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典:《青饼》

《青饼》





    有时候,真怀念小时候在重庆大街上坐过的那些茶馆,几把竹椅子,一杯下关沱,一坐就是一下午。四川茶馆以摆龙门阵为主,不谈将就茶本身。而现在各地茶馆则以品茶为主。旧日四川,喝茶只是个生活手段。在无限怀念的“万恶的旧社会”,连袍哥黑道的都“吃讲茶”。花上一块钱,你就可以在茶馆泡到三更半夜,看人家吹牛、按摩、掏耳朵、听评书……而要说品茶,则哪里也不如在自家院子里。尤其是在南方那种有一圈小篱笆,种了二三花草,有一口井,一棵老树的院子。雨后,你放个石头桌子,放上茶盏。再置一张琴,一把蒲扇,夏日晚风习习,看散书满地。或看草间飞虫,如灯笼东飘西摇,晚霞滴血。
    此时,或可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不亦快哉。
    茶,就是我幽暗而苦涩的少年时代,是被压缩的青春。
    茶之为物,可比当世之人:熟普浑而不浊像个老头,青茶霸气十足像狂僧与英雄,铁观音像美人,冻顶乌龙像伪君子,绿茶像士大夫,单枞像悬居峭壁之隐士,白茶像少女,花茶则像市井商俗优伶名娼等;喝茶之过程又如音乐或古琴本身:茶壶是斫琴,茶海是琴案,茶叶是琴曲,茶具是环境,茶盏是琴弦,茶水是乐谱,沏茶是弹,喝茶则是听。
    于是,直到举盏出汤的一瞬间,你方可真懂什么是真音乐。
    过去爱茶的文人太多,自号为茶的更多。如日本有一个诗人,小林一茶。周作人也自号为“苦茶”。为什么茶好?就是因为其清苦而有回甘,与一切有意思的生活、思想、文学或艺术之感受略有雷同。如我们在阅读悲剧时可能会进入其中情境,也充满痛苦。但这“痛苦”本身也正是快感之所在。
    而众多茶中,我独最爱是青饼与沱茶,或曰“生普”。
    尤其是青饼。我说它霸气,那还只是比较表面的。青饼的性质其实是一种空灵的苦。如少年锐气,挥洒嚣张,却又有一种内在的孤独。
    我曾写过一篇“蓝移”,谈对蓝色的视觉迷恋。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对青饼的爱也有一部分来自这个“青”字的魅惑。尤其当这个字出现在人名中时,我就更有一种几乎是怪癖式的爱。譬如燕青、狄青或江青。譬如《白蛇传》里的青蛇。再譬如那位明代万历年间,那位夭折的女诗人冯小青。尤其后者,她在我的幻想中最是有着志怪幽灵一样的神秘。记得明人张岱写有一篇《小青佛舍》,民国潘光旦也写过《冯小青研究》,柳亚子编辑过《小青遗事》,都说她是扬州人,本为明代广陵名儒冯紫澜之女。冯紫澜因文字狱,得罪了宰辅申时行,于是被抄家流放,小青则被发为官奴。她本是一个长好读书,十岁就能背诵“心经”,又解音律古琴,善奕棋与书画的美人,却在最灿烂的年纪流落到勾栏深处。后来虽得武林富人冯千秋相救,为其小妾,但冯家正房大妇嫉妒心极强,凌逼万状。最后小青被软禁在一所孤山佛舍里。小青每日郁郁寡欢,临池自照,与影子说话,于是有了著名的“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之句。顾影自怜,即来源于此。最后小青因绝食与肺痨而死,年仅十八岁。她几乎像是林黛玉的原始雏形。且自那之后,明清间关于冯小青的故事而写的戏剧、话本小说等有二十余部之多。近代还因此典故而出来一个心理学名词:影恋。
    冯小青在古代孤山的寂寞中,度过了彗星一样短暂的少女一生,不仅在豆蔻之年受到过性的蹂躏、打击与冷落,而且每日只有青灯照壁,冷雨敲窗,形影相吊,靠着读汤显祖《牡丹亭》等书以度漆黑无边之长夜。写下如“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等优美绝伦的诗句。留下过一本诗集。当然,我最喜欢的,也就是她最著名的那一首:

