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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4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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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小立:《舒芜口述自传》读后
说实话,读《舒芜口述自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5月版),内心里没有产生多少震撼。或许大多数关注这本书的人,读后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关心的是胡风事件相关的如“交信”的细节的进一步披露,可遗憾得很,舒芜先生说他在《〈回归五四〉后序》(《回归五四》,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版)里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这里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关心胡风案中这段公案的人,大概不会放弃读舒芜撰写的《〈回归五四〉后序》的机会,我也一样。我还记得读过后,思想里似乎一下子产生出一个“空洞”,——无涯的、深不可测又仿佛透出某种说不清的意味。
这篇《后序》已经读过有一年多了吧,至今我还弄不清那时的感觉应该算是震撼还是迷惑。在胡风事件中,受难者是胡风以及路翎、绿原、阿垅这批人,而受难者无论如何都应该受到同情,得到尊重,这是义务,也是道义上的自然倾向。所以有研究者说,舒芜终将定在耻辱柱上,也是没有办法的。从这个角度说,他的“交信”无论是主动还是出于被动,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它们同样造成了恶劣的后果,而历史评判是不考虑人们的主观愿望的,主观愿望再好,客观效果不好,也不能说好。但历史研究(就广义言)还有一个功能,就是首先要辨清来龙去脉,或许这个功能还是第一位的,因为辨不清来龙去脉,也谈不上形成正确的价值判断。在胡风事件中,弄清前因,可能更为重要。这是由于谁是最终拍板者已经没有争议,而周扬等与胡风的宿怨也大致昭显于天下,唯独舒芜“交信”之事,至今也只能算是一个谜。可能对整个事件来说这事确是不重要,但对舒芜本人却相当关键。所以无论在《口述自传》还是《后序》里,这个细节舒芜说得最详尽,并且他还有叶遥这位当事人的证言。
有研究者怀疑舒芜动机上的真实性,在他们看来,以舒芜之智慧、之敏感,是不可能不清楚“交信”将导致的后果,为了说明这一点,他们进一步地从舒芜个人的经历和思想来分析,以为像舒芜以前能写出如《论主观》之类的文章,又一贯“紧跟”的人,是不可能没有形势把握和判断能力的,可见,舒芜并没有那么单纯。其实,不仅是研究者有此认识,就是舒芜自己,也未必完全脱离这个轨道。在《口述自传》中,一条主要的思路,就是舒芜先生思想上的自我解剖,他似乎也没有脱离“藉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模式,但这一点对个体来说,却很难能可贵。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普遍激进化倾向已经有了一个大致清晰的轮廓了,在这样的语境中成长起来的舒芜是不可能不受到影响的,更何况他的思想的发见者是知名的左翼文艺理论家、诗人、鲁迅的弟子胡风,而对一个有创见,又寻求“进步”的青年来说,知遇之恩所带来的影响无疑只能是一点,即进一步强化了他的左倾,以及对左翼文化的接受。事实上,舒芜的自我剖析也是从这时开始的。颇有意味的是,《论主观》一文发表前后胡风的态度。在这个问题上,舒芜说得像是轻描淡写,实则心存不满。因为胡风,至少在舒芜眼里,有点表里不一。但与此事有关者,恐怕也不是“道德”一条能解释的。重庆的左翼文艺界并不简单,它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物,它是整个政治化了的左翼文化界的一脉。所以与此事有关的,也必须从这个背景出发去分析,才可能真正理解事情的真相。但就舒芜个人而言,他也是有理由怀疑和不解的。毕竟他是身在异地,可以说是不明就里。他是在胡风的摇控之下完成《论主观》的。在《后序》里,舒芜转述此事时,主要依据的是聂绀弩的话以及胡风《关于乔冠华》中说的“我在《后记》里说明了是想引起批判,这时我说明那里面只有一个论点我能够同意”。