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钱伟长的交信事件
朱长超
在中国,人生真像是变戏法。同样的一个人,一会儿可能是阶下囚,
一会儿可能是座上宾。钱伟长就经历了一场富有中国特色的人生变戏
法。
钱伟长的前半生是悲剧,后半生则是喜剧。而且不是一般的喜剧,而
是一幕大喜剧。年轻的时候,钱伟长在美国工作得好好的,据他说,
美国给他的年薪8万美元,这点工资,据研究,比当年的美国总统还
高5000美元;他又在著名航空科学家冯卡门手下当工程师。但是,
他却还是想回国。回国也不错。想不到的是,因为主张教授治校、主
张通才教育,这点想法与主管清华大学的校长蒋南翔的治校意见不
合。意见不合也罢了,这是社会中常有的事。有时候,自己今天的意
见与明天的意见还会不合呢?但是,与中国的领导意见不合,这可是
一件严重的事情。钱伟长于是被打成了右派分子。而且当了22年右
派分子。人生真是想不到,似乎特意从美国万里迢迢回国来,就是为
了找一个右派分子的大帽子戴戴似的。他还是清华大学最后一个摘帽
或纠错的右派分子。右派分子,按照反右运动领导人邓小平的说法,
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动分子”。钱伟长有幸被小平同志圈入这个
圈子。他从冯卡门推崇的工程师到邓小平圈定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
派分子,从天堂跌入了地狱。历史与他开了个不小的玩笑。不仅他当
了二十二年贱民,在流行株连之风的中国,还害得他儿子女儿失去了
上大学的机会。这22年发生的种种凄厉的故事,每一个知道中国历
史的人,都是应该明白的。
有人说,社会就是大学,当右派也是大学。钱伟长在右派这座大学
里,历炼得非常出色,水平有了极大的提高。他认真地吸取了当年的
教训,1986年底,将一封右派朋友们给他的信交给了当年领导全国
反右运动、并坚持他领导的反右运动是正确的、必要的那个人。这一
次交信,为党国立了大功,也在中国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一些右派
党员倒了霉,被一个个开除出党,也害得总书记胡耀邦下了台。而给
交信的钱伟长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给了他后半生无限的荣光。他
终于从当年的右派分子,一跃而成为国家的领导人,有滋有味地当起
了政协副主席。红楼梦上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看
来,这真是有点儿道理。这一封信,改变了当年多少人的命运啊!
我写到这里,似乎先要停顿一下,说明一下。我知道,中国经这许多
年的中宣部的调教,培育出了一大批没有头脑的愤青,他们人多势
众,思想简单,出口粗野,情绪激烈。他们看到与报上流行语不一样
的说法,马上会破口大骂。我的这篇文章也许扫了一些人的兴,有些
人看了会很不高兴。我是准备挨骂的。我要说的是,我说的话,是真
的;我说的道理,是真的。我相信,我说的事实经得起历史的考验,
我说的道理也经得起历史的考验。愤青们要骂,也先冷静一下再骂,
这也是一种节约生命能量的办法,符合低碳经济的原则。
好了,言归正传。那么,交信事件是怎么一回事呢?
1987年,是反右运动三十周年。反右运动,是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
重大事件,认真吸取反右运动的历史教训,深入研究这个运动产生的
原因和结果,对于推动中国人民思想的解放,对于总结历史教训,开
创未来,是有积极意义的。1986年底的样子,当年的一些曾经当过
右派分子的著名的共产党员,许良英,方励之,刘宾雁三人,给全国
三四十个比较有名望的右派分子写了封私人信件,信中说,他们建议
召开反右运动三十周年座谈会,征询对参加会议的意愿和意见。
钱伟长收到了这封信。他看了这封信,经过了种种考虑后,他将此信
转辗交到了中央军委主席邓小平手里。并且附了这样的话:“方励之
是一个政治野心家,他自称是中国的瓦文萨;我的问题虽然没有完全
解决。”(指尚未恢复清华大学副校长的官职)这封信对方励之是声
色俱严,大加批判在,称之为野心家;对自己则羞答答地欲语又止。
意思是说,虽然我的问题没有解决,职务也没有恢复,但是,我是紧
跟*的,是效忠小平的,您当年打我右派,也是必要的正确的。
邓小平看到了这封信,龙颜大怒。它虽然不是党的领导人,也不是国
家领导人。但是,他的发怒也可以算是龙颜大怒。他是一个不是领导
