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ard logo

标题: [连载] 35公里.锐写作:南方.物哀笔记(转帖) [打印本页]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1:45     标题: 35公里.锐写作:南方.物哀笔记(转帖)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14:25 编辑

作者:35公里

(转帖自天涯之闲闲书话和作者的博客
http://www.comsharp.com/GetKnowledge/zh-CN/TeamBlog35KmPage.aspx

南方.物哀笔记之一

榉林园


冬天的日子有时候是飕飕地过去,树的叶子落完了,看不到风,海在远处,看不到波纹,房瓦上有阳光,柿子树上面的天空,麻雀一耸身飞出视线,洗蓝的天空,有透明的虫子一隐一现地游动,那是寂静的人在视网膜上脱落的细胞。这些最冷的日子,风清澈而迅疾,仿佛“大雁衔着天空从窗外飞过”,冬天铮铮地响,又清澈,又坚硬;有时候缓慢地过,气候暖洋洋,空气中飞满花粉一样的颗粒,人打着呵欠,睡过一觉后,时钟的分针只走了半圈,那个梦却复杂得要命,几乎有大半生那么长。榉林园有数不清的山毛榉,它们善良,温暖又缄默,这是一片被遗弃的山林,无所事事的人才喜欢这里,坐在枯草中,眼睛望着某个方向,人的一生,有无数的等待,有时候仅仅是等待时间,在所有等待中,只有时间从来不会落空。园子里有个老人,他老得把整个世界都忘掉了,每次遇见他,都把我当成熟人,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他的脸上全是鼻涕,眼睛下方是两道泪痕,粘满了污垢,他对我说,从六八年到今,三十年了,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说完,便撇下我,一个人走开了。小时候,我喜爱又老又宽厚的事物,那里面包含着值得信赖的东西,我最好的朋友叫小党,他的祖父八十岁,腰弯成九十度,他是那样和善的一个老人,天冷的时候,我喜欢摸他冰凉的耳朵,他便把腿也弯下来,让我摸。他在饲养院喂牲口,饲养院位于西岭大道西侧,我们叫做大屋,大屋前面有一片槐树林,那里是麻雀的天堂。在我们全家准备迁往巴彦淖尔那年,老人在大屋前的槐树林上吊死去了,那天,我去他那里讨吃炒黄豆,他把口袋里剩下的全掏出来让我吃,然后,对我说,你过来帮我个忙,说完,拿起一把杌子和一条绳子,领我进入槐树林。他随后对我说,我上去以后,你帮我把杌子搬走,然而就在我准备为他搬开杌子的时候,他自己一脚把杌子踢翻了。那天晚上,母亲在槐树林找到我的时候,我仍坐在那里吃着黄豆等他下来。母亲当着小党的父亲诅咒那个老人,然而我当时一点也没害怕。我常希望父亲和母亲也象他那么老,有他那样软弱的目光,父亲却总是把脸刮得铁青,母亲望着那张脸,眼里带着妒忌,他们有数不清的事情可以争吵,他们争吵的时候,我就去大屋,悄悄地看马吃草料。M的北海岸,有一条遭遗弃的老狗,它沿着海边流浪,每走两步,便停下来喘息半天,我中午在那里吃饭的时候,它走到我身边,头搁在椅上,眼睛望着我,不出声,也不摇尾巴,我给它一点食物,它用鼻子嗅一嗅,便转身走掉了。


人更多的时候,需要寂静,寂静是万物的默契。榉林园有数不清的小路,我已经记不清哪些是我走过的,路是大地的神经,越是细小的越敏感,小路的尽头往往是一棵形状怪异的大树,一丛野花,一个能望见南海的山头,有时候,什么也不是,它突然就终止了,有一些人就是这样,他走路,怀着某种期待,然而有一天,他突然对自己说,就到这里吧,于是停下来,他并没有疲倦,也没有绝望,只是想停止,或者顺着原路返回,很多次,我站在那里,耳朵里充满簌簌下落的声音,那不是树叶,不是天籁,很多声音,并不属于什么东西,你听到了,心里欢喜,这就够了。晚秋的时候,橘红的山毛榉树叶映着星星点点的天,天是那种蛊惑的蓝,很多时候,人们说,蓝色的天再也看不见了,其实并不是这样,天最蓝的时候,人几乎有一种羞愧难当的感觉。九八年,是我留在Q的最后一年,那年,我异常迷恋格里高利素歌,每天傍晚都在榉林园一直听到山下亮起灯火,沿着山路下山,冬季的月亮象那些素歌一样,清冷洁净又遥远,我从声音和记忆中体味悲伤,人的悲伤,怎么和月亮相比。


冬至


一条蛇,游出小山谷,泉水冒着蒸气,树影布满波纹,万籁不惊,大地静默,天从四面下垂,风静止,云收敛,婴儿停止啼哭,游子收起行杖,田野空洞,地气上升,象万箭穿空,巨大的水滴从天空划落,如果有什么让世界寂静,让男人酣睡,让女人唱眠歌,是什么让我如此不安,井水汩汩溢出,流星坠入山林,马从草料中抬起脑袋,狗支起耳朵,空气中是簌簌的坠落声,当月亮即将从大海升起的时候,渴望去月亮旅行的人划着船来到它身边,那时,人和月亮的距离大约有一根桅杆那么高。


在月亮底下,漂浮着肥皂的气味,白蛾缓慢地飞行,夜色没完没了,月季花安静地开放,如果是夏天,空气中就有一股昏昏欲睡的味道,春天,是清越,秋冬,是温暖又怅惘,我的大伯,一个患了洁癖的单身男人,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坐在院子里听收音机,听得全是些我不懂的民间大鼓戏,我常想,他肯 定是个十分寂寞的人,仅仅想弄点声音,打发他孤单的生活。他住的村子叫塔前,我一直觉得那里该有一座塔,但很多年来从未见过。我从小学校放学,到他那里,只有一里的路程,他央求父亲,让我去他那里住,我自己也乐意,小时候,总想抓住任何一点快乐。他为我做的饭十分难吃,饼硬得无从下口,吃过饭,他用两个小 纸袋,把自己的筷子头包起来,放到座钟上,也要求我那样做,但我经常忘记,然后开始洗手,他总觉得手脏,用肥皂洗了再洗,他的手上终年都是腥腥的肥皂味。我成年后才知道,伯父患的是一种精神病,除了洁癖,还有轻度的受迫害狂,所以,他找我跟他一起住,其实是因为害怕。他的院墙上插满了荆棘,门上了三道锁, 睡觉前,他攥起拳头对我说,嘘,别让人听见。除了这些,他剩下的热情全放在了他的月季花上面,他伺弄的月季花无人能比,不仅常年开放,花朵也娇艳,他最痛恨我把脏东西粘惹到月季花上,也绝不允许我掐他的花朵,花开了,就任它自然凋落,院子里终年就这么花木缭乱的。


有一年,一个民间曲艺团经过塔前,他们是一群贫困交加的艺人,靠四处流浪说书为生,中间有一个女子,见大伯每天都坐在最前面,目光热切,还能和上几句词,便把大伯视为知音,又见大伯衣着整齐洁净,不知不觉,竟暗生爱意,这些,都逃不出善良乡人的眼睛,很快便有人开始为他们撮合,刚好女子早已厌倦四处漂泊,风雨不定的生活,欣然同意留下,于是,我忽然就有了个大伯母。因为这个缘故,我也不再去和他做伴,只是偶尔过去听大伯母唱几句大鼓,其实是想看个热闹,大伯结婚后,病奇迹般得好起 来,拆掉了墙上的荆棘,还主动邀请邻居来家听唱。夏天,大家在他那个不大的小院里席地而坐,听大伯母唱《黛玉葬花》,“孟夏园林草木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我只记得这么几句了,大伯可句句都能背诵,他还有一整本的曲谱,全是整齐的毛笔小楷,有《大西厢》,《探晴雯》,我并没听过,或者,即使听过,也忘了。为了养家,大伯每天去镇上的窑场做苦工,听父亲讲,大伯的变化非常惊人,一整天在窑场的烂泥坑滚爬,中午吃自己带的红薯,却省下窑场发的馒头带回家给 大伯母,他们家再也闻不到那些腥腥的肥皂味,但月季花依然开得艳丽。那时我已经去了莱阳读中学,对大伯家的事渐渐没了兴趣,回家时,偶尔听父亲提起,也只是随便那么一听。又过了很多年,我忽然感觉似乎很久没见到大伯母了,问母亲,母亲说,你还不知道?你妈姆给人要回去了。我吃了一惊,又觉得奇怪,不知道要 回去是什么意思,母亲便对我说,你妈姆本来是嫁了人的,婆家对她凶,就跟那帮戏子一起跑了,跟你塔前大爷一起过的时候,还没离婚,人家婆家人找了几年,到底找到这来了,去法院一告,就给人要回去了。“那我大爷呢?”我问,母亲说,“病又犯了,你抽空也该去看看他。”


那天,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叫开大伯父的门,他的小院子冷冷清清,麻雀在地上寻找谷粒,见到人,扑噜一声飞走了。月季花也枯死了,水井的旁边显得空空荡荡,在北方,人们习惯在水井的 旁边种点月季什么的,我想,没来大伯家,总该有五六年了,那时,我还小,喜欢惹弄些花草,虽然大伯父呵斥,我还是把月季偷着掐下来,丢到井里,月季是带着一点药香的,那个味道一辈子也忘不掉。童年时的日子那么贫乏,人很容易对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倾注热情,夏天,我们喜欢玩弄洋金花,把那些皱巴巴的花瓣撕下 来,揉碎了抹到别人鼻子上,洋金花又叫曼佗罗,大约带点致幻作用,但我并没体验过那种致幻的滋味。大伯见到我,说了句,回来了,便轻轻握了下我的手,握完后,一个人回到屋子,在脸盆里用肥皂洗手,他洗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洗完以后,从座钟上取下一个纸包,打开是一条白毛巾,把手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叠好,放回去。大伯去世之前,据说已经几个月没说一句话,弥留之际,忽然抓住父亲的手,说,“兄弟,我走的时候,你可要仔细给我洗一洗啊。”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1:50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17:34 编辑

南方.物哀笔记之二

  北面的山
  
  山在北面,你会觉得它格外远。把方向比作四个性格各异女子,北带着剑气,孤傲而清澈;南蘼芜绚丽,温润而慵懒;东乖巧本分,是小家碧玉;西为异质人,缈若烟尘,不可捉摸。比作四朵花,北是幽兰,南是栀子,东是海棠,西是杜若。我小的时候,把北当作异乡,那是艰难,陌生的地 方,带着一种令人敬畏,浸透了悲凉味道的气质,北面来的人也这样,他们有一张狭长的脸,单眼皮,眼睛象剑稍那样长着,他们讲话的语气,就象裹在藏青布里面 的铁皮水壶,又象一棵青涩的艾子。我的家乡一年四季刮着北风,河水流向南方,我们的门窗也向南,南边有水波一样的村庄,夏天,我望着那些房瓦出神,北面有 一扇小窗,很高,我需要踩着凳子才能爬上去,望那些北面的山。
    
  端午节
  
  一面巨大的牛皮鼓,埋在地下,当它被敲响,听不见声音,空气在震动,光线象水波一样颤抖,天气已经很热了,田野这样寂静,布谷鸟也停止鸣叫,一些事情就要发生,谁 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当夜幕降临,你的心会因此空洞而悲凉。采艾子的队伍经过村口,满村都是苦清的味道。我们的村子死去多年了,每年我都是站在麦子地的西 面,匆匆看它一眼,那些没有树的房子,就象没有睫毛的眼睛,送盘缠的人披着白布衫列队而行,异乡人停下脚步,这是乡愁泯灭了的年代,喝完了苦艾酒,凡高这样悲伤,他割掉了自己的耳朵,我把眼泪抹到芦苇的叶子上面。
  
  满耳是蝈蝈的田野
  
   我是个探索者,希望发现整个世界的秘密,历史上有无数伟大的旅行家,他们用一双破鞋发现了世界,他们是浪漫的人,用脚写作的诗人,人在十岁以前也是诗人,上帝制造他们的时候,把这一切写在基因里面,我的基因里面也有这样的片段。诗人的一生都在回忆他最初的十年,旅行家用一生去印证那十年的梦,世界之初是这 样的,太阳喷出火焰,风在燃烧,植物的枝蔓沿着地面爬行,虫子为了爱情整日整夜地鸣叫,那时我有一匹枣红马,它那样孤独,我们一起行走的时候,它突然撇下我,一个人跑向远方,我沿着长满青草的泥土路追赶,把豆子地,灌木,树林,把水库,向南流的河,把西岭大道和运兵车,把太阳,星星和风,把满耳是蝈蝈的田 野统统抛在后面,我们在一片大山面前站住,大山里走出神色凝重的人,他们长着狭长的脸和剑稍一样的眼睛,我向他们问路,他们说,跟着你的马,一直向南走。十岁以前,我做过许多短暂的旅行,最长的一次有十公里,那天夜里我被自己的梦吵醒,一百万只蝈蝈在田野里鸣叫,我空荡荡地站着,心里充满悲伤。  
  
  过年
  
   傍晚,彤云不展,满目枯茅的田野,爆竹一声紧过一声,香火的气味久久不散,寒风中的喜庆色彩就象屋墙上一抹惨淡的红。男人在暮色里跪下来,招呼逝去人的 名字,那时想,一些幸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饱含了火药,猪肉和黄草纸的味道,浑浊,粘稠,又伟大,被冬天储藏,被无数乏味的日子熏烤,用麦草,艾香 的淡烟,用那些烟火的泪水浸泡,然而它很快被春天冲淡,爆竹的碎屑要过半个月才会被人扫掉,但快乐一眨眼就没了。  
  
  立秋
  
   半夜的时候,我听到隆隆的声音从西北方向的夜空传过来,天这样晴,星星的眼睛不眨,一些细小的光点,在星星的缝隙里穿梭,它们是夜晚旅行的人,或者探测宇宙的仪器,我看着它们飞出视线,而隆隆声仍然响彻西北方的夜空。你知道,当你看着幽深的夜空,世界上的事情就变得毫不希奇,在这样晴好的夜晚,也许就要下雨了,这是今年夏天最后一场雨,它们是一些灰尘,在夜空飞行,碰着了水汽,就象沙子碰上蚌的眼泪,雨滴便象珍珠那样诞生了,雨滴从空中滑落,跟随风的曲 线,它们多数并不落到地上,而是在旅行中被空气吸干,被吸干的雨滴的灵魂继续飞行,在短短地一夜,它有十几次肉身,它喜欢这种轮回,这是它的宗教,然而有一次,它遇见了很大的一片水汽并钻了进去,水汽把它重重包裹,这些透明的衣服,清凉洁净,它满心欢喜地跟天空告别,一头扎向大地。
  
  它们中的一滴落到我的脸上,那时已是午夜,我对旁边的人说,明天就要立秋了。旁边的人说,是啊,从此该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1:53

南方.物哀笔记之三

  梧桐花
  
  四月的雨天看见梧桐花,它们象贫穷一样拥挤。我想起苦啤酒的味道和独自饮酒时暗淡的快意,想起这个清寂的时节,很多花 开了,却没有蜜蜂,蝴蝶和飞蛾,风的苦寒中透出半缕温存,我们把这个叫做春天。村子睡了,雨水清泠泠地落下来,我在空荡荡的街上奔跑,地上铺满了梧桐花, 这样一种卑微的植物,有灰艳的颜色,拘谨的表情,和苦闷的味道,适合雨天开放,刚刚展露色彩就被风摘掉并在污泥中腐烂,贫穷总是成群结队地来,不是吗,它们占满枝头,脸上挂着善良,对这个伪善的世界毫不知情,这真让人愤怒。竹兰兰死的时候,父亲从南园挑了一棵半大的梧桐树,那口小棺材象一只手提箱那么大, 竹兰兰曾教我吸食梧桐的花蜜,她是个奇怪的孩子,把一切可以抓到的东西都放到嘴里尝一尝,她这样发现了童年时期一种伟大的甜食,把梧桐花连同花蕊从花蒂上 扯下来,放到舌头上舔,很少有人相信,闻起来带着点臭的梧桐花,有这样一种令人不安的甜味。    
  
  清明
  
   三十年前我是个孤僻的孩子,需要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偷享快乐,那天清早,我离开村子,听到有哭泣声从天空坠落,心里充满凄惑的滋味,我看到精灵们列 队远行,象云雀那样一耸一耸地飞入天际,我看到温暖的露水和善良的植物,我有二十只雪白的兔子和二十只雪白的鹅,它们靠露水和草叶为生,在小树林的草地上,一个掉队的精灵愁苦地数着脚指头,我用兔子和鹅把它围在中间,我那么想拥有一个精灵,在我即将捉住它的一瞬,细密的雨丝突然间扯满天地,一种藏青色的 气味弥漫了世界,村子里响起了锣鼓声,大人玩的秋千搭好了,我玩过各种各样的秋千,秋千是飞翔的工具,在夜里,人群散去以后,一个人,身体飞起来,一股暖流一直流到脚尖,在无人能到达的最高的地方,我曾想自己就是一个精灵。    
  
  谷雨
  
   我家的族谱上有十六个老人,他们在乡间艺人的画笔下,拥有一模一样的表情,父亲和母亲吵架,家里乱作一团的时候,我就去正堂,隔着巨大的八仙桌看他们, 人上了族谱才会变得温良,或者,我来到野外,躺在蔓草爬行的空地里,望北半球的天空。天气开始炎热,水蒸气从地面升腾,象舞动的水草,一缕一缕的,我看到 它们这样决绝地向天的深处去了,阳光和水让青草疯长,它们簌簌地爬行,穿过我的头发,四肢和衣服的缝隙,无数只身材肥硕的鸟,在我周围踱着步子思索,热乎乎的风象一个罩子,我的耳朵里充满细密的声音,象行走的脚步,象齐刷刷的雨滴,象无数只鸟向宇宙的深处飞行,象草的枝蔓离开大地,象我平生第一次体味到的那种背井离乡的悲愁。
  
  有一种呆鸟,你见到它的时候,就在原地转圈,它会好奇地在边上看,看着看着它就晕倒了,这是父亲讲的希奇事,那天他在野外找到我并把我喊醒的时候,父亲说,我的周围就有一百只那样的呆鸟。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1:54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17:41 编辑

南方.物哀笔记之四
 
  北面的海

  绵延几十公里的黑松林是冬天的发源地,它象一条墨绿色的绸带,镶嵌在海岸上,一年四季,北风掠过渤海的水面,从这里上岸吹向内陆, 在我出生以前,那本是一片沙滩,但这里不是城市,沙滩上没有阳伞和冷饮摊,金黄色的沙子象水沫那样舔舐长满荒草和蒲公英的土地,人们愁苦地望着北面的海, 那是一万里的碧空,没有船,没有海鸟,没有飞机拖着余辉经过,一些神话般的海岛,在遥远的地方若隐若现,人们说那就是日本。
  
  我曾经用两个月的时间筹备一次旅行,徒步穿越那片松树林,那次旅行最终平淡无奇地收场,我用了一天时间,坐在一堆枯草边上打盹,那是去年的打柴人忘在那里的劳 动果实,里面搀杂了白色的鸟的羽毛,一个守林人,在小木屋的玻璃窗后,用军用望远镜向我看,海面是那种寂静的颜色,海风让我的全身浸透了冰凉的滋味,我看 见一架巨大的飞行器,由钢管构成,就象钻探队的作业台,上面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人,飞行器从海面经过,它那样缓慢,那样沉稳,拖着长长的影子,无声无息, 象一只不合时宜的孤单的巨兽一样在一个冬天的下午滑出我的梦境。
  
  春分

  我母亲是个天生的占梦师,每次我把 那些希奇古怪的梦讲给她听,她都掰着手指头给我算,最终的结果往往是,我一整天都待在家里,不准出门。我家有四间黑洞洞的屋子,其中三间各有一个地窖,说 死了你也不会相信,其中一个地窖里,存放着一颗流星,那是一块蜂窝状的石头,一天深夜,我亲眼看见它拖着长长的尾巴坠落到村西的麦田。我用了半个月的时 间,在齐腰深的麦地里翻找,大人站在村口朝我望,其中一个人对母亲说,你的儿子确确实实是呆了。
  
  那天,白昼和夜晚一样长,我趴在 西墙上望西岭大道,墨绿色的卡车遮着帆布呼啸而过,时间缓慢得让我昏昏欲睡,在傍晚即将到来的时候,我翻过西墙,来到田野,到处是麦子,荠菜和苦青稞,那 种清越的气味让我迷醉,我感觉很多幸福正从天空降落,象雨滴,象雪花,象飞机上遗落的包裹,象坠落的流星,关于流星,我那早逝的外婆曾这样说,那满天的星 星,就象你衣服的扣子,不管多么结实,早晚有一天,它们会一颗一颗掉下来。
  
  雨水

  灶神是个干巴巴的小老头,长着稀稀拉拉的胡子和牙齿,他的眼睛是灰色的,里面始终噙着泪水,那是经年累月烟熏火燎的结果,他的皱纹里藏着污垢,用羊皮袄的袖子擦鼻涕 的时候,他的鼻涕至少比我脏十倍。左天刮了一夜的风,枯树枝呜呜地响,早晨的时候,风停了,空气中有咕咕咕沉闷而细微的声音,就象一颗心脏在村子的外面跳动,树枝和瓦片上挂着水珠,湿润而绵软,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暖的预感,觉得世界象一棵树被轻轻放倒,果子洒了一地,鸟收起翅膀,在地上奔跑,我清点兔子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只,便来到村口,看到我们家的灶神,坐在大树底下,那只丢失的兔子撇着腿躺在旁边,把耳朵掰下来,耐心地洗。
  
  大人从村口经过,好奇地看着我们,他们问,这是你蒙古的祖父吗?我轻蔑地摇着头,是我们家的灶神。我认识灶神好几年了,母亲虔诚地敬拜他,初一和十五把面条供奉在灶神的牌位前,每次我都偷偷地把它们吃掉,母亲为此打断了几根木棒,有时候我一整天跪在灶神的牌位前赎罪,怀着满腔的心酸与委屈,饿着肚子,忍受着孤独与无望,很多次,我透过烟雾缭绕的炊台看灶神,他那么和气,卑微,善良,与世无争,温敛厚朴,象一棵老树,在母亲不注意的时候,伸出肮脏的手,悄悄抹去我满脸的泪水。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1:56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17:31 编辑

南方.物哀笔记之五
??
  小滿
  
  母亲说,那些飘忽不定的风里面裹着的妖气可以装满一座坟茔,你要非常小心地躲着它们,如果你看见它们打旋,就朝它们吐口水,要不停地吐,就是把舌头吐干了也不要停。那是四月中的天气,田野里是 望不到边的麦子,我每天都在麦子地里找云雀的窝,但多数时间只看见空的草窠,云雀的叫声垂落天际,我总是想,有一天,我沿着那些草岸行走,风又干又热,草沿着我的裤管生长,一百万虫子在旁边浩浩荡荡地跟着,我经过村庄,坟地,去追赶那些冒失的旋风,我用鞭子,石头,唾沫和野火,用舅妈的圣经和眼泪,用我家 地窖里粘满灰尘的书籍去揭穿这些妖气,我亲手捉住旋风里包裹的精灵,把它们放到云雀空落而精致的窝里面,看它们睡觉,争吵,抢夺虫子。
  
   或者,我躺在旁边,透过摇摇晃晃的麦穗,看北半球那片摄人心魄的天空,看久了,就有眼泪盈满眼眶,我需要翻个身把它们一股脑倒出来,那些深邃的蓝色,其 实亮得刺眼,我常有眼睛突然失明了的感觉,眼睛失明的时候,蓝色就变成声音,就象在有人在宽阔的湖面上凿冰,发出惴,惴,惴的声音,那时候我想,如果有什 么东西在天上飞过,不管是一架飞机,一只飞船,一辆脱离了地球的卡车,还是云雀,大雁,或者飞行的虫子,如果愿意带上我,我就远远地跟它们去吧。
  
   四月的夜晚,田野里有一种声音,象一个人捂着鼻子嗡了一声然后带着这个声音迅速地跑远,这个令人心痛的世界,用一些简单的秘密让我彻夜难眠,我听到谷子 蟋蟋簌簌生长,麦子在抽穗,大地象狂奔的马车那样颠簸,我看见一片粗大的树桩,它们时而象棉花那样绵绵地膨胀,时而象坚硬的石头那样顶住我的后背,母亲用 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父亲请来了乡村医生,他们把药水和巫术一起推进我的血管,我的外祖母,那个一天到晚总是大惊小怪的小脚女人,用她尖细又虔诚的声音向 死去多年的外祖父苦苦地祷告,老头啊,如果小雨真的撞见什么脏东西了,你就叫这只鸡蛋从镜子上站起来吧。
  
