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海鸣:反思苏南模式——苏州三十年改革开放的经验教训之一
中国的乡村社会将很可能变得令人难以认识。假如中国在这些情况发生之前允许田野调查,我们将运用第一手材料进行写作,以此反思摇椅上的人类学家所进行的研究。
莫里斯.弗里德曼:《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Freedman,Maurice Lineage Organisation in Southeast China.London)前言
提要
三联生活周刊2005年第4期“姜人杰的灰色轨迹”说,费孝通提拔了姜人杰,这是没有根据的。据我的考察,姜人杰一案从一个特定方面反映了苏南模式中的企业家及地方官员的价值取向及其互动。如果姜人杰在古代,照他现有的情况是做不了官的。因为是本地人,又没有经过国家的公开考试。乡镇企业给他提供了机会,但是他却借以寻租,土地和房产的上涨更使他可能成为亿元贪官。权力不在阳光下运行,改革就会扭曲。用人情、面子、关系为核心的解释体系,可以说明解释姜人杰的一些问题。但是如果缺乏“利益”和“政治”这两个概念,就不可能理解“苏南模式”的特定社会变迁场景,也不能理解个人生活与社会历史的关系。而这正是弗里德曼要求的研究中国的人类学者必须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社会整体之上。
时间过得真快。从1978年的zhonggong十一届三中全会到现在,30年过去了。对这一改革开放的历史性决策的作用应该联系各地的实际作一总结。我们在讨论企业家及地方官员的价值取向及其互动对长江三角洲小型企业成长的影响时,首先应明确所谓长江三角洲亦称太湖流域,通常指江南地区,明清时的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江宁(应天)、杭州、嘉兴和湖州八府,以及由苏州府析出的太仓州,共八府一州组成的地区。(参见李伯重:《江南的早期工业化,1550-1850》,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18-23页)。苏南仅是江南的一部分, 苏州是苏南的中心,自古以来,有巡抚等驻苏州,治理所属的苏南地区(参见苏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苏州市志》:全市面积8488平方公里,人口580万;其中市区面积1650平方公里,人口209万。苏州古城始建于公元前514年,距今已有2500多年的历史。以苏州城为中心的行政地区:由于明清苏州城是多个行政中心的所在地,因此以苏州府城为中心的行政地区,也包括了由上而下的3个层级,即巡抚治理下的苏南地区、苏州府以及吴、长、元三县。在这三级行政地区中,前两个地区自不必说,即使是最后一个地区,即吴、长、元三附郭县,地域范围也比苏州城市的地域范围大,因为在此范围内,除了城市地区外,还有面积更大的乡村地区。按照1983年3月1日实行的新行政建制,“苏州市”辖苏州市区及常熟、沙洲、太仓、昆山、吴县、吴江六县市;“苏州市区”则包括城区面积约29平方公里,与郊区面积约90平方公里两部分。由于明清的苏州府城附郭县所辖范围还包括吴县,因此比现在的“苏州市区”要大一些)。“苏南模式”主要是指这一地区。
也许可以这样简单地说,在过去30年历程里,苏州是中国的最亮点之一,它的特殊性愈来愈被人所认识。苏州经济发展不断保持高速度,一年净增的GDP数字,以及财政收入、合同利用外资、实际利用外资早已位居长三角和全国的前列。同时,市场经济发达,经济自由,渐与国际接轨;教育、科技发展;人民自由,民生改善等。苏州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特别是“地利”,毗邻上海,由于苏州的土地、劳动力成本较低等因素,越来越多的大企业愿意把生产基地放在苏州,苏州各种开发区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这种特殊性并不能超脱一般性,政治改革进展缓慢,与经济改革现状明显不适应;贪污腐化严重,引发社会冲突 ;贫富悬殊矛盾,社会道德水准下降;环境污染。以上分析,联系到我长期调查的“苏南模式”,有许多具体问题。我们倒还不是汉人贾谊说的,“秦皇帝在之时,天下已坏矣,而弗自知也”。只是苏州的农业和工业的转变太快了,对此又没有很好的思想准备和文化基础。逍遥派知识分子的学究式回答,或赶潮流不能说明问题。
