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争会的记忆

将充斥暴力和血腥的斗争会作为童趣来写,似乎既勉强又缺乏理性,但毕竟是事实。我的童年时代,文化生活极端贫乏,除了“打弹子”之类的自娱自乐外,社会提供给我们的娱乐便只有演戏、放电影和召开斗争会了。
       斗争会是时代的产物。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毛主席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所以,斗争会就年年开,月月开,天天开。现在电视台天天放电视剧,都觉得节目有点供不应求。那时候天天开斗争会自然也有缺乏对象之感。虽说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为斗争会提供了相当的对象,但数量毕竟有限,翻来覆去总有点炒剩饭的味道。于是,便将斗争的范围扩大到投机倒把、不务正业、爱发牢骚者身上,后来又发展为“众报公议”的模式。
       我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斗争会有三次。
       第一次因与我家有关,所以记忆深刻。那时候,大队有什么通知需要发到各生产队,一律由地主分子负责送达。千万不要以为有报酬,也不要说尽义务,而是完全属于强制性的。那天有个二十来岁的小地主“崽子”,送通知给我父亲,去大队经济场开会,我母亲硬塞了一把旱烟叶子给他,结果是这把烟叶害他又挨了一场批斗。
       回去的路上,他将烟叶藏在胸前衣服下,再双手拢起护着,小心翼翼地赶路。事不凑巧,偏偏遇上了一位去开会的大队干部,他慌忙习惯性地双手下垂,替干部让路。这下露馅了,烟叶掉了下来。
       干部眼一瞪:哪来的?他不说话。他知道,不论是实说别人给的,还是谎称买的,都少不了一场斗争,而且还要牵连别人。于是他只有这样回答:我偷的。
       为此,大队立即作出决定,马上召开斗争大会。有意味的是,斗争会的通知仍是由他送到各生产队。我们一帮小家伙也去凑热闹,我们被群情激昂的会议气氛所感染,跟着喊打,喊口号,乐得跟过年似的。
       第二次斗争会斗的不是地富反坏右,而是真正的贫农。他是一个爱跑江湖的青年,那时称作“流窜犯”,本就属于打击的对象。这也罢了,不该的是他还喜欢说干部的坏话。此前他已被斗过几次,每次都被打得很惨,鲜血淋漓,趴倒在台上起不来。
       这次斗他出了点意外,一个愣头青批到愤怒处,出手就是一拳击在他胸口上。奇怪的是,被打的人没喊痛,打人的愣头青倒是“唉哟”一声,痛得直摔手。
       一旁的一中年人鄙夷地一笑:小子功夫见长了,那我再陪你练练!说罢飞起一脚踢向他后背。“哎哟”,这回喊得更厉害,只见中年人抱着那只脚 在台上直打转转。惹得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着的笑声。
       我们这些小孩子可是不管不顾,象看耍猴戏般大声叫好。随即秘密被揭穿,原来,被斗的那人身上绑扎了铁板。结果,他被打得更厉害,我们叫得更刺激、更欢畅。
       第三次是一名妇女,平时有点小偷小摸,惹得邻里怀恨。这天她去参加斗争会,本来事先没有半点要斗她的迹象,只怪她自己多嘴惹火烧身。她见台上没有象往常站着被斗的人,便问旁边的人:今天斗谁呀?恰好此时台上有干部也在问:大家说今天斗哪个?有人在台下接音:某某某!某某某就是那问今天斗谁的妇女。于是,她很快被人拉上台去,揭露了几桩偷盗事实,挨了几巴掌,再被放下台来,躲在一边嘤嘤嗡嗡地哭。
       我们小孩子围上去,大声唱歌:癫婆贼,贼癫婆,打耳光,放大泼……一边唱,一边拍手,一边跳脚,很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快乐样子。
       现在,我常常这样想,人之初,性本善,儿童本是最纯真最善良的人,为何如此喜欢斗争会的那种暴力、血腥场面呢?开始时,我们往往吓得大哭,经历得多了,久而久之见怪不怪,见残酷不残酷,反而变成了刺激,产生了乐趣。环境使然吧!这是我寻找到的唯一答案。
       悲乎!我们那失落的童真,我们那变味的童趣!
我曾见过批斗我父亲的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