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光读罗素

本帖最后由 魏邦良 于 2010-6-1 16:51 编辑



罗素

        早在念高中时,殷海光就在《大公报》“世界思潮”栏目,读到介绍罗素生平与思想的文章。当时,张荫麟以“素痴”为笔名,在此栏目中发表了大量有关罗素的文章。这些文章给年少的殷海光留下深刻印象,并改变了他的人生。

    殷海光家的故交李文熹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告诉我们,少年殷海光对罗素著作十分着迷,手不释卷,废寝忘食,人称小罗素迷。
   
    一次,十六岁的殷海光步行八十里去老家殷家楼二伯父家办事,当他赶到二伯父家办完事后,天已黑了。跑了一整天,殷海光没有倒头就睡,而是在煤油灯下读随身携带的罗素著作,一直读到鸡叫才沉沉睡去。翌日,他爬起来就往家赶,等下午赶到家才发现那本罗素书丢在二伯父家里。当时,已近黄昏,又要下雪了。殷海光不顾家人劝阻,扭头往回走,要去八十里外的二伯父家取书。渐渐,雪越下越大,天也全黑了,少年殷海光迷路了,他就扯着嗓子喊,我是殷家楼的殷福生,有没有殷家楼的人,出来帮我指个路。恰巧,一个老人牵着牛赶路,在老人热心的引导下,殷海光才走到了殷家楼,取回了那本书。他对罗素著作的痴迷由此可知。

     在给弟子林毓生的信里,殷海光曾谈到他年少时喜欢读罗素的原因:
“经弟的×光对我透视,我才自觉到,我二三十年来与其说是为科学方法而提倡科学方法,不如说是为反权威主义,反独断主义,反蒙昧主义,反许多形色的ideologies(意缔牢结)而提倡科学方法。在我的观念活动里,同时潜伏着两种强烈的冲力:第一是反传统思想;第二是启蒙。恰好罗素的著作中充满了这些因素,所以我早年爱上了罗素。”

    成年后,在殷海光的言谈和文章里,罗素这个名字频频出现。他对罗素的敬仰贯穿了他的一生。

   聂华苓曾是殷海光的邻居,她在两篇纪念殷海光的文章里,都提到他对罗素的崇拜和敬仰。
“殷海光所崇拜的人是罗素。在他情绪达低潮的时候,你若幸运的一下有了灵感,提到那位最伟大的罗素,他就好像着魔似的,顿然容光焕发,甚至于为你亲手煎一小锅香勃勃的咖啡,然后滔滔不竭地对你谈罗素的一切。”

   “花香、书香、咖啡香,再加上微雨黄昏后,就是说罗素的时候了。罗素可不是随便谈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得对劲才行。有天晚上,殷海光拿来《罗素画传》给我们看;他正要将书递给我,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连忙将书从我手里抢了过去,目不旁视,硬挺挺走了出去。又有一天,午饭时候,他谈着谈着,兴致来了,回房拿来罗素的书,朋友要接过书来看看,他抓着书不放,瞪着眼说:‘不是看罗素书的气氛!’
现在,时候到了,气氛有了!我们不懂罗素,没关系!罗素不在乎,殷海光也不在乎。人能‘通’就好!他常用那个‘通’字来形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你把书拿回去看吧!’殷海光慷慨地说;然后透着点炫耀:‘这本书可不是随便借人的啊——’炫耀就在那长长扬起的一声‘啊’!”

     殷海光崇拜、敬仰罗素,是因为他服膺罗素倡导的自由与民主。为了改变当时台湾的独裁专制的现状,殷海光不遗余力在台湾宣传介绍罗素的哲学思想。罗素的书因此在台湾十分畅销。一家书店因销售罗素的书而发了财。

     1959年,殷海光给罗素写了封信。内容如下:
     
    罗素先生:
    我是这儿的一个哲学教师。在现代哲学里,我最喜欢的要数你了。你的著作我曾读过大部分。你的行谊、风范,对真理的热爱,和关怀整个人类的襟怀,我真有难以说出的景仰。
现在,容我向您请教一个问题。您在新近出版的著作《常识与核子战争》的第一六页中主张保存自由,可是在同书第六八页中却认为民主国邦可与共产国邦一起协商,尤其认为个人自由未尝不可加以限制。这在逻辑上,并不一致。在一个自由主义者看来,一个人的个人自由如被限制,就等于他的生命被限制。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也许还是活的。可是,他的生命意义,比在天空展翅飞翔的鸟儿来,实在差的太远了。所以,我认为个人自由不容被限制。在太阳底下,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限制别人的个人自由。您以为然吗?
我希望您寄张近照赠我。这并非把您当作偶像来崇拜。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从来不把人当偶像的。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您也不希望被人当作偶像。我之所以希望得到您赠的照片,只是为了给我同我的学生们一点鼓励。    敬祝
安好
                          殷福生
                         一九五九年

