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木1984:被冷落的沈葆桢

“沈葆桢的故居还未开放!”当我们试图进入沈葆桢故居的内厅时,被一个女人拦在了外面,她面带愠怒地冲着围在门口的游客说;“这是私人住宅,沈葆桢故居还没开放,请你们尊重我们的生活,都走吧。”“为什么不开放?”“你们去问问福州市政府咯,我也不知道这些贪官在搞什么!”女人说完后就自顾走开了,留下一群错愕的游客在那里交头接耳。
  此时,我和朋友刚从喧闹、豪华的林则徐纪念馆逃离出来,经过繁华而商业的南后街,拐进了一条叫作宫巷的小巷子。“沈葆桢的故居就在里面”站在刻有宫巷两个字的石牌坊下面的保安把手向后一摆。走进巷子,就仿佛进入了清静之处,身后的吵杂消散,耳边充斥的尽是百年历史的回应。这条两三米宽的小巷两旁,如今仍耸立有明代建筑物六座、清代建筑物十三座,其中面积在一千平方米以上的,竟还有十来座。1936年,客居福州的郁达夫,对这条巷子有着很深的印象:走过宫巷,见毗连的大宅,都是钟鸣鼎食之家……两旁进士匾额,多如市上招牌,大约也是风水好的缘故。如今,我已经看不到多如市上招牌的进士匾额,这里的辉煌在30年前的文化革命中被毁灭殆尽。这些因年久失修而衰败不堪的大宅子,与外面的繁华相比,显得冷清而伤感。
  宫巷26号的沈葆桢故居原本不在26号,而是宫巷11号,是一幢建于明天启年间的大宅,面积达1500平方米,包括门头房在内共有五进。第二、三进均有七柱五间排,布局严谨,装饰富丽。然而,我看到的这个宅子,却已经破败不堪,歪斜而石灰剥落的墙壁,裸露在外的墙基座,泛着灰光,冷峻而呆滞;破落的大木门散发出一种不安的气息,在它的上面挂着“福州市名人故居”、“第一批区文物保护单位”这样的牌匾,门前立着“沈葆桢故居福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透过虚掩的前门,我看到院门的木门横枕上挂着一块“五好家庭”的铁片。它的旁边是一处残垣断壁,几位工人正专心地拆除着剩下的建筑。我已经无法将这幢建筑的衰败和世俗化,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船政大臣沈葆桢联系在一起了。
  位于宫巷南头的南后街,是一条繁华而有现代气息的仿古街,它的两边的建筑被按照现代人想象中的古建筑的模样装饰起来,有种不伦不类的丑陋。这些建筑的一层开设了各类的商铺,琳琅的商品和如织的游客,证明了它的繁华。现在的城市管理者,更习惯复制成功的例子,当丽江的仿古建筑群获得了商业上的成功,这个国家的城市,几乎都建起了类似的仿古建筑。这条街道的布局是多么的熟悉,拉大片、到处都有的福建土特产,甚至连“武大郎”烧饼都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如今,我们国家的许多城市都侵染在一种“复古”的疯狂中,他们争夺古代名人出生地的名号,翻新古代名人的故居,恢复城市中早已不存在的古街道,他们甚至还花费巨资,修建一座只存在于书本中的古城。他们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挽救已经奄奄一息的中国传统文化,而是为了更多地增加城市的旅游景点,吸引各地的游客,增加城市的财政收入。
  这个国家的经济机器已经高速地运转起来,巨大的能量吞噬了所有的一切。它不仅瓦解了中国走向现代文明的力量,也透支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被狂热的“财富梦”绑架,他们已经鲜少考虑这个国家的出路。这个国家的人,在房子、医疗和教育的高昂成本下,成了新时代的“奴役”;而它的官员,在快速增长的GDP的催促下,变得嘶声力竭,疲惫不堪,他们将一切转化成经济上的抽象数字,当现实中的经济点开发殆尽时,他们开始将目光转向了虚构的文学作品;而当文学作品中正面的人物也被抢光时,他们甚至想到了西门庆和潘金莲。这个民族已经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了一种疯狂的“GDP至上”的困局中。