  夏至
  
   五月那些没完没了的中午,我在杨树下睡觉,梦见沙沙沙的雨声,那是碎风穿过杨树叶,我醒来后仰头看天,一万个弓弩手站在云端,将太阳光直直地射下来。大 人说我将来是个有大处的人,寡言的孩子往往意外地赢得人们的尊重,我很小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我不和同龄的人来往,不同龄的人也不和我来往,在那些干热的 午后,我在苇子西的杨树林里面睡觉,随身带着短波收音机,播放的是我完全不懂的外语新闻,我后来猜想那是朝鲜语,他们说话的语气,就象把一梭子子弹一口气 打出来,停顿一下,换个弹匣再打。
  
  杨树是惹人回忆的植物,我十岁以前的生活是一笔糊涂账,我试着回想那些事的时候,差不多把整个人类历史都想起来了,我不知道哪些是我的,哪些是别人的,也不知道它们怎么进入我的大脑,那时候我的脑细胞象雨天的霉菌一样繁殖,它们把阅读,梦,幻觉和 道听途说的故事全部变成事实,尽管大人为我的前途做了五花八门的设想,我最大的愿望其实是做一个江湖艺人,没人的时候,我就在地上画个圆圈站在里面,刻苦 地背诵江湖艺人的开场词,把势把势,全凭架势,没有架势,不算把势,光说不练那是假把势,光练不说那是傻把势。我把这个愿望告诉了表哥兆春,他是个愚懦的 孩子,被这个设想感动得一塌糊涂。兆春说,到时候,我用帽子去替你收钱。
  
  那个夏天,我和兆春为了追踪流动杂艺团,跑遍了镇上的每一个村庄,最后,在一个十字街口,我们遇见一个人群,里面有铿锵的锣鼓声,我们从大人的跨下钻进去,看到一个扎着白头巾的外乡人,他用谦卑的口吻把在场的 每一个人按辈分称呼了一遍以后,突然把一块砖头拍在自己的脑门上,鲜血顿时把他的头巾染红了,人们在惊愕之余纷纷解囊,外乡人一边用手抹去额角的血,一边弯下腰捡地上的硬币,这时,一声不吭的兆春突然伸出手,将外乡人头上的头巾扯了下来,人们看到外乡人凌乱的头发里,缚着几只被红墨水浸泡的鱼泡,善良的乡人发出揶揄的嘲笑,人群一轰而散,十字街头剩下三个人,那时,太阳正在中天,北回归线上热气翻滚,烈风从村口长驱直入,涤荡着这个凝重的时刻。外乡人说, 江湖规则,井水河水相安无事,然而今天你们不仁就休怪我不义,说完,他将兆春倒提起来,象提着一条蛇那样来到水井边,兆春的尿液,鼻涕和眼泪象一条没拧干的裤子那样流了一地,我在旁边冷冷地看着,沉着而安静,我的视线随着外乡人移动,在外乡人准备松手的时候,我说了一声,慢。那年夏天的故事就是这样充满传 奇色彩,外乡人回过头,看到我站在空荡荡的十字街口,手里提着他刚刚用过的那块砖头,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我用尽平生力气,将砖头狠狠地擂在我自己的脑门上。
  
  这个故事为我今后的江湖生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然而如果你相信这个故事,你就和我一样被我的记忆所欺骗,就在这件事发生前的十天,我和兆春去北大坝练习跳水,那天,我摔断了自己的右腿,兆春长久地安睡在了那片水汽浩淼的地方。
    
  大暑
  
   我醒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在滴水,树叶,屋檐,葫芦架子,房瓦,水井的墙壁,蜻蜓,蛾,还有马的耳朵,天空传来一些声音,就象冬天横跨了整条冰河的裂 纹,母亲说,那是飞机,如果天上有飞机在飞,雨就不会轻易落下来。成年以后我乘着飞机去南方,在云的上方,看到雨的故乡是一万里的碧空,在南方我看到疯长 的植物在一夜间淹没了整条石墙,看到绿色的虫子沿着芭蕉的叶子爬行,五彩的蜥蜴从树叶的缝隙寻找太阳,那个沿着陆地一直往南走总也走不到的地方,马路全部 是单行,男人有红色而淳朴的皮肤,女人却一律的白皙而纤细,我曾经走遍大街小巷却找不到爱情并迁怒于这个远离北回归线的城市,那个城市有十万座楼房,每座 楼房里有一千个窗户,我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居住,四面都在滴水,天花板,电视天线,灯绳,冷气机和从南太平洋飘过来的云。
  
  我们的村庄被四条河包围,西边的来自蔓草丛生的田野,河水清浅而涓涓,北边的来自北大坝,河水森森而渺渺,南边的在枯水季节就成了菜地,祖父在那里有一个韭 菜园,东边的据说一直流往东海的丁字湾,我曾经沿着河向东走出十五里,它的真实去向不得而知。所以西面的河善良,北面的河纠缠着死亡故事,南面的河流淌着 田园牧歌,东面的河是乡愁的发源地,然而我们的村庄并不这样美丽,最热的日子,东南风饱含了水汽刮到这里,蝉声从四面八方将我们包围,每过几个月,就有人在北大坝死去,他们说,那是淹死的人在陆陆续续地寻找替身。
  
  飞机从南向北飞的时候,在晴好的天空留下一条银线,我们说那是飞机漏 油了,在阴郁的天气中留下响彻南北的割裂声,那时我在苇子西的杨树下睡觉,听到轰隆隆的声音透过厚实的云层,空气在战栗,杨树林抖落的水滴湿透了我的衣 服,我想,今年最凶险的一场暴雨就要来了,它会冲走外祖父的韭菜园,将北大坝冲垮,我们在滔天的洪水中沿着东河浩浩荡荡流向丁字湾。我在从酣梦中骤然惊醒 的惴惴中往家跑,在村口,看到大群的乡人惊恐万状地往北狂奔,这验证了我的担忧,那天下午,雨没有落下来,北大坝也没有决口,很多人都喋喋不休地谈论这样 一件事,一架半条街那么长的飞机,擦着树梢略过我们村的上空,在北大坝附近抖了一下,在只差一韭菜叶就扎到水里的时候,突然艰难地抬起头,消失在低矮厚重的云层的后面,人们说,那些该诅咒的水鬼,这回差点捉了个大的。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1:58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17:39 编辑

南方.物哀笔记之六
??
  处暑
  
  总的来说大平原是乏味的,和它繁衍的居 民的想象力一样平坦,天象和气候都四平八稳,春天风从东边吹,夏天从南边,秋天从西边,冬天从北边,这样不偏不倚恪尽职守,顺便捎来四季,小时候,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象窑瓦场的烟囱一样高,这样我就能洞悉大平原的的一切,或者生出两只翅膀,沿着那些灰尘覆盖的大路象候鸟一样迁徙,平原时代的生活和梦境纠缠在 一起,我曾经飞行过,或精通遁地术,或者沿着邮电局架设的电话线流落到异地,谁也不能否认,平原时代曾有数不清的妖气弥漫大地,它们阴险而恶毒,舅妈曾经 在夏末一个炎热的午后看见临村溺毙的女童从水面露出半个脑袋,她奔跑的时候摔断了坐骨神经,从此一瘸一拐地相信了上帝,并用圣经替换了我童年时所有的读物。
  
  成年后读松尾芭蕉的书,上面说“日月是百代的过客,去而复来的年年岁岁也是旅人”,这是渐趋老境的人才会说的话,季节的变换就象有个人在高处换个位置向大地上扇火,我在豆子地里感觉风向改变的时候,听到一万只小号对着天空吹响,嘹亮的声音响彻大平原的四极,豆子毕毕剥剥地爆裂,又感觉有千万支军队敲着行军鼓从眼前疾驰而过,我想,如果我象窑瓦场的烟囱一样高,我会亲手捉住那些扇风的人,亲眼看到那些兵奔向何方,我会向水鬼吐 口水,清点我周围的村庄并把它们牢牢记在心里,最重要的是,因为洞悉了一切,我再也不用做那些离开的梦,再也不用几千次梦见同一个车站并在那里丢失了车票和行李,那些悲伤的梦境不止一次让我感觉自己被什么人远远地遗弃了,我离开的时候,从来都是赌着气含着泪并且发誓一辈子也不再回来。
  
   那天深夜,我和母亲去村子外面寻找醉酒的父亲,有人看见他背着手一路哼着小曲向西北方向去了,我们找遍了西岭大道,在收割后的玉米地里呼喊,母亲说,他 一定是受够了这个地方,胡乱跟着什么人去了,后来我们经过北大坝,我对母亲说,我看到了一些东西,它们有细长而光滑的身体,我猜想它们摸上去又粘又冰,它 们在布满星辰的夜色里飞行,一只接着一只,突然在北大坝的上空悬停,整齐地飘浮着,然后象一群被击落的大雁那样扑通扑通掉到水里。那天凌晨我们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在家门口象一头大象那样睡着了,我彻夜不得安眠,就着煤油灯翻看珍藏了很多年的一本画册,那是七十年代极其罕见的彩色画册,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那里的居民全都反着说话,有一条龙守护着他们,忽然有一天,龙要离开了,人们顿时陷入绝望和伤心,很多年了,我都记得那时的情景,人们朝着龙离去 的方向奔跑,嘴里喊着“我们需要龙”,因为他们全都反着说话,所以他们呼喊的原话是“龙要需们我”。  
  
  白露
  
   在每一个乡村,都有这么一批智者,他们不轻易笑也不轻易哭,面沉似水,冰雪聪明,他们精通太极两仪四象八卦以及天象风水,人们选宅基地的时候,都向他们问计,于是我们村南边的菜地逐年减少,当人们把房子盖到南沟边缘的时候,那片水草丰美的菜地便象伊甸园一样消失了,很多次,我在睡梦中听到房瓦上空有汩汩 的流水声,闻到韭菜和芫荽的芬芳,看到细长的植物爬满墙壁并将柔软的触须伸进我的头发。最早的时候,我养了十二只鹅,它们在南沟绵延曲折的草岸上象绅士那 样踱着步子,后来养了三十只兔,我每天去小树林掰槐树的叶子,或者顶着露水采芦艾,伊甸园之后,人类最宁静的时光莫过于此了,那些弥漫的白雾的清晨,南沟 里荡着滢滢的清波,密集而绵厚的三叶草和爬青蔓糊住了两岸,露水打湿了我的裤管,一些我从来也没弄明白的小生灵在裴儿裴儿地叫,它们似乎想急切而哀怨地得到爱抚。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冰凉的早晨看到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她几乎是赤身裸体地倒伏在水草地里,散落的头发和细长的鱼草一样 在水波里飘摇,如果不是有满村虐妻的男人,我完全可以把这看成小憩的夏娃,然而当父亲和母亲将她冰凉的身体扶起来的时候,她满身的伤痕将同样有虐妻倾向的父亲都吓怕了,经验丰富的父亲在这个场合失去了主意,就在他将征求的目光投向母亲的时候,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用积攒了很久的力气和我们几乎无法辨认的口音说,婶儿,你们快点把我藏起来吧。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了很久,他们虽然不堪,仍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们便趁着清晨的雾气将那个女人抬回了家。我很小的时候,就容易对愁苦的女子生出爱恋,在那些日子,我长久地看她凄美的侧影,觉得如果我是成人,就把她永远地藏起来,直到那些虐妻的人让酒精烧断了肠子,所以,当沸沸扬扬的谣言在村子里四处传播的时候,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意。在余下的日子,我清晨赶着十二只鹅出门,经过她曾经倒卧的地方,耳朵里又响起那些裴儿裴儿的声音,便有莫名的惆怅向我袭来。一天夜里,父亲和一个公安趁着夜色来到我家,我依稀地听到他们争吵,接着是她柔弱的抽泣,我几次听到母亲说,这事我们别再管了,送公安出门的时候,父亲一再央告,你们就派人到四川调查调查,或者来我们村访访,谁都知道她是叫人卖过来的。第二天,我清晨出门的时候,看到一个满脸恶相的人站在我家门口抽烟,我知道,灾难就要降临我家了,牧鹅回家的时候,我跟父亲说,兆青老师在门口站着。
  
  那一天深夜时分,村子里的一辆拖拉机将我们全家拉到了穴坊医院,父亲失去了四颗门牙,母亲的头顶被打出一个洞,我的鼻梁骨则完全断了,在我们被抬上拖拉机的时候,兆青的五个兄弟在旁边恃棒而立,那个已经恢复体力和秀美容颜的女子,偎依在兆青的胳臂里瑟瑟地抖,我依然长久地看她瘦削的双肩,象两片拢在一起的荷 叶,我的十二只鹅在经历了一场暴力之后,在院子里昂着头惊恐万状地鸣叫,兔子早已躲进所有能找到的角落,我们在冰凉的秋风中听拖拉机突突突突地响,这是我 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人们告诉我这是莱阳,我在那里足足度过了半个月的时光。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1:59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12:48 编辑

南方.物哀笔记之七
??
  惊蛰
  
  任何一个背井离乡的人最终都灰溜溜地回 来,他们或者重新拾起以前的生活,或者随便找块坟地把自己埋掉。一个人死去,快乐被埋没,痛苦被咀嚼,身体烧掉,财产瓜分,然后,尘归于尘,土归于土,只 在族谱上留下一个虚名,总有一天,这个虚名也被新人取代,新年祷告的时候也不再有人提起,如果你不属灵,你的一辈子就彻底完了,不管你是浪子,还是恶棍, 总之,要为你的一生找点理由或者借口,祖父坚信自己是灶神转世,每家都有一个灶神,灶神是世界上最稀松平常的官,他的月奉只是一小碗冷面和几张黄纸,却要 经年累月地忍受烟熏火燎,很多人厌倦了这个职业,借口言好事一走了之,祖父离家后,父亲每次吵完架都对我们说,他这就动身去内蒙古。
  
   在北风依旧呼啸的日子,我在小树林里捡拾折断的树枝并放火把它们烧掉,年复一年,我失去了快乐的感觉,那是些心灰意冷的日子,春天徘徊了很久,土地坚 硬,看上去没有任何东西会从里面长出来,我烧树枝的时候连着了荒草,并让野火漫过树林尽头的坟地,我看到一个满脸阴险的人站在村道上向我张望,他很快会招 来大人给我一顿暴打,很多天了,我夜里睡觉的时候,有一条蛇,在纸糊的顶棚上面爬行,它的肚皮擦着顶棚沙沙地响,我把这件事说给大人听,却没有人理会,我 偷偷地患上强迫症,每隔一分钟,我的头都要快速地抖一下,看上去,我每天大部分时间总在摇头,有人说,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在我脸上打一耳光就会治好, 从此每我时每刻都警惕他们的手并将摇头的间隔缩短为半分钟。
  
  我患过各种各样的强迫症,挤眼,掀鼻子或者把肩膀努力耸起来直到胸骨 的部位啪地响一声,在我们的世界,宁静暗藏着动荡,一九七六年,我亲耳听到一列火车在大地的深处轰隆隆地驶过,虫子象洪水那样溃逃,为了证明没有蛇,父亲 拆掉了顶棚,他们在顶棚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只完整的老鼠的骨架,象远古时代恐龙婴儿的化石,那一年的春天,流星在村子周围降落,我将各种蜂窝状的石头藏进地 窖,有一个更夫,背着牛皮鼓,在每年春天的某个月份,走遍北方的村落,还有更多从事古怪职业的人,他们来自南方或者中原,他们把雏鸡赊给我们说麦收后回来 收钱,其中一个人住在我们家,母亲从他的干粮袋里偷了一碗大米藏起来,因为那碗美味的大米,我天天都盼望他们回来,但那些安徽人,河南人以及软舌头的山西 人收好帐本和行囊以后就立即消失并再也没有音信。有一个组织,叫战山河,他们是一色的青壮年,从山上挑来风化石倒在田里,我曾经看到他们挖到一筐酣睡的 蛇,埋在麦田的旁边,这就是我患上强迫症的真正原因,那些愤怒的蛇在一个清晨苏醒,因为有大片的野火从它们头顶烧过去,它们误以为春天已深。我经历过很多荒谬的故事,最荒谬的莫过于祖父,他回来迁户口,跟我说有一本封神榜,上面有他的名字,因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要把他的名字从那里永久地抹掉。  
  
  立夏
  
   那些又干又热的平原风是所有贫穷的根源,它们将湿气从大陆上带走,留下枯黄的麦子和蓝瓦瓦的天,在诗人也肚饿的年代,蓝瓦瓦的天是一个充满讽刺的玩笑, 站在高处,小旋风象醉汉那样逡巡游荡,它们象凡高的画笔把一切活着的东西抹成一种疯癫癫的黄色,异乡的行脚客在村西的井沿上喝水,他用自己的鞋带吊着个玻 璃瓶打水,我那时正在屋瓦上朝着扑面而来的旋风吐口水,一眨眼的工夫,行脚客从井沿上消失并留下一只鞋子,全村的大人聚集到井口商量着把井淘干,人们一定 以为我只是做了个噩梦,父亲抄了根木棒在后面追我,水淘干了,井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从那以后,我晚上经过那口井的时候都有一股寒气从脖子后面灌进我的 衣领,对一个地方越熟悉你越相信那里充满了灵异,我发誓长大后做个智者,对这个世界不再心存疑惑,然而那些悬疑事件一旦失传就不再有人提起,四月,有一种 动物,他的吼声可以响彻几个村庄,因此我怀疑它有十头牛那么大,可我从没见过它的影子,也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它的叫声是这样的,如果你在一个炎热的午后 经过麦地,你会听到它悠长的哀鸣,龙----龙----。
  
  那个时候,行脚的是这样一些人,流浪汉,逃犯,疯子,拾荒的人和地下手 工艺者,他们有一只含混不清的舌头和永远失去了热情的目光,把所有能够塞到嘴里去的东西当作食物,他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曾经长 久地迷恋这样的生活,希望跟着他们中的一个离开,我们的家族有这样的传统,当一个人心灰意冷的时候,会一声不吭地选择离开,那些村庄一个连着一个,布满灰 尘的马车道覆盖着蔓草,人走过的时候成千上万的虫子从你的脚下惊慌失措地逃走,架设有线广播的电线竿涂着沥青黑漆漆地绵延到北面的大山,冬天那些关于寒流 的消息从那里传出来,天热的时候,它们象一条裹着热浪的乌龙,嗡嗡地让人觉得山那边飞舞着蜜蜂,蝴蝶和蜻蜓,然而死亡是行脚客唯一的归宿,我曾经去西岭大 道去看那个脱光了衣服俯卧在水沟中死去的流浪汉,也见过一个少年将浸泡了农药的花生种子从土里刨出来吃,而那个少了一只鞋的民间手工艺者几天后被人从南沟 的水塘中捞起来,他的手腕上套着二十条纯银的镯子,其中有一条是预定了给十六岁的姐姐定亲用的。我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姐姐,她有婀娜的身姿和娇憨的性格,她 那样爱恋自己的那个情人,我未来的姐夫身材纤细,那个时候很多人痴迷武术,他也去了而且出类拔萃,我少年时代一些荒唐的好时光就在他的侠客梦中度过,我们 在镇合作社的广场上趁着月色练武,也许你不相信,他后来真的成了我的姐夫,而且老实得象块木头。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2:00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17:54 编辑

南方系列散文

  南方.荷花

     它们看上去很小,D说,我常常感到羞愧。我抹去 D 眉间的皱痕,说,D,相反,它们因为小才这样可爱,我是真心这样说,你睡着的时候,我偷着看它们,那么白皙圆润,那么拘谨安静又落寞,让我想起你身体中藏 着的静谧,我常常因此记起一些细微而喜悦的事情,一座隐秘的园子,生满细弱的植物,一条小溪,青草爬满两岸,枝蔓在溪水中象衣袖那样飘舞,一些弥漫着清雾 的早晨,我迷迷糊糊地行走,露水打湿了凉鞋,满地都是芦苇和三叶草,里面藏着虫子,就象世界最初时的样子。刚才,我把它们捧在手心,我想,它们这么小而善良,这是我最爱的。
  
    在今年的某个时候,我和D悄然完成注册,成了永不分开的人,那天上午,我们早早离家,走了很久,才发现要去的地方非常远,我在路上看到连绵的山和成片的灌木林,山的后面是蜿蜒的海岸,我曾经在那里没完没了地走,用那种徒然的方式地期待爱情,我为一些未来的幸福预备了足够的耐心,然而等幸福真的来临的时候,我仍旧感到不安,我不知道自己是个能够承受多少幸福的人,一路上,我握紧D的手没有松开,D说,她的手心全是汗。
  
  在亚热带,南风从海面吹过来,带着大量的水汽,然而水汽并不立刻变成雨水,它们在天空堆积,被风吹向天边,积云笼罩着远处的山,那些在航线上飞行的飞机,看上去只有米粒那么大,仿佛一粒 灰尘,跟着风旅行,你很难想象里面坐着几百个远行的人,我在海边的木椅上,长久地望着那些千篇一律的风景,似乎有几个月不下雨了,空气干燥,风吹在脸上, 象燃烧的火焰,荒滩上的植物全部枯死了,天空面目狰狞,云肆意铺排,等天空的最后一片蓝色也被遮蔽的时候,雨水一瞬间就到了,雨滴落在干土里,发出扑扑的 响声,我从海边返回,经过荒滩的时候,听到植物蟋蟋簌簌地生长,它们将在一夜间淹没我居住的城市。这是几天来多次出现的一个梦境,醒来的时候,我感觉毗连 的蔓草爬满我的窗子,耳朵里是渐渐逝去的虫声,一种象空荡荡的海面一样宽阔的孤独气氛压在胸口,我长长地舒一口气,D也醒过来,脸上还带着笑痕,我问怎么了,她说,刚才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我们在注册处宣誓,我宣誓的时候,你在旁边给我伴舞,你宣誓的时候,我在旁边给你伴 舞。我抱起D的脸,长久地吻她,D,我说,就象我们宣誓时说的那样那样,永远也别离开。
  
  很久以来,我被一种奇怪的心理缠绕, 感觉幸福在悄悄溜走而我却束手无策,记得小时候过年,我分了一些爆竹,我每天只放一个,希望把快乐拉长,一直延伸到小学校开学,我每天清点,看着它们一天 天减少,心里变得懊悔,希望一切都重新开始,等最后一只爆竹也化作一地碎纸屑的时候,我简直沮丧到极点,所以,对于快乐,有时候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并殷切地 期待,而不真正享用,希望这样可以长久。D ,我对她说,有一个阶段,我那么担心失去你,每天给你打电话,然而我并没有多少话说,我只是想确认你那天一切都妥当而且快乐,这样我才安心。那天我们去注 册,我的脑子里总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觉得你最终会突然说,T 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这个毫无来由的念头纠缠了我半天,就象那次你突然离开一样。
  
   说完这句话,我立刻后悔了,那件事以后,我和 D 守着一种默契,她不主动去说,我不主动去提,虽然我知道 D 早晚会把真相告诉我,然而对于真相,我其实怀着隐隐的忧心,我知道里面肯定有一些事情会让我难过,我似乎对 D 说过,我不是不介意,如果介意意味着我必须放弃你的话,我只能默默地忍着,这是实情,我现在仍这样想。D 抓住我的手,把它贴到脸上,我的手非常大,伸开了,几乎可以盖满 D 的胸,她每晚抱着我的手入睡,还要我为她唱催眠曲,我把那些记忆零散的歌唱得一塌糊涂,她便偷偷地笑,唱催眠曲的结果常常是我自己先睡过去,然而 D 乐此不疲,她有时候把自己当小孩子,她小小的身体也给我这样的感觉,它这么轻,我说,象托起一片云。D 低下头看着自己,但它们太小了, 她说,小得让人自卑。我吻着 D 的眼睛,在她的耳边轻轻的说,完全不是,D ,我喜爱它们,因为它们那么安静。安静?D 说。是的,我把 D 抱紧,它们象夜晚,让人愉快的时光,无意间想起一些事情,莫名地动情,象一些细微的弦乐,温暖而精致,有时候,我觉得它们象还没开启的荷花,人们盼着荷花 开放,每天在月下等待,人们只是爱这些默默等待的时光,任何时候,荷花都是美的,即使冬天,那些倒垂在水面的枯败的模样也让人感动。D 把头埋在我胸前,听我这样说,沉默着,很久,她才说,你的这些话,让我忍不住想起了那个人。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内部,有一些冰凉的东西涌上来,D在我怀里一点一点沉重起来,一瞬间,世界改变了,D,我说了一声,希望阻止她,声音有些粗重,D打断了我,T ,让我说完吧,这件事不管是丑陋还是什么,我要原原本本地让你知道,这么久了,我希望你追问,然而你就象事情从没发生过那样,我把它说出来,是想我们一起 把它忘掉。我曾经希望D有一天,用一种隐晦的方式,告诉我那件事,她可以把它敷衍成一个故事,别人的故事,只是给我一点似有似无的暗示,那个时候,也许我们已经儿女成群了,我对 往事的记忆也模糊了许多,我可以假装好奇,真有这样的事,一个人突然离开,几个月没有音信,然而在那天晚上,,东方已经泛白的时刻,D用一种让我不忍心打断的语气,非常直接地讲完了她的故事。  
  
