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军：就着易中天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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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blogchina.com/20100423927717.html
《南方周末》2010.3.18这一期E27版刊登了易中天专访，题目叫做《当世界遭遇中国让人敬，还是让人畏》。拿到报纸那一阵有些忙，顾不上细看，过了一个月才想起来看它。

初识老易，是在央视4套“百家讲坛”上，看见他讲《三国》。早就对这类演义失去兴趣，也就没去听他讲了些什么。后来知道他名声大噪，看过几篇大作，印象不坏，也闻知此君脾气蛮大，曾经弄得电视主持人下不来台，详情不知。

看标题，不知道是老易定的还是编辑造的，觉得有些滑稽。如果中国在世界之中，那就谈不上什么“遭遇”；要“遭遇”只能在世界之外，自我边沿化，或者干脆如同大清王朝或老毛那样，跟所有外国对着干。倘若这个世界仅指外国人，如此略语也有缺失，怎么能把中国人缺位的地球人唤作“世界”呢？没有中国不成其为世界，是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此说并非苛求，中国人在意识上置身世界之外不是一天两天了，理当转换一下思维方式，继续格格不入无助于中国的进步与发展。

本访谈中老易说的是“文化大国”的事情。认为在中国文化里“挖不出科学、民主、法治”来，大抵确实，顾准早在上世纪70年代初就完整地提交了这个结论。更早些，新文化运动那些精英也认定中国文化缺失“德先生、赛先生”，大喊大叫恶补了一通民主与科学。漏掉法治了，于是折腾出乱七八糟的五四运动来，国家民族皆深受其害。

至于“挖得出自由、平等、宽容”就可以商榷。老易举例说“庄子的《逍遥游》可以总结出两个词，一个是真实，另一个就是自由。”不敢跟易教授论庄子，但中国古人那些文言文，皆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后人尽管各取所需。庄子之作，似乎核心在于放浪形骸以避世，所以颇受后世不得志文人追捧，当作精神避难所，以逃避专制皇权的压制。但凡春风得意官运亨通的文人，没谁惦记庄子的。避世不是自由，尽管它有畸形的自我放纵成分，李白诗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也能算作自由么？

我理解易教授有意表现一种自由、平等、宽容之类近代社会精神同样有中国渊源的看法，“这些精神都是中华文明内发的”，大概言下之意是说并非“西方那一套”。但他也承认古人那些宏论皆需剥离人的社会属性，很不现实。故逐渐演变到“最后天下都听命于天子一人，这就是非常典型的原始的朴素的民主集中制。初衷是人民民主，结果变成了君主独裁，平等精神也只能沦为空谈”的地步。中国文化的主流都进入“存天理灭人欲”的境界里去了，就算庄子说过些“逍遥”话，又能影响啥呢？

总之中华文化稍微具有的进步端倪的都被残酷的社会现实摧毁殆尽，形式上三千年未中断的文化实质上已经被扼杀了，先秦时代那种社会舆论相对自由的环境变成独尊儒术的皇权专制，就连易教授认同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早就销声匿迹，“勿施于人”还能维系一统吗？这就与欧陆文化正相反，那里的文明交融发展延续不断，例如古希腊的城邦民主发展成近代民主，古罗马的法制发展成近代宪政。邓公不是说“发展才是硬道理”么？确可用于判读古文化方面，两千年基本停滞不前的文化，没有什么硬道理可言，今日的任何进步，若从老古人那里寻依据那是不可能的。据说有些高调“复兴”的学者就是想回归先秦那时的场景，其实没什么出息。