冷雨幽窗不可听


挑灯闲读牡丹亭


人间更有痴于我


不独伤心是小青



    我第一次读到此诗时,就很是惊异。因为我认为,此诗似乎不仅指爱情,就是对佛学、神学或天下苍生之学的幽怨,其道理也相近。可见情能觉人,非人觉情。这个创造了“顾影自怜”神话的古代女诗人虽然是被遗弃在孤山的怨天尤人者,看似一个打入冷宫的小妾,但由于情的催化,其心境却可与任何英雄领袖、帝王高僧相通:这就是人性。正如明代一则禅宗公案里说的:有一所寺院里竟然刻着《西厢记》的,众人都不知为何,老僧却说:香艳之词中“怎待他秋波那一转”,最接近机锋。
    冯小青用“影恋”之情克服了人生最大的痛楚和对世界愤怒。这难道不是和一切神学同样伟大的精神吗?
        20世纪基督教神学家卡尔·巴特,在其伟大的《罗马书释义》中说,基督教最主要精神就是“人永远是人,人不可为上帝”。这也是基督教与佛教的根本区别。佛教认为人人可修行成佛,且罗列了从沙弥、罗汉到菩萨等无数个等级森严的宗教制度体系。而这本身就是反平等的。人和神佛之间,最大差距不是智慧的差距,而是“情”。其实这也是人和人之间(善人与恶人之间)的最大差距。情生分别美与丑之心,生人与我、物与我、昨日我和未来我之心,但人又不能真正消灭情,因为这是人性的责任和本能。历史、偶像、阅历见识或一本神圣的经典著作,往往都不过是为了这一生的此情此境做准备的。从古希腊哲学到存在主义,都无法,也不曾解决过个人对生活中这个本质的向往。冯小青一首诗,也就是全部情感思想的主题与缩影。因为一切艺术,就象音乐、绘画、文学、电影甚至戏曲,讲究的也是个情境。所以如果你面临再大的打击、苦难或危险,都不必伤心。生命就是一个情境。这里不管有没有鬼神,众生都平等。故《石头记》一书“大旨谈情”。唯情之奥义,能削平一切苦与罪的不平等。
    那么,情字怎么写?心与青的合一罢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也暗自一惊。
    不仅是情字,奇怪的是,汉语中那些形容美好与纯粹的那些字,如情、倩、静、睛、清、靖、晴、请、靓等,似乎却皆从青。青色,真是最典雅、高贵与古朴的色。于是,由喝青饼与对青字的偏爱,除了对所谓的“青天大老爷”这种准政治哲学谎言,或者“青帮”这种伪善的绿林传统之外,我也不自觉地爱上了其它带“青”字之物。如上古的之青铜、星相之青龙、绘画之丹青、瓷器之青花、京剧之青衣、或读书人之青灯黄卷云云。甚至青楼二字,也因其含蓄与怀旧而凭添了一种略带色相的伤感美。
    而离我每日生活最近之青,自然就是青饼茶了。
    那在茶色中显露出的凌晨一样的黛色,似乎正是这个字所包罗万象的一道化身,一片可以品尝的大海。
    记得有一日,我还买了一只异常优雅的青瓷茶盏,终日流香,爱不释手。青瓷即所谓的“雪拉同”,所谓的“秘色”。买的时候,此杯在那家龙泉青瓷店内仅仅剩下一只,本为店员所用。后却不小心被另一店员无意中卖给了我,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一路暗喜。我知道青瓷,即在坯体上施以青釉,在还原焰中烧制而成的瓷器。历代称缥瓷、千峰翠色、艾色、翠青、粉青等。唐代越窑、宋代龙泉窑、官窑、汝窑、耀州窑等,都属于青瓷系统。但我喜欢青瓷原因,不仅是因为它有玉石的温润,但没有玉石那么绝对孤高,不仅是它在高贵之外还带有一丝布衣出世之气,或有此一盏在手,似乎什么茶都显得好看好喝了。我喜欢它根本也是由于我对青之一字情有独钟。
    我与家人,皆是最顽固与风魔之青茶嗜好者,寒舍茶室中,光是藏此茗之数量就近百余饼,终日壶天神隐,洗心流觞,不觉日短夜长。
    恍惚记得从小到大,所喝过的茶大约也不下百余种,但每一种都喝腻过。唯独青茶,一开始觉得青涩,清苦而且不太讨人喜欢,但时日越长,年纪越大,才越发觉它的好。大味若淡,似乎这才是大自然本身的气质。大自然就是青色的。连少女都叫青娥(眉黛),而爱一个人则叫青睐(眼目)或者垂青(头发)。于是理解了,所谓人心加上自然,才是情。于是理解了,许慎《说文》云:“青,东方色也”。这是中国的底色。也理解了那句被曹操所引用过的本来自《诗·郑风》中的青衣与青玉之名句,无论象征女性、茶、爱还是生活,也都是中国人对一切美好之物所表达的最深之情罢: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2008—09年 北京

情有独钟,独钟于青。铁客兄文字清逸绝俗。
本版风云诀:煽风点火、兴风作浪
谢谢周熙……你是否就是兮兮?
原帖由 铁客 于 2009-4-11 21:35 发表
谢谢周熙……你是否就是兮兮?
俺也问:你是否就是兮兮?~~~
杨兄真乃雅人,俺也喝茶,喝砖茶(山寨版青饼?),浓浓的,一杯接一杯喝,偶尔对着茶水说,对不起呀,害你成了蠢物,然后咕咚咕咚~~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呵呵,俺怠于履职,让铁客兄恍惚了。
我为自己唱了一支暗淡的天鹅之歌!
嘿嘿,是就好。

多谢雅萍同学,同喝一杯。
无黛难成青,青该是黛色成全的,我说一抹青黛,却不好说一抹青色,可能青本身就是爱憎分明的一种颜色吧?抹不起来,掺入黛石,一抹始成……
瞎说一气,全凭感觉,别笑我!

偷幅画过来助兴
谢谢流星雨。青,在原始汉字中的意思是指“黑色”。黛也是黑色,故称青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