  我刚到Z的时候,没有一个朋友,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没有工作,也没有钱,但并不怎么害愁,那时,我每天一找完工作,就乘车沿着海岸看Z的大海,傍晚的时候,看着太阳在海面的余晖,心里很高兴。我找了一个月的工作,发现Z其实是个挺艰难的地方。不管怎样,最终,我有了一份位于郊区的工作,乘车走了三个小时才到,那时,我的心已经有些灰了,那是一片临海的荒滩,真想不出有人会把工厂建在那里,当天下午就让我上班了,办公室里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坐在那里不知所措,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心开始难过起来,我想念在家的时光,父母和姐姐,我从不为生活愁苦,她们帮我安排了一切,我的姐姐,每天半夜起来帮我盖被子,天热的时候,我把脚伸到外面,我姐姐说,如果你早上起来鼻子塞了,那就是把脚伸在被子外面的缘故,然而有时候,我是故意把被子蹬掉的。
  
  那天傍晚我回到宿舍,我住的地方,至今想起来都让人心酸,那是个废旧的仓库,隔出一个一个小房间,房间里到处是霉斑和腐烂的气味,那是海风从南边直接吹过来的结果,我从窗子往外看,荒滩上一片凄凉,茅草, 旧轮胎,废弃的建筑和布满锈迹的钢铁堆成一片,我把行李放到床上,就那样站着,不敢坐到上面,心里很难过,也很委屈,第二天,我在早上四点钟便醒了,被子掉在地上,我感觉自己在微微地发烧,海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过来,带着又咸又腥的味道,我来这里,是接替别人的职位,那个人辞了职,等待我来交接工作,那是个 脸上带着一种寒凉气味的年轻女人,我猜想她有三十岁上下,我第一眼就感觉她是个很难接近的人,她用了半个小时,向我交接工作,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得条条理 理,就象你住宾馆的时候,打开门,看到井然有序的房间一样,末了,她指着桌上的一排书籍,对我说,这些你拿着看吧,你今后的工作用得到,说完,她向我道了声别,没理会周围的同事,在他们偷偷窥探的眼神中离开了。就这样,我开始了在这间位于海边荒滩上的小工厂的职业生涯,我是个很笨的人,那些工作在我手里很 快变成一团乱麻,我常因此挨骂,但一点办法都没有,日子过得缓慢痛苦,下班后的时间更难打发,我是个很平常的女子,然而这里没有大街,没有商店,我和周围的同事也没有丝毫可以成为朋友的迹象,那天,我闲极无聊,躺在床上翻看那些书,从其中的一本中,掉下一张卡片,我打开来,看到一幅出自孩子之手的水彩画, 似乎是一些水生植物,鱼儿嬉戏其间,下面,是一行同样是孩子的笔迹的铅笔字,献给我最爱的妈妈 -- 关荷,你的好朋友,豆豆。
  
   我在那里做了两个月,冬天就要来了,我每天都觉得冷,也许是离海太近的缘故,我的脚从十一月就开始变得冰凉,腿都要麻了,母亲说,你脚上冷的时候,就会觉 得生活窘迫,我只拿到一个月的薪水,因为那里是拖一个月才发上月的薪,买完了取暖的被子和一些物品,那点钱就所剩无几了。我每天都想给家里打电话,但最近 的一个电话亭也要走一公里,在那个差不多荒无人烟的地方,北面是繁华世界里的M ,从十一月起,每隔两天,那里就有夜间的焰火表演,我站在这里看得清清楚楚,焰火腾空而起,照亮半个夜空的时候,我几乎要流泪了。西边,是一片高大的山, 我老觉得家就在山的那边,我总是做这样的梦,沿着其中的一条小路往前走,走着走着,看到我家的Chihuahua 狗蹲在路边等我,我说,点点,我回来了,过去一看,却是一棵树。我问姐姐,点点呢?她说,点点死了,然而一转眼,我又在那条路上走,家在千里以外的地方, 既没有点点也没有姐姐。东边和南边是看不到尽头的灰色的海水,晴朗的日子,能看到远处的小岛,象神话一样漂在空荡荡的海面上,总之,只有流浪汉和贪图便宜 地价的资本家才喜欢这个鬼地方,但我只能忍着。有一天,快到下午下班的时候,我收到人事部门的一个信封,打开一看,才知道自己被辞退了,我向他们索要当月的薪水,有一个男人,用一种非常卑鄙的口吻对我说,你出的那些错误,即使把你的薪水扣上十倍还嫌不够,你现在立刻走吧。
  
  我离开家的时候,母亲为我准备了一只背包,是用一张很大的旧床单做成的,那样子十分难看,背在背上,象个逃荒的人,虽然我有一只很体面的旅行箱,但母亲说,装被子 和冬衣的时候,旅行箱是不管用的,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想起母亲的这句话,眼泪便流下来。最后一班返回市里的巴士是九点钟,回到Z的中心的时候已经半夜了,看着满街的灯火,我才感到温暖和亲切,虽然我今晚根本没有着落,但我仍觉得象回到了家,我喜欢热闹的都市,觉得这样才安全。乘巴 士回来的路上,我想好了一个办法,我曾经在关闸附近的地下过道周围,见过不少卖玫瑰花的小女孩,她们是一些在异地飘零的孩子,没有家,没有亲人,她们夜里 或许会露宿在过道里,我可以呆在她们旁边,或许还能靠着背包打一个盹。明天,我可以继续找工作。我从剩下的钱中拿出一点,吃了一碗米粉,两个月了,我喜欢 的闹市的大街,虽然冷冷清清,我仍感到兴奋,在路灯下走了半天,感觉累了,才往地下过道的方向走,然而地下过道里没有一个人,一只昏黄的灯泡照着空洞的路 面,我的影子拖得老长,脚步声在四壁回荡,我打了个寒战,觉得身上的汗毛在一根一根竖起,也许只有一秒钟,我突然抱着头,转身象疯了一样从地下过道里逃出 来,远远地看到巴士站,才平静下来。
  
  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那个人,她是我在Z唯一认识的一个人,男人永远也不会放下面子,向一个只有一面之交的人寻求帮助,女人不一样,女人间在某些时候,会带着一种互相依赖的亲密感,我读大学的时 候,假期出去旅行,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北方女孩,我们一下子就谈开了,在火车上谈了一路,后来,她竟然改变了行程,和我一起回家并在我家里住了一个月,我 们现在还是好朋友,但她不在 Z,现在我唯一能求助的,只有那个人。我可以这样和她联系,因为我还拿着她的书,我可以说,我刚好回到市里,顺便把那些书带回来还她,尽管这么晚了,尽管 这个理由很糟糕,但我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剩下的那点钱,连一个最简单的旅馆也付不起。不管怎么说吧,我从背包里找到了电话本,在交接工作的时候,她 曾经对我说,如果那些事情中还有不清楚的,可以给她打电话询问,她把自己的电话写在一张小纸条上,我庆幸当时没丢了它。然而,我又想起了她那张带着寒凉气 息的脸,心里胆怯起来,电话响到第三声的时候,我几乎要把它挂掉了,一个童稚的声音从话筒传出来,我听到一个孩子说,“你是谁?”  
  
   关荷是个在职业场上非常出色的人,在我接替她的职位并最终被辞退的这段日子,她已经成了一个地产公司的部门主管,据说那间公司仅仅是看了她写的一篇文章 就马上聘用了她,她教了我很多职场的技巧,到了我这边,全成了笨拙的小笑柄,我后来用了三个月才重新找到工作就是证明。我本来想只借住三五日,过了一个星期,便彻底灰心了,重新打好自己的行囊,决定回家,我不是个多么有能力的人,贪恋家的舒适和家人的温存,我念母亲和姐姐,每天早上,鼻子又塞了的时候,就 想起姐姐说过的话,然而我仍旧在半夜蹬掉被子,我睡的是关荷家的沙发,她和她的儿子豆豆住在唯一的一个卧室里,这是个舒适的小房子,一切井然有序,关荷在 我的沙发旁边放了一张小地毯,这样,我赤脚踩在地上也不觉得冷,然而我心里总是不安,经常靠逗豆豆说话来掩饰自己借宿他人的困窘,豆豆是个充满灵性的孩 子,有一次,他对我说,姐姐,我偷偷地跟你说,我觉得你比我妈妈漂亮多了,或者,有时候,他冷不丁的说,姐姐,你千万别学那些人去割双眼皮,她们真是太傻了。那天,吃过晚饭,我向关荷辞别,感谢她收留我这么久,她并没有露出那种常人都会有的挽留的表情,只是说,其实豆豆很希望你多住些日子,他亲口跟我说 的,他见你收拾行李,就来问我是不是撵过你。关荷这样说的时候,豆豆在一边急切地望着我们,关荷接着说,因为我每天在外忙碌,豆豆连去幼儿园都是一个人,他很孤单。我抬头看关荷,接触时间久了,觉得她脸上那种拒人千里的东西其实是一种象水晶一样的凛然的气质,就象清冷冬夜晴空下的星光,你觉得冷只是因为它 默然在远处。关荷说,你一边找工作,一边随便做点事,送豆豆去幼儿园或者煮点东西给他吃,我们就当是好姐妹了,豆豆在旁边说,我们三个是好朋友。我扑哧一 声笑出来,我本不是个多么坚定的人,很多事都是优柔寡断,关荷这样一说,我觉得那就留下来吧,于是,我安心在那里住下,那段日子,我很快乐,和豆豆玩得开心,关荷下班后,也加入我们,我想象不出,她是个可以和孩子滚作一团的人,事实上就是。
  
  春节就要到了,我找到了工作,但并没有从关荷那里搬走,讲心里话,我很舍不得那里。有一天,我下班,顺便接豆豆回来,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台阶上坐着一个陌生人,一只巨大的旅行箱放在旁边,他长着一张北方人的脸,身材高大,看上去有三十五六岁的模样,我看到豆豆突然站住了,在那里楞了半天,突然张开双臂扑过去,那个人把豆豆抱起来,用脸上的胡碴扎他的额头,直到豆豆躲藏着要下来,我站在那里,有些尴尬,豆豆转过身向我招手,并对那个人说,爸爸,这是冬姐姐。住在关荷这里这么久,我并没有问她的私生活,虽然觉得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异地打工有些奇怪,但,总觉得这些隐私的东西最好别问。关荷对那个人出奇地冷,在看到关荷的一瞬,我觉得那个人甚至有些拘谨,他低头看关荷,脸上带着疲倦和那个年龄的男人所特有的温情,关荷说,你至少先来个电话啊,那个人沉默了半天,说,我碰巧路过Z。那天晚上,我借故出去有事,一个人到街上闲逛,Z 的夜晚这样迷人,草地上是慢慢散步的情人,街灯都是那种一人多高的落地灯,我一边走,一边数,很快乐,我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如果一辈子就这样过也不错,有了工作,我忽然就觉得身上暖和起来,觉得南方的冬天,穿暖衣和饱食的冬天是最幸福的时光。我这样一口气转到深夜,才返回关荷的家。悄悄打开门,屋里静悄悄 的,只有一盏落地灯还亮着。我蹑手蹑脚走到沙发前,合衣躺下,心想,我明天该找个住处了,我这样想着,刚才在街上暴走的疲倦袭上来,便象所有心满意足的女孩那样,在两分钟内睡熟了。我似乎做了一些梦,迷迷糊糊想着自己还没有冲凉,便梦见自己去浴室冲凉,把睡衣脱掉,却怎么也找不到绑头发的橡皮筋,正在着 急,突然进来一个人,却是关荷的丈夫,他说,先用我的吧,我尖叫一声从沙发上坐起来,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旁边有一个人,我坐起来的时候,把那个人吓了一跳,我的心狠很地紧了一下,赶紧将灯打开,是关荷,她脸上带着泪痕,头发散着,赤脚坐在沙发前的小地毯上,浑身都是酒气,我说,关荷,是你,你吓死我 了。关荷站起来坐在我旁边,搂着我的肩,轻轻拍着我的背不说话,我问,你们吵架了吗?关荷喃喃地说,冬儿,我们才是好姐妹,月亮底下的好姐妹,我们在池塘边看荷花,那是最干净的世界,最简单,最和平,最清凉的世界,没有暴力和伤害,月亮落了还有月亮,我们谁也不要,牵着手,就这样,相亲相爱一辈子。我知道关荷喝醉了,这件事非常突然,我一下子没了主意,只好一边安慰她,一边扶她起来回房间,这时房间的灯开了,豆豆一个人站在门口,我问豆豆,你爸爸呢,豆豆说,妈妈把她赶走了。那天晚上,我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天快亮了,关荷躺在我身边,蜷着身子,手缩在我的睡衣里面,就象一个小女孩怕冷的样子,她差不多和我同时醒来,我想她看出了我的尴尬,我决定今天离开。
  
  我第二次见到关荷的时候,我认识你已经那么久了,T ,下面就是你想知道的那件事。有一天,我很意外地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我很冒昧地打扰您,如果我这样会冒犯您,请求您原谅,我这样做完全为了豆豆,关荷迟早会把他给害了,她不让我见她,也不许见豆豆,她们过着古怪的日子,关荷不断地酗酒,豆豆跟我提起你,也许你可以帮帮她,或许只是是帮帮豆豆。我见到关荷的时候,你想不到,事情却并不象那个男人说的那样,一切就象我初见他们时一样,甚至那张小地毯仍铺在沙发前面,关荷也没变,仍旧那种水 晶般的模样,豆豆说,冬姐姐留下来。T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我并不是那样的人,然而那一段日子,我却很牵挂他们,希望和他们待在一起,关荷并没有真的侵犯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就象我的姐 姐,半夜帮我盖好被子,那时候,我跟姐姐说,你永远别出嫁,和我在一起,相亲相爱,姐姐咯咯笑着躲开,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一种天然的亲密。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来到关荷家,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会为她做任何事,所以当我第二次从她那离开的时候,我心里非常难过,T 。我说,我们一起把它忘掉,因为,我心里常常是一团乱麻,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只能每分钟都和你在一起,听你的声音,让你吻我,拥抱我,当我是孩子,用力握我的手,让我感到疼痛。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2:02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22:12 编辑

南方.葫芦花
  
  夏天的晚上,一些古怪的昆虫在夜色里鸣叫,津,津,津,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我曾经顺着声音寻找,徒然地翻遍了草地和灌木丛,十岁以前,这个世界象天国一样神秘,我渴望洞悉一切,植物,虫子和宇宙,我用一只纸筒观看月亮,用铁锹挖掘南园的墙角,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我渐渐 地博学,世界也渐渐变得乏味,很多个夜晚,我把目光投向拿北半球的夜空,金星象流浪汉一样最先在西面的天空出现,它是除了太阳和月亮之外最亮的一颗星,外祖母把它叫做长庚,我不喜欢金星,它带着一身贼气,我更钟爱那颗比它暗淡的天狼星,它在冬夜闪着宝石一样的光,为此我常常盼着冬天快点到来,有一次,我对 外祖母说,长庚其实就是启明,外祖母用她干枯的手扫我的嘴,这是一句很不吉利的话,启明主生,长庚主死,那时外祖母已经得了重症,将不久于人世。我被一些 莫名的悲伤所缠绕,我现在甚至忘记了当时的年龄,只记得那是一段乳白色的时光,每天都有很好的月亮,墙边长满茂盛的曼佗罗,那些古怪的虫子,就是在曼佗罗的花丛中整夜整夜地叫。
  
  五月十五是我的生日,葫芦花在水汽中开放,它们象地下的爱情。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我翻过西墙,爬上西院的 一棵古槐树,这里住着一对十五岁的姐妹和她们绵羊一样温顺的父亲,我有一支望远镜,用眼镜片和牛皮纸做成,我用它观看月亮上的环形山。两姐妹中,年长的叫竹雪,年幼的叫文女,她们不上学,每天赶着一群鹅去南沟的小树林里放,因为贫穷,她们的衣服总是破烂不堪,因此常有不怀好意的人在她们周围转悠,她们浑然不觉,在草地上枕着对方的腿旁若无人地睡觉,我曾经假装路过那里,隔着树叶看她们睡觉的姿势,那样优美而浑然天成,有一个老货郎,推着独轮车在旁边经过,他扭着头看,看着看着,车便倒了,货洒了一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两姐妹身旁,蹲下来,掏出一只肮脏的眼睛架在鼻子上,我在那时,找了根木棍,把他轮胎里的气放得精光,又从货堆里找到放红糖的玻璃罐子,用力在石头上摔得粉碎。外祖母曾教我看月亮,用一只箩,透过箩纱的缝隙,说可以看到嫦娥和玉兔,外祖母这样说的时候,我已经知道月亮上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其实是环形山。
  
  那些炎热的日子,太阳象火一样喷射着热气,空气里满是呼呼的风声, 世界象被什么蛊惑着没命地奔跑,只有到了傍晚,村庄才悠忽一声静下来,凉气从水井,从草地,从村口象雾气那样弥漫,一些属于夜晚的花次第开放,巨大的葫芦蛾呼哒呼哒地飞,它们携带的花粉让我感到这个世界上隐藏着难以穷尽的幽谧,这是我隐隐渴望又完全陌生的东西,我常想象夜空里垂下一只吊篮,我爬上去,高高地离开。有一次我听到文女这样问她姐姐,你说,为什么晚上开的花都是白的,竹雪又反问文女,你说,为什么白色的花都很香。那天夜里,父母依旧吵架,我怀着 厌倦,躺在石板上,西墙的另一边,竹雪和文女在听收音机,声音很小,我不时地听到她们吃吃地笑,声音清泠泠的象泡在井水里面的酸果,我不止一次爱上了她们,她们从不吵架,象两只小羊,他们的父亲,长着一脸又黄又嫩的胡子,那么谨小慎微的一个小个子男人,一年四季都挂着笑容,我曾经偷看他唤竹雪和文女回家,两只手欢快地搓着,一边轻轻地跺脚,一边就地转圈,竹雪和文女把耳朵支起来,呵呵地笑着互相对视,最后,等他们全部回到屋子并把灯关掉的时候,我独自坐在那棵槐树的树冠里,重新支起望远镜对准月亮,心里是那种空荡荡的感觉。
  
  听人说,文女的母亲生下文女不久就跟人跑了,这是一个荒谬至极的乡村爱情故事。雪的父亲元有得了竹雪以后,曾那么渴望再得一个儿子,这是很多男人的梦想,然而,他很快被喊到乡里的卫生室,仅用了十分钟,他 梦想中的儿子便被一根细细的尼龙线扼杀掉了。他并没有死心,一个懦弱而卑微的男人常常有惊人的想象能力,于是,有一年,一个外地的货郎经过我们村,在一无所获准备离开的时候,元有叫住了他,那时天已经黑了。外地货郎在竹雪家吃了一顿晚餐并住了半夜,第二天凌晨趁着月色走掉了,这个故事在乡人的口里有无数的细节不便交代,总之,十个月以后,文女来到了这个世界,怀着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的元有从此一蹶不振。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文女的母亲生下文女不到两个月就失踪了,去向在很多乡人的眼中不言自明,人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嘲弄和刺激元有,也有人或真或假地透露出货郎的住址,希望元有去拼命,元有说,我有两个亲骨肉就够了。从此,元有象一个十足的慈母那样开始拉扯两个孩子,我不止一次听母亲学元有哄孩子,说元有坐在院子里,这边抱着文女,那边抱着竹雪,一边摇晃一边哼着歌谣,噢嘹嘹,睡大觉,羔羔没有了不知道,奶奶说找找吧,爷爷说不用找,羔羔叫狗叼跑了。
  
  我并不十分清晰的家乡的记忆中,常有这两个衣衫破烂的女子的影子,她们赶着一群鹅,穿过树林,河流和丘陵,为了躲避父母的争吵,我常一个人在田野里漫游,我躺在茂密的豆地里睡觉,在满耳的蝈蝈声中醒来,想起舅妈教的圣经,“用大响的钹赞美他,用高声的钹赞美他”,天国是个嘹亮的世界,天国就象某个夏天的中午,在烈日下疯长的豆子地。父母吵累了,分头出来找我,接下来的事就象梦境一样了,我的意思是,我不敢肯定这些事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一个梦。母亲说,她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坐在竹雪,文女以及她们的鹅中间,象一家人那样融洽,竹雪和文女轮流把手伸到我的短裤里,我既不反抗也不讶异,就象几个人在一起玩石子一样平常。
  
  那年夏天,发生了一次月全食,我从收音机听到预报以后,便天天盼着那个神奇的夜晚,月全食将在夜里十点开始,晚饭一过,我便早早地在槐树的树冠里耐心地等 了,空气里充满清凉的水汽,满墙的葫芦花,我感到夜色中有一些隐秘的气味正把我融化,我象一团烟雾,随着虫子,花粉和一些梦想飞行,我看到夜游的精灵划着桨远航,它们整齐地喊着号子,呜啊,呜啊,呜啊。说来难以相信,我最终错过了那次月全食,在漫长的等待中,我竟然无可救药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月全食已经完全结束,月亮挂在正天,象个没事人一样。我沮丧地收起望远镜准备下去,这时,我听到树下细细的嬉笑和清泠的水声,我看到两个女子曼妙无比的乳白色的身体,它们比我想象中小得多,象惧怕阳光的水生植物,带陌生而令人感动的气味,象那些夜晚的白色花,被月光和水包裹,轻轻地颤动。她们一边争着用水浇对方的身体,一边捂着嘴嬉笑,我听到文女还象小羊羔那样咩咩地叫,她们这样玩着,竹雪突然停下来,用手轻轻地摸文女的肚皮,并把脸贴在上面,说,它越来越胖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浑身象筛糠一样地抖,我从没想象过女子的裸体,我甚至常常想,她们的衣服里面其实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如果让我说实话,那些泛着水珠和月光的身体着着实实把我吓怕了,这时,元有屋里的灯亮了,我听到一个男人软弱而温存的声音,雪儿,女女,快点快点回家。
  
  我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两个公安乘着月色来到我们家,母亲把我赶出屋子,我趴在窗口,焦急地偷听他们谈话却什么也听不到。父母亲坐在公安旁边,你一句我一句 地悄声说话,一个公安用钢笔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第二中午,来了一辆警车,元有带着手铐上了警车,他十分安静,满脸依旧是黄而嫩的胡须,我那些颇有几分恶毒的乡亲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少有的善良,他们基本保持缄默,以至于很多年我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等我年龄足够大并恍然大悟的时候,觉得世界象个失衡的天平一样坍塌了,元有被带走的那天夜里,我在院子里乘凉,听到到竹雪一个人嘤嘤的哭泣声从西墙外传过来的时候,心都要碎了。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2:04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22:26 编辑