1962年,弗里德曼在《社会人类学的中国时代》(“A Chinese Phase in Social Anthropology”,The Study of Chinese Society: Essays by Maurice Freedman, selected and introduced by G. William Skinner. Stanford ,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一文说,在田野工作这一看家本领的基础上,应对现有历史学、社会学的方法和成果加以借鉴,从而达到对中国这一复杂社会的全面认识。“人类学者用以探讨其它社会的民族志方法不足以研究文明社会,因为文明社会的整体是民族志方法所无法掌握的。研究文明社会的人类学者如果想以自己发现的材料说点什么,那他就需要首先考察一下他拥有的材料是否对理解社会整体有用,或者说,是否可以将之联系到社会整体。正是从这个有限的意义上讲,研究中国的人类学者必须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社会整体之上”。最近,我看到了昆山出版的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虽说这是天下文坛萃英,但还是首次从手稿整理出来。当代历史学家赵俪生高见:《天下郡国利病书》反映的是基层意见,实为难得,可与《明实录》的上层意见、《皇明经世文编》的中层士大夫意见相比较。这种上、中、下三个层次的全过程的研究,也许正与我的老师费孝通一直提倡的社会人类学方法相通。就我们在苏州研究而言,上层是苏州历届领导的讲话和文件等;中层是一般的报道和书籍;下层是基层的实地调查,它最有价值,最能反映真实情况。有趣的是乾隆修《四库全书》时,说,“炎武学有本源,博赡而能通贯,每一事必详其始未”,但“激于时事”,“迂而难行,或愎而过锐”。于是清代学者只能读书考证,囿于书房了。然而,现在的时代和情况不同,总书记胡锦涛同志强调宪法权威,特别强调要依法治国,决不允许任何组织和个人拥有超越于宪法之上的权力,都要在宪法和法律规定的范围内活动。胡锦涛总书记号召大家都说真话,不说假话、大话和空话。
列维·斯特劳斯说得好:“没有一个社会是完美的。每一个社会都存在着一些和他们自己所宣布的规范无法并存的不纯杂质。这些杂质会具体表现成为相当分量的不公不义、无感无觉与残酷,这是社会的天性”。他又说,两句似有矛盾的话:“欧洲社会是惟一产生出人类学家的社会,而且欧洲社会的伟大之处正于此”;“西欧之所以会产生人类学家,正是因为西欧深受强烈的自责所苦,这种强烈的自责迫使它去把自己的形象和其他不同的社会做比较,希望在比较之后,那些社会也被表明为具有西欧社会的种种缺陷,或者是可以借以帮助解释西欧社会的种种缺陷是如何从自己社会内部发展出来的 ”(《忧郁的热带》列维·斯特劳斯 王志明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2年508页)。
费孝通在1983年所著的《小城镇再探索》中,第一个提出了“苏南模式”的概念。当时,他以为这是全中国社会主义农村的方向。后来,他说明模式分析只是社会学家的一种分析,模式不是样板,反映的是各地因地制宜发展的路子,苏南模式的乡镇企业是地方干部经营的社区所有制,温州模式是个体所有制(《学术自述与反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6年版 91页)。现在成为一面历史的镜子。这也是一种《资治通鉴》呵!费孝通在20世纪90年代,年事已高,对乡镇企业的变化以其局限性的了解受到限制。然而,他关于苏南模式的定义:“干部社区所有制”,实际上并没有过时。90年代中期,苏南乡镇集体企业普遍实施了产权制度改革,有人说宣告了费孝通提出的“苏南模式”的“终结”。其实,终结的是国家和集体企业独霸天下的局面,但是费孝通说的“干部社区所有制”并没有变。