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ID
- 2962
- 帖子
- 5867
- 精华
- 11
- 性别
- 男
- 注册时间
- 2005-2-5
访问个人博客
|
沙发
发表于 2009-4-23 16:19
| 只看该作者
四、“五四”破坏了什么?
既然人人都把“五四”视同“革命”和“破坏”,那么,我们不妨来看看“五四”到底想破坏什么,又破坏了些什么呢?我在这里给大家看看当年陈独秀等人的说法。
陈独秀在回答时人对他们破坏意图的质疑时曾经讲过:《新青年》同仁所要破坏的对象有孔教、礼法、国粹、贞节、旧伦理、旧艺术、旧宗教、旧文学和旧政治。其原因是:我们“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
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既然向旧传统进行了挑战,它也就自然会有所谓破坏。问题是,陈独秀等人当年攻击了很多旧的东西,实际上到底哪些东西被这次运动破坏了呢?或者说,哪些只是被这次运动局部破坏了,哪些是过去就已经破坏或已在破坏中的,这次运动又顺势加以破坏了呢?特别是,哪些是运动发动者想要破坏,事实上并没有破坏成的呢?对此,恐怕要做一点具体分析才行,而过去的讨论太过笼而统之,一概而论了。
我们先来看孔教。孔教作为旧政权的偶像,在实际生活中被破坏了吗?有关这一点,我们可以读一下鲁迅的日记。鲁迅自1913年起就作为教育部官员一直参与当局祭孔大典,直到“五四”之后的1924年。他的体会是,当今的权贵者其实只是拿尊孔做争名夺利的“敲门砖”罢了,而中国的一般民众,虽称孔子为圣人,心里却不真觉得他是圣人。其实陈独秀对此也讲得很清楚:“‘孔教’本失灵之偶像,过去之化石,应于民主国宪法不生问题。只以袁皇帝干涉宪法之恶果,天坛草案遂于第十九条附以尊孔之文,敷衍民贼,致遗今日无谓之纷争。”由此可知,其实陈独秀等人这时之反对孔教,并非是因其仍有怎样的偶像作用,而是因担心袁政府的倒行逆施会导致孔教的作用死灰复燃。
再看旧伦理、旧礼法。这些恰恰是孔教的关键所在,亦即中国伦理政治之本。实际上,自民国以来,旧伦理、旧礼法一直到清末新政革新以来各种新制度和新政策,包括受到来自西方文化影响和思想观念的冲击。如三从四德、贞洁、孝道等等观念,以及一些传统礼法,在城市居民中已开始部分地被动摇或改变了。吴虞辛亥之后与父亲打官司争家产,就反映出了这种情况。故新文化运动说起来不过是进一步将这种冲击公开化,并上升到观念意识的层面上来了。但是,无论是发自民间,还是发自新文化运动,旧伦理及其旧礼法作为中国多数民众的观念和礼俗习惯,并不曾因此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再看旧政治。坦率地说,新文化运动,也包括1919年以后倡言社会改造的“五四”运动,都从未真正对中国政治产生任何明显的影响。中国政治运行及其问题依然如故,就连传统儒教的核心内容,即所谓“三纲五常”,也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被统治阶级扬弃改造后,就重当成了新的意识形态的统治工具。
再看旧宗教。首先,汉人原本即无宗教观,反对旧宗教对多数汉人并无多少利益妨碍。但另一方面,释道基督,信者自信,新文化运动也无法改变这些信众的信仰选择,自然也无法动摇释道基督各教在近代中国已有的地位和影响。
再来看旧文学和旧艺术。简言之,1、《新青年》自1918年起改为白话文,并大力推动白话文运动,的确造成了文言文统治局面的改变。但是,第一,白话文的日渐流行却并非自新文化运动开始,自二十世纪初以来,白话报纸和小册子就已经在全国范围内日渐流行了。白话文在文化层面取代文言文,是迟早的事情。2、新文化运动成功地推动了新诗的创作,但旧体诗词的地位也并未因新诗的流行而发生根本动摇。3、“五四”期间,西洋话剧开始在知识青年中流行开来,但民众的偏爱却仍在传统的艺术形式上。4、由于众多留洋学生回国带回西洋画法,使传统画法受到冲击,但传统画仍有广泛的市场和需求,故其并不因西洋画的出现而寿终正寝。