      
   罗素给殷海光写了回信,并送他一张签名相片。但罗素在回信中坚持认为自己著作中不存在殷海光所说的“不一致”之处。罗素说:“我觉得言论自由极其重要,但不及阻止世界之战更重要。所以,我不坚持将言论自由作为各国加入世界政府的一个条件。然而,我仍期待,一旦战争的危机显著地减退了,我们自然会采取言论自由的。”

     罗素这番回答,殷海光不能接受。后来,殷海光在《我同罗素的讨论》一文中,指出,自己和罗素的分歧在于各自的出发点不同:“罗素的出发点是‘和平高于自由’。我的出发点是‘自由高于和平’。罗素从他的这一基本设定出发,所以认为为了实现和平,暂时牺牲自由是可以的。我从我自己的这一基本设定出发,所以认为为了实现自由,暂时牺牲和平也是可以的。罗素的落脚处在现实;我所坚持的是理想。”

    虽有分歧,但殷海光对罗素的敬仰终生未改。每年罗素的生日,殷海光都要邀请当届毕业生举行一个简单仪式来表达对这位哲学大师的崇高敬意。

1967年11月,殷海光写了一篇介绍罗素的文章,其中有这样的文字:“如果火星上有像人的生物,他要作一次太空旅行,那么他的第一站很可能就是地球。倘若他来地球作一次星际交谊,那么地球上的人类最好是请罗素和他谈谈。的确,无论是就学识说,还是就胸襟说,罗素是人类中最适宜的代表。”

     殷海光曾批评他的一个弟子,说:“你读的哲学,未见之于行事为人,足见没有内化。”殷海光读罗素,几乎做到了完全的内化,亦即,他的处世做人是以罗素的话为准则的。

     殷海光曾在《自由中国》杂志发表大量文章,批评当时台湾的独裁,揭露台湾社会的阴暗面。一位老教授出于关心对他说:“殷先生,你锋芒太露,胆子太大,当局会整你的。为了你的生命安全,我建议你再不要写与官方过不去的文章,台湾的黑事你一支笔也写不完。”殷海光答:“不是我胆子大,是我的社会责任感太强。我是一位知识分子,为人民说话,揭露社会的阴暗,是我们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的义务和责任。罗素说过:一个人的生命如果不同世界上其他生命联系在一起,那么他就虽生犹死。我和《自由中国》的同仁都已作了为自由、民主奋斗牺牲的准备。只要台湾民众受压迫,民众有冤屈,我就要抗争,就要为他们说话。”

    即使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殷海光按罗素的教诲去做。在给某位弟子的信中,他讲了这样一件事:
“住院以后,就是进行各种检查,X光当然是少不了的。X光检查以后,大家闷声不响。但是,我一看大家的脸色就明白了。我是罗素之徒。我别的没有学到,‘不自欺’是十足学到了。如果一个弄哲学的人在平时神智清明,勇于面对现实,可是一旦碰到自己生死存亡的关头就不敢正视他最不愿想到的情况,那么他的所谓‘哲学’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这种关头,是考验人的关头。我在这个关头,绝未含糊,更没有编故事来欺骗自己。”

