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管锥编》之五:理解钱锺书

本帖最后由 周泽雄 于 2009-6-1 20:14 编辑

  在《谈艺录》“三五”里,为了举证南宋大诗人陆游的诗“词意复出议论违牾”,钱钟书出手之狠辣,“痛打落水狗”似已不足形容,直可视为拆骨扬灰。他告诉我们,针对陆游的“句法稠叠,令人生憎”,前人已经“举例颇繁”地指出了,既如此,按说他只需援引数则,兼示认同,即可收手。然而,那不是钱锺书的风格,他性喜用自己的发现来“聊补”前人之“所未及”,顺便再讥讽一下清人赵翼,后者在《瓯北诗话》里竟然称许陆游“遣词用事,少有重复”,这对钱锺书显然构成了冒犯。于是,我们看到了一场令人倒吸冷气的揭发。我数了下,钱钟书一气举出四十六对恶例,将陆游遣词造句时屡屡自我蹈袭的庸劣习气,掀了个底朝天。这还不够,日后“增订”时,钱锺书又追加了十多个例子,仿佛追敲了十来根棺材钉。

  这种风格,老实说超出了我的阅读经验,让我敬也不是,叹也不是。通常,举例是为了说明问题,当问题依旧处于说明之中,追加例证就是可取和得体的,反之,当问题已然得到充分说明(可以想见陆游正在伏地求饶、连称“惭愧”),例子却兀自源源不绝,我就不知所措了。陆游虽属不容轻慢的大家,但既为大家,标准也得相应提高,倘能指出他三五个蹈常袭故之处,即算初战告捷,纵使抱有猛追穷寇之志,例子增至十个也已足够,又何至胪列若斯呢?

  我有个固执的想法,钱锺书为人称道的能耐,倘若减去几分,他的成就会不会更高些?我们知道有一种奇特的缺点,源于优点的放大和延长,读《管锥编》、《谈艺录》时,我常会想起这种俨若“高处不胜寒”的缺点。

  请允我再次提及约翰逊博士,在我佩服的人里,提到约翰逊没有不心悦诚服的,拒绝佩服他的唯一办法,大概就是假装不知道他。大致上,大批评家无不对他拜倒,小批评家无不装做不认识这个人。《西方正典》的作者布鲁姆曾明确声明:“我的英雄偶像是萨缪尔·约翰逊博士”。但即使是这位声称“一个人写完一本书,至少要掀翻半个图书馆才行”的文学强人,与钱锺书相比,无论记忆力还是阅读量,都有所不及。约翰逊虽被公认为他那个时代英国最博学的人(费时九年独力编出英国第一部《英语词典》,即为明证),但他并非勤奋的象征,他曾对人说:“先生,我年轻的时候,极为用功,有一件虽令人伤心却一点也不假的事实,就是我现在的知识,差不多和十八岁时一样多。”《约翰逊传》的作者鲍斯威尔也曾纳闷:“我简直想不出他怎会有时间创作。……回想起来,每次我邀请他去酒店消磨时光,他几乎都没有拒绝过。”这类事,可以想像出现在钱锺书身上吗?约翰逊曾如此谈论写作心得:“其实自己写一张稿纸的文字,比把一册八开本的书摘录成一张稿纸还要容易。”其中缘由,不屑于此与无力于此,大概各占一半。反观钱锺书,摘出一页稿纸,不过弹指功夫。

  钱锺书对书的痴迷与记忆,近乎骇人听闻,如我这等中人之资,在自身经验系统里,常常狼狈地找不到与他平等交流的按钮。比如上举那四十六对例子,我根据自身可怜的知识储量,自会嫌其奢侈。以我之区区微力,找出三个例子都觉踉踉跄跄,而听钱锺书的口气,这些例子还是大幅割爱的结果,如果不吝篇幅,再举出四十六对来也非难事。既如此,我之前说他“出手狠辣”,难免有种小人国看大人国的味道了,属于穷汉子不解富人愁。对我等来说,知识上的不足未必就是缺点,有时还构成勇气之源。我们敢于把某些见解自以为得计地写出来,难说不是借助了一把“无知”的巧劲,否则,当我发现任何还算有点意思的观点都已被人成百上千次地表述过了,写作势将难以为继,若强行开张,则会生出专售山寨手机的感觉。我们几乎难以想像,对于熟知各家各派学说观点的钱锺书来说,自创新见是一件何等艰难的事。

  理解钱锺书,对我来讲,始于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在某些地方理解不了钱锺书,他的某些强项俨然具有外星人的特征,由此,我们领略了大量并世没有第二人会向我们展示的知识风华。与此同时,他在“思想的艺术”(这正是约翰逊博士最为人称道的地方)等方面的若干瑕疵,我也必须善意地理解成“阿喀硫斯之踵”。一个人如此博极群书,他的知识负重定非常人可及,思想的翅膀随之变得沉重,恐怕也是正常的吧?