在所谓新“苏南模式”中,政府还是“强势”,大量引进外资使苏州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工厂”。然而,经济发展过多地依赖外资,从长远来看,并非好事。这种“外资依赖症”的毛病,现在的苏州领导是很清楚的,应“把外向型经济与本地经济很好地结合起来,支持更多的本地企业为外资配套,用外资带动民资,把提高百姓收入放在首要的位置”。而且,苏州应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产品,从“苏州制造”变为“苏州创造”,才能永葆生机。目前的世界性经济危机要求我们进一步地思考这个问题。危机会促进改革,但这并不是说,危机必然会促进改革。一句老话,政治路线确定以后,干部是决定的因素。GCD是执政党,决定因素是领导者的政治见识、决断、意志和担当。面对一个陈旧体制时,首先是要有一种改革的社会道义和历史责任的崇高理想;同时,每一个党员都应在自己不同的岗位上努力推进改革。
因此,我觉得,现在首先要从政治体制改革的角度来思考问题。1978年的农村改革过程首先是一个政治突破的过程。当时,十一届三中全会为彭德怀等平反,1959年庐山会议上受株连打击的老人恢复工作,进入中央委员会,这种深刻的印象是我永远不能忘的。现在继续深化改革,仍然有一个如何实事求是地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总结传统政治体制和创造新的政治体制的问题。令人感到欣慰的是,苏州的政治环境日益健康,不同的利益和政策主张,逐渐都有充分的表达渠道。政治是众人之事,当地领导人不应停留于政治表态,对基层的意见不应想听则听,不想听则不听。现代民主政治的基本要求是,必须有制度的保证,制度应保证政治制度上的话语空间,当权者不可也没有办法扼杀无权者的表达权利,而无权者的话语权可以警示和制约当权者的行为。苏州改革30年来,主要方面当然是成绩,但是某些政策的设计和制度安排的弊端或者失误,至今没有被承认和纠正。
我们这一批1968年上山下乡的老三届虽然现在大多已经退休,但通过多年的学习,对学术和政治难分难解的关系,是看得比较透了。对于政策研究者来说,更应该正视现实。在未来若干年里,也许经济发展不再一如既往地保持快速增长,许多在经济发展迅速时被缓解的社会冲突、矛盾将进一步突出,大量新的矛盾将涌现,情况更加复杂。而且,守旧或创造、听话或不听话,有所作为还是平庸无为,唯才是举还是德才并举,这些老概念不能完全反映日益复杂、深刻的社会矛盾,政府和民众的关系、政治体制的改革和变化。值得注意的是公众的政治表达和政治需要,不仅有了一定的经济利益基础,而且有了全球化信息网络的特征。
即将枪毙的原苏州市副市长姜人杰一笔贪污8千万,总数近1亿,成为反腐败的一个大案例,传播媒体炒作姜人杰已经是够多的了,至于私下的小道消息是更多了。我是认识他的,但没有什么自己的新材料,却要写姜人杰,把他作为社会学调查的对象,这是有客观原因的。因为我在苏州,特别在吴江调查多年,有一些实际感受。何况,他平时自我吹嘘他是费孝通的学生,临死前还有人要拉已经过世几年的同乡费老来垫背,说是费老推荐做官的,胡说八道一气。我责无旁贷,要写这篇文章,目的是要写出姜人杰犯罪的真实原因及其苏南模式的背景,从通常对犯罪高官有关金钱女色的动物性特征描绘中摆脱出来。三联生活周刊2005年第4期等报刊所谓“姜人杰的灰色轨迹”一文,提供了问题的一个出发点。我们的讨论必须从这里开始,也只能从这里开始。
据称,姜人杰1948年出生于吴江县震泽镇一个普通家庭。1984年,姜人杰担任了上海缝纫机三厂吴江分厂的厂长、党委书记。1987年4月,他被调入吴江市政府担任副市长,分管工业。1991年初,姜人杰调任苏州市外经贸局副主任。此后,他相继担任苏州市外事办公室主任、苏州市政府副秘书长、苏州市外经贸局主任。2001年2月,姜出任苏州市副市长。
首先,我们要问这样一个本地人在古代能在本地做官,而且一直从县里做到市里吗?显然是不能的。莫里斯·弗里德曼一个外国学者都很清楚:“根据规定,县官不能是本地人,因为不允许为他自己所在的省份服务,而且他被频繁地调动。他也不期望将他的女儿嫁给其管辖范围内的任何人,或者在他管理的地区购置土地。至少在理论上,在位期间不可能建立亲属关系,因为他不应该雇用与他衙门有关的亲戚”(《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刘晓春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0年3月出版 第82页)。