   殷海光遗体火化时,身边放着一本《罗素自传》。
   死亡,也没能把他和罗素分开。

殷海光先生可敬,但他针对罗素的商榷,则不幸折射出他认识上的迂腐。罗素是通人,殷先生好像是位直士。
也许正是殷先生的这份“迂”,才让他有一种“可敬”的感觉。
天寒尚可逢知己,道裂何曾见铁肩。
也许正是殷先生的这份“迂”,才让他有一种“可敬”的感觉。
诗韵新编 发表于 2010-6-2 00:32
这么说,当然永远不愁说不通,只是,如果把殷先生当哲学家来看待,就有点尴尬了。哲学家,还是应该首先在哲学水准上得到评估,别的优点,难脱点缀之嫌。
这也是标准的问题。好比,拿战士的标准来肯定作为文学家的鲁迅,话可以说得振振有词,但鲁迅会否哭笑不得,就难说了。
标准一词似乎是个科学的量词,泽雄兄经常用在人的身上,就像当年划分阶级一样,某种人就只能是某种人,我感觉不是个好办法,有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嫌疑。
没错,拿战士的标准衡量鲁迅我们也曾振振有词,毕竟那个标准本身就存在问题,不同立场的战士标准是不同的,文学标准有一个标准吗?我声明不是抬杠,如果抬杠,泽兄会用杠杆原理轻挑兰花就会把我打晕。但我隐约感到泽兄的思辨中有一股令我不安的力量,由于这种说不清的力量存在,有时我会为自己的弱智焦躁、自卑、愤怒,同时为找不到逻辑上的支持懊恼。但我不放弃我的怀疑,也不说明在这个问题上泽兄就对了。
回杨林兄,我对殷海光不熟,几乎没怎么读过他的书,我只是大致知道他的事迹和学术研究方向。他是位以西方思维方式立足的哲学家。
标准一词确实易滋误解,但我的原意是想说,任何一个行业,都有他赖以立足之处。人类可以归纳的优点,林林总总何止万千,假如我们从专业角度觉得某人有某种弱点,马上有人从非专业角度找到此人另外一个优点,我们的判断力就被搅浑了。比方说,我刚说杨林兄的书画不好(只是比方啊,实际上我不这么认为),马上有位杨森上来说,杨林是方圆百里出名的孝子,今年本地公推的孝廉郎,我就会有傻眼之感。
回到殷海光,迂和直,都是普通士人的优点,但该优点恰恰与哲学家赖人间智慧立足的特点不甚兼容。假如殷的迂和直并不妨碍其精研睿思,倒也罢了。万一这份优点对他的哲士人生构成一大缺陷,此时再予强调他的迂和直,殷海光或许也会哭笑不得。我们看到,罗素所谈,乃是牵涉到诸多政治、文化元素的战争与和平问题,那与罗素倡导的针对个体的自由及一国的民主制,分属两个领域,而殷却将其视为一端,并自以为别具只眼地看出罗素的自相矛盾。在这里,殷显出了旺盛的书生痴气,书生痴气搁在别处,或许也是优点,但在他意欲探讨的课题上,则徒贻人讥了。
当然,杨林兄说得对,我如此解释,仍然“不说明在这个问题上泽兄就对了”。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6-2 18:21 编辑

回泽兄:我对于用一个什么标准来衡量人的敏感有我自身的来由,这与学术探讨无关,相反我对建立相对独立的学术标准是坚决拥护的。如你如上所说,把殷海光的学术观点放在哲学的框架里进行评价,会马上发现他的幼稚或者迂腐,说明殷海光没有读懂罗素的这本著作。孝廉郎的比喻更使我茅塞顿开,作为一种个人立场,我也是历来主张要将为人(人品)与学术、艺术、思想分开而论,不能因为毕加索某事的卑鄙奸诈就把他的艺术看成是阴暗堕落的表现,齐白石是个小气鬼,你找什么理由也不能替他开脱,黄宾虹造过私钱(假币),不管是什么目的,也是违法的,这些事一点也不影响我欣赏他们的艺术创作。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认识高度一致,只是我没有你那种理性的睿智,抽象与形象能够迅速结合的能力。我真是很欣赏齐白石那股农民的小气,黄宾虹年轻时的胆大妄为,这些事可以为他们的艺术加分。毕加索则另说,他陷害过朋友,轻一点说也是对朋友见死不救,当过十足的懦夫,这是我对他永远不齿的,我有时觉得应为他的艺术减分。
认识到这一点,我理应很满足的长舒一口气,甚至沾沾自喜一番。可是仍有困惑纠缠。那就是反过来说,道德上有重大缺陷的人真会在学术上有了不起的创造吗?或者退一步说,如果没有道德上的缺陷,那些有学术能力的人是否会有更大的成就。当然,我这里并非指个人的小节,甚至不包括李后主、宋徽宗一类昏君,他们是坐错了位置的艺术家。我指的是那种明显有反人类倾向的人,比喻说,如果希特勒不成为一个战争魔头,会不会成为一个好画家?毛泽东不成为一个严重神经质的伟大领袖,会不会成为一个好诗人?说的我自己也混乱了,不知所云。突然想起,胡适到监狱看陈独秀说:“你不要搞政治,搞学问你的成就更大。”陈独秀不以为然,忘了怎么回答,似乎反过来说胡适不应该躲到象牙塔中之类。真的能是这样吗?在陈独秀身上我是不信的,因为在他的身上,人格与学术、艺术是相映生辉的,不好意思,我很少用这种煽情词汇,我很推崇陈独秀的人格。胡适呢?如果对政治介入的再深一点会是什么样子?因为这一切是不能假设的,问题便不好解决。
李敖的老师殷海光,记得大学的时候听李敖有话说,就经常提到殷海光。
魏老师能不能好好写一下萧军?渴望拜读!谢谢!
我信仰般追随你
你追随死亡
谢谢抬爱。但我不是写萧军的合适人选。不过 也曾抱着练笔的想法写过两篇关于萧军的文章。一篇收入拙著
【民国风骨:时代激流中的文化人】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另一篇因涉及王实味一直未发表。我对后一篇较为满意。希望媒体的朋友能提供一个发表的机会。谢谢。
延安时期萧军和毛泽东的交往