已经有研究者对这一席话中“批判”一词的理解得出了截然相反的解释。(参见余世存:《在迷失和回归之间——我眼中的舒芜》,张业松:《关于舒芜先生的是非》,分别载《书屋》2000年第1期、第11期)但问题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有些事在当时已经不是非此即彼的了,是不是还有第三种解读方式,比如我们后来常常在开会时遇上的一种情况,有的人在会上刚表完态,私下里就说完全相反的话。这肯定不是道德上的“两面派”所能完全解释的,它应该还有更深刻的社会因素在里面。胡风在他的回忆录里说的“我发表《论主观》的真意,即我在《希望编后记》中所说的,希望用‘无情的批判’来分析《论主观》,用论争的形式冲破国民党的审查,把毛主席关于整风的伟大教导(反对主观主义)带到国统区的文化领域里来,获得一些实践的效果”一段话,后来几乎被原封不动地引入梅志写的《胡风传》中,也多少反映了胡风一方的态度。(参见《胡风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6月版,第220-221页,《胡风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1月版)自然,在《口述自传》里,舒芜表达的对胡风在此事上的做法的不解与不满,也可以看作是他本人对曾经引起争议的这个问题的一种态度。但双方都处在恩怨交加之中,其话语的可信度也需要认真辨析。
事实上,舒芜在《口述自传》中的自我思想剖析,也是顺着这个思路走的。这是一条内在的线索,在他看来,是导致他与胡风关系疏离的一个重要因素。但这个因素显然是后来反思的结果。因为直到五十年代以后,舒芜才知道有这么回事,而读到《关于乔冠华》中胡风的话,那就更晚了(据舒芜说,他是1995年才在《新文学史料》上读到此文的,参见《舒芜口述自传》,第141页)。还有一条外在的线索,也是舒芜强调的,这就是社会的大势。剖析这条外在线索显然要比内在的那条轻松一些。“由于极其特殊的原因,南宁一解放,我第一个受命担任的工作却是参加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领导,具体来说就是‘南宁市中小学教师寒假讲习班’的副主任,进入了改造者行列。这就和我所有的朋友解放后的处境都不相同,决定了我解放后的道路。”(同前,第211页)受到重用,随即不断“进步”,只是其一;应该说,在那样的形势下,年轻的舒芜的确是走在希望的田野上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入世情结在舒芜身上也相当典型,他们很容易怀疑自己所从事的学问或理论的价值和意义,在直接现实与间接现实(估且这么说)之间,他们选择前者是必然的,特别是“受宠”之后。在书中舒芜的自我剖析也是可信的。只是他个人的“政治化”的速度之快,让如今的他可能都难以置信。但在一个政治化的时代里,被化成政治动物并不是鲜见的事情。也许随后他所写的两篇文章《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致路翎的公开信》在自我校准的同时,去揭发朋友就是“政治化”的自然结果。可这究竟能否看作是与后来的“交信”一脉相承的呢?
“交信”一事大多都纠缠在主动与被动之上,这对舒芜个人来说,的确存在一个“性质”问题。但事情往往也有个前提,这就是在“交信”发生之前,舒芜在批判胡风宗派主义的文章里引用了胡风私人信件。它起码也成为后来的事件转化的一个间接的诱因。至于“交信”之后的结果是舒芜所始料不及,也未必全是舒芜的自我掩饰。正像有的研究者说的,以后的结果当时谁又能料到呢?胡风事件的受害者不原谅舒芜是有他们的道德理由的,他们之间的恩怨太过复杂,而在政治气候深厚之时,个人之间的恩怨是很容易放大和转化为政治上的对立的。我们现在很难理解舒芜是出于怎样的心态去侵犯人的隐私权的,或许他在当时那样非常政治化的“无私”的氛围中还没有这样的意识。但无论如何,仅从个人私德上去分析舒芜,也容易把事情简单化。这种恩恩怨怨只应该存在于他们当事人中间。作为研究者,也抱住一点不放,就可能失之偏颇了。谁都不是神,加害者不是,受难者也不是。他们都有其不可避免的弱点。这是历史的一部分,是不能因后果而有所变更的。
读了几本相关的书籍,我总觉得,关于这些事,还需要史料的进一步挖掘和披露,主观的推测太多,总不容易服人。现在的两种对立的观点,至少在我看来,都占有了相当的史料,可是也都没有脱离道德的判断和主观的推测。而他们的分歧正在于后一部分,即道德判断和主观推测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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