人的领导人。他无职无名,却有权废止、罢免党和国家领导人。因
此,邓的大怒,完全够得上“龙颜大怒”的资格。1986年12月30
日,邓小平召见胡耀邦、赵紫阳、万里、胡启立及何东昌等人谈话,他
把写信的许良英误为王若望,对方励之王若望刘宾雁等人恼怒地说:
“我看了方励之的讲话,根本不像一个共产党员讲的,这样的人留在
党内干什么,不是劝退的问题,要开除。”他下令,将王若望、刘宾
雁、方励之开除出党。他还批评,这些自由化分子,都是胡耀邦对批
自由化不积极的结果。邓小平还认为,学生上街,从问题的性质来看,
是一个很重大的事件。他认为胡耀邦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态度不坚决、
旗帜不鲜明。他声色俱厉地强调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至少要搞20
年;要严酷对待学生运动。他说,“没有专政手段是不行的。对专政手
段,不但要讲,而且必要时要使用。”“对为首闹事触犯刑律的依法处
理。不下这个决心是制止不了这场事件的。如果不采取措施,我们后退
了,以后麻烦会更多。”从那个时刻起,他已经有了不怕流血的概
念。果然,过了两年,他将思想变成了行动。
在严厉批判自由化知识分子和胡耀邦总书记的同时,他大大地表扬了
自己当年的将他圈入右派群体的钱伟长。他说:“这次钱伟长表现很
好,应予重用!”林彪曾说毛泽东的话,一句顶一万句,邓小平虽然
不是党的总书记,也不是国家主席,他的话,也够得上一句顶五千
句。果不其然,不久,钱伟长就当上了全国政协副主席。也大小算是
个国家领导人了。一封信的功能有多大啊!这是方励之们想不到的,
也是钱伟长所想不到的。
这样的信,是不是一定要告密,一定要上交呢?我认为完全可以不
必。
第一,这完全是私人信件,私人领域的事以私人领域的方式处理。你
可以不回复方励之等人,也可以表示你不参加不支持那个会议,也可
以直言批评他们准备开会的想法。意见可以不同,但如果坚持这个边
界,我认为是合理的。而将私人信件上交,应该考虑到可能给朋友带
来的影响,也应该考虑到这种行为的性质。第二,这封信上的纪念反
右运动三十周年的会,从法律层面上讲是合法的。99%以上的右派分
子分子已经纠错,平反,或改正。摆脱了右派分子阴影的人们,从历
史的角度讲,反思一下这场运动,对国家对个人,也是有益的。同学
一场会想到同学聚会;邻里一场,会想到彼此走动;右派一场,也希
望能相聚一起,回首往事,吐点苦水。这于国无损。于党无害。就是
中国的宪法,也说集会是公民的权利。钱伟长对此信的处理,失当
了;邓小平对此信的看法,过敏了。反右运动,99.99%的人搞错
了,虽然中国之大,只邓小平为首的几个人坚持着反右运动的正确性
和必要性,连薄一波、李维汉、周扬等当年反右运动的大将,都一个
个表示了忏悔。这样,邓小平会敏感地感到,前右派分子方励之等人
的右派三十周年座谈会,矛头是对准他的。他的脚上的尖眼仿佛被不
当心踏上了一脚,马上跳起来破口大骂,马上行动起来要显示自己的
无比的权威。一时间,他指示要开除这几个右派分子的党籍,决心要
赶走人们爱戴的胡耀邦。
告密,是斯大林主义式的社会制度大抓阶级斗争的一个常见现象。在
东德解体后,大量挡案解密了。人们猛然发现,自己当年在私下里发
的一句牢骚,对党的领导的某些不满,都被放进了自己的档案。告密
的人不是别的,正是自己当年十分亲近、十分投缘、甚至十分相爱的
同事、朋友,甚至自己的妻子。有的人忍受不了人心竟是如此丑陋,
自杀了。告密问题还似乎拍了一个电影,还得了奖。告密和告密产生
的迫害是一种罪恶,这当然要由专制制度负主要责任的。但是,告密
者本人,也有自己的责任,至少不能说是一种高尚行为吧。告密者总
不能称为精神的高贵者吧。
在中国,告密也有深厚的历史传统,类似的告密事件是不少的。清朝
末期,袁世凯在谭嗣同夜访时慷慨陈词,表示支持变法,支持光绪,
答应拘留荣禄。但是,谭嗣同一走,他就向荣禄和西太后密告。结果
是,光绪皇帝被软禁瀛州到死,谭嗣同等六君子蝶血菜市口,康梁亡
命天涯。一场近代史上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终于失败。
在新中国,告密的事业更是兴旺发达,它还有美名,曰,向*靠拢,
与*保持一致。在告密者来说,是减轻自己压力、改变自己命运的一
条捷径。伟大的中国当年不仅以“世界革命的中心”著称,也以告密
者大国着称。如果将来中国的档案解密,我相信中国的告密者之多、
告密之奇,将超过东德,将以世界第一告密大国的形象卓立于世。现