南方.山
  
  D常说,她的家乡有很多山,到了X,我才明白很多山是什么意思,象稻田里生出的一片树林,一棵一棵拔地而起,塞满人的眼睛,不象北方,北方的山总要经过绵延的酝酿,从平原,到丘陵,起伏纵横,一座大山的方圆,常常有几百公里,这里的山更象园子里的盆景,有些精致,清秀,一种象竹子那样的清秀,象南方女子,细手细脚的,让初见的人惊讶。山原本是一些深邃的地方,在西北,山只有石头,一览无余,但站在山里,人始终被一种悲郁的气氛缠绕,仿佛静寂的背后是世界的尽头,在我的家乡,山平和了一些,那是些世俗的山,宽厚,善良,被乡人拿来作粮仓,柴房和石料场,从远处看,遮住了半面天空,走近了,只是个小土坡,母亲说,她平生最想做的,就是在山顶上找块石头,坐在那里看太阳落山,但小土坡的西面是一片比它还高的大岭,象一匹从天际斜垂下来的幕布,太阳几乎要沿着它滚落下来,我小的时候,以为大岭的末端有一个坑,太阳就落到那里面去,常想过去看看,想象看到太阳躺在坑里的模样,象一只巨大的柿子,我向它抛石头,或者用绳子把它拖上来,然而直到今天我也找不到大岭的尽头,那只是一片倾斜的土地,是大地给眼睛的错觉,冬天,西北风从大岭以外卷着沙尘长驱直入,那些蜿蜒的小路几乎象蛇皮一样被风吹走,广播站的电线,它们被 架在涂了沥青的木头秆上,一个村庄连着一个村庄,电线的呜咽声令人胆寒,它发布的有关冬天的消息更令人战栗,而晴好的日子,耳朵贴在电线杆上,可以听到美妙的嗡嗡声,我对大哥讲,这就是电波的声音。
  
  D说,我才二十多一点,就觉得自己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小时候,我一直住在这里,你看到了,周围全是山,父亲在楼下的车站上班,我站在这里喊,“爸爸--”,周围的山都回应“爸爸--”,我就对姐姐说,有人在学我,有一次,我数了数, 回声最多有十七次。现在,这里盖满了楼房,再也没有回声了。你现在还敢喊吗?我笑着问。不喊了,D说,但很想,很多次,我站在这里看着他,一套粘满油污 的工作服,维修的车来了,他立刻仰卧着钻到地槽下面,我的心就紧张起来,担心他再也不会钻出来,有一次,我梦见一个人拿着软皮胶管往地槽里面灌水,我哭着 跑下楼,往地槽里面望,里面再也没有了我的父亲。小时候,我常常这样哭着惊醒,父亲听到我哭,扔下手里的活,上楼来抱我看那些风景,这里的风景,看也看不完。我随着D的目光向远处看,这是个破烂的小县城,位于山与田野的边缘,一条河绕过半边城,水是嫩嫩的绿,我猜想那里面长满了鱼草,南方雨水丰盈,河与周围的土地连成一片沼泽,沼泽地里开满粉蓝色的蒲公英,也有白色的萝卜花。
  
  什么时候,我们去那里转转吧,我对D说。去不了的,那里根本没有路,D说,小时候,我沿着河走,希望找到河的尽头,我一直怀疑河水来自一个山洞,因为一年四季,河水都是冰凉的,有一天,我自己沿河走了五里路,河边的红土又粘 又滑,我心疼脚上的塑料凉鞋,就脱下来挂在脖子上,父亲说,我小时候有些孤僻,只爱一个人玩,其实我只是想发现个巨大的秘密,讨他欢心。从我记事开始,父亲就不开心,但从没责骂过我们,他愁闷的时候,就站在阳台上,看着那些山,有时候一站就是两个钟头。那天家里人找了我一整天,然后去派出所报了案,公安局的人在沼泽地找到我的时候,我还在那里艰难地跋涉。T,你别笑我,不知为什么,在回家前的那些日子,我老梦见这些事,有一天我梦见河的源头是一个巨大的溶 洞,我们打着火把进去了,在里面走啊走,我跟你说,坏了,怕是迷路了,你说不怕,我们就那样走了半天,出去一看,山那边居然是Z ,一想起这个梦,我就笑得要命,不过,如果这是真的,该多好。如果这样,我就可以每个月都回来看我的父亲了。你知道吗,有一次,父亲对我说,他就要失业 了,我对他说,我可以养活你和妈妈,他对我惨淡地笑了一下,我父亲今年刚好六十岁,五年前,他就应该退休的了。
  
  我不曾知道,D的 内心有这样一些情感,她多数时间象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对年长于她的,存着依赖心,她回到我身边以后,忽然连做饭,也不会了,如果我不去,她便吃快餐面度 日。我做得一手好菜,喜欢看她吃得满头是汗,但有时候,爱情又不免让我空中楼阁起来,回家前,我曾想劝她和我一起去云南旅行,我对她说,我困在M快五年 了,如果再不出一趟远门,怕要活活闷死,她不愿意,说云南有的,她们家也有,比如山。于是在D的家乡,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密集而奇怪的山,就象多年前的 一个梦境,一座园子,里面有很多山,每一座都象一棵树那么大,我在梦中把它们伐倒,亘古绵延的秘密变成化石,虽然你永远也摸不透一座山,即使它在你脚下, 然而当山倒下,躺在你身边,你觉得世界改变了,幸福象雨滴那样收藏到瓶子里,凤凰鸟落满手臂,流星堆在屋檐下,月亮上垂下软梯,而把太阳从碎石坑拖上来的 感觉突然变得那样平淡无奇。
  
  那天,为了重温一下D小时候的经历,找到那条河的源头,我和D在那些山间走了一个下午,最后,终于连 河到底是往哪个方向流都糊涂起来,在现实中,这种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是很难的,河有无数的支流,每一条支流都可能把你引向困境,很难想象D在童年时代,有这样的耐心,当年她身陷沼泽地的地方在直线上离她家只有五百米,但茂密的蒲公英和芦苇肯定遮住了她的视线,如今,这里的蒲公英依然茂盛,如果不仔细看,你不会明白蒲公英是这样美丽的花,它们在风中摇摆的样子显得稚气十足,散发的药香带着苦清的味道,我想,春天,即使在湿润的南方也是显而易见的事,而我我记忆中的春天是干燥而坚硬的,它只是一些细微的气味,被多梦而惶惑的睡眠放大,等着满耳的风声停息,等着一些事情发生,然而除了零星的回忆,你什么也等不到,夏天轰隆一声就来了。
  
  我对D说,我们家的东边大约十里,有一片海叫丁字湾,从西岭大道上,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水,那里有座 山,叫五龙山,我常想,站在五龙山顶看丁字湾,该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事,便一直想去看看。终于有一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去了,那段路并不远,却走了一整个下午,因为那些绵延纵横的乡间小路就和这条河的支流一样多。到了五龙山,天色就晚了,山上响着松涛,山那边的丁字湾或许正是铺天盖地的一片大水,我却无论如 何也不敢上山了,在那里犹豫了半天,只好掉转车头就往回赶,心里十分害怕,等到了家,又开始后悔,其实我后来知道,从五龙山上根本看不到丁字湾,走近了, 丁字湾只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滩涂,人们在滩涂里建虾池,我儿时的一个伙伴,我叫他春左,后来就在那些虾池做工时淹死了。虾池很深吗?D问。我说,其实只有他 的腰那么深,他划着船在里面喂虾,不知怎么就掉下去淹死了。你知道吗?他是个很机灵的人,小小的个头,比我矮一头,喜欢跟我玩,夏天,我去他家的瓜地帮他 看瓜,瓜熟了,从瓜蒂上脱落下来,我就跟他说,咱吃吧,都掉了,他赶紧说,晚上它们还要长上去的。那个时候的小孩子把友谊看得那么重,如果有人欺负他,我可以豁出命和人家打架的。可是,有一次,他做了一件让我惊讶了很多天的事,我们便从此决裂了。我们的学校里,有一个美术老师,模样凶狠,又剃了个光头,我们都怕他,有一次,他从我们身边走过,春左忍不住骂了一句,小和尚,声音虽然不大,这个每日里都闷闷不乐的年轻人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象突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那样咯噔一下站住了,拿手摩挲着自己的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一声不吭地向我们走来。春左和我都吓呆了,那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拽着我的 朋友跑,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这个机灵的小伙伴却做了一件我怎么也想象不到的事,他突然一个箭步跨到我前面,把我向后一推,勇敢地用身体挡住了我,我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美术老师的耳光就准确无误地抽在我脸上。我人生的第一次友谊就这样糊里糊涂被朋友出卖了。
  
  这个故事让D大笑不已,她幸灾乐祸般地笑我笨,不过,她说,我父亲不也是这样,现在排挤他的,正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弟。说到这些,D又不快起来,D就是这样,悲喜很快就形于色,为了让她想点别的,我又为她讲了一个与河有关的故事。
  
   我跟你说过吧,我们离崂山不太远的,有一个时期,父亲在崂山里面采石头。崂山里有很多河,河水清甜干净,父亲说,喝起来味道象米汤。他们自己带午饭,午 饭就是那种结结实实的死面火烧,父亲跟我讲,他们的午饭是这样吃的,在小河里用石头围一个圈,把火烧掰开,丢进去泡着,他们用树枝做筷子,刚采出来的青石板做餐桌,一整条河就是他们的碗,有时候,他们还要沿着河奔跑,去追赶他们的午餐,因为水流得实在太急了。如果里面恰好还有鱼的话就更美了,D笑着说。

   你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啊。我说。父亲好结交朋友,和采石队的一个年轻人最要好,那个人叫元红,常来我家,我小时侯从没见过象他那么漂亮的男人,身材修长,脸色红润,人也安安静静,来我们家做客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出神,一边用牙齿仔细地咬自己的指甲,我母亲也喜欢他,其实很多女人几乎 都在巴结他,他在的时候,我们家常常多出许多来找母亲玩的年轻女子,唧唧喳喳地说笑,他却总是不怎么吭声,偶尔说起话也是一副害羞的模样。然而谁也想象不到,这样一个让很多女人都醉心的年轻人,却是个小偷,他偷东西已经到了入魔的程度,我就亲眼见他不假思索地把父亲的手表塞到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叹口气,又拿出来放回原处。父亲说,在采石队,他们每天都能吃到他在附近的村庄偷到的瓜果,父亲劝他收手,他总是腼腆而平静地说,没事儿。

  有一天深夜,父亲起来小解,那已经是初冬了,夜空清冷,山里一片静谧,父亲在返回帐篷的时候,突然听到河的上游有人在痛苦地呻吟,他吃了一惊,壮了壮胆,朝那个方向走 过去。在河边,看到一棵大树横在地上,下面压着一个人,是元红,已经奄奄一息了。父亲惊了一身冷汗,急忙跑过去,想把树移开,这时,元红在树下喊了父亲一 声,父亲凑到他嘴边,元红说,哥,你先等等,如果这次我不行了,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就说是我自己摔的。元红被连夜送到医院,他的脊柱已经折断,浑身都是血,父亲觉得事情可疑,暗地里报了案,在元红即将出院并得知自己下半身将终生瘫痪的时候,公安局的调查结果也出来了,调查结果是,元红私自在山上偷伐山木,不幸被突然倒下的大树砸中,导致重伤。也是在这个时候,采石队的队友才知道元红还是个孤儿,在住院的半年时间里,没有一个亲属前来探望。出院后的元红生活成了一个大问题,采石队看他可怜,便把他接回去,看管炸药,父亲说,从那以后,元红几乎不再和任何人讲话,每天在炸药仓库前面的小河边看着流水出神。采石场不远有一座道观,元红偶尔也用两只板凳撑着身子,挪到那里看人上香,这件事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
  
  又过了几年,采石队要撤出崂山,元红的问题又让大家头疼起来,父亲说,我去求求那帮道士吧,他也许可以帮他们看个香火什么的,道士观的好心道士因为一直可怜元红,就同意收留他,并为他修补了一下那个曾经存放炸药的小库房让他住,元红每日帮道士们照看香火,道士们从香火钱里拿一点出来帮他打理生活,我在此后很多年都没再听到他 的更多消息,父亲每次提起这件事,总感慨万千,这里面还有个插曲,采石队撤退前,清点炸药时,发现居然少了一百斤,因为元红已经那样了,大家也不好责怪他,采石队的队员因此被上级调查了一个月,父亲还帮每个队员写了一份检查,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很多年以后,我有一次陪父亲去崂山,路过当年的 采石场,我们想起了元红,顺路去看他,他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可以用小板凳撑着连续走五里山路,最让我们惊讶的是,他居然有了个女人,一同住在原来的小屋, 屋里的摆设虽然简单,却干净整齐。我和元红开玩笑,说是不是该喊婶婶,元红涨红了脸,说还不是。那次,父亲和元红谈了半夜,越谈越激动,他们甚至要大吵起来,有几次,我看到父亲几乎要从桌子边跳起来,但第二天,无论我怎么问,父亲却对头晚的谈话内容只字不提,其实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这种事并不是我所感兴 趣的。直到五年以后,父亲才在一次酒后,对我们说了元红那次出事的真相。
  
  那天晚上,元红照例来到附近的村庄,这次,他想偷一只鹅和队友们解解馋。父亲说,一个屡屡得手的惯偷,一旦出事就是致命的,元红那次刚翻过院墙,那户人家养的一条狼狗就呜的一声咬住了他,而此前他在墙上往里面扔石头试探的时候,那条狗正一声不吭地躲在暗处,更可怕的事,这户人家里刚好有五个齐刷刷的光棍儿子。那一夜,元红一直被折磨到断了气,然后,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被人装进麻袋,抬着走了很久,他听到一个人说,绑块石头扔水库里吧,另一个说,不如这样,然后,就没有了知觉。他再一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棵伐倒的大树底下,浑身却是不能动弹了。

  那我们得赶紧报案!听到这里,我脱口而出。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次我和你元红叔争吵,就是为了这事,他该死不让我报案,我问为什么,他提到了你那个未来的婶婶,你能相信吗,那个女人是把他打残的那五兄弟的亲妹妹。父亲叹了口气,那是个奇女子啊,兄弟做了孽,她自己心里不忍,便和家里决裂,独自一人来到你元红叔那里,要照顾他一辈子,那天,我看得出来,她对你元红叔是真有感情啊。你元红叔不让报案, 就是为了这个,说不想伤害这个女人,而且他对我说,他已经把这件事彻底忘记了。果真这样,也何尝不是件好事。
  
  一九八六年,我们收 到一封来自崂山的信,是元红叔的,信里说,他准备结婚了,和那个女人。但信中并没有说明具体日期,也没有邀请父亲参加婚礼,信末有一句话,说,事情早晚总得有个了结。父亲为此事感到不安,通过多方了解,得知,原来打残元红的那户人家的老人,自觉将不久于人世,决定在死前了却同元红叔的这段恩怨,自己做主,把那个一直在照顾元红叔的女儿许配给了他,并决定带上五个儿子一同前去参加婚礼,从此,尽释前嫌,抿却恩仇。听到这些消息,父亲终于松了一口气,作为元红 的好朋友,他知道,这件事情所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不过如此了,他还责怪元红,说至少该让他去参加婚礼,母亲说,你以为这是好事啊,这种事,人家不好声张 的,父亲觉得也是。两个月以后,崂山发生了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桩爆炸案,爆炸发生在一个冷冷清清的乡村婚礼上,大约一百斤炸药顷刻间引爆,劈掉了半个山头,塌陷的山石截断了前面的一条小河并因此形成一个小水库,死者中包含我的叔叔元红和照顾了他近十年的我未来的婶婶,以及五个前来参加婚礼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2:06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12:56 编辑

南方之一 . 行走
作者: 35公里|发布: 2007-9-10 (17:05)

1.
体力恢复以后,我又可以长距离地散步了。在南方,冬天是最好的季节,那些依然绿色的植物,有一种属于冬天的静穆的美。自从医生认 为我的鼻子有些花粉过敏以来,我就不敢轻易地悲秋了,所以,冬天不仅气候宜人,而且十分安全。其实,即使鼻子没事(事实上我一直怀疑医生是误诊),我也不 怎么喜欢花。尤其在南方,花一律地肥硕并且妖冶,在山里见到木棉花,同行的人纷纷赞不绝口,我却抱着独特的审美不以为然,这么呆厚又充满肉欲的花,象花之 地主者也,它落到地上的情形,就象一个人从楼顶栽下来,我看到有人将这些花串成串,挂在自家的阳台上风干,象风干一串辣肉。在北方,初春也见过玉兰花,似 乎是一夜间就开满整棵玉兰树,颜色是塑料一样的白,那样肥大,突兀,令人不解,仿佛是对季节的一个玩笑,又象一个令人不快的仪式,发着蛊惑的气味。记起来 了,我喜爱的是迎春花,那些纤细可怜的小花,就象初春一样孤清,在冷风中看到迎春花,感觉春天比想象力来得更早。
  
突然想起我的朋友 L,她养了满阳台的花,其中一盆吊兰说好了是送给我的,我说,你替我养着吧,其实我从来没见过那盆花,那盆花就象互连网一样虚无,吊兰可以治疗消化不良, 好象有一次我说自己消化不好,她便把那盆吊兰划归我的名下了。我不喜欢养花,是因为不喜欢同花争夺阳台这片读书空间,有一次,我见到母亲在厨房的窗外养了 一盆吊兰,我立刻想起母亲是爱花的,老家的院子里,水井旁边四季都开着月季,西墙上是五颜六色的太阳花,她还试图种石竹却失败了,春天,她把苹果花插在瓶 子里,用水养着可以开十天,苹果花的气味让人觉得艰苦年代的春天充满平实的,可以把握的幸福,母亲刚搬进我的新居时,常常从早市买回一些俗艳无比的塑料 花,摆在桌上,喜滋滋地让我看,都被我偷偷扔掉了。我问母亲是不是想养花,她摇摇头说,是用来治病的,这句话让我非常悲伤,母亲突然间就老了,转眼就失去 了那些小小的热情。

这里有一条漫长的海岸线,可以步行穿过的,有几十公里,我常常要走整整一个下午,亚热带的海风炙热又猛烈,走过码头附近 的荒滩,见到没膝的野草地,开在路旁的紫色的蒲公英,一边是轰隆隆的建筑工地,一边是锈迹班驳的码头,有时候我特别想看泊在锚地的铁壳船,洋铁红的锈色, 五彩斑斓的水面,还有泼墨一样的海风的幻觉,很象法国印象主义时期的油画。我喜欢耽于回忆,因为往往从回忆中捕捉到当时还有些模糊的心情突然变得清晰而且 迫切。比如,那个边防哨卡,面容朴实的边防士兵,我经过时他脸上戒备又迷茫的神情,比如那个小岛,通过一座水泥桥与陆地相连,一踏上去,满目是在热风里倒 伏而静谧的软草,比如满耳的风声,皮肤晒得滚烫,我想象自己的脸色,象高更笔下的塔稀提人,每想到这些,心头就涌起一种饱含热带色彩的印象,感觉到自然的 生机,饱满与肆意,就一遍一遍想起德彪西的钢琴,仿佛漫山遍野的草荚在疾风中摇摆爆裂,也想起凡高的画,被太阳烘烤而扭曲的大地。
  
活着是件美好又无奈的事,因为醉心于一些不期而遇的快乐,便期望这样的事重复,但上帝每次赐予的是新鲜的快乐,这样做是不希望人贪心,有一次牧师对我说,祷 告的时候,要请求上帝按他的意愿给,不要按我们的意愿要。下午,大约要到两点钟,才吃午饭,最喜欢一家干净而别致的小饭馆,几杯凉啤酒带来的清薄的醉意, 可以无限延长这个下午,吊扇吹下的热风感觉象一个寂寞的小镇,孤零零的大街,懒散的居民,汽车载着游客从街上经过,留下一声汽笛,象一件遗落的包裹,一个 小广场,四面是商店,旅馆,门诊部和车站,站在广场上咳嗽一声,传来很多回音,“啊呵”,这是游历西部时的记忆。有时候,太热的天,小饭馆就关上玻璃门, 打开冷气机,当凉气冲散额头的汗水,突然就想起北方的秋天,孤清而落寞,尖锐而高远。想起一个秋夜的后半夜,老家的小院与围墙,墙上枯死的藤萝,躺在躺椅 上听短波收音机,世界仿佛被冻成一滴露水,从收音机里滴落下来,漫天的星斗,俏皮的,肤浅的,阴险的,清高的。晴好的秋夜,在乡下,你差不多可以收到全世 界所有的电台,听到各种古怪的方言,有那么一个时期,我痴迷短波收音机,调台的时候,仿佛从储物箱中翻检旧时的藏品,随着时间,地点,方向的改变,电台也 不断改变,有时候,一个电台也象一朵秋天的蒲公英一样飘走了,再也找不回来。
  
回忆是件迷人的事,因为回忆的同时,上帝也让我们忘掉许 多无聊的细节,所以记忆下来的,就象酿成的酒,有醉人的香甜。博尔赫斯《博闻强记的富内斯》中的富内斯,记得住过去所发生的任何一件事的任何细节,他的一 生,被这样清晰而庞大的记忆折磨 -- “富内斯仰面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思索着他周围房屋的每一条裂罅和画线” -- 真是件可怕的事。

2.
我终于知道自己是个因循守旧的人,遇到岔路,潜意识中会选择曾经走过的那条。M是个极小的城市,步行一个小时,可以穿过它的大部,这里的街道细密如蛛网,所 以,穿过M有无数种走法,但两年来我只走一条路线,查过地图,才发现这条路线十分古怪,至于当初为什么这么走,却记不清了。奇怪的是,即使我故意避开,拐 进另一条巷,希冀着一点惊喜,就象天天盼着自己的生活会突然改变,然而几分钟以后,旧路又横在眼前,只是从新路口冷不丁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会有完全陌生 的感觉,我起初便以为找到了新路线,等到意识到这一点,实际上已经沿着老路往回走了,这显得很滑稽,你对一个地方越熟悉,越摆脱不了一些魔咒一样的陈习。 如果你住在一个地方超过两年,就有把它走遍的愿望。空闲时间,我把这个当作自己的事业,走得久了,就有逐渐掌握了一个城市的底细的感觉,说起来难以置信, 许多标在地图的地方,实际上根本找不到,它们就象已经死去却忘记注销户口的人,也很少有人提及,地图是个浪漫主义者,很多象地图一样浪漫的旅行者吃尽了苦 头,比如,地图上,这里的海岸线是条连续的弧线,但实际的情况是,你的行程会被许多莫名其妙的断桥,荒滩,废码头,沟渠或者破旧房子隔断而一筹莫展。忽然 记起小时候去崂山的事。那时南望崂山,终日云雾缭绕,便以为是龙与神话的故乡,盼望有一日到山里去,路线在我看来根本不成问题,可以一直向南走,只要方向 不错,早晚能走到那里。有一天,因为天气异常晴朗,忽然发现崂山其实离我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我便立即开始了去崂山的旅程,我的热情只维持了十分 钟,我发现我甚至过不了眼前的那条河,要过河,我必须向相反的方向走很半天找一座桥。
  
  我想了很久,准备徒步翻越M两岛之间的跨海 大桥,在晚上。我在大雾的晚上拍过它的照片,起伏的桥身在夜空下,象一只翻飞着消失在大海中的炮竹,又象一个伸向大海深处的梦幻。虽然它的另一端连着陆 地,当它逐渐在海雾中消失的时候,那情景依然令人惊讶,我想象自己的行程,随着桥身起伏,下面是被珠江染黄了的大海,从车上往下看,常有如堕深崖的感觉, 然而夜晚和雾色淹没了恐高症与这座城市的礼节,我轻轻松松的走在天空与大海之间,这段路程十分漫长,便产生了没有尽头的错觉,仿佛自己随时会融化在氤氲 中,或者从这座坚实的,用亿万吨水泥浇注而成,却象梦想一样轻盈的大桥上走失。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2:07

南方之二 . 红树林
作者: 35公里|发布: 2007-9-10 (17:11)

  为了去看曾耳闻过的红树林,这座岛我已经跑了三趟。一座纤拉桥连接着岛与陆地,夏日的海风象火一样,柴油船在海面上航行,突突突突地响,我有时 候很想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生计,但他们似乎什么都不做,整日懒散地斜靠着木箱打盹,象一堆晒软的胶泥,随着泥土色的海水漂走,我想,有一天,那些船,那些 人会象泥土一样溶化在海水里,我也象一团气味,被亚热带的海风吹散,或者,某一天,我跳上其中的一条船,随便找个木箱靠着和他们一起漂走。又记起儿时经过 我家的那条公路,我坐在树阴下看来往的车辆,觉得有一天,它们中的一辆会停下来,跳下几个郑重的人,他们扶着车门对我说,上来吧...于是我的旅途就开始 了,那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征程,我的整个一生就是沿着公路奔跑,我并不知道公路还有开始和尽头,我们住在公路的中央,就象那时我自己的生活,我不知道它的由 来和终点,从我记事起,生活就铺排好了,我突然就从它的某个段落出现了,任凭你怎么我尽脑汁地想,过去都是一笔糊涂帐。我过分用脑的时候会产生耳鸣,象一 只蚊子始终在头顶的左上方盘旋,嘤嘤嘤地响,刚才便这样,为了证明它并非真正存在,我使劲咳嗽一声,“啊喝”,有无数的回声在纤拉桥上回荡,这时,那条柴 油船突然拐向一个简易码头,很多人立即围上来,原来他们在等着买鱼。我于是明白一条船首先有一个非常现实的使命,生计,然后才是航行。而童年在乡村公路行 驶的汽车,经过我们门前时,仅仅丢下数不清的烟蒂,苹果核,西瓜皮和摔得粉碎的汽水瓶,我脚上缠着胶布,坐在树阴下看它们飞驰而过,他们得意地按着喇叭, 喇叭声凄厉而嘹亮,那是常常打破小镇寂寞的两种声音之一,另外一种声音是修配厂的空气锤,它结实有力又果断,如果站在旁边听,会发现气锤的声音十分丰富, 它那么惊世骇俗地响过之后,空气中会长久回荡着嘤嘤嘤的余音,小镇在这样的巨响之后象一个被惊呆的女人,张着嘴,战栗着,陷入更深的寂静。一九八六年,一 辆车在我身边停下,一个满脸带着郑重表情的人跳下车,扶着车门,对我说,“到哪里?”我说,“莱阳”。
  