最后我们再来看所谓“国粹”。像中医之类的纯粹中国的玩艺儿的确在“五四”期间受到了极大的挑战而一度遭到留学生们的贬斥,但是“五四”真的破坏了这些“国粹”吗?非也。新文学运动相信中国什么都不如人,不科学,但运动后不久运动的许多参加者就已经开始反省,并开始着手从中国人文传统中找好的东西来继承了。
1920年代初“整理国故”的兴起,就是最为明显的一个例子。事实上,情况还不仅如此。由于“五四”诱发了“救国”热,也因此刺激了国粹主义的抬头。故“五四”后不久,随着“国学”的复兴,“国医”、“国术”、“国画”、“国乐”、“国剧”等原本民间的种种玩艺儿,反而先后在国人的共同作用下,并经由政府批准,先后兴旺发达起来。换言之,新文化运动尚未真正发生影响并作用于社会,1920年以后就已经被腰斩了。
如“国医”。五四运动之后,中医界就接连发起反对“废止中医”的斗争。
1930年国民政府筹建“中央国医馆”,并于次正式成立,“全国许多省份随后也都成立了分馆。
如“国乐”。五四后刘天华于1921年首创“国乐研究会”,揭出“国乐”大旗。1927年得蔡元培、赵元任等人支持在北大创立“国乐改进社”,使中国本土音乐得以继承与创新。
如“国剧”。五四后闻一多等即力倡国剧,主张由中国人演自己的故事给国人看。后经梅兰芳、齐如山等成立国剧学会,创办《国剧画刊》等迅速形成气候。
如“国术”。五四后各界开始提倡国术,并于1927年由张之江、蔡元培、李烈钧等正式提出“国术”一词,报国民政府批准,正式成立了“中央国术馆”,并在全国各省、县成立了地方性国术馆,初步形成自上而下的国术馆体制。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国家级别的体育管理机构。
如国画。经过徐悲鸿等人的努力,中国画的技法不仅得以改良,而且得以进入高等教育的殿堂,与西画分庭抗礼。新兴的“国画”与传统的院体画、文人画和工匠画有血脉相通的渊源关系,同时又具有创新元素,加上国画本身根底厚,名家多,有完整的理论体系和技法传承,大量古典著述和作品也借助新的印刷手段而广泛传播。
由上不难看出,“五四”破坏最多的,不过是所谓旧文学。但白话文的兴起,包括孔教地位的动摇,则不能都归因于“五四”。至于旧伦理和旧礼法,虽受到挑战,但也只是在很小的范围内受到了冲击。而旧政治、旧宗教、国粹等,则基本上不曾被改变,既有挑战也败得一塌糊涂。
五、“五四”自败的例证
英国文化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断定,任何一种人类文化,都有它的持久性和独立性。事实上,任何一种文化现象的断裂与被改变,都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必然要经历相当漫长的时期,并且要有相当的社会变革的基础。“五四”新文化运动之所以不可能对旧的文化和旧的传统造成破坏性的后果,其原因恰恰就在于它远不具备这样的时间和基础。盲目的破坏与改造,很大程度上连破坏者或改造者自身都无从适应。换言之,传统的东西并不那么容易被破坏,因为破坏者自己实际上往往就还是旧传统的背负者甚或继承者。而当传统依旧流淌在多数国人的血管里的时候,破坏者即使想不妥协,也很少可能。
以被胡适当年誉为“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的吴虞为例。吴因在《新青年》上发表《吃人与礼教》、《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等文章,倡言“非孝”,因而受到胡适的重视。但吴虞骨子里却是一个深受旧传统、旧文化影响的旧文人。仅举两例:
