占领这座躯体,就像攻克一座渐斩失去防守能力的城池;然后一丝一丝把生气抽走,你只能看着,就像看着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地落下,而你无能为力。
我远离的时候,父亲老了。
他再也不可能是那个让骑在脖子上在乡村的打谷场上挤来挤去看露天电影的汉子,而我还记得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晃来晃去;他再也不是那个挑着一百多斤的货物一口气赶一百里山可路连夜回家的汉子,而我还记得缩在被窝里等他一肩风雪或一蓑风雨扣响门环;他再也不是那个拉着千余斤的板车吆喝着“让开、让开”从陡坡上冲下的汉子,而我还记得车尾钉着的铁板在水泥路擦出的星星点点的火花和他汗水渍后的白背心上洗不去的黄斑;他再也不是那个走天南海北和五湖四海的人打交道酒席上意气风发的汉子,而我还记得偎桌边等他的筷子尖尖上蘸着酒送我到嘴里看我皱眉的样子发出“呵呵”的笑声……
父亲终究是老了。
前些年患脊椎增生动了手术,腰不能挺直,佝偻着的父亲显得那么矮小。记得我以前看书写字总看趴着腰,走路总是低着头,父亲总提醒我:站直了,抬头挺胸,男子汉的腰杆要直。而今,站在父亲面前,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些叹息。是不是一个男人的成长必定以另一个男人的衰老为代价?
从什么时候起,我看父亲的眼光开始变了?也许一个男人的成长过程中,父亲是他要打碎的第一个偶像。
家道中落的时候,我没有埋怨过父亲。
父亲很少说他自己,关于他的过去,打我记事起零零星星得之于母亲的“家史教育”。父亲六十年代中期的高中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那时候读过高小就可称作知识分子了,像父亲这样读完高中的少之又少。所以父亲一出校就当上了公社的会计,同时还兼了大队会计、小队会计。计工分、分口粮、管公社食堂帐目、管现金出纳,胸前别着两支黑钢笔,穿着解放鞋,腿肚子不沾泥水。梳着两条大辫子美丽能干的母亲就是那时嫁给父亲的,陪嫁还有雕花的木床和金漆的五斗橱。我想那段时光应该是父亲一辈子最风光的时候。很多年后父亲在酒酣耳热之时也会偶然说起那时如何安排几百人的吃喝,何时陪过某个县领导视察。只言片语之中有几自豪,几分失落。
父亲对我的全部人生教育归结起来是两句话:人不能太心好,人不能太张扬。这大约是父亲全部的人生体验。
父亲出事的时候弟弟刚出生。父亲的罪名是贪污。清算下来亏空了公家七八百元。三十七八年前七八百元相当现在多少钱?我没有概念,总之,家被抄了,雕花床、金漆橱变卖了,连外婆给母亲压箱底的银器也充公了。一家四口睡在门板上,米缸里没有隔夜粮。
此后整整十年,我们家一直在困顿中挣扎。父亲贩过竹器,做过屠夫,补过洋伞,拉过板车……打狗卖糖,三百六十行,差不多做了一半。从母亲絮絮叨叨中,我隐约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一则是父亲年轻轻的就那么得意,又娶了好看的老婆,有人嫉妒他,背地里整他。二则是父亲心善,常常私下赊口粮工分粮不够吃的人家,没料到年终结算时,那些赊过粮的人却不承认,这些账便都记到了父亲头上。三则给父亲做事马虎,记账潦草,稀里糊涂担了许多不应该的钱粮。这我信,父亲虽是高中生,字却飞扬跋扈,即便是阿拉伯字数字的“6”,也常让人误作“8”,自我上高中后,家中需要文字的地方,再不劳父亲动笔了。——母亲是不信任他的,一直以来,母亲都把家中的一切希望寄托在我们兄弟身上,从不对父亲抱什么指望。
父亲慢慢失去了底气,于母亲,他似乎始终有着一份愧疚。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父亲总是默然无语。倘若家中来个客人,需父亲作陪,他也显得手足无措。仿佛做什么都不当,说什么都是错。渐渐地,父亲在母亲面前不怎么说话了。从那时到现在都如此。
童年和少年也跟着大人尝过些生活的艰辛,但我从没有因此怨过父亲:善良的代价即使再大,也是值得的,没有必要去抱怨,何况抱怨并不能改变什么。
从什么时候起,我看父亲的眼光开始变了?