  我们无奈地离开了宫巷,这条因为幽深而显得有些落寂的小巷。100多年前,这里迎来了一位新住户,他就是沈葆桢。35岁的沈葆桢刚刚被破格提升为九江知府。由于为人清正,加上时常接济亲友,沈葆桢并无多少积蓄,他举债才购买了这个宅院。然而,他大部分时间不住在这个宅院里,房子装修好了,父母妻儿都住进去了,他却仍旧远在江西任职,这年是1855年,而就在第二年,沈葆桢打退了连克泸溪、贵溪、弋阳,进逼广信城,来势汹汹的江西太平军将领杨辅清的部队。他采取了攻其不备,袭扰辎重的战术,七战七捷,经此一役,沈葆桢扬名官场。
  此后,他辗转于平叛太平天国运动的战场中,直到1865年,因为母亲过世,才得以辞职回乡“丁忧守制”。沈葆桢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宫巷,他已经无心官场,只想享受一份清静,但他的愿望没能实现,第二年,这份清静就被打破了,而破坏者就是与他相熟的左宗堂。19世纪60年代的中国黑暗而沉重。此时的中国,不仅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的耻辱,更迎来了英法联军对京城北京的近逼,这个国家的皇帝丢下他的子民,仓皇地逃亡热河避难,并因病一去不返,引起了全国的震动。左宗堂走进了宫巷,而且前后来了三次,他来请沈葆桢出任福建船政大臣,因为他们准备打造中国自己的海军。无心官场的沈葆桢,却出于一份民族的责任心,毅然接受了这个艰巨的任务。他开学堂、揽人才、赏优学,建起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座船厂。8年时间里,他造出了5艘商船和11艘兵舰,而这个造船所生产出来的轮船,后来装备起中国第一代海军舰队。
  前往三坊七巷,最初是想去看看严复的故居。这真是迟来的拜会,直到一个月前,我才发现严复是那么好的思想家。在漫长的时间里,他被政治所劫持,过度的,不着边际的妖魔化,掩盖了他的魅力。这次来福州,发现他依然被政治劫持了。他的故居成了福州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而福州大学也将思想教育基地设在这里。在介绍严复生平的陈列室里,到处都充满了这个政府对他的赞扬,他成了开启中国民智的最早的先驱。但就在30年前,这个政府还把他视为劳动人们的敌人,封建专制的拥护者,历史的反动派。我没能参观完他的故居,出于对太过正面的宣传的本能厌恶,我再次选择了逃离。
  “你做什么的?”第二天,我再次来到沈葆桢故居的木门前时,又碰到了那个女人,她依然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感。此时,她正在庭院里浇花,一只花猫绕着她的脚转圈。其实,她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当我表明来意后,她答应了我参观这个宅子的请求。
  即便是我在脑海中反复地想象着这个宅子的衰败,还是无法不被眼前的一切震惊。这是那个沈葆桢梦回魂牵、渴望在此安度晚年的宅子吗?我站在它的庭院里,试图构建它过去的典雅和壮观巍峨,却始终无法从眼前的杂乱抽身。目光所及,已经无法找到那份安逸和宁静,剩下的只是历史的无奈和创伤。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式大宅,结构对称,布局方正,中间是大厅,两旁是厢房。从庭院走到大厅,我仿佛在时空中穿梭了个来回,历史的辉煌和现实的衰败穿插其中。这个见证了中国近代史变迁的大厅,现在随意堆着些陈旧的家具木板,上面蒙着厚厚的尘灰,一股陈腐气味扑面而来,令人窒息。这个原本富丽的大厅,如今到处都是因违章建筑物拆除后留下的痕迹。
  “我姓叶,是沈葆桢玄孙媳。”我们拐进大厅右边的房间时,这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女人向我透露了她的身份,免除了我询问的尴尬。这间房间同样被杂乱和破败笼罩,旧物横陈,临时搭建的小屋用作厨房和卫生间,空气里充满了狗的气味。“你看看,这些地方的漏水很严重了,但他们(政府)就是不肯修”,当我拿出相机拍照时,叶阿姨向我抱怨起福州市的文物局,她激动地指着那些布满青苔和水渍的地方,要求把它们都拍下来。她的表情因为愤怒而略显夸张,右手不停地在空中比划,娇小的身子有些颤抖。
  我们来到这个宅子最残破的房间,它是沈葆桢的“藏书楼”,这里曾有沈葆桢毕生的字画收藏。可是,现在这里的窗扇、门扇、楼板等木构建筑大部分已经朽坏,整座藏书楼用几根木柱勉强支撑,岌岌可危;它的一片披榭已悉数倒塌,瓦片散落一地,一片狼藉;那些倾斜的墙上画着几幅儿童画,由于色彩褪色,粉灰脱落,已经很难分辨出它们的内容。“这里被他们征用去做过幼儿园,差点就要不回来了”叶阿姨神情有些伤感,她微闭着眼睛,似乎陷入了不堪的回忆。