“日益严密的文官制度,使各级政府首领都由皇帝直接任命的官员担任,这类父母官既受任期限制,又需回避本籍,还被地方士绅牵制,其权力远逊于古代一个小小的百里候”(《走出中世纪》朱维铮著 增订本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7年1月第一版25页)。晚清以后,一个县官不必去受十年寒窗苦,参加全国的科举,也无需一步二步学会官场的上的一套,只要视地方大吏的眼色行事,这就大大地降低了县衙门的威信。而且回避制度已经取消,地方绅士的力量日益强大,世风日下。尤其在乡镇一级这种情形日益明显。
历史上回避本籍的规定是严格的。如我长期调查的昆山,它的历史县籍进士不断,宋元明清各朝都有大批进士及第。县志记载,他们都是到外地做官。而昆山县历代县官,从三国南北朝开始到清朝宣统年间,没有本地人做县官的。祖冲之这样的外来名人在昆山还做过一任知县。自清宣统三年到1949年5月解放,昆山县历任知县、县长的数十人中,只有一个本地人做过十天的县长,还有一个抗日民主政府的县长也是本地人,做了一年多县长。解放以后,历任县委书记、副书记数十人,只有一位本地人做了一年多的县委书记,二位本地人做过副书记。历任县长、副县长、包括革命委员会正副主任数十人,只有一位本地人做过县长,六位本地人做过副县长。就地方性而言,县一级领导中,以山东海阳县籍贯的人最多。这是由于解放前,GCD准备的南下工作队,昆山县对口的是海阳县,所以多少年就出现这种情形。而且当时这批干部还年青,有的二十几岁就任县委书记、县长。值得注意的是本地人担任地方要职,是近代的事。但是很快地作了调整。1980年代一批优秀的外地大学生担任县委书记、县长,工作成绩突出,今天昆山的良好基础主要得力于当时的班子。本地人做本地官,有的因为是土生土长出来的,特别熟悉本地的情况,而且要长期呆下去,工作是努力的,他们有关系多的好处,但同时又是坏处。而外地人,如历史上的知县往往是干几年,捞一把就走的,但是与地方上关系少,做事受牵制少。就科层制的要求来说,当然是首要着重于不用本地人做本地官,比较而言,这样产生的弊病也许会少得多。
姜人杰出事后,有的当地干部对我说了姜人杰一些好话。我相信这是真实的,而且是自然的。1994年我在吴江县政府挂职时,姜人杰已经到了苏州,我不认识,但也听说过他的好话。我也相信,他在吴江工作时的表现是好的。这正是费孝通差序格局理论的一个明证。苏南在70年代初基本上还是费孝通说“乡土中国”,依附土地,自耕自食,年复一年,就地生产,就地消费。我在昆山插队,住的草棚,烧的是泥行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饭时间看太阳,晴天多出工,雨天就可以少出工或不出工。比不上吴江的江村,他们还有自织自穿。农民不离乡土,人与人之间,非亲即故(姜人杰有亲戚在江村),彼此都是熟悉的乡亲,却有轻重厚薄的分别,这种“差序格局”推演的社会关系网,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每根绳子被一种道德要素维持着”,“最基本的是亲属:亲子和同胞,相配的道德要素是孝和弟”;“向另一路线推是朋友,相配的是忠信”。只是“中国的道德和法律,都因之得看所施的对象和‘自己’的关系而加以程度上的伸缩。我见过不少痛骂贪污的朋友,遇到他的父亲贪污时,不但不骂,而且代他讳隐。更甚的,他还可以向父亲要贪污得来的钱,同时骂别人贪污。等到自己贪污时,还可以‘能干’两字来自解。这在差序社会里可以不觉得是矛盾;因为在这种社会中,一切普遍的标准并不发生作用,一定要问清了,对象是谁,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之后,才能决定拿出什么标准来”(《乡土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85年 34-35页);“中国传统结构中的差序格局具有这种伸缩能力。在乡下,家庭可以很小,而一到有钱的地主和官僚阶层,可以大到象个小国。中国人也特别对世态炎凉有感触,正因为这富于伸缩的社会圈子会因中心势力的变化”(同上 24页)。