  这座岛有一条宽敞的乡间公 路,肥大的亚热带植物长在路旁,它们几乎是帖着地面生长,它们永远长不成挺拔的树,为了借一点阴凉,我只好坐到地上,一辆旅行大巴开过去,我忽然生出一个 可笑的念头,假如那辆车停下来,跳下一个满脸郑重的人,对我说,“到哪里?”,我会怎么说,红树林?我寻找红树林是源自对这种热带海滩植物的想象,一望无 际的海滩,一棵棵挺拔的红树,它们延伸到海的深处,海水是清澈的,沙子又软又白,关键,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它似乎出自我经常梦到的一个园子,那里的 植物修长而静谧,我无法将它们和现实中的任何植物相比较,我站在园子中央,觉得有一颗鲜红的果子正在某棵树上跌落,那个不断重复的梦的情节就是我到处寻找 那颗果实,却从来都不曾寻见。这个梦让我异常悲伤,不是因为那颗果实,而是为了这个奇怪的园子,它带着母腹一样静谧和空虚的感觉,很多年以后,我猜想这个 梦,也许正是我出生后第一次看到我家南园时留下的印象。这是我第四次来到Q岛寻找红树林,亚热带的海风让我的身体象一颗秋后的葡萄一样饱胀,乡间公路上见 不到一个人,也没有路牌,有那么几年,我热衷于收集村庄的名字,为了生计,频频乘车外出,多数时间,我选择一些古老的路线,那些路线每天常常只有一班客 车,走的是几乎废弃的乡间公路,这样做是喜欢乡间那些缓慢的快乐和许多古怪而贴切的地名,古阡,穴坊,羊郡,贤友,觉得它们很适合这样一些被荒草和小山所 遮蔽的村庄,有一次发现一个村子竟然是儿时走动的一个亲戚的老家,那时他们极穷,过年来我家,送我的礼物是几只黄灿灿的子弹壳,为了使礼物看上去不同寻 常,他告诉我,是从附近的五龙山上挖来的,那里过去打过仗,我便神往五龙山,希望有一天自己亲自去挖他半筐。那个村庄就叫贤友,五龙山如今看来只是一个小 土坡,长着低矮的灌木,那里也许打过仗,但子弹壳肯定早烂成泥了。
  
  在这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红树林,其实前面三次见 过,只是没有想到那就是。不过是一片长在滩涂里的灌木,同杂草生在一起,旁边就停着刚才那辆旅行车。我决定进去走走,路是有的,埋没在杂草之间,大概是渔 民走惯的捷径。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象在一只在芦苇中散步的鸟雀,我渐渐高兴起来,想到自己终究是爱惜这样荒落的景象,在夕阳将坠之际,耳边响起虫鸣, 这是我最喜爱的,不管是凄切的,让你生起无限悲凉的,还是嘈杂的,让你想到爱情之热烈的,还是这样,在一望无际中错落起伏,将你埋没,你置身其中,丢失了 方向与时间,感到世界无始无终,生命无边无涯,感到幸福就是上帝将你放在这里,而从未告诉你为什么这样。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2:07

南方之三 . 南园
作者: 35公里|发布: 2007-9-10 (17:14)

  我对南园的记忆从夏天开始。一般人不理解小孩子的心理,认为孩子心里多半是空洞洞的,其实并非这样。我很小起就忧心忡忡,站在南园里,望着满墙 的葫芦花,我不知道内心那些既痛苦又甜蜜的东西是什么,它们象一种遗忘了的气味,又象清晨从南园传来的第一声鸟叫,突然就把我缠住了,那是夏天,傍晚空气 里飞满了蜻蜓,葫芦花的香气让人仿佛刚刚从一个古怪的梦中醒来,又象看着自己在低低地飞,或者正从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里爬出来。大人讲,暴雨马上就要来 了,但街上孩子们的打闹声让我相信来的不是暴雨,而是一种不可名状欢乐。
  
  我手里擎着一支葫芦花,准备钓葫芦蛾,那是一种黄昏时分 外出的飞蛾,有很长的须,用来吸葫芦花蕊中的蜜,它靠气味辨别自己的食物,也因此而常常遭到孩子的暗算,因为握在孩子手中的葫芦花实际是一个陷阱。每个孩 子都喜欢这个游戏,我们还有一首儿歌,大意是,葫芦须葫芦蛾,到我家来吃饭,这句儿歌并不押韵,但那时我们显然有办法把它唱得十分优美,很多葫芦蛾死在我 们欢乐的歌声中。因为我长相丑陋,孩子们乐够了,顺便拿我开心,把儿歌中的葫芦须葫芦蛾改成锥子把喷雾器。锥子把和喷雾器是我的外号,每次他们用这两个外 号骂我的时候,我都要使劲咬住嘴唇才能憋住笑,因为这两个外号实在太有趣了。
  
  南园如今早已不在了,看着后来在原地盖起的房子,我 怎么也想象不出这里曾是南园。这些房子也早已破败不堪,其中一栋毁于大火,房顶塌了一半,有一次我忽然发现有一些房梁居然有水桶那么粗,它们很可能就是南 园里的树,但我记得南园里只有梧桐树,梧桐显然不会用来做房梁。而当我更努力地回想南园的时候,南园突然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就象你望着天空极深处的一只 云雀,它越来越小,变成一个细微的灰点,然后,一眨眼睛,什么都不见了,只剩下湛蓝的天。确切地讲,我怀疑南园起初并不存在,它只是我的某个不断出现梦 境。童年的记忆中夹杂着很多梦境,这并不奇怪,比如记忆中父母的一次争吵,好象是为了钱的事,争吵到最后父亲开始撕钞票,花花绿绿撕了一地,撕完钞票,又 开始掰那些硬币,硬币象小饼干一样被他掰碎了,我对这个情景的印象十分深,所以一直以为硬币是很容易掰碎的,成人以后,有一次,我拿出一枚硬币试图把它掰 断,发现根本不可能,才知道那也是一个梦境。
  
  那个夏天的傍晚,不知道是因为闷热还是别的,我心里异常苦闷,感觉自己一直渴望着飞 行,并不是象云雀那样飞在云际,而是象一只葫芦蛾那样缓慢而低低的飞,我幻想空气就是一个池塘,一耸身,躺平了身体,便稳稳地飞了。我也不止一次梦到飞 行,奇怪的是,梦中我并没有生出翅膀,而是挥动着双臂十分笨拙地飞,觉着自己一直是暗沉沉的,即使在飞行的梦里,也没有轻盈的时候。街上孩子们的笑声渐渐 消失的时候,冰凉的雨点落下来,梧桐叶上响起噼啪的雨声,带着一种焦急万分的情绪,隐隐地听到雷声,象有人在数公里之外奋力敲打牛皮鼓。就在这时候,一只 巨大的葫芦蛾上钩了,它长长的须被我捏在手指间,我感觉它的力气比我想象得大,但它并没有歇斯底里,仍旧扇动着白色的翅膀,绕着我的手指缓慢地飞,似乎想 弄清是怎么回事,又象是同我做一个游戏。街上悄无声息,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无聊,捉到葫芦须所带来的所有快感瞬间便消失了,我松开手指,葫芦蛾获得自由,显 得有些迷茫,或者说,它也在一瞬间便把刚才的遭遇忘掉了。我看到它象没事那样,飞向墙边的葫芦花,就在这时,暴雨轰的一声喷薄而下,雨点象铜钱一样砸在我 的头上,那只葫芦蛾还没飞到墙边,便被雨点打落到地上,象一只凋落的葫芦花那样迅速枯萎并且死掉了。
  
  南园在秋天落满了梧桐叶。我 曾经一动不动地观察梧桐叶落。梧桐叶落的样子,就象一个人突然下了决心,毅然而决绝地离去,没有一丝的犹豫,也毫无预兆,又象有一只无形的手,干干脆脆地 将它摘掉,掷到地上。我用麻绳将它们串起来,晾干,它们很快就变成我家的炊烟,在湛蓝的天的背静下,丝丝缕缕地飞远。等最后一棵梧桐树也把叶子也落尽的时 候,西墙上的葫芦纷纷成熟了,空气中充满清幽幽的香气,就象极渴的时候见到漾在瓢里的清水。大的葫芦被剖开,掏空做成水瓢,小葫芦被当作足球,在街上踢。 有那种连体而且形状细长喜人的,用来装酒。父亲认为装在葫芦里的酒格外香,我偷着尝过,知道父亲在说谎。
  
  对南园的记忆就这么多了,但我并不确定,有时候记忆就象无意掀开一块石板,下面有泉水汩汩流出。如果我对南园的记忆这么细致,至少说明那些记忆并非来自梦境,... 然而,或许也可能来自童年时代那些细致的梦,因为梦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说不定还是最主要的部分。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2:10

南方之四 . 爱情
作者: 35公里|发布: 2007-9-11 (13:41)

  爱情到了某个程度的时候,就生出一种类似乡愁的滋味。有时我的内心被这样的情感困扰,便忍不住想起家乡寂静的田野,家乡的田野有绝对可以信赖 的安全感和类似镇痛的效果,其实我知道真实的情况是,自己的潜意识中有了退缩的念头,人打算退缩,最先总会选择离现实最近的地方,比如上一座城市,或者上 一种生活,而家乡是最后的留守地,从此就无路可退了,所以这往往意味着某些同生命紧密关联的事情,爱情本来就是。但人们并不拿爱情当回事,因为爱情比我们 这个世界上人口总数的一半还要多。
  
  最后一次打算去看红树林前,我在一段很有限的时间内爱上了女孩D。象我这么个粗陋的男人,虽然 吃尽了爱的苦头,却并没因此愤世疾俗,所以爱对我是又苦又甜蜜的事,很多次,我冒着夜色和寒风,赶到她住的那座城市,背着一只她最爱吃的榴莲,在楼下给她 打电话,她并不邀我去屋里坐,而是一起散步。我们到海边,她嘤嘤嘤地说话,我就听,一个字也不忍遗落,因为我话少,又爱听她的声音,多数时间都是她讲我 听,我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讨厌女人话多,我希望她就这样不停地说下去,忘了时间。那是榴莲熟透了的季节,我们的榴莲一路飘着那种味道,我并不爱吃,却慢慢 习惯并爱上了那种味道,我知道,这是爱屋及乌的结果。以后每次闻到榴莲,就想起D,我说的乡愁就是这个意思,我想D想得要命,见不到她的感受就象小时侯被 扔在离家几百里的异地。有时候要给她打电话,又莫名其妙地想,也许她正在冲凉,湿淋淋地出来接电话肯定不高兴,便等着,等不下去的时候,拨通她的号码,她 又嘤嘤嘤地跟我讲,真的,我非常爱她,这个样子,美丽,年轻,又有一身小女人气,很多次我听着她的声音,眼角便有些湿了,我站在海边,隔着海就能望见她的 城市,海边马路的灯光呈一个弧形向前延伸,又极优美地消失在远方的海雾中。
  
  我在一个私人聚会上认识了D,我承认自己在美丽女人面 前会不知所措,但毕竟不是二十来岁的年龄了,多少总能控制自己。也许我的沉默和凝重显得不同寻常,与这样有说有笑的气氛有点格格不入,D走过来,介绍了自 己,她的样子,仿佛一个对所有人都怀着无限信赖的孩子,又象眼前站着的是她自己的兄长,我非常感激她,很谦恭地听她说话,如果要我说真话,我立刻爱上了她 的声音,并不是人们常说的如泉水般清泠悦耳的那种,而是十分稚拙,率意,带着那么一种浑然天成的亲密感,比如她说到不高兴的事,声音中就有希望你和她一起 承担的意味,我觉着很多年来,对女人的所有理想,她身上都有了。她问起我的爱好,我想了半天,说,“走路。”
  “走路?”她虽然觉得奇怪,脸上却是一副理解的表情。
  “对,我从小就喜欢沿着某条路线不停地走,希望一直这样走下去,但多数时间很快就走完了,就再走一遍。”
  “呵呵,然后呢?”
  “后来喜欢沿着铁路走,铁路就好多了,因为你永远也走不完,有一次我走得太远了,天黑前根本赶不回来,就买了张票乘火车回来。”
  D的脸上笑成一朵花,她薄而清秀的单眼皮在笑的时候得非常迷人,不知怎的,我喜爱这样的单眼皮。
  “现在常沿着海岸走,这里的海岸又长又曲折,中间基本是连续的。天热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就跳到海里游泳,身上常常白花花的,象腌萝卜。”
  “我感觉象腌火腿,哈哈。”
  “最多的一次走了三十五公里,相当于M到Q岛的全程。”
  “从没听说过Q岛”D说。
  “那里有大片红树林,我去了四次才找到它们,非常好的一个去处,尤其一个人不怎么得意的时候。”
  “不怎么得意是什么意思?”
  “就是挺闷,走路就为了解闷儿。”
  “没准儿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红树林吧。”
  “你看了会很失望,就是一片灌木丛,芦苇和野草,不过里面有很多虫子,叫起来特别好听,有一次在那坐着呆了半天,天都黑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坐火车呀,呵呵。”
  “如果你愿意去,很希望能带你去,不过最近一直下雨,那里会冷的怕人,一个海岛,四处没遮挡的,又老刮风。”
  “那就等天气好转吧,我是真的想去,不跟你客套。”
  那天的私人聚会结束前,D给了她的电话号码,我也给了D自己的,她才发现我并不住在Z市。
   D说,“常隔着海望你的M市的夜景,海边马路的灯光十分好看,但我不喜欢那里,太拥挤。不过说不定哪天再过去看看,我爱逛街,你们那里特别热闹,有一次 从早上逛到半夜,脚磨了两个泡,我的高跟鞋很紧,只能穿丝袜,疼得我直咧嘴,但我一点都不想回去,那天什么也没买。”我咧嘴笑了,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很少 咧嘴笑,但D让我感到异常开心,觉得自己与她有一种天然的亲密感,她就象故乡的一棵树,一片草地,一种每日都遇见的熟悉的野花,忽然有了女孩子迷人的气 息,带着露水与阳光下毛茸茸的金边,发出亲切而适意的香气,让人觉得爱情象毛玻璃一样匀称而温润,平和而久远。
  
  阴雨的天气一口气 持续了三个月,细密的雨丝让M笼罩在薄纱一样的雾气中,但我与D的爱情却象蘑菇那样成长起来。说起来难以置信,一切都水到渠成。如果一个美丽女子给你留了 电话,即使你知道自己丑陋无趣,仍旧会忍不住拨那个号码。那个号码在振了两下铃以后,D的声音响在我耳边,我虽然站在海边,雨一直冷,仍感到浑身如暖流穿 过。接下来的事就象前面所说的那样,我如今最容易想起的是榴莲在南方的空气中飘洒的气味,它和D用的香水一样不同寻常,气味所包含的记忆又生动又贴切,而 且它本身就是一个清晰的印象,关于爱,关于亲情,关于内心饱含的温存以及恋爱时期各种难以言说的惆怅。我们都盼着天晴,而且我自己也十分想念Q岛了,以前 去Q岛,似乎有满腹的抑郁等着排遣,Q岛拥有抚慰孤独的一切,荒凉,原始,如画的风景和流淌着的天然自由气息,如今,Q岛似乎成了爱情的中继站,我想象同 D一起在月光下听虫鸣,吹海风,看红树林在风中起伏,静享神赐的时光。
  
  十二月的一天,天终于晴了。积聚了三个月的乌云全化做雨水落到大地,天空纤尘不染,是南方少有的好天气。我们上路了,步行。
  “跟你说过,换上运动鞋”我边走边望着D的脚。
  “我就是喜欢这双高跟鞋”D说,脸上是光灿灿的笑容。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行程,以往几次,我走到头来都是精疲力尽,浑身象散了架那样疼,不过要是她走不动了让我背她,我倒是挺乐意,我坏悠悠地想。为了 消除旅途的劳累,我决定给她讲北方,那片陌生的土地,她至今从未踏足,没见过下雪,也没见过北方静谧的,蓝得摄人心魄的大海。
  “小时候,在巴彦淖尔,我们住在河套平原,北面是阴山,我整天眺望阴山,以为那就是天之涯。”
  “恩。”
  “那时,我想,什么时候才能张大呐?长大了,就住到阴山里面,看看那些云雾缭绕的山上到底有什么。”
  “后来去了吗?”
  “当然,我们离阴山其实只有二十公里,山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树,没有水,没有人,连山羊都没有。”
  “九四年我又回去一趟,在山下住了一夜,住的是蒙古包,因为天气很好,就睡在露天,半夜醒来,阴山象一个巨人,坐在旁边看我们睡觉,漫天星斗,”
  “那里离天很近,我心里感到异常失落,因为阴山只在记忆和夜里,才象一个充满神秘与未知的地方,在白天看来,那么平庸无趣,就象一堆乱石,莫名其妙地堆在那里。”
  “别说得这么伤感”,D说。
  “那给你说个趣事。”我抬起头,
  “那时我父亲常去沼泽地捕野鸭,用铁夹子,每次都能捕到几只。”
  “有一年冬天,天极冷,夜里下了大雪。他来到沼泽地,意外地发现了一整群野鸭,足足有二百只。它们挤在一起取暖,已经飞不动了。”
  “父亲便去捉,野鸭子虽不能飞了,却十分灵巧,父亲捉了半天也捉不到一只。”
  “他突然有了个主意,赶紧跑回家,赶着我家的那群家鸭回到沼泽地,把它们和野鸭混在了一起,”
  “家鸭野鸭一旦掺在一起,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接下来,他便把这一群鸭子往家赶,家鸭认路,一赶就走,野鸭见有同伴走,也傻乎乎跟着走。”
  “他们就这样浩浩荡荡往家走,父亲乐得合不拢嘴。他们一口气走到我们村子的前面,再有几百米,这两百多只鸭子就是我们的了。”
  “然而不幸的事发生了,你猜,发生了什么事?”我突然发现D很久没开口了,她的嘴角不断抽动,她的高跟鞋也许太紧了。但她的步子并不慢,虽然我的腿那么长,走起路来又总是忘乎所以。“你在听吗?”我问。
  “在听,”D有些漫不经心,
  “那你猜猜发生了什么事?”我小心翼翼地问。
  D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想回答,见我那么热切,便懒懒地开口说,“结果那些野鸭子走热了,缓过劲来,全都扑扑啦啦飞走了是不是?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故事已经老掉牙了?”
  
   我知道自己的记忆又出了问题。我一直以为这是发生在父亲身上的真事,而且清楚记得当时父亲无限惋惜的表情。这回它也许不是来自梦境,而是来自少年时代的 某次阅读。记忆是什么,是一些虚假的愿望还是在时光中丢失的热情?我忽然惊悚的感到,爱情的记忆也是不真实的,但这也许只是我的神经质,D不是好好地在我 旁边,她的额头有了汗珠,她见我看她,对我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中没有了那种光灿灿的味道。
  
  我们到达红树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虽 然天气依旧晴好,但并没有月亮,也没有虫鸣,因为那是冬天,冬天怎么会有虫子。我拥着疲惫不堪的D在乱草与风中行走,她的情绪很坏,一只脚已经受伤,脸被 风吹得失去了颜色,那一刻,我想自己非常疼爱她,希望她提出让我背着走,希望她从眼前的景色中感到一些快乐,但我自己也没有丝毫的快乐,这样一片被荒草与 杂木所覆盖的海滩,在冬天,显露着丑陋和陌生,风并没有让红树林象波浪一样起伏,而是象一个游魂,穿过这片植物的王国,弄出许多古怪的声响,D说,“回去 吧。”我感到异常内疚,觉得自己是个无用的人,用这样可笑的举动徒增别人的恼怒,我不知道该如何弥补眼前的一切,不知怎样让D再高兴起来,我们饥肠碌碌, 浑身疼痛,还要走至少四公里才会有一个巴士站,为了表示自己的愧疚,我用很轻的声音自我解嘲道,“我真是个傻瓜,这样的季节,用这样的方式,带你来这么个 地方,我事先该想到,冬天这里什么都没有,本想你喜欢这样,记得第一次见你,你说我是个奇怪而浪漫的人,呵呵,可现在是冬天,也许冬天根本就不适合浪漫 ”。
  “也不适合爱情。”D说。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2:14

南方之五 . 大街
作者: 35公里|发布: 2007-9-11 (13:44)

  “T,我走了,去了S,如果你想我,那个手机号码还可以用,不过,既然我不辞而别,也许我不太想接到你的电话,不管怎样,你自己看吧。”

  “ 我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从没有人象你那样爱我,我却不快乐,怎么说呢,在你面前,我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弥漫,有一次我突然想到,那就是幸福吗?我这 样问自己的时候,内心很愧疚,因为这种幸福感其实是我将你对我的所有爱护,一件一件累加起来的一个结论,而不是来自我的内心,象潮水那样抑制不住的幸福感 受,有时候,我简直难承其重,我不止一次用恶毒的语言跟你讲话,希望你和我吵架,但你始终象一只巨大的无害的动物,用你天生的耐心和温和待我,你拍着我的 肩膀,抚摩我的头发,脸上带着内疚,仿佛原本错的是你,你知不知道,这多么乏味!你握着我的手走路,你的手比我的两个还大,它很温暖,但我希望你用力握紧 我,用你最大的力气,让我从骨头里感到疼痛,我甚至期望得到你轻微的粗暴,从来没有,你把我身上的一切都看得象名贵的瓷器,担心碰碎它,但我实实在在就是 一个平常的女人,渴望平常的爱,每天晚上,当我想到,明天我要怎样做才能回报你的时候,我就厌烦的要命,你其实非常自私,虚伪,又高度自恋,你把自己当成 圣徒,就象你自己的信仰,用高尚控制着我的生活,让我每天都战战兢兢。”

  “我原本真的非常爱过你,那次去Q岛的红树林,我甚至都想哭,你为什 么不把我抱起来就走呢?你有的是力气,如果你紧紧抱住我,让我喘不过气,我所有的劳累与饥饿都会立刻消失,我也不会理会脚上的那个血泡,让它疼去吧。你知 道吗,我要的不是礼貌,而是活生生的爱。你送我的所有礼物,我最喜欢那个安慰奶嘴儿,我一直带在身边,现在也是,我喜欢在睡觉前把它含在嘴里,你一遍一遍 地跟我说,用前要清洗干净,见鬼去吧,我就是喜欢它脏兮兮的模样。当时收到这个礼物,我多么欣喜,觉着以前对你的所有看法都是误解,觉着你其实很随便,甚 至有点坏,因为没有人会想到为爱人送一只奶嘴儿做礼物,然而接下来,你还是老样子,说到底吧,我烦透了你一脸谦卑的样子,那比虚伪更可恶。 D, 2月20日晚。”

  信写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也许D写完后曾想把它揉掉,结果还是寄给我了。这是D写给我的唯一的信,却是分手的消息,我给她写 过大约50封,差不多每隔两三天就有一封,因为很多话,写在纸上,显得从容一些,便乐意给她写,而且每一封都通过邮局邮递,常常是已经见到她了,我的信还 没到,有时候刚好和我一起到,我们便拆开一起读,她开我的玩笑,说那些话酸透了,但不管怎样,她读信的时候,是很快乐的,甚至有些感动,D似乎很容易感 动,我想,这至少说明,我所做的事,她是喜欢的。有一次饭前祷告,我的祷告词大意是,求主赐给D更多美丽,健康与平安,也赐我更多耐心与体贴,好好待她, 虽然我承认里面有讨好D的成分,但基本是我内心所想,而且她伸过手,握了我一下,说,谢谢,看到她笑眯眯的模样,我内心有说不出的快慰。