(1)旧礼法的影响根深蒂固。
吴虞在“五四”期间的1920年3月21日首次致函胡适,充分表现其人非新式人物也。函称:
适之先生道鉴:伏处西陲,钦仰高风久矣。顷接女桓来书,敬悉先生起居曼福,又承介绍女桓,且为担保,感荷无量,叩头叩头。……弟前做《说孝》一篇,此间颇多反对,甚至于卫戍司令部控告弟同孙少荆为过激党,真可笑矣。此篇曾经邮寄教正,不知到否。……《星期日》现改上弟编辑,先生如暇,敬乞赐稿一二,以光芜报,至感至盼。手此,即颂著祉。弟吴虞再拜
《新青年》倡导白话文已有两三年时间,鼓吹破除旧礼法也已多年,吴去信本为响应,但信之格式、语言全为旧派。不仅“道鉴”,还谦卑至极地满篇用些“伏处”、“钦仰”、“敬悉”、“敬乞”之类的用语,甚至还要“叩头”及“再拜”云云。再看看他的照片,仅从衣着上就一点也找不到他新派的影子。
(2)旧文化、旧伦理的影响如影相随。
查吴虞日记,我们发现他从1915年开始就不断买婢蓄妾,还挑三拣四,又要看嘴唇厚不厚,又要查有没有狐臭,买到后还不许回家探亲。1931年60岁,1939年年近70岁,还先后纳过两妾,都不过十六七岁。其做北大教授时一边写信调查妻子在老家是否规矩,一边自己出入妓院,喝花酒,争名妓,甚至把给妓女写的诗印成传单供妓院散发,还投稿到报上去发表。而对自己的妻女妾婢,却极为专制。如此之反孔“英雄”,实为那个时代新旧思想矛盾冲突的产物,时代之未到启蒙阶段,显而易见。
因为新时代之未到,故仅靠人为破坏或创造,也大都经不住环境的作用和传统的作用,改了也会变回来。仅以胡适为例,我们只要注意到其“五四”前后书信中称谓、用语及格式的变化,就不难看出传统与环境的影响在胡适的身上有多么大。如1907年他给年龄接近、但两人系叔侄辈的“发小儿”胡近仁去信,称谓是“近仁老叔大人尊前”,又是“老叔”,又是“大人”,还要“尊前”,内文谈及胡近仁均称“吾叔”,胡的话或文,甚至还要用“辱示”或“垂示”,信末还要“道安”并“顿道”,真可谓礼数周到,恭敬备至,极合传统礼法。但1914年胡留美后,其称谓就有了变化了。“大人”、“尊前”之类的没有了,变成了“近仁老叔足下”,内文中也不再太过讲究礼数了,不过“首”依旧要“顿”,谦卑之词也还在用,如“乞寄示”、“乞见示”之类,还是文言文写法。而等到他开始发起文学革命,开始猛攻旧礼教、旧礼法时,其信称谓之类的变化就更明显了。如1918年给胡近仁信,辈分的称谓不见了,仅直呼“近仁”,并加一“老友”以示亲热。落款也只剩下一个“适”字,只留了一个“上”以示尊重。到1920年,胡适干脆完全用白话文写信了,“老友”和什么“上”之类的,都不用了,变成直呼“老近”了。
然而,等到“五四”运动过后,特别是胡适在国内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大,交际越来越多之后,他逐渐又开始往回变了。如1928年以后再给胡近仁信时,我们就发现,他又重新开始注意两人之间的辈分了,又开始用“近仁老叔”的称谓,并重新在落款时写上一个“上”字,正文虽仍用白话,却不忘“赐”呀,“乞”呀的,分明是又很在乎礼数问题了。
事实上,“五四”后,为适应在中国的生存环境,胡适早已抛弃了“五四”期间曾经被他认为是最合理、最平等的种种西式的交际方法,又回归到传统的格式上来了。为了表示自己对对方的尊重,其信函中各种敬语不厌其烦,凡提及对方时甚至还会按照旧礼法换行或空格,提及自己时则一律以小字,并使用谦词以示尊卑之别。
除了尊从传统礼法与人交际外,我们从胡适“五四”前后的衣着变化也不难注意到其骨子里传统的影响既深且固。