本帖最后由 魏邦良 于 2011-5-11 10:40 编辑



   在延安时期,萧军和毛泽东交往频繁,关系密切。毛泽东欣赏萧军的直率、真诚,曾对人说:“谁说萧军是坏人,我决不信啊。”而在萧军眼里,毛泽东也非常坦诚、风趣、和蔼可亲。两人的谈话总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下进行,有时在饭桌上边喝酒边神聊,有时在郊外边散步边闲谈。无话不谈,不拘形迹。

     一次,主席敞开心扉,说:“我真不自由啊!随便做一篇演说,随便走动走动……哈哈,那全要‘决定’!每一个字全要讨论过……在我没入党的时候,那多自由,手提包一提,要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萧军附和道:“所以说,花子要了三年饭,给县长全不做,我这职业无毛主席不易也……。”

    还有一次,主席再次谈到自己的不自由,说:“我早先很自由,,一从到了军队就不自由了,等于死了一样……不自由勿宁死啊!……”萧军应道:“是啊,比方我和你之间,我们讲话全要有着限度,假使你不是负着一种责任的人,我们可以由手淫问题谈到人生问题……因为现在你已经一半不属于自己了……。”

    可见,两人谈话,不但尽兴,而且忘情。

    在当时的延安,周扬是鲁迅艺术学院的负责人,以周扬为首形成了一个“鲁艺派”,这一派主张文学要以“歌颂光明”为主,而萧军不同意这个观点,他认为,作家暴露黑暗,批评政府,只要是出于关心出于爱,也应该被允许。由于毛泽东当时器重周扬,看重鲁艺,所以不太赞同萧军的主张。不过,他对萧军的态度很好,不仅耐心倾听萧军的牢骚和不满,而且自始至终以和风细雨的语言说服开导他。另外,一旦主席认为萧军的意见具备合理性,他也毫不犹豫予以“笑纳”。

        1941年7曰20日,萧军在日记里记下了他和主席交谈的经过:

    “在谈到鲁迅先生底清苦生活,以及一些战斗的故事,他(主席)的眼睛似乎有感动的泪!这是个人性充足的人!
接着我就谈起了我预备谈的题目:①根据施政纲领,组织的纪律与政府的法令抵触时,应该谁服从谁?②关于党内的一些事,党外人士可否批评?他先是问我:‘你对于施政纲领是赞成还是不赞成呢?’他翻着我带去的一本中国文化方面的施政纲领。
‘对于这施政纲领在原则上我是全部赞成的,只是为了其中的个别条款与我所经历的事实不合,所以引起了我的疑惑……’他接着把我在条文上所用红笔划好的地方匆忙地解说着,他指着‘把持包办’说:
‘为什么要规定施政纲领呢?就因为党和群众中间有了矛盾。这几乎成了普遍现象……所以有了三三制的规定……你要知道,过去国民党和共产党全是一党专政,一时是改不过来的……起码要等三年,五年,或二十年。如果抵触了政府法令也就是抵触了组织纪律……党外人士当然可以批评党……你可以批评,而且应该到处批评,拿着施政纲领批评他们……
……谈到作家在延安写不出东西的原因,我把党内外作家各作了一番分析。党内:个性被消磨,文章被机械批评,自动不写了,投机分子以文章做工具。党外:生活琐碎,精神受压抑。他很为这些事所焦急!他说:
‘为什么一个作家不给他们一个很好的工作环境呢?’……”
对于萧军的第一个问题,主席认为不存在,因为“如果抵触了政府法令也就是抵触了组织纪律”,也就是说两者并没有如萧军所说的“抵触”;至于第二个问题,主席爽快地同意了:“党外人士当然可以批评党”。
至于萧军所说“作家在延安写不出东西”的状况,主席似乎一无所知,正如萧军所判断的那样:“我知道他是对一切隔阂着,从文协负责人不知是谁,丁玲底调动工作不知道,不晓得艾青,罗烽等来……就是一个证明。”
萧军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文协”)延安分会的作家,这一派作家与以周扬为首的“鲁艺”派,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都不相同。两派作家时有争执乃至冲突。周扬发表于《解放日报》的文章《文学与生活漫谈》,使萧军大为不快。在文章中,周扬说,“作家在延安不能创作不能怨环境,应该怨自己不接触生活,理解环境,把握环境”。萧军认为,周扬此观点“包含一种挑战的,污蔑的,阴毒的想要推脱责任的目的。”