  没见到D,已经足足一周了,因为我至今还躺在床上,一边发烧,一边咳嗽,原本以为自己的身体十分健壮,却这么容易便得上了肺炎。D的信让我异常难过,内心苦 透了。我从抽屉中取出曾写给D的大约50封信,每一封信我都复印了一份留底,看着手里厚厚的一叠信纸,我忽然意识到,D说的没错,我大概真有高度的自恋倾 向,否则,将给D的信留底是什么意思?这是我从没想到的问题,而且着实被自己吓了一跳,不过,这或许仅仅出自我乐于怀旧的性格,因为爱本身就是值得反复回 味的东西。
  
  “D,你好,别为这封信奇怪,或者,就当我是个落伍的人好了,我习惯用纸和钢笔写信,虽然有点麻烦,也许给你写信也让你感到意外 吧,毕竟认识你仅仅三天。很高兴和你通了电话,不知怎的,心里老想着你的声音,请别介意我的冒昧,你的声音让我回忆起一些早已遗忘的,模模糊糊的东西,我 很难说清那是什么,就象以前,有一个阶段,我老想着某种味道,那种味道好象我吃过的某种食物,在齿舌间时隐时现,却怎么也记不起了,直到有一次,我买回一 些手擀的生面条,准备做了吃,在下面条的时候,我很奇怪地揪下几条,想也没想,便放到嘴里嚼着吃了,结果,忽然想起了那一直缠绕我的,正是手擀生面条的味 道,也因此记起小时候,自己常从母亲擀好的面条中,偷出一些生着吃掉,我特别着迷生面条的味道。当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说这些,也许你的声音同时让我 想起老家的那个小妹,我们都叫她竹兰兰,她八岁那年死于先天性心脏病。她体重只有十四斤,眼睛非常大,浑身都是紫色的,她喜欢一连几个小时盯着我们看,眼 睛都不眨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她,记得有一次她对我说,二哥,你出去舀一瓢凉水给我喝,我浑身都渴透了。 T”

  “D,非常高兴, 昨天又见了你,谢谢你和我谈了那么多,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尴尬。请别介意送你的那瓶香水,其实并不贵,觉着那个香型很适合你,很淡的茉莉与桂花的混合味 道,M的女孩子都喜欢这种,我对香水并没有见解,但走在街上,每当有女孩从身边经过,留下这种气味,还是令人愉快的。我是第一次买香水,开始有点难为情, 在SASA门口转了半天,不好意思进去,因为觉得那里不是男人去的地方,等鼓起勇气进去一看,才知道,在里面买东西的,一多半是男人。 T”

  "D, 不好意思,今晚让你不太愉快,也许不该说那些都过去了很多年的事情,我不知为什么,总爱回忆过去的事情,你觉得我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其实是沉闷吧。总之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价值,只是忍不住要这样做,有时候觉着自己大概已经活了一百岁了,真是奇怪。我对竹兰兰的记忆很多是不真实的,连我的母亲,对她都没有太 多印象了,她就象一只垂死的蝴蝶,飞进我们家,落在一个毫无景致的角落,睁着疲倦的大眼睛,看着我们活了八年,生命对于她,就是拼命从空气中吸进更多氧 气,弥补她心脏的缺陷,然而,她最终还是在我们家的南园,那个绿树成荫,氧气充足的地方,一声不吭的死掉了。其实我并没象你想的那么悲伤,那时,我们甚至 都讨厌她,讨厌她的眼神,只是如今想起来,这有点残忍,她本身那么可怜无辜,这个世界没有给予她任何恩惠,而她自己从不知道这个世界在亏欠着她,她或许以 为生命本该如此。好了,说点愉快的,有没有注意到,今晚我们走了足足五公里的路,也许你的脚又要疼了。你为什么总要穿高跟鞋,比起你的体重,你的身高算是 很高的了,晚安。 T”

  前面的三封信写于同D相识半月内,我本想继续往下读,但身体实在难受得要命,咳嗽了二十分钟以后,我便睡了。睡梦中,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会儿象一个巨大的树桩一样膨大,一会儿又缩成一团,那是发烧的缘故,更多是因为我想念D,比任何时候,更想念。

  "D, 这封信不知该怎样寄给你,因为我不知道你在S的地址,你的手机我打过,那个号码已经注销了。我承认你是对的,这几天,我把以前写给你的信从头读了一遍,我 才知道你一直面对的是怎样的压力,也许我的精神已经有点问题,我现在很糊涂,心里很苦闷,如果我肯早认识到这些,或许还有补救,但,你忽然就走了。

  “ 本以为我们已经比较稳固了,一周前,最后一次见你,你还非常快乐,嘤嘤嘤地讲了那么多话,我也快乐,几乎忘了时间,从你那离开的时候,快十二点了,你催我 快走,说,关闸就要关了,我便往回赶,还差一百米就要跑进关闸的时候,出境大厅的铁门哗啦啦地落下来,这时,你打来电话,问,到了吗,我说到了,你问,还 没关门吧,我说没有。”
  
  你说,那就好,晚上好好睡,我和你道了晚安,便折身返回Z的大街,从来没有在半夜看看Z大街上的模样,空荡荡的,干净又宽敞,睡熟的Z象一座空城,所有的人都随着梦的翅膀飞走了,也许就是那天,你产生要走的念头,所以,那天,在Z的夜空,你是飞得最远的一个。

  “ 大街有无数种可能,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世界上任何一种情感都包含了,所以,平时在街上行走的时候,就象读一本最深奥的书,然而夜的大街洗净了所有人的梦 想,所以,我立刻产生这样走一夜的念头,从这条街走下去,走过五个红绿灯,就是你住的那座楼,我将在那里休息半个小时,然后继续走到另一个区,最后,再返 回你楼下,休息到天亮。以后如果有兴致,我还会再做这样的夜游人,因为夜晚让Z突然变得既神秘又静谧,那些不起眼的山,草地,树林,小巷,还有右边的大 海,它们似乎拥有了某种巨大的生命,你觉得黑暗中,它们睁大了夜的眼睛,温和地看着你行走,还有月亮,象一盏专门为夜游人准备的街灯,从任何角落都看得到 它,还有,夜风,南方Z市晚冬的风,它穿过大街,象一个披着风衣,踩着溜冰鞋从旁边一啸而过的少年,我忽然觉得自己从岁月中得到的记忆,正是正在逝去的生 命,它本来该充满油亮的色彩,却被我自己弄得黯然失色。

  “D,那天晚上,在Z的大街,我获得的不仅仅是肺炎,还有从没有过的内心的触动,我知道,这其中真实的根由,正是源自对你的爱,我并没有沿着大街继续走下去,而是在你的楼下,一直坐到天亮。”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2:15

南方之六 . 竹兰兰
作者: 35公里|发布: 2007-10-23 (7:35)

南园最常见的花是紫色或者嫩蓝色的牵牛,我们叫做打碗花,据说孩子惹了这种花,会失手打碎家里的瓷器,人们讲,美丽的事物,背后藏着阴险,牵牛花也 许就是个例子。但我非常着迷那些深邃的紫色,紫色常让不经意的生活变得神秘或者不寻常起来,它似乎是暗寂的黑夜里迷乱而憧憬的色彩,或者苦闷的日子里一闪 而过的幽雅与悲伤。竹兰兰也是紫色的,她躺在一只竹编的筐子里,那是她延长了的摇篮,从出生,到现在,一直躺在里面。多数时间,她躺着不动,象吃饱了的婴 儿。她的眼睛因为极度消瘦而大的吓人,睫毛又密又长,如果不是生病,也许是个漂亮孩子,但她的眼神始终暗淡无力,仿佛抬一下眼皮也要考虑半天,有一次,我 钓了一只葫芦蛾,捏在手里,给她看,她抬眼看的时候,就象人们下一个巨大的决心,睫毛抖动着,眼皮瑟瑟索索地摊开,好容易看到她瞳孔里闪亮的光彩,她甚至 想笑一笑,嘴角刚刚隆起,眼睛却忽闪一下,又闭上了,就象煤油灯被风吹灭那样突然。精神稍好一点的时候,她常时间地盯着一个地方看,没有人知道她看什么, 有时候,感觉那双倦怠的眼睛是画上去的,美丽,却了无生气,还有她干枯的身体,象一多枯萎的牵牛花,带着死亡的神态,有一回,我听到她在沉默了半天以后,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听起来,就象一个对生命厌倦至极的老人一样,那时,她刚刚八岁,也许,她一出生,就已经不耐烦了,却不声不响地忍耐了八年。

秋天,梧桐叶落的季节,南园即使被树木簇拥,也一天凉似一天。杨树叶子象雨点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夏天,我喜欢在杨树下乘凉,风掠过杨树林,沙沙声仿佛来自 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很多记忆仿佛被人从天空抛下来,那样的时刻,人就有隔然世外的感觉,内心有一点甜丝丝的凄凉感,裹紧毯子的时候,身体就象一只被风 带走的种子。除了照看竹兰兰,我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收集梧桐叶,以备冬天生火炉的时候用。梧桐叶带给我许多朴实又宽厚的印象,象又老又善良的老人的手,摸 上去都暖融融的喜人,我常常捡到一小堆,就偷着点火把它们烧掉,呼腾腾的火苗多么暖和,又充满难言的兴奋,和略微的罪恶快感,竹兰兰见我点火,脸上布满忧 愁,那表情就象我的母亲一样,她说,“二哥,你老是耍火,晚上又要尿炕了。”

攀上西墙,就看到西岭大道,大人都在大道西面干活,汽车南来北 往,我厌透了竹兰兰,她象一根绳索,把我捆在南园,否则,我就可以坐在西岭大道上,坐上一整天,看汽车。那时,我老期望着某件了不起的货物从车上遗落下 来,刚好落在我的脚旁,又没有人和我抢,我一遍一遍地设想这样的情形,也许是一只木盒,或者裹得很紧的布袋,我把它藏进路旁的草丛中,到天黑再打开,里面 是一件我从没见过的东西,有着古怪的形状,它的用途最好谁也猜不出,我把它收藏起来,研究一辈子。然而此刻,我只能守着竹兰兰,忍受她艰难的眼神,看着她 象鱼那样喘息,或者听她一遍一遍地这样请求我,“二哥,你把我再往火边挪一挪,我浑身冷透了。”

村子里静极了,墙角的母鸡“咕咕”地叫两 声,可以让人吃一惊,好象世界一直停顿着,又突然启动一样。很远处,不知什么人家的风箱断断续续地拉动,或者门被风摇摆,在干涩的门轴中咯咯咯地响,又一 阵风掠过,杨树叶子沙---地撒下来,落了竹兰兰一身。我一瞬间怜惜起她,这样孤苦无助,没有人在意她的痛苦,她惧怕一切,声响,亮光,凉风,孤独,黑 暗,她这样软弱,一只母鸡都可以来到她的栖身的竹筐旁边,用冷漠的眼神把她端详一会儿,然后,高傲地转身离开。当苍蝇落到她的脸上,她甚至没有力气把它们 赶跑,大人说,人快死的时候,苍蝇能闻见气味,会一群一群地赶过来,竹兰兰也快死了,苍蝇常常落在她脸上,半天都不飞走。我把竹兰兰移到火堆旁边,喂她喝 了水,又用湿布擦了她的脸,真的,竹兰兰是个漂亮孩子,她用暗淡的目光看我,里面有对我的依赖,那年我也八岁,竹兰兰是我的双胞胎妹妹,我们相伴着来到人 间,我掠夺了很多本来属于我们共同平分的资源,结果我胜利了,又健康又无赖,她却永远停止了生长。那天,在我家的南园,在经历了漫长的百无聊赖的时光和没 头没尾的空想以后,秋风让我们冷得发抖,然而要一直等到日落,大人才会从工地返回,我靠烧梧桐叶为竹兰兰取暖,又摘了一大把牵牛花插在她的头发中,竹兰兰 却丝毫没有快乐的样子,她满脸愁苦,你永远也想象不出一个八岁的孩子愁苦的模样,她反来复去地对我说,“二哥,你这回要是再打一个碗,咱妈非打死你不可。 ”

竹兰兰死于那年初冬,葬在西岭大道旁边的乱坟岗,她的小棺材象一只手提箱那么大,父亲把它捆在自行车的后坐上,以前带她去医院,父亲也用同样的方法,把那只竹筐捆在自行车上带走,不过这次,父推着空车回来了。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2:17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12:34 编辑

南方之七.信
作者: 35公里|发布: 2007-11-26 (3:26)

想到自己在这里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D又走了,虽然医生建议我住院,我还是回绝了,拿了药回去,继续躺下,日子很难熬,医生讲,大约还要躺一个 星期。古人把南方列为瘴痍之地,那时,人们不知道瘴痍就是细菌和病毒,比起清凉的北方,这里确实更容易生病,我常常在一早醒来感到鼻塞,多半是夜里因为热 而蹬了被子的缘故。这次的肺炎得到这样容易,九七年在格尔木,得了感冒,医生极力阻止我当天过唐古拉山,说会得肺炎,也会死人,我没有听,那次不但没有得 肺炎,而且出格尔木没多久,感冒就好了。或者也许是体质越来越差的缘故,生活值得敬畏,如果你认真地对待它,发现它比想象复杂得多,比如身体,我以为每天 喂它一些米就行了,但身体常令人觉得累赘,生病的时候,我任何心思都没有了。

为了度过这些难熬的时间,我继续读写给D的五十封信,当时留了底也许是明智的,至少在这种时候,这些信令我回忆起和D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得到少许慰籍,我不是决绝的人,即使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能喜悦仍然乐意去喜悦,就这样。

“D, 目送你的长途客车离开,心里空落落的,还要过七天才能再见你,你贴着窗子,向我挥了下手,刚才我握住它时的感觉很多年也忘不了,象一只软体动物,我不敢用 力,担心它象一汪清水那样化掉,女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小的手,在它面前,我的手是丑陋的,巨大,粗糙,布满青筋,又笨拙,它常常打碎杯子或者自己碰得伤痕累 累,看着你离开,我想,未来七天我会在焦急与不安中度过。不过,你需要回家乡休息一下,希望你多吃点东西,真奇怪,我本来是喜欢纤瘦的女子,但见你那么 弱,又觉得你胖起来或许会好一些,T”

“D,每次进入M,都感到心闷,虽然离Z这么近,仍觉得见你一次不容易。初见你,觉得一个星期是可以 等待的,后来,觉得三天是可以等待的,如今,一天也很漫长。左晚睡得不好,做了个奇怪的梦,突然刮起狂风,我向你喊,赶紧抱住树,便朝你身边跑,却怎么也 跑不过去,也许睡梦中又想起你纤弱的身体,觉得会象Paper Moon那样被风吹跑。”

“看着你的眼睛,一下子就看透了你的内心,你的内心 是异常纯净的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说的纯净并不是很多人所认为的那样,而是天然的,不加修饰的内心的流露,你相信吗,你从老家返回,一下长途客车,几 十个小时没洗澡,你身上的那种气味,我非常地爱。大年夜,我在M的海边给你打电话,风很大,听到千里外你的声音,心里十分孤单,Z就在眼前,灯火沿着海岸 象一群飞舞的萤火虫。 T”

“D,听你讲点点的故事,开心极了,真是条可爱的小狗,我找了一张Chihuahua的卡通,点点应该是这个品 种,明天带给你。每次听你们家的事,我都想,为什么别人的家每天这么快活,你爸爸一定把点点当做亲儿子了,我的父亲很少养这些小动物,恩,养过两次,一次 是一只猫头鹰,他在山里捡的,我们每天喂它花生,它夜夜叫得让人心惊胆战,邻居趁父亲不在家,用气枪把它射杀了,后来养过一只狗,谁也说不清是什么品种, 它很严肃,从不会逗我们玩,却十分忠心,但那个时代,一条忠心的狗实在没有什么用处,因为我们家根本没有值得看守的东西。它最后被几个大人装到麻袋里溺毙 了,因为它咬伤了我们村的医生,一个被人们尊敬坏了的女人,她对我的父亲说,把它弄死,父亲就把它弄死了,它连个名字动没有,我们高兴了,就唤它啧啧,不 高兴,就叫它狗! T”

“D,有很长时间不来这里了,M的北海岸,一片水面与Z相隔,碎石头铺成的小路,风大的时候,海水直接漫上来,冲刷 着路旁的羽扇豆。很多个午后,我来这里散步,海水照旧浑浊,但总也算一点风景,这样的弹丸之地,有点风景也知足了。每天的下午一点三十分,一架巨大的波音 飞机准时起飞,天气好的时候,天是蓝的,没有一丝云,很深,仰头看天,盯着看五分钟,就有要掉进去的感觉,小时候躺在草地里看天,也有这种感觉,天空真是 太远了。”

“从西端走到东端,需要一刻钟,暖和的日子,路面爬满水虱,见到人,轰的一声散开,各跑各的,我喜欢一种专吃水虱的鸟,灰色的羽 毛,走路头一点一点的,象永动机那样不知疲倦,冬天还有大片的白鹭,细脚伶仃的,在退潮后的沙滩上觅食,我和它们最近的距离是五十米,五十米是我在白鹭那 里获得的最大的信任。”

“我心有些重,昨天你不高兴,我不是个灵巧的人,尤其对感情,一味地进,一味地退都是可能的事,但忍不住对你的爱,其 实我管得住自己外在的欲望,却对感情无能为力,我说过几次,感情是没有办法把握的事,即使你非常努力地去做。我刚才想,上帝为什么要让人相互爱慕,两座连 在一起的山峰有爱情吗?两棵互相靠近的树有爱情吗?为什么最善变,最难以捉摸的人却每日都渴望天长地久。我自己也说不清,只是深情地爱你,觉着快乐,也想 让你快乐,D,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快乐,每想到这些,我就异常苦闷,靠不停地走路缓解一下内心的紧张,我每天都这样想着你,这是你一个四十公斤的女 子在我内心的重量。 T”

“在你的记忆中睡去,夜晚不会从某个位置折断,当睡眠折断,睁开眼睛,看世界,总有些人醒着,大家一起,把寂静嚼 烂,慢慢吃掉。我早已不习惯,点燃香烟,饮一杯酒,或者吞下那些白色的药丸,去补梦,因为,有些幸福,只靠领受,除此之外,就是等待。一个园子,被青草覆 盖,里面住着奇怪的动物,它们不说话,不吃,不喝,互相爱慕,它们没有眼睛,没有触觉,用什么相爱,它们用悲伤,那个奇异的世界,心里充满悲伤,它们把悲 伤叫做爱。 T”

“左晚梦见你,你看上去很难过,我说,D,是我,你看了我一眼,说,那棵月季死了。我们来到阳台,阳台上全是水, 花瓣撒了一地,你说,刮台风了,刮了一夜,我一个人怕极了,我便抱起你,吻你眼角疲惫的睡痕,在梦里,你象一片云那么轻。醒来,窗外又刮起东风,我的窗子 刚好朝东,身上象从水里浸过一样凉,左晚忘记关窗,我看了一下表,四点半,一直想着你,你阳台的外边,有很多树,即使是轻微的风,也哗哗地响,不知道春天 这些莽撞的气候会不会扰了你的睡眠,凌晨那些早起的,和半夜里也不睡的夜游人,会不会让你觉得害怕。 T”

“当每个男人的心中还沉睡着恋脚 癖的时候,想到你的脚是令人羞愧的。虽然这样,我仍旧愿意用爱的眼光看它,因为那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我承认自己爱它爱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西方人用不洁的 字眼丑化这种情感,但粗鄙如西夷者,如何能理解得透东方人对美的见解。它比你自己所说的还纤细,象两只剥开的春笋,当你在睡梦中蹬开被子,它们带着温暖的 气息,仿佛两只战战兢兢飞出羽巢的雏鸽,上帝将你的每一部分,都造得精美,真的,D,有时候,就象拉开秘不宣人的柜门,看到精致的瓷器。想象它在阳光下象 玉一样白皙,踩在绿草地上,仿佛花瓣风落于桂树,难以想象,它承载着你的生活,千万里走过来,就象不相信你曾受过的风雨,每个人心中都沉睡着对美,对爱, 对许多难以言说的情感的秘密体验。 T”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2:18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22:00 编辑

南方. 城市之一
作者: 35公里 发布: 2007-12-11 (12:40)

我的背包里有十六张马勒的唱片,马勒第四刚刚听完,夏天就要来了,我想。

城市的气味是复杂的,在sasa的柜台,每天有几百种不同的 香水被人买走,慕拉士大马路,每分钟有几百辆车通过,它们留下二氧化碳,汽油,和铅,这种气味在加德士加油站被夸大了五倍。从加油站,穿过邮政局的小路, 路旁的芙蓉花开了,木棉花似乎刚开过,也许还没有开,我永远也弄不清木棉的花期,似乎什么时候想开了,它都会直楞楞地开。沿这条小路,穿过一个喳喳喳的幼稚园,是一个斜坡,从上面下来的车一啸而过,一个红脸的警察一年四季在这里值勤,他唯一的职责就是指挥路人过马路,我常想,哪一天,市政局的预算中多出一 个红绿灯的开支的时候,怕就是他失业的日子,想到这里便有一些着急,人难免这样,一个熟悉的地方,因为突然多了或者少了点东西,而感到心慌,以为世界突然 变了,其实世界总在变。过了斜路,是一条暗沉的小巷,无论怎么看,天空只有巴掌那么大,晚上,即使是晴好的日子,也只看得到一颗星星,榕树从普济禅院的院子里探出巨大的树冠,榕树似乎从不落叶,否则,某个季节,小巷的石板路上,该有厚厚的积叶,常走路的人,总怀着古怪的期待,比如我希望走路的时候突然遇见昨夜刚落的银杏叶,很精致地洒成一圈,象路灯的光影,又象女子极有分寸的一声叹息,然而M的植物似乎没有这么暗弱,它们换叶的时候,就象一个厌旧的人把所有的记忆统统抛掉。风从巷口吹进来,汗水帖着衣杉,在M,这个太阳差不多是直射的地方,被海水包围,被水蒸气笼罩,被肥大的植物点缀,人是唯一生长缓慢的生物。普济禅院的门口有两棵粗大的榕树,树下密匝匝地插满了香,普济禅院的怀念堂,每天的供品多到需要用卡车运走。最热的日子,我喜欢在里面的菩提树下坐着乘凉,喜欢看到手脚纤细的女学生拈着一朵什么花,从后山走下来,喜欢在那里听louis和ella的爵士歌曲,,时光的流失,如香之焚,然而M的时间,过得实在太慢了。经过普济禅院五百米,火香的气味都不散,北方的春节也被这样的气味浸透,二零零一的春节,我一个人,从卑利拉街走出来,闻倒火香的气味,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想到了北方,响晴的天,响着锣鼓与爆竹的村庄,狗与草垛,水井与月季花,还有四个清朗的季节,春之拂绵,夏之暴烈,秋之高远与冬之静谧。

刮台风的日子。如果风球挂到八号,每个人都可以躲在家中不出门。风球挂在东望洋山,M是个容易被台风袭击的地方,东望洋山的风球让人联想到战乱年代烽火台上 的狼烟,满含着焦急万分或者兵临城下的气氛。然而风球早成了历史,台风仅仅是电视屏幕上的一个符号,当来自太平洋的强热带风暴带着旋涡降临M的时候,天空是暗红色,新福利的街车早早停开了,身穿雨衣的职员沿站通知侯车的人离去,人们撑开雨伞,合上,又撑开,一股风嗡地一声冲进巷子,花雨伞便脱手飞走了,沿着水泥墙跌跌撞撞,落到垃圾箱的旁边,象一只死去的蝴蝶。我站在窗前,这里是我的住处,楼下是那个著名的七岔口,七条马路在这里交汇,对面是些古老的建 筑,墙上爬满牵牛花,傍晚时分,牵牛花纷纷开了,我从没见过那么繁密的牵牛花,总有一天,那些老建筑以及里面的住民,会被它们象肥料那样吃掉,而这个时 候,它们正在风里摆动,象一匹招展的花缎。生活在严密的城市中央的人,并没有机会领略真正的台风,如果不是看电视,我不会知道袭击M的台风有多么大,共有两百只广告牌从高空跌落,它们击伤了同样数目的路人,有五十棵大树被风刮倒,两座跨海大桥全部封闭,在积水中抛锚的私家车,排了一公里,电视的最后一个画 面是一家被吹掉招牌的饭店,招牌躺在人行道上,上面写着那个奇怪的店名“武二”。台风的来与去,就象隔壁的故事,并没有给我什么壮观的印象,这和《大班》里的描述相去甚远,当看着楼下的那个孩子,一手捂着裙子,一手向前伸,追赶她的花雨伞,我还以为台风尚远,但台风有台风的逻辑,当它以每小时二十 公里的速度从六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浩荡而至的时候,那并不意味着我们要等三个小时,它会突然改变速度与方向,也许仅仅一眨眼,我们就和它相逢了。台风刮走了 M上空积蓄了半年的云雾,空气开始凉爽干净,站在东望洋山上,我又看到高远的天空,象刚擦的清花瓷那么嫩,望着天空五分钟,就有世界颠倒的错觉,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想起,我们一直漂浮在天空中,天空才是我们真正的家园。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句台词,“杜丘,你看多么蓝蓝的天。”

