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孔家店”，“打孔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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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孔家店”，“打孔家店”？
2009年04月19日 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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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每一件事积累而成历史，直觉中以为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历史，然历史却又是书写而成的。书写本身被意志所左右，历史便成了偶然背后的必然，历史成为书写并接受的信息汇集，我们的全部经验与认识又来自这种接受，接受的信息深刻影响着我们对真实真相的判断。接近真相，发现偶然，在时间的层峦叠障中发现自身接受的谬误，非易事也。
一个“打”与“打倒”的辨析，显示出一个求真学人的学术勇气，并非因为他接近了真理，而只是重新复述真相，这正是传承历史的真正意义所在。
对于五四的思想倾向，人们一般都认为是彻底反传统的，而且还习惯用一个鲜明的口号来加以形容，那就是:打倒孔家店。在他们看来，“打倒孔家店”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帜和总纲领。其实，这种认识是错误的。可以说，声势浩大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不仅没有“打倒孔家店”之名，而且更没有“打倒孔家店”之实。
这里先从“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来说吧。据学者们考察，遍查五四时期（1915年9月至1921年7月）参加批孔运动的代表人物如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吴虞等人的论著，并没有“打倒孔家店”的说法。其中，仅胡适有一个相类似的表述，就是:打孔家店。这一表述，是他在1921年6月16日所写的《<吴虞文录>序》中提出来的，其全文是:“我给各位中国少年介绍这位‘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又陵先生！”
然而，胡适的“打孔家店”的说法却被后来的人们悄无声息地改成了“打倒孔家店”，并将其视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核心精神。比如:新中国成立以前，中国新启蒙运动代表人物之一的陈伯达在建议成立“中国新启蒙运动学会”时表示，愿意“接受五四时代‘打倒孔家店’的号召”。在《关于“孝”》一文中，他又写道:“一个‘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吴虞氏”。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在《中国经学史的演变》中也曾说过:“五四运动中的‘名将’之一的吴虞先生，曾被称为‘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著名学者、黑格尔思想研究专家贺麟先生在《儒家思想的新开展》中也有“以打倒孔家店相号召的胡适先生”之类的说法。
新中国成立以后，“打倒孔家店”的说法得到进一步的传播。比如: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所编的《五四运动文选》中，对吴虞的注释是这样的:“吴虞……被称为 ‘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思想史家匡亚明先生在《孔子评传》中称吴虞是“被誉为‘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的。著名学者何新在《五四精神的继承和超越》中讲:“自从吴虞提出打倒‘孔家店’……已经七十年了。”如此等等，此类情况，可以说不可胜举。
由以上可以看出，在人们中间所争相传颂的“打倒孔家店”的说法，不过是对胡适“打孔家店”一语的讹衍而已。然而，这仅仅的一字之差，却反映了对五四精神的不同理解。“打孔家店”不过是批评传统，而“打倒孔家店”则是全盘否定传统。所以，在对传统怀有偏激情绪的人看来，“打倒孔家店”是新文化运动革命彻底性之集中；而在对传统文化有深刻认同的人看来，“打倒孔家店”则是全面否定传统的历史虚无主义的罪证。事实上，这都是不符合五四新文化运动精神的。
其实，五四新文化运动作为一种启蒙思潮，体现的是一种理性的精神。对传统文化，五四时期的启蒙先驱们也是采取理性态度对待的。这主要体现有这样几个方面:
首先，虽然他们曾对孔子学说有过较为激烈的批评，但并非要打倒孔子本人，更不是要全盘否定以儒学为代表的传统。对于儒学的优点，五四的代表人物都是给以肯定的。比如:陈独秀曾说:“孔教之为国粹之一，而影响于数千年之社会心理及政治者最大，且为当时社会之名产，此均为吾人所绝对承认者”。他还申明:“我们反对孔教，并不是反对孔子个人，也不是说他在古代社会无价值”，“孔学优点，仆未尝不服膺”。另外，对孔子和儒家学说做出激烈批判的鲁迅，对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进取精神也给予高度肯定的。他说:“孔老相争，孔胜老败，却是我的意见:老，是尚柔的；‘儒者，柔也’，孔也尚柔，但孔以柔进取，而老则以柔退走。这关键，即在孔子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事无大小，均不放松的实行者，老则为‘无为而无不为’的一事不做，徒做大言的空谈家”。
其次，他们把孔子为代表的儒学和被专制统治者改装了的儒学做了一定区分。比如，李大钊曾说:“孔子于其生存时代的社会，确足为其社会之中枢，确足为其时代之圣哲，其说亦确足以代表其时代之道德。”“故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之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之权威也。”这里，孔子就把“历史的孔子”和作为“符号的孔子”做了区分。其实，《新青年》批评儒学的过程中，有人就提出:“孔教为后人所坏”的主张，如有人曾指出:“三纲五常之说，出于纬书，宋儒盛倡之，遂酿成君权万能之弊。原始孔教，不如是也。”
再次，他们对孔子学说的批判，主要是从反对思想专制，提倡思想自由的角度来谈的。比如，吴虞曾说:“不佞尝谓孔子自是当时之伟人，然欲坚执其学以笼罩天下后世，阻碍文化之发展，以扬专制之余焰，则不得不攻之者，势也。”另外，像以“重估一切价值”自匡的胡适，其著《中国哲学史大纲》，其中一个原因也是要反对思想专制，因此他呼唤非儒学派（如墨家、道家等）的兴起，蔡元培称道他的这一优点为“平等的眼光”。他并不是要全盘否定孔子的学说，看胡适对“孝”观念的坚持，以及他处事中儒雅的风格，说明他对孔子学说还是有所继承的。
由以上可以看出，五四新文化运动，虽然对传统进行了激烈的批判，但是他们的批判是建立在理性分析的基础上的。因此，五四新文化运动并不是一场整体性（全盘式）否定传统的运动，而是一场在理性自觉基础上对传统文化进行深刻反思的运动。要真正领会这一点，不仅需对五四启蒙先驱的思想有深刻、全面的了解，而且要永远记住: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口号是“打孔家店”，不是“打倒孔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