从大量胡适生前的照片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在出国留学前一直如当时国人一般,着长袍或长袍马褂。到美国后,胡适很快适应了那里的环境,开始穿西装,打领带。但他1917年回北京大学任教后,我们就会注意到,留美回国,且主张再新派没有的他,却不像许多留欧美回来的教授,几乎从来不穿西装,而是始终身着长袍。只是当他1937年再度出国,和1938年就任驻美大使之后,我们才又看到在美国的他穿上西装了。而1946年他刚一回国就任北京大学校长,马上就又换上了象征着传统的长袍马褂。包括1948年在与中央研究院的研究员们集体合影时,几十位归国学子几乎一色的西装革履,他却依然是一袭长袍,坚持不穿西装。
综合胡适“五四”后生活和工作中处理新与旧及传统与现代关系时的种种做法,我们不难了解蒋介石何以对胡适颇多推崇了。蒋介石在1962年胡适去世时所送的挽联,可以说最准确不过地概括了胡适的这一特点。其联称:
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
旧伦理中新思想的代表。
六、“五四”后传统延续与反传统的较量
“五四”以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像胡适这样思想新、伦理旧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尤其那个年代蒋介石国民党占据着统治的地位,除了早年通过“五四”接触了不少新思想以外,掌权后的蒋介石对“五四”向无好感。这种情况下,以蒋为首的国民政府自然不会按照“五四”当年的方向去改造中国社会。不仅如此,1934年蒋介石还以发动新生活运动为由,大力普及“礼义廉耻”的传统伦理思想教育,并再度通过提倡纪念孔子诞辰来号召社会尊孔。在其1943年出版的《中国之命运》一书中,他对传统的留恋和推崇的情绪,可以说表现得更加清晰和明确。
同样,我们也一样可以从蒋介石一生的着装上,清楚地看出蒋对传统的执着。从蒋的大量历史照片可以看出,蒋一生主要着装为三种形式,即军装、中山装、长袍。过程是早年长袍,以后主要着军装,50岁以后多着中山装,重要场合通常着中式长袍马褂。蒋显然视长袍马褂为礼服,并习惯以长袍为日常生活的便装,其重视此一服装的民族传统形式和象征意义的倾向,可谓一望而知。
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这里无法具体说明中国传统断裂的历史经过,但仍可以通过几张照片让大家了解新旧中国变化之大,由此也能够从一个侧面说明,1949年前尽管有过“五四”,中国基本上还处在一种旧传统的延续之中,其受西方影响之变固有之,但演变之速度相当缓慢。它与1949年之后所发生的变化相比,实难同日而语。
最后是我今天讲演的结论:第一,“五四”只是中国近代历史变动和转折过程中的一个节点而已,其固有革命的或破坏的作用,但和其他历史节点相比,无论其口号激进与否,至少其作用及影响都极为有限。
第二,“五四”后至1949年,新文化运动中发生过的任何挑战与破坏,都未能对中国社会传统文化构成任何根本性的威胁,更谈不上普遍的破坏和摧毁。中国社会自身的变革,依旧保持着渐进的步伐,并未因“五四”而中断或瞬间激进起来。
第三,1949年以后所发生的对旧文化、旧传统的彻底破坏,既是与其他种种外部因素的作用力密切相关的,也是新政权出于创立新社会的考量着力破坏旧的社会基础的一种结果。但这个新社会的理想与模型,却全然不是源自于“五四”。
当然,诚如前面说到过的,“五四”既然是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的一个必经的现象,从新旧文化冲突的角度,“五四”再有局限,也有其自身的意义。其一,它清楚地反映出受到西方“科学”、“民主”、“人权”等现代观念刺激的中国近代知识分子谋求思想解放的不顾一切的努力;其二,它客观上也造成了中国近两千年以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局面的一次难得的再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