当我在半山检视来程,那些烈日下愁苦的小路象一条下山的蛇。西望洋圣母堂的钟声也无法将它挽回,在这个同时充满罪恶的城市,魔鬼自己也身不由己。沿这些小路下山,走进 街心花园,榕树洒下清凉的绿荫,它们悬挂在空气中的根须使夏天显得更加婆娑,P酒店就在前方,那是让整个亚洲的赌徒心碎或者梦断的地方,夜晚,在P前面的 海滩欣赏夜色下的纤拉大桥,P是前海最迷人的风景,从纤拉桥对岸的小山看,纤拉桥象一只五色的竖琴,P象一只昂贵的鸟笼,这个世界,很多人习惯在笼子里寻 找快乐,然而这一切统统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路过者,我们的世界有这样的规矩,路过者可以享受他们的风景,但不能加入他们的生活,M的幸福与悲伤,迷醉与 爱情,快乐与失望,就象当地的方言,只与M熔为一体,需要那些白皙,纤弱的体质,伴着五花茶慢慢消受,我含着厚厚的舌苔,喝下黄芩与金银花,穿过整个城市,穿过跨海大桥,走进黑沙湾,那里是火山灰的遗迹,很多次,我一个人前来寻找远古时代的火山口,没有人相信M南端的L岛曾经是一个火山,只有我自己相信,亿万年前,红色的曾火山浆从这里喷薄而出,象时间那样融化在蓝天里。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2:22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18:00 编辑

南方之八 . 居住地
作者:35公里 发布: 2008-1-11 (14:47)

此行的目的,我对母亲说,是回去看看儿时的居住地。居住地?母亲望着我,脸上带着疑问。其实,就是出去转转,我赶紧说。母亲笑了,说,五十年前,你 祖父说出去转转,结果就在那里留下了,三十年前,你父亲也出去转转,后来我们全家人都跟着去了,你们都是些怪人,我一辈子都不想那个地方,我什么地方都不 想,除了自己的家。妈,我问,我想知道,当时我们走的那天,是不是十五,我老记着那晚是满月,五叔推着我,我们沿西岭大道去火车站,我现在一想起来,就满 脑子的月亮在眼前晃。母亲回答说,是初六吧,五月初六,端午节的第二天。

很多年来,每次旅行,动身的前一天,我总忍不住和母亲谈一会儿,成 年的男人用这种方式迷恋母亲,是件足令人羞愧的事,但旅行常勾起我心中离别的苦愁,觉得只有她才最理解这些,这大概就是少年时代的游历生涯在内心留下的痕迹。晚上从她那里回来,照例睡不着,便盼着早点上火车,想着一个人在路上的快乐,很多时候,快乐就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把自己忘掉,或者在遥远的异乡, 随便想念点什么,而且我是这样喜爱火车,沉重的玻璃窗被两个人抬起来,干热的风灌满耳朵,远山,弯曲的河,还有没完没了的大平原,在这种时候,我甚至喜爱 一些乏味的风景,透着那么一种寂寞味道,火车把旅行无限拉长,长到你不觉生出厌倦,最好的旅行就是含着厌倦,否则你永远都不会想念那些走过的路,还有,那 些穿过秋野的摇摆夜晚,是我多年来最可靠的梦境。

母亲说是五月初六,那么,当时还是B的夏天,我们到达住地已经是深夜,那是一次奇异的旅行,傍晚出发,在深夜到达,我在火车上一共三天三夜的记忆,如今全然丢失了,那种感觉就象五叔直接用手推车把我们推到了目的地。那时,我从车上跳下来,周 围是令人心悸的黑暗,象深不可测又充满阴险的水井,我需要仰起头,看着漫天的星星才站得稳。星星也让我内心感到塌实,五岁的时候,我已经熟悉了北半球星空 大体的模样,那是夏夜在打麦场睡觉的收获,我还得过梦游症,睡到半夜,一个人走开,沿着打麦场的小路往家走,家里的大人常常在凌晨发现我睡在另一个打麦场 的麦草堆里,这不值得大惊小怪,那时我并不害怕,却把家人吓坏了,他们说我的魂拴不牢,便把我关在家里睡,我依旧梦游,突然醒来后,看着黑漆漆的屋顶,惊 恐得把衣服都尿透了。家人总想让我明白家里才安全,但在我看来,那个摆着水泥大瓮,有三个地窖,四个房间,塞满破烂柜子和祖传的器具的屋子才真正可怕,在 打麦场,天上热热闹闹,足足有一千万颗星星在说笑,它们的事情我早就熟悉了,如果大人也知道天上的星星每晚都吵吵嚷嚷些什么的话,他们准忍不住笑出声来。 来到B的第一个晚上,我用极快的速度扫了一眼星空,心一下子安静下来,当母亲说她已经完全掉了向的时候,我用手指着北斗七星说,那是北。现在,火车就朝着 北斗星的方向开,山西已经过去了,我睡不着,莫名其妙地激动着,风从窗的缝隙灌进来,那是一种怎样的凉!让人忽然浑身充满力气,觉得身体是可爱的,它如此 舒畅,象一种气味,迅速融化在空气与夜色里,记忆在一瞬间打开,我从没想到,自己的内心突然会涌起这么甜美的东西,在冰凉的青草的气味里,象种子逢着了雨 水,如果没有雨水,种子的记忆就化作了泥土,我的记忆,有一天将化作清烟,但这一点也不令我伤感,我想,此行是值得的,不管为了什么,至少,我的身体,它 一直被莫名的疲倦与郁闷所累,从冰啤酒与睡眠中寻找出路,我也厌倦了它,觉得它阻碍了我的快乐,但我在这样一个凌晨,坐在火车的玻璃窗旁边进入内蒙古,最 先在快乐中苏醒的的,是我的身体。

祖父的小牧场的北面,有一条河,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乌加河。乌加河水泛滥的时候,形成一片浩淼的沼泽地, 夏天被芦苇覆盖,冬天芦苇倒伏,露出零星的冰原。B只有夏天和冬天两个季节,而且夏天总是匆匆地就过去了,太阳最毒的日子,芦苇绿得发黑,让人觉得它们在 狠狠地长,然而只消一夜北风,它们就悄无声息地枯败了,枯掉的芦苇地,从远出看,有四五岁的孩子所想象的世界那么大,每天都有大群的水鸟飞进去,我经常在 窗口的寒风中瑟瑟地趴着,看它们从北方的天空飞下来,成片成片地落在里面。祖父说,一整个冬天,它们就在里面过冬。我趴在北窗上,眺望芦苇地,心里满怀着 渴望,希望有一天走进去,看看那个鸟的国家,在我的想象中,它们这样睡觉,每一群都围成一个圆圈,一个枕着另一个脖子,就象一群羊那样,互相取暖,这个想 象把我迷住了,羊这样晒太阳的时候,我便挤到它们中间,从它们身上取暖,B的冬天直通通地冷,不过,没来B之前,到了冬天,我身上也这么冷。我趴在北窗时 间久了,祖父就走过来,问,你老这么看,看什么呢?我没有办法告诉他,我在祖父面前异常地害羞,虽然认识他已经几个月了,每次看到他,心里总是惊慌失措。 祖父说,从窗上下来吧,我们今天要把它糊起来,因为西伯利亚的寒流就要来了。我忍不住打了寒战,西伯利亚,这是个陌生而古怪的字眼,但一听到它,我的浑身 立刻凉透了。西伯利亚寒流到来后的一个日子,祖父终于带我去了芦苇地,祖父说,只有冬天,沼泽地冻硬了,才可以进来,夏天这里根本没有路。祖父是去收集鸟 的绒毛,他要用这些绒毛为我絮一双暖和的靴子,我穿上它以后,世界立刻变成暖融融的乐土,才知道自己每天都冷得发抖的原因是脚冷。在那片深不可测的沼泽地 走了一天,我没有见到一只鸟,更没有象期待的那样,看它们挤在一起睡觉,我人生的幻灭感多半来自这样的儿时经历,这真令人难过。

在B,我现在没有一个熟人,即使他们小时候见过我,也断然不会把眼前这个行迹可疑的外乡人跟儿时的我联系起来,为了让自己的出现不至于那么突兀,我假称自己是地质队 员,前来勘测乌加河的流量。然而地质队员接着就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我站在一条小水沟的旁边,向人们打听去乌加河B段的方向,他们用西北农民最善良的表情 嘲笑了我一下,说,这就是。我吃了一惊,问道,很多年前,这里有一片芦苇地。他们又笑了,“外乡人”,他们说,“这里没有芦苇,这里草也没有,光有沙”。 我开始怀疑自己行程的准确了,火车过了山西,进入内蒙,呼和浩特,包头,五原,路线是背熟了的,我坐在窗口,看了一路的大青山,从地图上,我找到了儿时所 眺望的狼山在阴山的位置,从五原下火车,乘汽车到什巴,徒步穿过一块十里见方的沙化地,B就在眼前,然而眼前的B已经没有丝毫记忆中的模样,我知道自己不 能再装下去了,否则,我最好转身离开,沿着原路返回,然后,把这件事忘掉。所以,我便向那几个村民中年岁稍大说了这些话:

“你们也许不记得我了,大约三十年前,我住在这里,你们至少认得我的祖父,他住在芦苇地的南边,有一块小牧场,他的名字叫刘风锡,从口里来”

“ 那么,你们老家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一个老人说,“那些年间,有不少口里的人来逃难,说老家发大水,刘风锡我不认得,你们认得不?”

他转身看着其他人, 其他人都茫然地摇头,在那一霎那,我决定离开,心里也为自己的无趣感到恼怒,天快黑了,如果凑巧,还可以在天黑前赶上最后一班汽车,返回五原。我开始想念 某个五原县城内的小旅馆,二层楼的小房子,房前是布满灰尘的树,四周这么静悄悄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叮当的饭盒,他们要去工厂上夜班,而我, 坐在一片孤寂的异乡的夜色里,喝着啤酒,或者,随便看看天。

我第二次回去看B的时候,找到了不少还记得我的人,他们很惊讶我居然这么大了,在他们的眼里,我应该还是那个又瘦又弱的小孩,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在冬天,抄着袖子,在街上走来走去,不说话,也不笑。

“你还记得吧”,三爷爷说,他曾经是祖父最好的朋友,“有一年冬天,你差点死了。”

“真的?”我感到很惊讶。

“那年,我赶着马车去狼山拉煤,你死活要跟着去,你祖父就让去了。”

“半路上,起了暴风雪,我赶着马车,你坐在后面,冷得发抖,马跑得飞快,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感觉你似乎在后面睡着了,就转身看了一眼。”

“这一看把我吓坏了,你在车上没了。”

“我赶紧勒住马。这么大的雪,要是你睡着了从车上颠下去,不用多久,就没命了。”

“我赶紧顺着车辙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一口气跑了五里路,我想这回完了,回去跟你祖父怎么交代。”

“我把每个雪窟窿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

“我没了主意,煤也不想拉了,就往回走,找我的车,回到车那里,才发现你躺在地上,脚上缠着根绳子,躺在雪地里,还真睡着了,我把你叫醒,你楞了大半天才明白过事来。”

“那么”,我问,“我们最终去狼山了没有?”

“去了,还拉了车煤回来。”

那一次回访,我登上了狼山,根据三爷爷的说法,我这是第二次来,但第一次的事,包括那次历险,都不记得了。狼山是阴山山脉众多山峰的一个,从祖父屋子的北 窗,视线离开那片芦苇地,在北方云雾缭绕的地方,就是阴山,我认为那就是世界的尽头,我问祖父是不是这样,他说,也许是吧,但我立刻又不甘心起来,说,山 的那边,至少也该有点东西吧,他说,还是山,于是,我绞尽了脑汁想出了这样的问题,有一天,我走到世界的尽头,前面已经没有路,无论怎么走,用脚,用船, 用翅膀,都不能前进半步,那么挡住我的,到底是什么?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2:26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18:01 编辑

南方.城市之二
作者: 35公里 发布: 2008-2-11 (14:53)

如果地震台预告明天有地震,G大得都让人懒得逃走,黄曾经这样描述G。这是一个早晨,我刚刚从G城的好睡眠中醒过来,窗外是一片树林,地上满是土灰色的树叶,它们都是三四年前的落叶了,一直那么堆着。这很容易让人忘记现在的季节。树林中有一个不高的水泥屋子,没有窗,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那是个什么 建筑,这时,鸟喳喳地叫起来,也许它们早就叫了,只是我刚刚意识到。这大概是最好的境地了,破旧又偏僻,这样的早晨,似乎被神遗忘了的一段好时光,有一种 偷偷的喜悦。园子里没有一个人,我很想进去走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植物悄无声息,内心便有那么一种灰扑扑的快乐感,很多快乐,人匆匆就尝试完了,如果 不是昙花一现,多半也让人事过之后心怀愧疚,惟独这样静悄悄的暗喜才会持久,就象一条狗,叼着食物走到角落里去,独自待上那么一会儿,有这么一会儿,也就 心满意足了。我满心喜爱这里参天的古木,一整座园子,古红色的老房子掩映其间,我自小喜欢高大和宽厚的东西,比如马,树,大山和身边那些年长而老实的人。 马宽容,树温暖,大山,恒久而神秘,我曾经多少次在傍晚远眺崂山,缭绕山间的云象火一样红,太阳悠忽而谢的时刻也有无尽悲风侵透少年人的心。西墙外也曾有 过一片树林,生的是梧桐和臭椿,蝉脱壳的季节,每天可以在树下拣到一口袋蝉蜕,卖到中药站,一分钱一只,春天在林子里牧鹅,有一回,我追赶一只鹅的时候把 它踩死了,这相当于创下一个大祸,天黑了,我坐在死鹅旁不敢回家,一个人,长着一张马脸,又丑又高,他正在旁边浇白菜,便走过来,捡起那只死鹅,说,还是 只母的,然后,放回原处,叹着气走了。他实际是个傻子,至少村里人这么认为,我们叫他长云。他母亲因为得了严重的角膜炎,眼睛周围总是粘着眼屎,人们叫她 日本娘们儿。他有一个哥哥,家里人费尽周折为他娶了媳妇,其实是拿她妹妹换的。结婚那天,很多人去闹洞房,因为他们家这样卑微,所有的闹房人到头来都极不 尊重起来,事态几乎失去控制,新娘已经开始掉泪,这时,长云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根绳子,挽了个扣,套住为首的一个人的脖子,一声不吭地把他勒了足足有一分 钟,那个人最终侥幸捡了条命,从此远远地见到长云便浑身发抖。长云放下我的死鹅走开后,我连一秒钟都没敢耽搁就跑着回家了。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是因为这里的 古木让我想起西墙外的那片梧桐与臭椿杂生的树林,内心象一盏灯那样亲切起来。长云在第二年的夏天死在南沟的水塘,一个收废品的外地人在那里洗瓶子,不知怎 的便落水了,长云听到呼救,第一个赶到那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头扎在陈年的淤泥中,脚还露在水面上。

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梦的境地,把 过去的梦整理一下,发现那是个完整的四维世界,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你不必考虑时间,我常常梦见十年前梦见的一个地方,也会把当时中断的情节继续下去, 比如曾有一座入云的山,上山的路,却是幼年时常走的一条乡路,我一边走一边想,山那边就是北冰洋,最后的情节就不记得了。左晚莫名其妙地梦见了北冰洋,水 是冰冰的蓝,我忽然想起了那座山,果然还在,便从山顶下来,走到一个地方,我对自己说,当时那个梦,就是从这里断的。我还梦见过一个地方,也是冰冰蓝的水 面,但当时并没觉得是北冰洋,现在想来,那两个画面是一模一样的。在那个梦里,我在结了冰的水面行走,冰一直嘎嘎地响,我便安慰自己说,别怕,人是永远都 不会梦见自己死去的。

上次来G是陪着D,天一直阴沉着,我们慢腾腾地走,G这个庞然大物,每天有一千万人在里面分赃,如果你带着异乡人的面 孔,上街,加入到队伍,把这个叫做生活,或者娱乐,你就有被分掉的危险,所以,在G,我从没真正欢乐过,一千万人在街上毫无头绪地争夺时间,你就象在台风 眼支起一把躺椅,我不只一次地沿着地图穿过G,这是步行者最难征服的一个地方,你要同汽车,小偷,二痒化碳和更多快腿的人赛跑,所以,尽管我早已习惯用散 步消磨时光,在G,我们只好钻进汽车,从一个站逃向另外一个站,听满街的人嗡嗡地响,看计价器象点钞机那样跳动,我们频繁地查看时间,从巴士的站牌上读站 名,我们就这样在两百公里以外的地方,一起谈爱情。D说,从火车东站到西郎,全程六元,我们只买了两元的单程票。于是,D惊慌起来,这是个极度爱面子的城 市,但我们忽然爱上了这个地方的地铁系统,它躲在地下,有凉爽的风,除了铁轨的声音,剩下的就是寂静,当我们钻入地道,象一对鼹鼠,忘记时间,太阳,和复 杂的生活,我们相互偎依,取暖,谈话,看着对方的眼睛,我们终于看到了G的爱情,全长三十六公里,摄氏二十度,很多年以后,还会怀念那一天,在地下五十 米,拥抱着D。当我们返回地面,我们已经累计欠下地铁公司二十元的票款,但没有人知道这些,我们用一个小时,加上爱情,Hack了G城地铁的收费系统。

“你已经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一个小时了。”黄对我说。

“我在看这个园子”,我说,“又想起了老家的那个林子和许多乱糟糟的往事。”

“今天,你好好出去转一转吧,这个季节,G说起来,还是挺热闹的一个地方。”黄这样建议我说。

我却一瞬间灰懒起来,觉得G不过如此,慕着名去看一个地方是件无趣的事,而且人的一生,总有无数际遇是无意中得到的,比如九六年在拉萨,一路颠簸了几千公 里,我却很快把那些伟大的风景淡忘了,大昭寺,八角街,布达拉宫还有滚滚的拉萨河,最想念的,却是西藏日报社的招待所,那个小小的院落,肥手肥脚的女管理 员,接自来水的石头台子,房檐下一溜花花绿绿的脸盆。每天傍晚,我买来啤酒坐在那里喝,觉得悄悄寂寂的生活有一股容易承受的甜蜜,或者说,幸福,就是你恰 好需要幸福的时候遇见的任何一件事。所以,我对黄说,“我实在懒得出去,如果不打搅您,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吧”。

“你这个奇怪的孩子,”黄说,“你乘了两个小时的车来到G,又步行三十公里找到这里,就是为了在这个草木缭乱的地方陪我发愣。”

“ 九六年在拉萨,”我说,“在西藏日报社的招待所,我遇见了一个同乡。他待在那里已经六年了,我们见面的第一天,他就约我喝酒,对我讲他的事,说他怎样厌恶回家,怎样搪塞自己的妻子,怎样和野女人私奔,怎样做虫草生意却没赚到一分钱,他一点也不悲伤,也不后悔,始终笑嘻嘻的,象讲别人的故事。然后他向我借 钱,我一点也没犹豫就借给了他,谁知在回招待所的路上,他又莫名其妙地把钱还我了。”

"小时候,"我接着说,“冬天,我浑身冷得发抖。出太 阳的日子,十字街的墙脚,一群老头儿,披着大棉袄,蹲在那里晒太阳,我羡慕得要命,想,赶紧快点变老吧,就可以和他们一起,眯者着眼,过那等好日子。人经 常有一些奇怪的愿望,我母亲曾对我说,她最想的,是坐在山头上,吹着凉风,看太阳落下地平线山。每次想起这些,心里总有些发酸。你肯定奇怪我为什么说这些 没头没脑的话,我也奇怪。你知道,我每天的生活,非常狭窄,几乎不需要我去选择,任何事情都象注定的一样,我常想,为什么M的生活这样单一,老人坐在窗口 发呆,孩子顶着黄头发看漫画,其余的人,都待在一个他最痛恨的地方盼着下班。就连在充满胡思乱想的G,也是一样,我岂不知道这里有百年的骑楼,上好的烤 鹅,缓慢流淌的珠江水和一北京路的漂亮女孩,但我总想等待一些愿望出其不意地从记忆中跳出来,然后看看眼前的生活,它是否是某个愿望的延续。”

我这样说着的时候,黄阿姨已经倒在她的躺椅中沉沉地睡着了。她后来在给我电话中,一边埋怨我的不辞而别,一边抱歉自己的失礼。接着,她对我说,“不过,那 天,我真的睡了个很香甜的好觉,梦见了许多有趣的事情,一开始,你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有些烦,在G,没有人会花二十年去记住一个愿望,可我又想,有一些愿 望,可能你并不是真想实现。另外,你的那个 D ,她现在是否有什么消息了?”我说,“有,但她的事,在电话里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2:49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18:03 编辑

南方之九.十一月
作者: 35公里 发布: 2008-3-11 (2:30)

九号车沿着海岸行驶,车厢空荡荡的,D说,这大概是今天最后一班车了。我眼睛望着窗外,海上是星星点点的渔火,也许只是商船。几个月来,我这么想念 D的声音,一个人枯坐的时候,耳朵会突然听到她喊我,“T”,她这样喊,一点也不象幻听,我便不由自主地应一声。小的时候,独自外出,也听到家人这样喊 我,“雨”,他们喊,我说,“什么”,我经常这样吓自己一跳,除了幻听,我还耳鸣,所以我实际上并不是特别喜欢安静,万籁俱寂的时候,耳朵里象有数不清的 虫子,我想,它们的声音肯定比一辆火车还要大。老实说,D的突然出现,让我手足无措。对她朝思暮想是一回事,她突然出现又是一回事,好象你在冬日薄暮时分 等着下雪,心情不怎么好,心里想,等雪下起来,到街上去,街上有很多人,大家很快乐,堆雪人,掷雪球,或者坐在小酒馆里喝啤酒,隔着玻璃窗看人们踉踉跄跄 地走路,你这样苦苦地等,计划一件一件地落空,第二天醒过来,窗外是一片雪国,我是说,你需要时间才能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我偷看D的侧影,肩这样销瘦, 她身上,有一些我所未知的东西,让我爱怜,也许只是她纤细的身体,或者,在天冷时变得冰凉的手脚,她有时候对我说,帮我暖一下脚吧,我便把她的脚紧紧地抱 在手掌里面,为她取暖,她同时把手伸进我的衣领,这里是岭南,即使最冷的天,也并不是真的冷,但我分明喜爱这些,爱情无非这样,让人为一些实实在在的小事 情感动着。

也许只是为了打破沉默,D往我肩上微微靠了靠,低着声音说,“刚来Z的时候,我还不知道z离海这么近,我乘坐九号车闲逛,转过一 坐小山,大海突然出现在面前,那是第一次见到海,激动得脸都红了,我忍不住拍了拍旁边一个人的肩膀,说,海!他没有看海,却转脸看了我半天,后来我们俩都 笑了,z是个令人喜爱的地方,有一股很轻松的平民气息。z的大海,我真是爱透了。”听D这样说,我脑子里开始想z灰淡淡的海水,无论什么季节,总是脏的, 退潮的时候,沾满污垢的石头露出水面,象老妇人残缺的牙床,很多人在那些石头间跳来跳去,捉一种暗绿色的小螃蟹,暖和的日子,那些小螃蟹成群的爬上来,用 它们笨拙的钳子从污泥中胡乱抓了东西吃。我思念北方的时候,z的大海成了一条罪状,因为家乡蓝瓦瓦的大海,既清澈又深远,我在z散步的时候,记得那些悠远 而清净的海面,多数时间并没有船经过,好象一片未开垦的土地,躺在闹市边上,下午,从我北边那个房间的西窗,可以看到细细密密闪动着的波纹,家乡的小城, 就象一粒沙子,裹在一块巨大的水晶里面,心每天都是冰凉而透明的。