上大学时,父亲担着行李送我去长满梧桐树的省城报到。在办公室里,我那个年青的班主任问我为什么选择中文,为什么要上师范。我刚要开口,许是怕我没见过世面,不懂得如何说话,父亲截住了我,憋着腔调学着普通话模样说:他自小喜欢看小说书,当老师吃公家饭,行当稳,哪朝哪代都要有人当老师。浓重方言让老师一脸茫然。父亲断断续续重复着说了几次,老师还是似懂非懂。我只好把大意向老师转述一遍。而父亲的样子多少有些尴尬。从那时起,我觉得自己比父亲更能在离开家乡的环境中生存,属于父亲的时代正渐行渐远,而我也正开始远离父亲。
真正的远离是那次父亲去大学看我。那时父亲在县里一家酒厂当供销员,出差去省城。他到学校找我,带我出去吃晚饭,我说在学校食堂也一样,他说他要请我吃好的,他能报销。我们在一家小饭馆点了盐水鸭、花生米、炒皮肚。父亲问:这档次比学校里的要高吧?我笑父亲:你那样蹩脚的普通话也能跑供销?父亲一本正经地说:不在于话好不好听,做人在于实在,让人家相信你。我知道,母亲一直担心他在外受人骗,只是这话没好说出口。
吃过饭,父亲要带我开开眼界——住宾馆。说是宾馆,只是招牌这样写,其实是个小旅馆。四个人一间房,推开房门,一屋子烟雾缭绕——里面已住了两个一同跑供销的人了。父亲说:“还有一张床空着,你就睡那。——这是我儿子,在南京读大学。”那两人啧啧赞叹:老陈好福气。父亲满脸得色。
在脏兮兮的水池里洗过脸后,父亲打来热水坐在床边洗脚,洗完后顺手抽下印着红花的枕巾擦脚。我叫了起来:这还怎么枕啊!父亲一脸的不在乎:“谁还用这个啊。你也这样洗吧。”父亲又在洗脚水里把袜子洗了,掀开床上的棉花胎,把湿袜子平铺在床垫上。“这样明天就捂干了,这都他们这些老供销教我的,你看着学点。”那边有人答腔:“出门在外,就是要晓得怎么图方便。”
那一夜,我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里辗转难眠。我清楚地知道,我和父亲不再是同一类人,我不想做父亲那样的人,也不会去过父亲那样的生活。
远离父亲是一件注定了的事。读书、毕业、工作、成家、生子……空间的距离拉开了,时间的距离也随之拉长了。很多时候,父亲的影子越来越淡,淡到想不起来。父亲也很少联系我,母亲常常打电话,也常常数落父亲的不是。
我终于离父亲越来越远了,即便是二十年后,我兜兜转转又回到家乡的学校教书,空间距离近了,可心灵的距离依然那么远。父亲的生活已经完全无法与我的生活挂上钩了。我们不在一个屋子里生活,没有共同的话题,更多的时候,好像只是因为礼节我们才往来。我不知道这是必然,还是不幸。可能是我不认同父亲的生活方式,而因此与父亲产生了隔膜?可能是我觉得自己超越了父亲,进而伤害了父亲?
几年前的夏天,表妹考上大学,中午我在一家颇豪华的酒店里为她庆祝,家人亲朋好友请了一大桌。父亲也来了,短裤、破了洞的背心,午睡时的装束,摇着蒲扇,趿着拖鞋,就这么来吃饭了。酒店门口的迎宾小姐窃笑。我冲父亲发火:“这什么样子啊?不是丢我的脸么?赶紧回去换了!”父亲转身就走,边嘟囔:“吃个饭哪来那么多讲究,又不是相亲!不吃了!”而我当时忙着招呼来客,竟也没顾上他。后来,父亲还是来了,喝酒时有些闷闷不乐。
现在父亲已经退休了,厂子早已破产,好在还有医保,还有点退休金,用他的话说:喝酒的钱够了。所以他每天两顿酒,天天如此。我曾劝他少喝点,他反问:“不喝干什么?还有什么乐趣?我还能喝多长时间?”我听来满是颓唐。现在他每天上午九十点钟便吃午饭,早早去老年协会占个座打打没什么输赢的麻将,说是去晚了便没有位子。与父亲见面的次数多了,周末或是年节时一定去父亲那里看看。父子相对默然的时候,你一支我一支递烟;吃饭时敬他一杯酒,他一迭声地“你喝,你喝”,然后独自抿一口。我离开的时候,他会说一句:“在外面酒少喝点。”
那时候我常想,父亲这样子的人生是失败的人生,我对于他心里充满悲悯,一半血缘,是天性,一半是自以为是。很多年之后,我明白生活是这样让人无奈,我根本不能改变它。可能也是我不想去改变,甚至有时会想,就这样吧,听其自然吧,什么样人生都是一辈子。可是尽管我刻意远离父亲,有时我还是能在自己身上清晰看到父亲的刻下的痕迹,深入骨髓,不可抹去。比如喝酒抽烟的样子,比如在红尘中摸爬滚打过后,渐渐习惯于沉默。当一个人静处的时候,那些温暖的记忆浮起来,我明白,我的所谓远离,只是走的路跟父亲不同,骨子里我还是和父亲一样。我之悲悯他,其实是悲悯自已。
现在,我的儿子也正在长大,个头超过了我。儿子刚上初中那会儿,他不会骑自行车,我们父子两人同骑一辆双人自行车,他上学,我上班,我在前,他在后,说说笑笑,有时教他背背唐诗,有时小县城里兜风。这样的日子已经被风吹散了。我知道,他正在远离我,他也已经开始俯视我了,只是我还没看到他眼中的悲悯,如同我看我父亲时。但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这是宿命,是报应。
这世界谁不曾远离谁?谁能告诉我?
流淌着悲悯气息,很多时候,普通人最后选择了认命式地活着,出自深深的无奈,生命难得的喘息和遗忘。
本版风云诀:煽风点火、兴风作浪
很感人。献花!
父爱如山,小时候是依靠的大山,渐渐长大,好像变成五行山,等到自己成了山,心情又是别样。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