  1865年,沈葆桢终于回到了这个宅子,但却是回来守制的,他的母亲,也就是林则徐的妹妹过世了,在那个以孝道治天下的年代,朝廷终于给了他27个月的假期。可惜,那是个激变的社会,中国正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困境,它的精英们正寻求各种办法,尽力挽救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1866年,沈葆桢在左宗堂的举荐下,出任了福建船政大臣,这时他还重孝在身,但在存亡面前,清政府已经顾及不了许多了。
  出任福建船政局的沈葆桢,将办公的地点设在了自己的宅子里。从此,这个普通的民宅就紧密地和中国的近代史联系在了一起,它成了中国近代船政工业的思想发源地。沈葆桢十分热衷于这种叫“诗钟”的文字游戏,他经常聚集船政局的下属和亲友,在这个宅子里进行联句游戏。有一次游戏以“白”和“南”为“眼字”,定为第七唱。沈葆桢当时苦思不得,以至于整夜辗转不寐。挨到五更时分雄鸡报晓,沈葆桢豁然顿悟:“一声天为晨鸡白,万里秋随别雁南”。
  2004年,一阵台风过后,这个宅子变得更加脆弱了。叶阿姨一家去找政府,希望政府能修缮一下,可是政府并没有如叶阿姨所愿给她修房子,他们给出的理由是,这是私宅,除非沈家搬出去,宅子归政府所有,他们才会维修。但沈葆桢定下家训,将房子定为“沈氏公业”,不许分割、出租、变卖,叶阿姨觉得她有义务帮沈家守住这份公业。“严复故居是辜振甫的太太给修的,她是严复的孙女。”但沈家在现代已没有这样雄厚实力的族人。如今,这个老宅连作为栖身之所都已不合格。“沈葆桢故居是国家级文物单位,国家每年都拨下很多维护费的,但他们宁愿把钱投到南后街去,也不给修。”显然,叶阿姨已经对指望政府来维修已经不及希望了。
  我站在大厅的沈葆桢画像面前,它是由一张摄于1874的照片放大而来的,摄影师是一个当时在台湾的法国人,他的名字叫贝托。画像上的沈葆桢官服翎帽,神情冷峻地目视前方。即使是透过这张清晰的画像,我还是想象不出他闲居这个宅子时的模样,他在那时面临的困境,以及他内心的思考。我们的历史太过简单,它过于关注了官场上的沈葆桢,而鲜少注意到生活中的沈葆桢,它造成了理解的不真实。
  历史的简单性和生活的复杂性,造成了我们的理解困境。而这种简单性更使得我们对过往的热情迅速衰减,陷入到一种可怕的历史虚无中。如今,沈葆桢传奇式的政治生涯,成了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也成了历史书本上一个以时间为序的动人故事。可是,历史终归是历史,它不是现实,在一个选择性尊重历史的国家,它甚至与现实无关。沈葆桢在历史上的光环,并没有照射到他的后人,甚至连这个他身前日思夜盼的宅子也没能保住。
  “我们是个已经没有文化根基的民族”,曾经有人这样说。我们游荡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无法找到属于符合现在中国的文化特性。我们常常声称有着5000年的灿烂文明,却无法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一家拥有200年历史延续的老字号商店。如今,中国生产的商品充斥了西方人的超市、商场和储物间,全世界都在谈论中国,都在惊讶于中国的速度,但我们却无法输出文化和价值,在西方人眼里,我们就像一个粗鄙无知的暴发户。
  我们的媒体在鼓吹抵制文化侵入的同时,我们却开始了一种无力的文化建构,我们搬出了那个曾经被斥为“罪人”的2000多年的读书人,在世界各地开设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学院,向当地的人传授汉语;而这个国家的僧人也频繁地出国表演,是为了弘扬中国的武术文化。另一方面,在国内,一场持续的规模宏大的文化破坏活动却在进行着,我们的教育竭力地排斥着中国的传统文化,我们的城市建设追求的是最新、最高、最好的发展模式,我们拆毁古城,推到古城墙,掩埋古井,摧毁古墓,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却无法容下一个具有文化象征的建筑的存在。