在已经有一些告密的故事流传。举例来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有个
叫舒芜的作家,向领导上交了胡风等一些朋友之间的私人通信,最
后,伟大领袖毛泽东给这些信件一一写了按语。舒芜的告密经过专制
制度的酿造发酵,创造了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导致数千人挨整,数百
人流放,数十人坐牢,一些人自杀。胡风坐了二十几年的牢。著名翻
译家冯亦代也成功地向领导告了章伯钧的密。他装作是章伯钧的知
音,有事没事地到章伯钧家蹭吃蹭喝聊天(在那个年代,吃饭是要粮
票的,吃一顿饱饭、好饭是很不容易的,)他有时候会顺着章的话
荐,有时候则主动挑起话题,让章发表感想,他则默默地记着,好向
上头密报。他虽然没有进过告密学校培训,但水平很高,他竟赢得了
章伯钧一家的好感。他每次从章家出来,肚子里和脑子里总是都有所
收获。他会通过电话或写信向有关领导一五一十地告密。他得到的好
处是并不太多:一、他早早地摘掉了右派的帽子。但是,为了他前往
章家充当告密者角色的方便,冯亦代右派摘帽的事秘而不宣。二、他
有时可以得到一点告密劳务费,报销一些费用。三、还有其它一些好
处,例如,有关领导请他在有名的饭店吃一顿钣,送他几张紧张的演
出的票子,他因此而生一种自豪感,等等。
受到许多中国人敬仰的科学家钱伟长,也曾经充当过这样一种角色。
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告密者。所告的密,对被告没有好处。而
对自己则不无好处。至少他们希望会有好处。所不同的是,第一,他
们告密的密度不同,一个密,一个稀。冯亦代一次又一次地告密,可
以说是周周有告,月月有告。而钱伟长难得告一次密,告密的密度差
异很大。第二,接受告密的层次不同。冯亦代将密告之于处长科长之
类的小角色;而钱伟长所将密告到了老佛爷手里,从告密的层级来
讲,是最高级了。第三,同是告密,后果迥然不同。冯亦代只得到几
张演出票,几顿好饭。是告密的小儿科。而钱伟长则大受邓小平表
扬,迅速成为政协副主席,晋身国家领导人之列。一个只是小打小
闹,一个则不告则已,一告惊人。不飞则已,一飞飞天。看来,告密
也如做生意,有些告密者就如沿街摆摆地摊、做做小生意的小商人,
虽然做成了一笔又一笔生意,但是,其利甚薄;而钱伟长则不同,要
么不做,一做就做成大大的一笔生意,一辈子就够吃够用了。他是一
个做大生意的人。如果将来有学者经数年辛勤,写成《告密学》的巨
著,我想钱伟长的案例一定会写入书中,也有可能永载史册。这当然
是后话了。
话说回来,盖棺论定,钱伟长作为一个科学家,在科学上是有贡献
的;留学归来,为国效劳,其情怀是爱国的;作为一个教育家,主张
通才教育(此理念并非他提出)、教授治校等,是有进步意义的。他
被邓小平打成右派是悲剧,是极权制度的罪恶。然而,他向邓小平密
告朋友的信件,却是很萎琐的行为,人格上是很卑下的。
可悲的不仅是当年钱伟长告密的可卑可怜,而是后人的不以为耻,反
以为荣。近来,辽沈晚报著文《高贵绅士钱伟长》,居然称颂备之。
此文转辗流传,被南方周末所摘编。文中说,钱伟长不仅在于“学术
上的伟岸”,而且在于“灵魂上的超越”。文章还说,“信仰是最好
的营养,信仰使大学无坚不摧。那种大学熏陶出来的一批又一批学
子,也才能够超越红尘。钱老无疑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将朋友的
私人信件向当年把自己推入苦海的人告密,又导致了朋友们一个个地
被批判,一个个被清除出党,又导致了党的总书记胡耀邦因为理解过
或宽容过这几个右派朋友的一些理念,而被邓小平认为是反对自由化
不力,策动一些顾问老人们将他罢免。这样一种行为,这样一种后
果,怎么说得上灵魂的超越?怎么说得上是“高贵”?怎么说得上
“超越红尘”?一个民族需要精神上的高贵者,这话并不错。但是,
钱伟长向最高领导告密这样的行为,能够称得上是“精神上的高贵
者”吗?他真的能算是一个“高贵的绅士”吗?如果告密者成了精神
上的高贵者,那么,中国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中国的国民将
成为一种什么样的国民呢?
我不知道,告密后的钱伟长是怎样想的?临死的时候,对于自己的告
密又是怎样想的?他相信,他的灵魂是不安宁的。就如冯亦代一样。
欢迎光临 燕谈 (http://www.yantan.us/bbs/) | Powered by Discuz! 7.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