       萧军性格直爽,脾气急躁,再加上看不惯周扬等人颐指气使的派头,于是,激烈的争吵就避免不了。延安时期,萧军与不少人产生隔阂和误会,心情甚为恶劣。有时,他就写信向主席倒苦水。主席即刻回信,予以安慰和开导。

萧军同志:
两次来示都阅悉,要的书已附上。我因过去同你少接触,缺乏了解,有些意见想同你说,又怕交浅言深,无益于你,反引起隔阂,故没有即说。延安有无数的坏现象,你对我说的都值得注意,都应改正。但我劝你同时注意自己方面某些毛病,不要绝对地看问题,要有耐心,要注意调理人我关系,要故意的强制的省察自己的弱点,方有出路,方能‘安心立命’。否则天天不安心,痛苦甚大。你是极坦白豪爽的人,我觉得我同你谈得来,故提议如上。如得你同意,愿同你再谈一回。敬问
近好!
毛泽东
八月二日

    主席这封信,开诚布公,语重心长,对萧军的爱护与关心,溢于字里行间。

      在给主席的回信中,萧军一方面“郑重感谢”主席“诚恳地指出”自己病根;另一方面也坦承自己“容易神经过敏,甚至总要提防着每个人,很少敢于放下格斗的剑”;另外,萧军还说他虽然羡慕主席博大的胸怀,但自己“一时是不容易学习的”。
主席收到萧军的信,看出萧军并未完全接受自己的劝告,当晚就派人喊萧军去面谈。主席给萧军的意见是:“为了影响更大,战斗更有效,我们要有队伍……战斗不外三方面,一对敌人,我们要保护所有革命者。二对自己的缺点和错误要斗争之,要爱惜自己。恐怕鲁迅先生的方法也是这样的‘敌人以弓箭射之,报之以弓箭;友军以弓箭,应执其手而劝告之’我想这能有些效果。”

    萧军明白,主席这么说,其实是劝他批评周扬等同志不要充满火药味,论争归论争,但不要伤了和气。

    不过,萧军似乎没有听从主席的劝告。他后来的直言无忌,不仅刺伤了周扬等人,也刺伤了主席本人。

      1942年5月2日,在杨家岭召开了延安文艺座谈会第一次会议。会上,毛泽东发表了重要讲话。之后,大家发言讨论。主席点名让萧军打头炮,丁玲也附和道:“萧军,你是学炮兵的,你就第一个开炮吧!”
萧军原本不想参加这次座谈会,怕自己口无遮拦,得罪人。可主席再三邀请,他不便推辞。现在,主席点名让他发言,他也就毫无顾忌滔滔不绝地谈起来:

    “红莲、白藕、绿叶是一家;儒家、道家、释家也是一家;党内人士、非党人士、进步人士是一家;政治、军事、文艺也是一家。虽说是一家,但它们的辈分是平等的,谁也不能领导谁。……我们革命,就要像鲁迅先生一样,将旧世界砸得粉碎,绝不写歌功颂德的文章。像今天这样的会,我就可写出十万字来。我非常欣赏罗曼·罗兰的新英雄主义。我要做中国第一作家,也要做世界第一作家。”
萧军的火爆脾气在延安是出了名的,他讲完了,竟没人接茬。只有坐在他旁边的胡乔木站起来反驳:“文艺界需要有组织,鲁迅当年没有受到组织的领导是不足,不是他的光荣。归根到底,是党要不要领导文艺、能不能领导文艺的问题。”

    萧军予以回击。胡乔木没再反驳,大概是为了让更多人有发言机会,而萧军则认为,胡乔木不说话是认输了。所以在当晚的日记里,萧军这样写道:“我的讲话和平时一般,引起普遍注意凝神和欢腾。我的精神和言语始终是控制着他们。”

   如果萧军知道,当晚,主席曾请胡乔木吃饭,庆祝他在会上的斗争胜利,那萧军就会知道,到底是谁“控制”着谁了。
5月16日,座谈会召开第二次会议,萧军再次“放炮”:

   “他(指萧军)继上次会议发言大走调后,又尖锐地指出:你们共产党现在又开文艺座谈会,又在整风,你们现在整‘三风’,将来总有一天会整‘六风’。你们为什么不在十年以前就提出来呢?
他的意思是说,你们早就应该整了,而且还要整得厉害一点,但这样整风能不能整得好,他表示怀疑。此前,他与毛泽东的频繁交往过程中,毛泽东曾经动员过他申请入党,但他拒绝了,他表示自己个性太强,与贵党的组织纪律性难于相容,还是在党外自在些。”(参见朱鸿召著:《延安日常生活中的历史1937—1947》第112页)