我们应该正视一个谎言，这个谎言之始作俑者为梁启超。梁先生1900年首创“四大文明古国”的说道，谓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和中国是“四大文明古国”，无端把古希腊给闪掉了。接下去就演绎成那三个都灭亡了，唯有中华文明延续不断。实际上，若论“四大文明古国”，根本没有中国的份！再认真细究下去，中国肯定得退出前十！古埃及、古两河文明（巴比伦只不过是两河文明的晚期）有考古学证据的就在公元前3500年左右，古希腊、古印度文明也在公元前2500年以上。我们那点“悠久历史”，即使牵强附会也只能上溯到公元前1500年，古希腊告别青铜器进入铁器时代了，我们才涉足青铜器时代。所谓“五千年的文明史”压根儿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仅凭司马迁毫无根据地说了个“夏”朝，就只管扯。若以考古证据说话，所谓“中华文明”怎么算也算不上3500年去！

老易对于今人诠释“天人合一”的抨击可谓入木三分，读起来令人顿生快意。“董仲舒他们讲‘天人合一’的原意，实际上是借人与自然的关系，说人与人的关系，即‘天人合一合于人’。比方说，天有阴阳刚柔，人有君臣男女。这叫‘天人同构’。又比方说，天上出了‘扫帚星’（其实也就是彗星），人间就要倒大霉；如果出了‘祥瑞’，则证明当今皇上是‘尧舜之君’。这叫‘天人感应’。再比方说，吃牛鞭、鹿鞭、狗鞭，便能壮阳；吃了猪脑子就会变得跟猪一样聪明。这叫‘天人相通’。这三条加起来，就是‘天人合一’。跟环境保护、生态平衡什么都，八竿子打不着。”堪称对于“天人合一”最酣畅淋漓的揭示，给当今那些酸腐文人一记当头棒喝。

所提“一个忠告：淡化官方色彩”亦论述得十分精彩，明确告诫说“文化活动的官方背景如果过于明显，往往会起反作用”。殊不知中国的文化历来就是“官文化”，扬弃了“官方背景”中国整个没文化！例如那个“夏商周断代工程”，没有官家拨巨款，能有那么些文人编故事么？若老易只是建议官家躲在幕后操纵木偶玩文化，别露脸，那就另当别论。惟以为“如果在国际交往中，我们整个民族都能持续地表现出优秀的文化品格，就能感动世界。其他国家的人，就会主动传播，我们民族的文化也就‘不胫而走’。”恐怕太主观了一点。

不在于整个民族是否“持续表现出优秀的文化品格”，而在于这个文化有没有、有多少优秀的文化品格。两千多年以前的文化，无论曾经多么优秀，都只能充当参考资料了，因为这两千多年来人类的文化发展早已远远超越了那么原始的阶段，即使古希腊那等优秀的文化，也只能放在博古架上作为古董欣赏，就像青铜鼎不能拿来当饭锅一样，姑且不去细说。而这两千年来我们的先人乐不思蜀地只会玩文字游戏，没什么精华可供后人“持续表现”，正所谓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吧！

有没有一种叫做“美国文化”的东西？我认为是没有的。因为美国太年轻，根本没有传统，就连语言文字都是从英国搬来的，哪来的“美国文化”呢？那块地方一直是国际殖民地，各国都往那里殖民，年年岁岁，每年吸纳的移民比其他国家吸纳移民总和还多得多，然后极其谦恭地笑纳任何文化，去粗取精融会贯通，其文化只能是各国各族文化杂交的结果。如今美国却是文化产品最大的输出国，统统属于“来料加工”，皆因美国那帮文化人有充足的自由去干“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活计，尽情发挥他们的才干。所以我们更应该把“美国文化”称作“创新文化”、“杂交文化”抑或“转基因文化”。它的文化传播于是具有无敌优势，既然具有多元文化的基因，于是任何文化都很难产生拒斥反应，除非人为地故意抗拒，也顶不了多久的。

