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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楼
发表于 2009-11-18 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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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吹笛在湖北 于 2009-11-18 12:03 编辑
4)俞教授和艾教授
俞教授跟艾教授有近半个世纪的梁门之谊,一同挣扎、苦挨在那段艰难的岁月。头顶上是最大的右派帽子,罪名越来越多,工资条上的数字越来越小。几十年来,俞教授不让上班,幽闭在院子一角写思想检讨。检讨汗牛充栋,交上去泥牛入海,为了生活还得继续写。至于艾教授,右派言论更恶劣到全国,城里不让呆,一个人被放到学院农场,湖滩上牧牛,只准年末回城一次,看望独居的艾太太。
俞教授闲在家,闲得心里都起了青苔,唯一忙碌就是不停被责令搬家,寓所、平房、隔间、大隔间、小隔间,直到搬进一间废弃的工具小屋。在这期间,儿子分配到遥远的克拉玛依,当年大家闺秀的老伴香销玉殒。孤老头俞教授只被允许有限地走动,院子里的人对他如避瘟神。外边进到院子来的那些顽劣的孩子们,他们飞来石子和詈骂,常叫俞教授苦不堪言。白天窝居在木条钉死的门窗后边,晚上才偷偷出来放风。夜半回到屋里,没有电灯。黑暗中用木棍顶紧了门,从墙洞摩挲出火柴,嚓地划燃,抖抖地点亮砚台上一小截蜡烛。坐下布条缠紧的藤椅,上半身匍在饭桌上,一笔一笔蘸墨水给艾教授写信。
俞教授的影子凝固在空荡的墙壁上,好半天脑子空空如也,眼看着“江郎才尽”。便在信上说:
老艾!上封信收到了么?风湿好些了?昔江文通黜降为建安吴兴令,转而悠游于文学之中。齐代宋之后,声誉日隆,却为文不工,时人谓之才尽……。今天给寄一个治风湿病的土方子于你。但凡比较实用的药方子,还有晒槐汁治痔,煎苦瓜治眼,摘瓜蒂治下痢,不一而足。问祺,颂安。
写毕,屏思静息,畏缩的身影久久埋在屋里的黑暗中。
一会儿思想又四散开,想到老艾若为“行子”,自己闲作“居人”。欠起身来,蘸蘸墨水,又写道:
賦云: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
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迤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
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
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
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换了一支蜡烛,俞教授一笔一划直写到半夜。
艾教授回信,自言头上不是纸冠,戴的是荆棘冠。自从Jerusalem城赶到荒滩上,背负十字架,孤身一人近二十年。艾教授描绘一个人沉沉走在白水汤汤湖滩上,无遮无拦的炎阳灼照,一身灰白大褂;累了,伏在土埂上啜息。自己好比加利利湖畔的一介鱼夫,来自迦伯侬城。信中更写了近来天气如何壮丽,最后一如以往,归结到那故事。写施洗约翰是个粗陋的传道者,施洗的人们中间,有一个来自巴勒斯坦加利利省的拿撒勒的人。有一个从天上传下来的声音说话。这个人受洗后,又去旷野中经历诱惑......
到1978年,艾教授终于回到城里,回到二楼木板走廊尽头一个人默默生活的艾夫人身边。艾夫人女大毕业在家伺候丈夫,先生逐出城的时候,靠五个儿女寄来生活费将养。生活费一部分用来采买咖啡砂糖寄给艾教授,一部分留自己生活。半磅牛奶,午后红茶和几乎不离唇的香烟,还要买些书来读。即或如《金光大道》、《牛田洋》、《虹南作战史》,直到后来《第二次握手》等,也不嫌弃。读小说是艾夫人一辈子的生活习惯,跟牛奶、午睡、茶叶和香烟一样,不可一日无此君。
木工房李师傅的老婆进城随夫,一家五口挤进来占了艾夫人的起居室。除了到居委会开会很亢奋,张嫂居家总是唉声叹气,柴米油盐事事都要发愁。看到艾夫人独处一室,无忧吃穿,闷声喝茶,低头看书,嫉妒涨紫了一张扁脸。扫帚条呼呼地抽,拿大丫头撒气,喝骂:“修了!修了!真是修了!”