    因为有毛泽东的支持,胡乔木这次反驳萧军时,态度显得极为强硬,言辞也非常尖锐。他说:“我们党提出整风是因为我们坚信自己的事业的正确性,所以才能够进行这种严格认真的批评和自我批评。我们这样做并不是从现在提出整风才开始,而是从建党的那一天就这样做的。我们欢迎各种善意的批评,但也不惧怕任何恶意的中伤和歪曲。”

    和胡乔木的几次争论,使萧军对胡产生极为恶劣的印象。他认为胡乔木的话“带有阴险”的成分,“讲话时,总是断章取义,故意歪曲,……总是尽可能抵赖,狡辩,掩护自己,无诚意……”其实萧军不知道,胡乔木和他针锋相对,唇枪舌剑,是出于毛泽东的鼓励和支持,换言之,胡乔木的一些话也代表了毛泽东的看法。萧军对毛泽东的心思一无所知,所以,他和胡乔木的争辩,让主席内心很不快。

    5月23日,召开第三次座谈会。期间,朱德不点名地批评了萧军:

    “大会第一天有人发言,他不但要做中国第一作家,而且要做世界第一作家。又说鲁迅一直是革命的,并没有什么转变。还说他自己不写歌功颂德的文章。以我看,我们每个作家都不要眼睛太高,要看得起工农兵。中国第一也好,世界第一也好,都不能自己封,都要有工农兵群众批准。

   关于思想转变问题,他(朱德)以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参加革命,思想就要转变。‘岂但转变,我说就是投降。就拿我来说,也一样。我是一个从旧军人出身的人,我原来不是无产阶级,因为无产阶级代表的是真理,我就投降了无产阶级。我投降无产阶级,并不是想来当总司令。我只是替无产阶级打仗、拼命、做事。后来仗打多了,事情做久了,大家就推我做总司令。’
针对歌颂与暴露的争论,他说:‘共产党、八路军,就是有功有德,为什么不该歌,不该颂呢?’。”(参见朱鸿召著:《延安日常生活中的历史1937—1947》第117页)。

   会议结束时,毛泽东作了总结发言:

    “同志们,座谈会开了三次,开得很好。可惜座位太少了,下次多做几把椅子,请你们来坐。我对文艺是小学生,是门外汉,向同志们学习了很多。前两次是我出题目,大家做文章。今天是考我一考,大家出题目,要我做文章。题目就叫‘结论’。
朱总司令讲得很好,他已经作了结论。中央的意见是一致的,有些问题我再讲一点。什么是我们的中心问题呢?我们的问题基本上是一个为群众的问题和如何为群众的问题。……。”

   朱德那么严厉地批评了萧军,毛泽东说“朱总司令讲得很好”,其实就是认同了朱德对萧军的批评。然而,不知是萧军没听懂还是没听清毛主席的话,他在日记里居然说主席最后的发言是“一个值得欢喜的结论”。而且萧军还乐观地认为,和胡乔木的辩论,自己占了上风:“我这一次也算一个挑战,知道知道别人的力量也知道知道自己的力量,我于这些操马克思主义枪法的人群中,也还是自由杀入杀出,真理是在我这面。”

    座谈会结束后,主席对萧军的态度冷淡多了。萧军对此似不曾察觉,他照样一有问题就给主席写信,但他再也未接到主席的亲笔回信了。后来王实味因文惹祸,熬不过别人的猛烈攻击,嚷着要退党,萧军想在主席面前为他求情,主席则冷冷地说:“王实味的事你就别管了。”这时候的萧军才知道,主席对他的态度已发生很大改变。

    1942年6月4日,萧军参加了对王实味的批判大会。会上,众人声色俱厉,对王实味提出各种质问,但王实味刚要申辩几句,即被打断,会场秩序十分混乱。坐在一旁的萧军实在看不下去,就说:“大会主席,这是不行的,应该让他发言说全了话大家再反驳他,无论什么会也得有个秩序啊!”萧军的话没起到应有的作用,大会就在一片乱哄哄的吵嚷声中结束了。会后在回家的路上,萧军对妻子说:“这开的是什么会啊!怎么把屎盆子朝一个人头上扣,这哪像高等学府!”没想到这句话被旁边的一位女同志听到了,并向党组织作了汇报。过了几天,中央研究院派了几名代表,给萧军送来一份《抗议书》,《抗议书》上有108人的签名,其内容如下:“你是鲁迅的学生,是《八月的乡村》的作者,我们很尊敬你,既然你是共产党的朋友,为什么同情托派分子王实味?为什么反对我们批判王实味?为什么说怪话?你应当向大家承认错误,赔礼道歉!”萧军一看就火了,因为他并不认识王实味,更不可能同情王实味,他只是觉得等人家把话说完再批判不迟。代表们走后,萧军写了一份材料,如实记录那次批判大会的详细经过。