  所以,有时我才会瞎想,假如钱锺书的阅读和记忆天赋能打个对折?

编辑说明:经TIAN兄指正,自订错字一枚。郑重再谢。
沙发,最后一句话的“?”改成“……”,会不会效果更好,现在这句有点像半句话。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不解周兄何以对此类知识能力如此钦佩?
沙发,最后一句话的“?”改成“……”,会不会效果更好,现在这句有点像半句话。
杜雅萍 发表于 2009-6-1 11:46
可是,俺觉得用“?”的这种意犹未尽,比用省略号更妙啊。
回平平:当时我也纳闷过,也许,写完整些更好。
回剑神兄:没办法呀。在我眼里,人类之所以伟大,全在于知识。所谓智慧,也是知识积累的上游产物。我不能不佩服。
虽然,有时我也佩服肌肉棒子,但使人类成为人类的,正是知识。
回复4楼,用“?”或“……”都可以表示意犹未尽的意思,感觉“?”的语气更强,而省略号则平缓一些。
老天有时候很偏心,偶是这样理解滴。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本帖最后由 tian295 于 2009-6-1 12:26 编辑

这个问题很大,细看周兄如何理解的。以前周兄曾谈及钱锺书是个文艺家,性喜谈文论艺,俺觉得这个定位就非常准确,这也是理解钱氏的极好的角度。
本帖最后由 tian295 于 2009-6-1 12:36 编辑
可是,俺觉得用“?”的这种意犹未尽,比用省略号更妙啊。
九月十九 发表于 2009-6-1 11:57
同意九月的看法,?号更好,强烈地表现出对于天才的臆想及对臆想的强烈的兴味。
吹毛求疵:“大致上,大批评家无不对他拜倒,小批评家无不装做不认识这个人。”
“大致上”和两和个“无不”迹近“基本上”+“都是”。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谢谢诸位探讨?与……之别。这是感觉上的差异,恐怕各有利弊。写作的成文法,规定我们不能同时使用两个标点符号。平平这么说,是按照她的感觉。本来就存在这两种感觉,我只是当时觉得应该用问号。
没办法,用了问号,属于省略号的味道,只能任其蒸发。无法两全。
“小批评家无不装做不认识这个人”,“做”系“作”之键误否?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谢老范指点。
其实,不是笔误,而是盲点。今后知道了。
他為舉證陸游"意复出议论违牾"之事
我倒是看出他的痴
一種文人執著的可愛
拿約翰遜博士與之想比,或許前者更呈一种飽滿和諧平衡狀態
但後者的不完美,讓你看到了"他的某些强项俨然具有外星人的特征",讓"我们领略了大量并世没有第二人会向我们展示的知识风华"
或許這是一种平衡?
我喜歡他成為錢鐘書而不是第二個約翰遜博士
宝玉你好。
其实,我也这么看。小文只是引入一个对比项,聊以嚼舌。
出现两个约翰逊是乏味的,钱锺书也不必有两个。
细细读过
谢谢风。
本帖最后由 tian295 于 2009-6-1 20:12 编辑

“一个人如此博极全书,他的知识负重定非常人可及,思想的翅膀随之变得沉重,恐怕也是正常的吧?

博极“全”书?是博极群书吗?还是只是博极陆游的全书?
谢谢TIAN兄,真是见鬼的笔误,太惶恐了。当然是“群”,怎么可能“全”呢?
“我有个固执的想法,钱锺书为人称道的能耐,倘若减去几分,他的成就会不会更高些?我们知道有一种奇特的缺点,源于优点的放大和延长,读《管锥编》、《谈艺录》时,我常会想起这种俨若“高处不胜寒”的缺点”