易教授创意：“中国要想成为真正的文化大国，真的首先要成为政治大国、军事大国、经济大国。”窃以为有不得要领之嫌，有一个案例足以佐证：前苏联不折不扣算是“政治大国、军事大国、经济大国”，岂止，算超级大国。并没有成为文化大国，甚至连沙俄也不如，沙俄时代堪称举世少有的文化大国，“文曲星”布满北国天空，如此优势基本都被苏俄糟蹋殆尽，出几个文化名人还都是反苏的。老易之说即非充分条件，那么算不算必要条件呢？法国充其量在政治、军事、经济从来都只是二流国家，其文化大国地位却是成立的，就连老美奉行的也是孟德斯鸠的理论。文化大国的唯一基础只能是文化创造力，与什么大国无关。

现在，中国堪称古董大国，历朝历代死人压迫活人，棺材里掘出来的宝贝无穷无尽，没有哪个国家敢匹敌。我们至今仍被那个水晶棺里的死人压迫着。若指望成为文化大国，唯一的前提是打破禁锢，实现创作自由，因为创新是文化兴旺的唯一途径。靠老祖宗那点遗产，无论花多少钱办多少孔子学院，都无济于事。还是李鸿章百多年前那句话：“若旧法能富强，中国之强久矣，何待今日？”抬出《孔子》对抗《阿凡达》已经较量过一回了，如何？如今中国文人，要么围着祖宗起哄，要么仰仗权势起哄，剩下的就围着流氓侠客起哄，连中国观众都烦透了，一连20年，中字第一号大明星非赵本山莫属，凭什么去“影响别人、影响世界，甚至影响人类的历史进程”？只须想想，就连一部《蜗居》之类小片也要禁播的国度，侈谈“文化大国”是不是太荒唐？

更何况，如今中国，且不论盗版、侵权、盗窃知识产权的能耐举世无双，日本统计其每年因此损失的二百几十亿日元中，50-60%发生在中国。即使在学术界，号称教书育人的高等学府、学术单位，亦层出不穷，著名的“汉芯”便是典型代表。做不出学问就作假，井冈山大学那桩作假案轰动世界，权力认真对待了么？奥运会玩假唱，主题歌涉嫌抄袭，还都理直气壮。最新的抄袭是上海世博主题歌，抄袭到日本去了！“文化大国”的风采是“让人敬，还是让人畏”？恐怕都不是，更有可能让人鄙视，嗤之以鼻吧？孟德斯鸠、黑格尔等大家都曾斥责说中国人是世界上最会撒谎的民族，玩奸历来就是这个民族文化的醒目特色之一，现在这传统发扬光大到了史无前例的地步。称“造假大国”是当之无愧的。

老易说：“未来的中国让人敬还是让人畏？我们面临着这个节点，或者说是一个瓶颈。政治文明问题无法回避，中国社会必须成为公民社会，个体必须具有公民意识。未来的趋势是，全人类都要成为世界公民，否则就无法融入国际社会。”堪称全篇访谈录最精华之语。大概只有第三种情况：既没人敬也没人畏，都乜斜着眼睛瞧我们。说句不中听的话，别人现在的客套只是觊觎13亿人这个超级大市场，有那么多荷包可以掏，赔个笑脸算啥？“坚持中国特色”对于政治文明、公民社会、公民意识都是一种根本否定，因为这个“特色”就是臣民社会，二者根本不相容的。

当然，老易说“‘家国情怀’当然不能轻易否定”，理由也很充分。窃以为否定它还是肯定它，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这无可厚非。但权力去煽动这种情怀就不一样了，那是统治的需要。中国的传统文化就是宗族文化，也是历朝历代维持统治的思想根基。梁启超曾经说中国人只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有村落思想，而无国家思想；只能受专制，不能享自由；无高尚之目的。我们应该可以断言：“家国情怀”是有碍进步与发展的，不指望扬弃之也不可以弘扬之。

啰嗦了一通，或许惹人烦了。不如直白地说几句：中国无论是“让人敬，还是让人畏”，首先要做的唯有说话算数这一条。自己制定的法律自己要遵守，尤其是宪法，不要玩花招或文字游戏。倘若连这一条也不肯做，指定不会有人敬，也不会有人畏，只会遭人戳脊梁骨。
（201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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