    1942年10月19日在延安中央大礼堂召开“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六周年大会”,会上,为了表明自己并非同情王实味,更不可能反对批判王实味,萧军宣读了自己写的那份材料。台下的几位党员作家周扬、刘白羽、丁玲和他展开激烈的争辩。萧军“舌战群儒”,毫无惧色,辩论会从晚上八点延续到午夜两点,双方唇枪舌剑,气氛紧张激烈。这时候,大会主席吴玉章见双方各不相让,就劝解道:“萧军同志是我们共产党的好朋友,我们一定有什么方式方法不对头的地方,才使得萧军同志发火,我们应当以团结为重,先检讨自己。”吴老的话让萧军很感动,于是,他主动承认了错误,说:“吴老的话让人心平气和,这样吧,我先检讨,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的错,那百分之一的错,你们有没有呢?”丁玲猛地站起来说:“我们一点错都没有,百分之百都是你的错。我们共产党的朋友遍天下,你这个朋友等于九牛一毛,有没有你,对共产党毫无影响。”丁玲的话萧军难以接受,就反驳道:“我百分之九十九的错都揽过来了,你们一点错都不承认。你们的朋友遍天下,我这根毛也不想附在你这牛身上。我到延安来没带别的,就是一颗脑袋,一角五分钱就解决了(一角五分钱可买一颗子弹),怎么都行,从今天起,咱们就拉—蛋—倒!”萧军说完,拂袖而去。

    丁玲的话,萧军听了想必十分寒心。因为,此前,延安是把王实味《野百合花》和丁玲的《三八节有感》“捆绑”在一起批评的,当时丁玲的处境很不好。而萧军曾两次在毛泽东面前为丁玲说情。

     1942年2月10日,萧军晚间在毛主席住处喝酒聊天。其间,萧军说:“中国共产党现在似乎摸着正路了……我对于党处理冯雪峰、丁玲、瞿秋白一些事,我以一个作家的地位来看是不满意的……。”

     毛泽东没有正面回答萧军的问题,而是谈到自己受过十一次处分:

   “我在党内受过十一次处分,但是我什么也不説,我不向任何人说我的意见,因为这违背了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但我是一直准备着孤立的,甚至连老婆我都不説……准备她看我垮台去另嫁旁人,准备着只剩下自己,这还不够,我准备一个脑袋……人在热闹场里没什么,能经得起寂寞,冷落,别人看不起……必须要能经得起这些锻炼……党内的箭比党外还不好受……但是必须要禁得起……一棵豆芽菜是容易死掉的,但是一棵树芽,它就总要绕着障害长出来……我是从来不报私仇的……但是是非讲明白……只要他不变成敌人……在党内要讲王道,对敌人在他不缴械时就要讲点霸道……国民党是流氓手段……唯物辩证法是好宝贝……一个人要懂得尊敬人,这也可以说利用人的弱点……要有耐心说服人……我最近又把聊斋看了一遍,那是对贪官污吏礼教一部讽刺的书……一个人被人写得太好和太坏全是不舒服的……我早先很自由,一从到了军队里就不自由了,等于死了一样……不自由勿宁死啊!……”

     显然,主席用自己的经历堵住了萧军的嘴。

     1942年4月27日,萧军在和毛主席聊天再次谈到丁玲的“苦闷”:
萧军:“她(丁玲)现在正在苦闷中,以我看她面前摆着三条困难的路:政治,文学,婚姻……”
主席:“她的婚姻问题不是解决了吗?”
萧军:“并不彻底……因为她本身动摇性大,把不稳,于是就受得好些误解。她将来的前途有两个:①随波逐流下去。②脱离革命组织……”
主席:“还有一条路,就是更积极起来……”
萧军:“你们在政治上应该更深切地懂得她,她是在党中难得的,她是代表这个世纪的女人上十字架受难的的人……”
主席听了萧军的话有些感动,但并未有进一步的表示。

    丁玲在延安遭批评,萧军感触颇多。在和主席这次谈话后,他当晚写了篇文章《论同志之“爱”与“耐”》,文章的结尾是这样:

“你 以坚决的心,坚决的言语和革命了结契约的——是应该尊敬。
  为革命,从血和铁里滚爬出来,赚得遍体创疤,仍然不倦地战斗着——这是最应该尊敬的。此外也还有这样的,在血和铁底试炼中,偶尔软弱了,做下了一点使革命的尊严受到损失的人,而后仍然回到革命队伍来战斗。不管别人对这样人如何看法,我是尊敬他们,比对那些从来就没有见过血和铁,在‘保险箱’里逞英雄的英雄们,似乎更尊敬些——他们终究是被‘试炼’过了。
  ‘浪子回家’不是很可贵的么,何况他们也还并不是浪子。”

      这个结尾,当然是为丁玲鸣不平。

         萧军以各种方式为丁玲鸣冤叫屈,而丁玲却说出“百分之百都是你的错”“ 你这个朋友等于九牛一毛”这样伤人的话,萧军能不寒彻心肺吗?