艾教授回到二楼小房间里的时候,俞教授也大白天横穿大院,大摇大摆地来了。上楼的时候,鞋底把木楼梯踏得笃笃响。俞教授大声说话,宗气十足。房间里先是大骂,然后大笑,大笑完又是骂。笑声骂声把邻舍的脸都骂黄了,身形也骂蔫了。不久,学院复职的一套老班子登门,毕恭毕敬请示艾教授有什么要求。艾夫人客气几句,提出马上搬家。房产科也在,说房子想到了,只是腾出来须要十天半月。艾夫人说不行,马上搬,找个地方过渡也要搬。
三天后,果真开始搬家,庞大的沙发摇摇晃晃地降落到地面上,整个小院子里没有第二张。十几年来什么家具东西都跟着搬动扔光了,艾夫人独爱它。它是一个等级符号,那区隔意义着实大了去了。
艾夫人重新回到习惯的生活中,比如每天给艾教授定时冲咖啡,买来先生喜欢的佐茶饼干。到了晚上,做完丈夫的宵夜端过去,自己才上床熄灯。回到城里的艾教授忽然忙,旋转木马似地忙。艾教授从小在教会学校长大,年青时去美国教会大学留学数年,拿了社会学博士回国,具有丰富的教会教育资源,忙于重新捡起中断了的太平洋彼岸的联系。
粉刷一新的小洋楼,是艾教授携带夫人新搬入的寓所。书房窗内低低的灯光,临晨才熄灭。
最近,艾教授应邀在主持翻译一本美国人写的关于中东问题的著作,四个人合译,属于国族文化系列丛书,其中也有俞教授。俞教授的翻译娴熟如囊中取物,基本没动用过词典。当年飞光月下,私下把手教过的学生们说,俞教授本人就是活的a multilingual dictionary。
艾教授集中审稿,包括一位陶姓院领导的译稿。陶姓领导燕京大学学生地下党,抗战开始时肄业到了解放区,解放后成为了接管这所学院的军政小组成员。那时,陶姓领导还年轻,走上台作政治报告,台下嗡嗡声不绝,不以为然。没想到开口讲话,用的是一口标准地道的美式英语,顿时征服了台下一群旧知识分子。中美、中苏关系娓娓道来,教授们想不到共产党还有这样的双料干部。大概艾教授当年也属于被征服之列,在翻译这本依据中东问题来分析世界格局的著作时,艾教授也对他格外倚重。虽然他的译稿被认为跟喻教授一样,英文丢生分了而译的奇谲坳牙,艾教授花了大量如同重译的功夫。
可叹问题出在发稿的时候,艾教授鬼使神差把译作者的名字重新勾了一下。陶姓领导的名字排在第一,喻教授的名字却消失了,只是在译后记中予以礼貌的提及。
这本译著由当时顶尖的国家出版社出版,俞教授拿到书后愤怒得几乎气绝。俞教授披衣出门,抬腿上轿,众目睽睽之下当堂问罪。三句话没说完,俩人立马翻了脸。俞教授嘲讽艾教授吮疽舔痔的人格,艾教授反疯喻教授言无依傍的文风。二位的原乡同在中州,这回当面呛白,加起来虽不过三五句,却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嘹亮的河南方言,可怜见的,把一辈子的梁门之谊,顿时锤得稀巴烂。
就在稀巴烂中,一根银灰色弧线从蓝天白云下划过。陶姓领导受教育部委派,飞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去做了常驻代表。
艾教授原本闹头晕,从此也一直不能集中思维。当医生的二女儿回家看爸妈,便带爸爸去医院,找到做了专家的同窗检查,结果艾教授查出了晚期脑瘤。邀请各路专家,开了三次病情分析会,一致认为只有积极手术还存一丝希望。定下了就移住特护病房,三天后开颅作手术。到了开颅那天,艾教授死在手术台上。
这个时候,俞教授锁上房门,静悄悄去了克拉玛依。在西去的车厢里,过长的旅途颠簸叫喻教授脾气不断。回来接父亲的儿子言语短,端茶捶腿嘿嘿陪笑,好言慰藉,不容易父亲有了一会儿暇眠。忽然,俞教授瞌睡中大声詈骂,一句句都是“忘-八-蛋!”儿子吓得可怜地盯着佝偻的父亲看。或许他又想到了艾教授,或许他想到一九五七年。
说到底,艾教授、俞教授都是知识的一种天真的形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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