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一种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下进行的,但最终却成了一场赤裸裸的文化掠夺,那些被认为没有商业价值的老建筑,被冷漠地置于推土机的铁臂下,轰然倒塌;而一些能够吸引游客,带来收益的老建筑,无一例外地被翻修一新,甚至不惜破坏它的真实性。真实的历史古迹因为破败而被无情地拆毁,代之以空有其表,却充满了商业味道的仿古建筑。我们的城市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了一种虚妄的“文化保护”中,那些以文化为名的建设,恰恰成了扼杀文化的凶手。
  走出宅子时,一个女游客大声地对她身边的人喊道:“哇,这里是沈葆桢的故居啊,他非常了不起的哦”。她的口音让我想起了那个和沈葆桢有着莫大关系的岛屿,如今它是中国文化的精髓所在。1874年,日本进犯台湾后,沈葆桢被当时的中国政府派往台湾加强防务。此后,他兴建台南的亿载金城和台湾最南端的恒春城,开山抚番,建设苏花公路前身、新中横公路前身、南回公路前身和八通关古道等,废除渡台禁令,鼓励民众到台湾开垦,促成了台湾政经中心由南部转移到北部。2009年,台北市府为了纪念沈葆桢,将市府大厅命名为“沈葆桢厅”。沈葆桢在台湾得到了应有的尊重,或许多少有些墙内不香墙外香的尴尬。
  现实总是显得荒诞而无奈,尤其是在我们这个价值失衡、道德缺失的国家,现实甚至有些冷漠,你已经无法用正常的逻辑对发生在这个国家的事情做出准确的判断。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经济成了政府的唯一的目标,在所有的变化中,我们都能感受到中国人渴望财富而不惜一切的强烈欲望。在这种欲望的催促下,中国每天都在发生着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当我怀着忧心忡忡的心情回到杭州,为沈家大宅的失修奔波时,在这个国家的中北部却传出了这样的消息,《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故里”引发了山东省阳谷县、临清县和安徽的黄山市的争夺。近十年来,它们纷纷举起“西门庆故里”的招牌,竞争不息。
  那个叫阳谷县的地方声称,不久的将来,一个以“水浒传·金瓶梅文化旅游区”建设项目会启动,它将复原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幽会地点;而它的兄弟县,临清县则提出了打造“西门庆旅游项目”,重修王婆茶馆、武大郎炊饼铺等,甚至会建起西门庆及其妻妾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的宅院,上演民间艺术“西门庆初会潘金莲”、“武大捉奸”等。;2006年,黄山市的徽州区对外宣称,根据考证,西门庆不是山东人,而是安徽人,是徽商的典型代表。这里的主要景点是一座以学者研究出的“西门庆”宅院为原型的花园,据说花费了2000万元。西门庆——这个在文学名著中被描绘成“大淫贼、大恶霸、大奸商”的形象,竟然华丽转身成为政府追捧的文化产业英雄。当我们未来的历史叙述到此时,该如何表述它的荒诞?
本帖最后由 爬坡王 于 2010-6-23 15:27 编辑

福州这个城市,被经营得不驴不马,衙门里一直找不准定位,东一锤子西榔头的,沈葆桢故居还有隔一街的萨镇冰及族人故居,都是非常破败了。

南后街,装修一新后,我称它为影视城式的房子,人的审美感和历史感就是这样被蹂躏被倒胃口的。据说投入几十亿元,非常吃钱,拆迁之时就已经掠夺了一把,时见有人在省府门前上访讨说法,当然都被和谐了,你不让他共产,他就等你轰然倒地撑不住了再来回收。这叫潮流。
爬坡兄人在福州?07年我去过一次,还特意去了林则徐纪念馆,不巧,正在装修。
3# 李旧苗
为稻粱谋,小弟居于此间有些年头了,一个无格局无品味的小农城市,一到闲暇时想带小孩出去放风就抓狂。林则徐纪念馆现在扩大了不少地盘,免费开放,加了一些声光电设备,有不少史料。福州类似南后街三坊七巷的还有萨镇冰家的朱紫坊,台江区的马道街等等不少,刚来时还经常去溜达,虽然有点破落觉得还是有些生活市井气息,一开发后全完了,大部分铲平盖大楼卖钱,剩下的就搞影视城开店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