        和丁玲这次唇枪舌剑后不久,由于萧军拒绝检讨,结果被扣上一顶“同情托派王实味”的帽子,任何部门都不想接收他,这时候的萧军,已感觉到主席对自己的冷淡和疏远,明智地没再找主席反映问题。无奈之下,萧军只得在“中央组织部招待所”赋闲。那段时间,萧军妻子王德芬已怀孕并临近预产期,每天都要从山上窑洞走到山下平房食堂吃饭,往返很不方便,很吃力也很危险,萧军就向招待所负责人蔡主任提出要求,想由他把妻子的饭菜带上山。

   蔡主任一口回绝,说:“不行,任何人都不能特殊化。”

    萧军说:“王德芬快生孩子了,爬山太困难,请照顾一下,饭菜随便给多少都可以。”
    蔡主任坚决不同意。

     萧军就问他:“你说任何人都不准特殊化,你和你的老婆,甚至于学委会的委员们,一天三顿的饭菜,不都是小鬼送到窑洞去的吗?”
萧军的话让蔡主任大为光火,说:“我是主任,你敢批评我?”

     萧军毫不示弱,顶道:“别说是你,毛主席说过,共产党有了错也可以批评!”
    两人争持不下,蔡主任恼羞成怒,道:“你嫌这不好可以走。”
萧军哪肯服软,就说:“走就走!”
萧军当即回去整理行李,带着怀孕的妻子,领着两岁的儿子,去乡下种地,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日子去了。
乡下的生活异常艰苦。萧军天天要去深山打柴,还得四处借贷,否则家里就揭不开锅。由于农村没有医院,萧军只能自己给妻子接生。然而,条件再艰苦,日子再艰难,萧军也没想到退缩和妥协。他在日记里写道:“不管日子多难,我要坚持我一贯的意志——不屈服于任何艰难和压力、困苦之下。”在一首诗中,他写道:“我不独需要一具坚强的肉体;更需要的是一颗坚强的灵魂!”
1943年3月7日,萧军一家才结束了乡村生活,回到中央党校。

        1945年2月18日,萧军在一次舞会上和主席巧遇,两人虽然很自然地握了手,“但在每个人的面上全显一种不甚自然地表情”。后来,萧军虽和主席也有过交谈,但过去那种无拘无束的气氛已不复存在,正如萧军在日记中写的那样——“我们似乎全在有意避免一种东西——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历史”。

        1945年11月9日,主席和萧军再次谈到萧军入党问题。

  主席:听彭真说,你要入党,我们欢迎,只要你自己什么时候下决心,一个党员不是说要取消他一切特性,创造性。
  萧军:我主要是怕自己发脾气。
  主席:这不要紧,发一点脾气可以的,这叫做大团结里的小摩擦。说完哈哈大笑。

    当晚,萧军在日记里写到:“他们对人的态度一例是周到亲切的,这也是一种‘政治素养’。”
    这句话耐人寻味。过去,萧军一直以为,主席是理解自己的(在舞会上和主席邂逅那次,萧军还认为“我相信我们彼此是理解的”),只是胡乔木、周扬等人和自己过不去,而现在,他方知道,“他们”其实是一个整体。萧军对“他们”的认识深了一层。
本帖最后由 魏邦良 于 2014-7-3 16:58 编辑

本帖最后由 魏邦良 于 2011-5-11 10:40 编辑

以上文章就在本论坛。请指教。谢谢。
往事漫漶,在魏老师的笔下阑珊流淌,使人信服、沉醉。萧军是亘古的宝剑,庸主不识,以致连累苍茫众生。一声叹息。

感谢!
我信仰般追随你
你追随死亡
本帖最后由 年华 于 2014-7-4 21:42 编辑
在我的观念活动里,同时潜伏着两种强烈的冲力:第一是反传统思想;第二是启蒙。恰好罗素的著作中充满了这些因素,所以我早年爱上了罗素。” ...
魏邦良 发表于 2010-6-1 16:49
殷海光这个说法很不错。

我猜测,王小波也喜欢读罗素,多半也是这个原因。
本帖最后由 年华 于 2014-7-4 21:41 编辑
延安时期萧军和毛泽东的交往
...
...
魏邦良 发表于 2014-7-3 16:55
阿城在《闲话闲说》提到过这个时期。

大意是:毛泽东这个东家不想养那些吃闲饭的文艺长工。

呵呵    说的挺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