有时候,一个人的长处优点被过分的变本加厉的发挥,得不到“度”的控制,反倒变成缺点。稳重很好,但一旦过度,就有可能优柔寡断。做事雷厉风行原是不错的,过度则成了鲁莽毛躁。打个浅显的比方,一个人力气大是优点,但如果不管该不该需要不需要,全以力取,不思琢磨巧劲服人。则其人已为自己优点所障,在四两拨千斤的技能方面恐难以有较大成就。物极必反,优点适足为短处。究其原因,炫技逞才,储存宏富,不充类至尽,心必不甘也。优点障也是有才之士需要警惕的缺点。
回TIAN兄:这个想法,我最初得自中学时的数学老师。这位数学老师喜欢把一句俗话或格言稍稍变点样子,比如,不说“失败是成功之母”,而说“失败是成功的妈妈”,听上去竟然也颇有味道。另一句话是说:优点是缺点的延长线。对一个手上拿着木制几何尺的数学老师来说,这么讲话倒不失当行本色。
理解钱锺书,对我来讲,始于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在某些地方理解不了钱锺书,他的某些强项俨然具有外星人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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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真有文艺上的外星人,他会做一个书袋大全吗?
回亦工亦农兄:我只是有此一比,实际上,没有人会做一个书袋大全,钱锺书也无意于此。
对于别人“无能为也”的能耐,人们通常有两种态度:要么顶礼膜拜,要么竭力贬低,以使自己的中人之资不致太过狼狈。
我写此文,就是试图中和这两种态度。
对古今称颂的大诗人一气举出四十六对恶例并不断追加,这行为本身就透着一种思想。我觉得,有时思想不一定穿着“思想外壳”(我生造的词),不一定用常规思想形态来表现。
泽雄兄写得好!妙句迭出,比如“仿佛追敲了十来根棺材钉”,比如“可以想见陆游正在伏地求饶、连称‘惭愧’”,“理解钱锺书,对我来讲,始于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在某些地方理解不了钱锺书”,喜欢。
不但奋斗,而且吃肉 不但努力,而且喘气(感谢花间网友提供头像图片)刘齐文集
要摘周兄的妙句,那可是摘不胜摘的。感觉周兄每次行文,那是憋着劲的妙句迭出,激情蓬勃。有时候俺就奇怪了,写这种学术味的散文,咋就那么激情澎湃,艳光四射呢。
多谢刘齐大哥鼓励。
内心,俺也认可“这行为本身就透着一种思想”,说个滥喻:既然花族可以用各种方式开放,比鲜花更百态的思想,恁什么只能有一种绽放方式?但考虑到不少国内读者对思想的理解过于机械,而解释思想百态,笔墨成本又近乎高不可攀,只能妥协一下,打个马虎眼。
我还觉得,钱锺书这种行为,代表着一种俯瞰的视点。读钱锺书,发现陆游经常成为他奚落的对象,尤其喜欢嘲笑陆游不懂军事而好言兵法。似乎,在官方的认知里,陆游这种外行行为首先不叫外行,而必须从爱国主义高度加以认识。这表明,我们的官方认知系统,本身也有反智性:不在乎说得不高明,而首先看你说得高调不高调。
钱锺书嘲笑起白居易来,也甚是有趣。那天见一个帖子,好像是TIAN兄转的,说止庵如何佩服白居易。我抄一句钱锺书刻薄白居易的话,聊供一笑:
香山作诗,欲使老妪都解,而每似老妪作诗,欲使香山都解;盖使老妪解,必语意浅显,而老妪使解,必词气烦絮。浅易可也,烦絮不可也。
最后,再向田兄拱手。鼓励俺,也请注意方式方法,把我弄得不识抬举、不知南北,我找谁算账去呀。
有句话可以在此坦白:写作对于我,首先是件好玩的事。
有句话可以在此坦白:写作对于我,首先是件好玩的事。
周泽雄 发表于 2009-6-2 14:56
仅这一句话,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丙辰龙我,当场嫉妒的倒地一命呜呼。
对古今称颂的大诗人一气举出四十六对恶例并不断追加,这行为本身就透着一种思想。我觉得,有时思想不一定穿着“思想外壳”(我生造的词),不一定用常规思想形态来表现。刘齐 发表于 2009-6-2 14:29
刘齐大哥说的这种感觉,俺能理解。
很多大手笔,不但没有“思想外壳”,而且,好像羞于给自己的文字套上“思想外壳”。我现在越来越喜欢这种文章。
钱谷歌、钱百度。
我为自己唱了一支暗淡的天鹅之歌!
本帖最后由 古呆 于 2009-6-2 17:05 编辑

钱是捉虱子高手,看见虱子不捉,自己都痒得慌。他尤其对别人看不见的虱子,捉得更欢快。
泽雄先生写文章就是练太极,功架拉得不够开、势不做到饱满得紧张,自己就不尽兴。
因为做的都是自以为好玩的事,不尽兴则不罢休。
“再向田兄拱手。鼓励俺,也请注意方式方法,把我弄得不识抬举、不知南北,我找谁算账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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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重声明哈,俺可不是恭维,阅读感觉确实如此,读周兄文字,确是警句妙语排沓而来,仿佛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其实俺对周兄如此为文,还是有所腹诽的。太过迫促,信息密集。缺少闲笔,无悠游不迫之姿。

”刘齐大哥说的这种感觉,俺能理解。
很多大手笔,不但没有“思想外壳”,而且,好像羞于给自己的文字套上“思想外壳”。我现在越来越喜欢这种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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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龙MM看法,大家行文,溶盐入水,了无痕迹,哪会有什么"思想的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