又据说,姜人杰“1964年高中毕业,下乡插队到了震泽镇附近的庙港公社红心大队。1969年当上了庙港公社红卫中学的教师,后来到公社文化站任职,在这里他结识了学者费孝通。费老几度到庙港考察,两次都是姜接待陪同,费老很赏识这位颇有头脑的年轻人。1982年,姜人杰在费孝通推荐下,以第一名的成绩被选派到南京大学经济管理干部专修班学习。毕业后,费孝通还征求当地政府意见,表示如果没有合适的位置,他就要留姜人杰在自己身边”。这里说的姜人杰和费孝通的关系全属谎言,为此我调查了当时有关的吴江县委书记、县长、组织部长和当时的庙港镇书记等人。他们并不讳言,是他们推荐和提拔了姜人杰,而费孝通不可能,也没有权力推荐姜人杰。只有一点是真实的,即1981年10月费孝通三访江村时,当时在镇文化站的姜人杰参加了统计工作,至今在江村留有一张他站在后排的照片。
注意姜人杰是被有关部门选派学习的,在中国古代这种情况通常不可能发生的。弗里德曼说,古代“勤奋的农家少年熟读诗书,通过刻苦的攻读和现实中少有的才智取得晋升之阶”(《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刘晓春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0年3月出版 68页),这是常有的事。但关键是“必须通过国家的考试”(同上 72页)。国家考试是政府统考,最低一级秀才也要由省教育长官主持,到进士一级每三年不过一、二百人,唐太宗谓之“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一时曾有明经科是保证世族子弟参政特权的制度,但养尊处优者不可能与寒门子弟在才智方面进行竞争,即使当官,也易成为科举出身的文官或经验丰富的吏书的傀儡。
所谓姜人杰“第一名的成绩”可能只是吴江选派范围内的成绩,他是老高中生当然比较好(插队的老高中生多得很,有几个人能有这种幸运)。他去的是一种特殊的干部班,这不是公开的,人人都能通过考试进去的。不过,当时这种干部班读书还是认真的,不象现在议论很大的党校文凭和干部的学位问题。问题不在于有关教育的规定缺乏权威性,而在于党校读书的人不该享受特权 。到党校就读的大都是党政机关的干部。这种免费“学历教育”,不可能惠及工人、农民,很自然被群众看成是一种官场特权。所谓“五不文凭”,指党校中的“不用通过国家统一考试”、“不用上课”、“不用做作业”、“不用写论文(以上都可由人代劳)”、“不用私人交学费(可报销)”的文凭。这种说法有些简单化,但还不过是冰山一角。邓小平取消工农兵学员的推荐制,实行传统的高考;现在当公务员要公开考试,以及最近中央将党校学历纳入国民教育体系等,这些都是进步。长达二十年多的党校学历的弊病从中国历史的角度来看,是很清楚的。只有极少数朝代当权者有过这种特权,后来也取消了。
朱维铮有一段极为重要的话。他说,乾隆对八旗保证凡是不读书而骑射滿语学得娴熟者,自加录用。而且在官员的录用晋升方面,“不问考试优劣,不计才能高下,不管政绩有无”,以籍贯为主。“这样一来,建立在文化基准上的全部文官制度,就名存实亡了......构成这个政权核心的高级官员,有半数是按照书读得越多越蠢的否定文化标准来选拔的”,“按照文化无用论的另外标准选拔,那么自唐至明不断改造的那一整套文官考诠制度,还有什么用?当知识不再成为推动官员进取的一种力量的时候,那么各个层次的官员便会停止对知识的追求,这不是中世纪的通例么?当文化素养不再成为统治集团成员衡量人品的主要标准以后,那么连中世纪舆论也公认属于卑劣的行为方式,便会被普遍采用作为攫取权力、财富和社会地位的正当手段,这不是中世纪的常规么?”(《走出中世纪》朱维铮著 增订本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7年1月第一版46-47页)
在中国历史上,长期实行的是科举制,不管它本身有多少弱点,但它长期实行千年之久,这一存在就说明它对中国封建政治制度稳固所起的作用。封建统治阶级靠科举考试制度来实现其自身的组织、改造和稳定。任何人只要通过县级考试、就有法律特权,免受刑杖之苦等。任何人通过省考和殿考,就有了做官的资格。所以,教育的威望是与做官联系在一起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前提和结论都是“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现在看来,考试本身,如选自四书五经上的某句话的发挥等,是无意义的。但是考试前后的考验和训练是严格的,会有益于人材的选拔。而且,一个山野之人,一下子成为官员,怎么会不尽忠于皇帝呢?俗语说,“二十年风水轮流转”。还是要引用弗里德曼的话:“这一体系所提供的无论是怎样的社会流动的客观机会,毫无疑问的是,它经常被人们认为是推动社会前进的有效机制”(《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刘晓春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0年3月出版 68页)。
作为中国封建政治制度稳固支柱的还有绅士,即“取得帝国功名的读书人在村落社区中享有非常高的地位”(同上)。这个地位与科举制是分不开的。绅士和读书人是有联系而又有区别的。生于绅士家庭中的人,不一定能保证成为一个中国传统的官员和学者。当绅士的条件有两方面:继承和训练。一个家族为培养一个读书人是不惜余力的,因此一个人做官以后,有必要来报答,有必要使家里的鸡犬升天。但是几代人下来,谁知道会怎么样呢?也许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大家族人口众多,也导致土地的分散。何况人事关系复杂,变化捉摸不定。当然,作为绅士的人家,官做得愈大,地位也就愈高,影响也愈大。所谓家世显赫,功名富贵。
同时,我们要指出,在苏南模式中,工农兵学员和拿党校文凭的人在领导干部中占了很大的比例,可能一时是绝大多数。也许将来有机会,象1940年代潘光旦和费孝通一样对数以百计的清代官员来源作一统计,就会看得比较明白些了。如果一个大学,让许多拿假的大专或本科文凭的人当大学的领导和博导,甚至在下面安排许多这样水平的教授和系主任;而不用1980年代以来全国统考出来的大学生、硕士和博士,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学?可曾似相识的,不仅是某些大学,还有政府机关。
第二个客观原因是这里有一个常用的比拟“农村包围城市”。GCD是从农村包围城市的长期斗争中发展起来的,文化较低的农民干部自然占了很大比例。苏南模式的环境也有些类似。1980年代初乡镇企业的异军突起,突破了计划经济体制和单一的城市工业化体制,提高了农民的生活水平,改变了农村单一种植业和农业为主的经济结构。这是费孝通从1936年江村调查以来的理想的实现。这种突起的经济对地方政治必然会发生作用,加上当时苏州地市匆匆合并,老干部大量退出,造成了广泛的寻租(rent-seeking)环境,使得一批过去受政治因素和户籍制度影响,不能发挥才能的人有机会获取最大收益,包括财富、权力和声望。特别是大量乡镇企业干部进入苏南政府,获取一定的地位(相反,没有这种经济背景的有文化的城市干部和知识分子则困难些);同时,随着对外迅速开放,思想教育放松,政治改革进展缓慢,埋下了腐败的蔓延的祸根。如果不能及时地通过思想和党纪教育以及政治改革,就有可能酿成严重的社会政治问题。姜人杰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
现在已经不是《乡土中国》的无为政治时代。费孝通说,“人们喜欢的是从权力得到的利益。如果握在手上的权力并不能得到利益,或是利益可以不必握有权力也能得到的话,权力引诱也就不会太强烈。譬如英国有一次民意测验,愿意自己孩子将来做议员或阁员的人的比例很低。权力之所以引诱人,最主要的应当是经济利益。在同意权力下,握有权力者并不是为了要保障自身特殊的利益,所以社会上必须用荣誉和高薪来延揽”(《乡土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85年 62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