“D”我说,“这几天,我心里不塌实,好几次想问,又担心你有什么苦处不便对我说。“ 那些日子,我真的吓怕了,想到这么大的世界,你忽然就消失了,我曾想,或者干脆辞了工作,去s找你,一条街一条街地转,记得有人说,你待在一个地方,坐着 别动,看来往的行人,这样看下去,有一天,你可以看遍这个地方所有的人,但我总担心,或许你压根就不在s,就象小时候丢了东西,原路回去找,把每根草都扒 遍了,觉得这样无论如何总会找到,然而脑子里又一直担忧,或许有人早把它捡走了,我即使找上一辈子都没有用。

“那天,我在街上遇见你,你想象不出我心里的滋味。”

“不管怎样,我想知道,你究竟为了什么缘故,突然间离开我,那些天,一切可能找到你的办法,我都试过了,我从没想到,一个人可以消失得这么干净。”

“T”D黯然地望着我,她的眼睛这样单薄,让人顿时担心会有泪水流下来,如果你曾经见过象D这样一个单眼皮女子伤神的样子,你也会象我一样感到难过。

“我早晚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只是,需要几天时间想一想,我现在需要你的宽容,你的脸色不好看,你以前即使生气,脸上也带着温和,我喜欢那样,带着点孩子气的温和模样。”

我内心立刻软下来,其实从见D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在她面前,我任何事都会屈服,她不见的日子,我一次次回想她的身影,在路灯下索索独立, 肩这样单薄,胸只有微微的隆起,腿和手臂裸露在夜色里,象一些只敢在夜间偷偷开放的植物。有时,我莫名其妙地想象她是被我抛弃了,一个人,度日艰难,只好早出晚归,得点空闲,便在以前常等我的那个地方期待我意外出现,想到这里,我便开始责备自己,说老实话,这并不是一个心理游戏,我的心常常处在这样的混乱 状态,无缘无故对她生出哀怜,我忽然明白,D身上如此打动我的,是一种寒春沁骨的冷风中抹着淡红的凄美。

我们到达D的住处的时候, 已经是夜里一点了。D说,“你不要回去了,关闸想必早就关门了。”我想起了曾经写给D的那封没有寄出的信以及那次夜行。那时,我曾快速闪过一念,给D打个 电话,告诉她我实际上是在街上游荡,我知道,自己的内心中怀着某些模糊难辨的愿望,我感觉到自己手在轻轻地抖。说件以前的事吧,大约十年前,我爱过一个女 孩,我们各自住的城市隔得老远,就象北京和四川那么远,她去看我,住在我的房间,我去阳台打地铺,夜里冻醒了,趴在地上做俯卧撑,这时,她推开阳台的门走 出来,说,你是不是很冷,我心里想说不是,嘴里却说,有一点,她便拉着我的手,进了房间,那时,我浑身都在抖。她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求你别伤害我,我 说不会,然而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在我快没有理智的时候,她说了一句,我不想让你破坏你在我心中的印象,就那么一句话,我便完完全全地冷静下来,合衣躺在她旁边,睁着眼一动不动地过了一夜。

其实我知道,D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她的眼睛,藏不住任何感情的波动。D的新住处十分简陋,看到一盒吃了 一半的快餐面放在桌上,我心里轻轻痛了一下,D说,如果你饿,我们吃点苹果吧,今天只剩下苹果了,我感到十分酸楚,把D抱起来,头埋在她胸前,这样紧紧地 抱着,我想,我再也不和她分开了。D说,给我暖暖脚吧,快没知觉了。我把她的脚抱在手里,脚是月白色,冰凉,柔软,D的手握住了,有那么一种百依百顺,天 生乖巧的感觉,D的脚却带着令人心碎的凄凉与枯寂,似乎春将至,月光惨淡中风落于树的玉兰花瓣。

“每次你给我暖脚,我都感到幸福,我在心里把你当做爱人。”D说,

“母亲曾对我说,一个人脚冷,就会觉得日子窘迫。”

“ 那时,你蹲在地上,不说话,手又大又热,我的脚慢慢暖和起来,我的愁闷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偷偷打量你,心里想,怎么会是这个人,一米八五,拳头象一只饭 盆,却没有半点脾气,当时我就想,男人真有意思,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冷峻,时常总带着些傻气。我平常见的,都是些满脸正经的男人,便以为男人都这样,每日处 心积虑,怀着野心,想着有那么一天功成名就。”

“男人这样,无非是对未来怀着恐惧,生活实实在在是不容易,有时候,男人倒并不全为了自己, 也许仅仅想让家人过得舒服一些。咳,我老记着一个人,是在拉萨认识的,他一直告诉家里人,自己在拉萨做生意。实际上,他只是喜欢那个节奏缓慢的高原小城, 根本不做生意,整日和野女人厮混,或者随便找个台阶坐着晒太阳,他常下决心说,我再过半年一定回家,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但半年过去了,他照旧在那里游荡。 我和他挺熟,他实际上是个很不错的人,非常正直,说老实话,我挺羡慕他,但要让我去学他,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T”,D从我的衣领中把手抽出来,“如果我做错了事,你还会爱我吧。”

“会。”

“甚至不理会这件事严重不严重?”

“不理会。”

“其实,有很多次,我想给你打电话,告诉你,我还在Z,可我又担心,你根本不可能原谅我。”

“D,听我说,虽然你不愿意马上给我讲这期间发生的事情,但我多少也猜得出。不是我不介意,只是,如果介意就得放弃你的话,我就不能介意,对我而言,这没有商量的余地。”

“为什么说,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知道,D这样问,是想让我明明确确地告诉她这其中的缘由,然而问题是,这恰恰也是我所迷惑的事情。我沉默了很久,想尽可能把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D,然而话说出来,却显得有些虚假,不管怎样,看得出,D是喜欢的,而我,也并没有说谎。

我说,“ 那时,我一个人住在Q,我最喜欢冬天,因为Q虽然是北方,冬天却并不怎么冷,一整个冬天,我有了闲暇,就沿着海边的公路走,走路许就是怀着期待,去寻找一 些不太可能的幸福;傍晚,就去榉林山散步,一个人坐在石阶上,望着满目的落叶,心里想,世界真是麻烦,爱情也麻烦,这个世界上,却是寂静无争的草木,不仅 悦人耳目,也为你带来内心的平安。我坐在山毛榉的下面,看着太阳光从树干上一点一点的移动,略过树冠,划向树梢,那时,我想,其实我多么渴望爱情。Q的海 边公路全长三十七公里,Z的海边公路有三十五公里,那些小山头,曲曲折折无穷无尽,我千百遍地走,你知道吧,爱情就这么不容易,你得到了,就不许再把它丢弃。”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2:55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14:30 编辑

回乡笔记
作者:35公里
  发表日期:2001-11-26 19:45:00

  田野
  
  麦子种上了,铁路两边,浅绿色,一小片,一小片,如今很少见到大面积的庄稼地。这是这个季节唯一还生长的作物,麦子是种奇怪 的植物,迎接风寒的居然是它们一生中最稚弱的时期,看到麦子长出来,我心里变得塌实,家乡到了,虽然长江以北到处都种,看到一片一片的麦子地,仍然有回乡 的感觉,不管是春天,象绿稠布随风舞动的,还是夏天,金黄色锋芒毕露的,或者夏末,满地的麦茬,有人将麦草就地焚烧,咕嘟咕嘟的烟随着热浪象戈壁地区的龙 卷风,或者现在这个季节,如此清寂的,冒失的鹅黄绿。
  
  常想起小时候等父母回家,风已经凉透了,太阳晃晃悠悠地落下去,西岭大道, 汽车喇叭划破黄昏的天空,肚子又饿了,但父母仍没有回家,“他们还在大屋前”,邻居的人说,我一直等到满天都是清寒的星星,或者礼拜日,随他们去野外,躺在枯草地,天上没有一丝云,天色是令人惊骇的蓝,眼睛瞪着天空久了,就有一种要掉进去的感觉,我有时会突然抓住身边的草,才从一种无依无靠的惧怕中走出, 或者,天上有三五成群的云朵,它们被风驱赶,在田野投下巨大的影子,顺风的方向移动,我曾经以为可以追上那些移动的影子,实际上,你永远追不上云的影子, 即使看上去它们那么缓慢。
  
  “西伯利亚的寒流就要到了”,这是父母从农业中获得的经验。这句话比寒流更让我冷,不知为什么,秋天一 过,我总是觉得冷,我的身体变得又瘦又高,人们看到我时候,总觉得我在缩着脖子。“把你的厚毛衣赶紧换上”母亲命令道。然而这不管衣服的事,我是说,每次 见到悲伤的大雁往南迁徙,见到风中飞舞的蒲公英,见到农民将满车的红薯干拖回家,见到熟透的柿子啪的一声落到地上,我就从心里感觉到冷,等到收音机也说“ 西伯利亚的寒流就要到了”的时候,我便缩着脖子,用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这片田野。而现在,我正从炎热的南方返回,南方的热病让我脸色苍白,火车在家乡的 田野中奔驰,前面是蓝村,接下来沧口,四方,这是旁边的人告诉我的,其实我比他清楚得多。  
  
  树,月亮和死人
  
  “前面,往左看,那条小路,记不记得?中间有个乱石岗,小时候,我们在里面挖板蓝根,那时候,我老趁你不注意,从你的篮子里偷。”弟弟开着车,一边说,“前天,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很年轻,在那里被人浇上汽油烧了。那摊灰现在还在,就那摊。”

  “你赶紧闭嘴吧!”我忽然变得十分恼怒,这是我第三次听到这个故事,我们刚刚从西岭大道下来,我正在目测石斛村的那棵大烟囱,它在我幼年时就立在那里 了,那时觉得它十分高。每次回乡,总记不住离家最近的那个路口,因为西岭大道两旁现在没有一棵树,如果有树,我就可以根据树找到那个路口,后来,我发现, 那棵烟囱是个很好的路标,当我们的车同它呈直角的时候,刚好是那个路口。路口旁有个水坑,小时侯在里边挖饽荠。后来,有一年,一个年轻军人莫名其妙的死在 那个坑里,而且浑身一丝不挂,趴卧着,那个季节,水早干了,所以,看上去,他象睡着了。全村的人都去看,公安忙着拍照,我紧张的要命,想到今后再也不能在 这里挖饽荠了。这是一件十分轰动的事情,许多传闻直到半年后来不时地有新版本出现,那天夜里入睡前,听到父母谈话,母亲问,

  “她们也看?”

  “是,都看了”

  “翻身的时候,她们也看?”

  “都在那看。”
  
   西岭大道一直同死亡有某种联系,记不清有多少同乡或异乡人死于车祸。但那曾是我最向往的地方,坐在路旁,那时路旁有高大的杨树,洒下清凉的阴影,风吹过 去,扬树叶沙沙地响,我喜欢那些来往的车辆,觉得有一天我会乘上其中的一辆去远方。如果有兵车通过,能看到墨绿色的大炮和脸色红润的解放军,有一次我忍不 住向车上的解放军行礼,他们竟然向我回礼,但没有人相信我的奇遇,因为我再次想向别人证实的时候,一个兵将一只玻璃罐头瓶扔下来,砰的一声,在柏油路面上 摔得粉碎。
  
  四岁那年,我们举家迁往内蒙古,先去青岛乘火车。七十年代不允许私自搬迁,我们是趁夜溜走的,南屋五叔用手推车送我们 去青岛,手推车上装着瓶瓶罐罐的必需品,我被包在棉衣里,塞在那些杂物中间。许多情节我都忘了,只记住那晚月亮很圆,我从棉衣缝里盯着它看,发现月亮一直 跟着我们走,当我在内蒙古也见到月亮时,我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不时有杨树叶子落到我头上,上面布满露水,我记起来了,那是个秋天。
  
  我和弟弟回到老家的旧屋,南屋五叔已经在等着我们。他依旧那样健壮,手关节出奇的粗大,同我握手的时候,我知道,他的力气远大过我,虽然,他已经老了。

  “昨天一天,我都在外面网野兔”,五叔说,“连一只都没有网到,今年一秋,我就没见过一只野兔,去年还网了三只,本来以为可以弄两只来下酒。”

  我们便用鸡和鱼下酒,家乡的烈酒很快让我兴奋起来,我同五叔有很多话要谈,我们家的后园,南沟,西岭,二沟山,后来谈到四岁那年的搬迁。

  “那年是七四年吧?”五叔说,“七四年春天,”

  “可我记得是秋天”

  “哪有秋天搬迁的?去了那边怎么过冬?”

  “原来我记错了,那天是十五吧?”我略有些醉意。

  “是初六,特意选初六,为了吉利”

  我开始对童年时的记忆有些怀疑了,许多记忆也许只是来自梦境,然而时光把他们纠缠到一起,只是那样清晰的月亮怎么会是假的?我甚至记得西岭大道上洒下筛子眼一样班驳的树影,月亮象一颗大眼睛,水灵灵的。

  “这次回来,你是真瘦了”五叔说,

  “整整瘦了五公斤”,我说,“南方不养人,天总是热”。

  “前天,在西岭,就在刚下大道的地方,有一条横着的小路,中间有个乱石岗,你还记着那里吧?有两个人,很年轻,一男一女,被人浇上汽油烧了。”

   我的眼前边出现了那堆灰烬,它只有一米见方,象赶路的人点着取暖的一个火堆,也象孩子刚在那里烤过红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是个焚尸堆,它在我们的家乡 那样常见,这是一个初冬的好天气,田野里到处是倒伏的枯草,田里庄稼早已归仓,只有秋小麦正在生长,它们要用这样楚楚可怜的纤弱之躯迎接冬天。

  由于很久没见五叔的缘故,我那天彻底喝醉了,说了很多糊话,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五叔,我们村现在连一棵树都没有了。”
  
  青岛
  
   我住的地方是旧城区,许多房子建于七十年代末,这是那个时代最典型的房间结构,一个小走廊,三个房间,因为中国有很多人,睡觉是最重要的事,所以,三个 房间都按卧房来设计。我一搬进来,就被这样房间套房间的结构迷住了,一想到可以在任意一个房间倒头就睡,我便觉得十分富足。窗外有两棵槐树,它们几乎把枝 叶伸进我的房间,我盼望夏天快快到来,可以坐在窗前伸手摘槐花吃,然而槐花开的时候,我才发现,它们离我的窗子其实很远,即使探出身子,也够不着。
  
   我是从心里喜欢这套房子,它周围所有的街道都既安静,又陈旧。旁边有一家饭店,叫“大树餐厅”,餐厅中央,有一棵大槐树,树冠在屋顶外面,我曾经惊讶树 是怎么长出去的,后来才明白,是先有的树,后有的房子,大概房主不忍砍了这棵老树,就这么留下来。我就这样大白天沿这些街道走来走去,一个人也碰不到。离 家这么多年,这儿的一切都丝毫没有改变,我曾经担心,我的房子已经被推土机搬走了。
  
  沿这些街走大约两千米,就到了闹市区,从闹市 拐进另一条小巷,又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两边是漂亮的小房子,每栋都有个别致的屋顶,铺着货真价实的红瓦。这里依小山而建,有许多台阶,都是些陈年的青 石,拼接得十分严密,但仍有青草从缝隙里长出来,既清爽,又洁净,其中的一条石阶巷通往信号山,我上山前喜欢在石阶上坐小半天,把准备在山上读的书,拣有 趣的,先读两页。这里一点都没变,几年前坐过的地方都找得见,我重新坐下来,翻开哈.加兰的《大路》,“总的来说,大路是令人乏味的,它一头连着一个寂寞 的城镇,一头连着厌倦。”天有些冷,我已经把缩脖子的毛病改掉了。天冷,人就特别念家,念家的程度并不以离家的远近为标准,家有时候可以具体到一家卧室, 在另一个房间看书,夜深的时候,就特别想念三米以外的卧室,小时候读村小学,第一天,仅仅一个上午,就想家想得落泪,其实只隔着一条街。近来父亲每天都在 傍晚打我的电话,喊我吃晚饭,他在电话里把每个菜都说一遍,仿佛担心不足以吸引我回去,我终于知道他是爱我的,我身上有很多他留下的伤疤,我厌倦他对母亲 的粗暴,但他现在忽然就老了,老到生活中所有热情只剩下把家人召集起来吃饭的程度,他的理想与愤怒被岁月啃噬得干干净净,这么多年以来,我终于可以战胜 他,然而我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因为,没有什么比年老更令人悲伤的了。我从台阶上站起来,九九年我在这里坐下,两千零一年从这里站起来,中间的日子是段空 白,我一瞬间的感觉真是这样,几年的时间,就象把一本书从这里翻到那里。
  
  她那天的的情绪很坏,自己说正发着低烧。我想伸手摸一 摸,却克制着不去碰她。她住在很远的地方,郁郁寡欢,我送她回去。我们乘坐着如今已经十分舒适的环行车,不说话。太阳正在落下去,火一样红,半座城都沐浴 在这样的光线中,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我扭过头,从另一个角度看青岛,青岛这样与众不同,太平山,电视塔,数不清的红顶房子,挨挨挤挤的,象一群在山坳里 晒太阳的绵羊,她的头发也染成红色,有那么几秒钟,我想用胳臂揽一揽她的腰,或者看她笑一下,太阳悠忽一下就落下去了。我想,或许可以帮她做一餐晚饭,再 买点药让她吃下去,她执意不肯,握了握我的手,踏上最后一程车。我回到市区,已经满城灯火,我抑郁的心忽然喜悦起来,似乎找到了冬天快乐的本质,煦暖的太 阳,灯火,人群,夜市,廉价的生活,家人。我想起那家唱片店,并决心买下那套马勒全集,九九年离开青岛后,一直后悔没有买下,担心就此失之交臂,没料到现 在仍摆在那儿。我的耳边响起《大地之歌》的旋律,苦难而阴冷的冬天,在我最快乐的年月,我喜欢这种味道,但今天,我感到饱满而塌实,我盼着父亲来电话,虽然事先说过,今晚不回去吃饭。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3:15

琐记.580(三十五公里字典)(转帖)
(2008-10-17 13:03:02) 标签:三十五公里 路环岛 字典 澳门 d t 文化
文/商略

请了一日年休假,明日下午需在书院代课。昨晚看稿,突然觉得不放心,把《南方》的一至六期拿出来比对,发觉三十五公里有3篇文章与《南方》一期重复。再整 理了些他的《物哀笔记》,作替补。后在天涯闲闲书话,找他的文章来看。他在闲闲书话做过一段时间的版主,差不多我在舞文弄墨客串的时光。依稀记得,闲闲书 话高人不少,在榕树下的躺着读书冷落以后,在陈村的小众菜园之前,陈村,三十五公里,倪湛舸,云也退,象罔等等等熟人大多在闲闲里或灌水或文章为乐事。

基本把三十五公里的文章都读遍了,无论是刊发过的,还是保留在我电脑硬盘里的。有几个字母,如果提前知晓了它们的含义,可能会有助于阅读:

M:地名。即澳门。葡萄牙语:Macau,英语:Macao。例:M是个极小的城市,步行一个小时,可以穿过它的大部......我想了很久,准备徒步翻越M两岛之间的跨海大桥。(《行走之三》)

Q:按语境,应该是路环岛,不可能是珠海南端的横琴岛。在澳门氹仔岛的南边,也许路环岛有一个以Q为开头的外文名称?或是三十五公里另有指向。例:“最多的一次走了三十五公里,相当于M到Q岛的全程。”“从没听说过Q岛”D说。(《南方•爱情》)

D:文章主人公的女友,名字中应该有个“冬”。例:豆豆转过身向我招手,并对那个人说,爸爸,这是冬姐姐。(《荷花》)

T:即文章主人公,又有“小雨”昵称,或许是小名。例:D把头靠在我胸前,说,“小雨,你别打我,我刚才跟踪你了。”(《行走之三》)。

Z:珠海,与澳门的路环岛相望,有桥相连。例题:D,有很长时间不来这里了,M的北海岸,一片水面与Z相隔。(《大街》)

S:或许是汕头,或许是深圳。例:(D留言)T,我走了,去了S。(《大街》)

C:成都。三十五公里的文章,除去M和家乡的事,很少涉及,这一地名令人费解。我很愿意把它看作中原的成都——而不是南方。例:我是乘着火车来 C 的,那时的年纪不到二十岁,父亲对我说,记住在西安改签车票...... C 的冬天几乎没有太阳,如果热的话,是糊涂而混沌的热,如果冷,就是阴暗而潮湿的冷......C 是个盛产美女的地方,有一些美丽女子看一眼,人会有无限悲伤的感觉。(《城市之三》)

Y:一个十八岁的成都女孩。例:Y 那年十九岁,准备报考美术学院,那时,我即将结束在 C 的生活,离开前的半年,我打了很多零工,为 Y 补习外语就是其中一份。(《城市之三》)

N:Y的姐姐。例:当我第一眼看到 N 的时候,就是这样,她是 Y 的姐姐。(《城市之三》)

W:一个与N和Y有特殊关系的男人。例:第一个月结束的时候,我收到两份薪水,其中一份来自 W ,我不假思索地退还给了他。W 说,Y 希望这样做。(《城市之三》)

来源:商略的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cbe9a60100b82v.html
作者: 梵谷    时间: 2010-9-19 13:34

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14:21 编辑

南方.城市之三
作者:35公里  发表日期:2003-6-20 21:58:00
  
  从立交桥,沿着五条路走下去,C 带给你五种不同的印象,这五条路,一条通往火车站,在 C 这些年,我常想弄清穿过 C 的铁道离我到底多远,有时候觉得它离我只有五百米,凌晨听到火车声,轰隆一声,象宿醉的夜行人踩翻了墙外的什么东西,那是火车在突然启动,我的心便不由自主地紧一下,常旅行的人这样,渴望旅行的人也这样,火车即将出发前的几分钟,周围逐渐安静下来,广播里是千篇一律的送别的曲子,很多年来,一听到这支曲子,就回想起那种滋味,离别算是一种悲伤,但多数时间,我只是离开。小时候,火车超出了我的想象力,那套庞大的铁道系统多么不可思议,那是在北京,我们要转乘去兰州的列车,那辆车将在五原把我们抛下,父亲去改签车票,火车就要开了,我们仍不见他的身影,我记得母亲坐在行李上抽噎,我安慰她说,如果这辆开走了,我们可以乘坐旁边那辆,正说着,轰隆一声,旁边那辆也上路了。七十年代,火车就象一种铁腕政治,让人充满依赖和敬畏,那时没有人为了生活以外的东西去旅行,人们怀着难言的愁苦上路,行李中包裹着差不多所有旧生活的器皿,每个人都惴惴不安,仿佛大祸就要临头,透过车窗,我曾看见数不清跟着火车奔跑的人绝望的脸,那些肮脏的眼泪和茫然失措的表情,一个男人,看到火车启动后,突然转身用耳光狠狠地抽自己的女人,在一些回忆中,我有时候会把这个情节按在母亲头上,我最早的旅行就是这样破烂,用惧怕,伤感和无依无靠滋味拼凑起来,即使老了也不会忘记。我是乘着火车来 C 的,那时的年纪不到二十岁,父亲对我说,记住在西安改签车票,我说知道,就跟小时候在北京那样,父亲很惊讶,说,你居然还记得。一条是去南郊,我只知道那个方向是南,出城以后,有大片的油菜花,早春季节,一片望不到边的黄花让人立刻温暖起来,身体懒懒地发痒,想冲着太阳打几个喷嚏, C 的冬天几乎没有太阳,如果热的话,是糊涂而混沌的热,如果冷,就是阴暗而潮湿的冷,但油菜花让人有置身烈日下的错觉,觉得世界在哈哈大笑,所以我喜爱油菜花,常沿着农田旁的小路走上半天,我希望那些路足够长,这样就不必费心下一步该往哪里走,有时候一口气走到附近的一个小镇,那也是一个火车站。一条走下去,是大片工厂,布满灰尘的院墙,墙外是灰扑扑的女贞和桉树,夏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路边生出数不清的栀子花,栀子花香气让人不安,它象香奁故事里的爱情,让人不得喘息,我常想,C是个危险的地方,夏天的傍晚,爱情简直象细菌那样繁生。我喜欢这里是因为这样灰头灰脸的地方带着我可以消受的平易的气氛,我在这里找茶馆,读苏童的书,再有时间,就沿着一条肮脏的河流去寻找它的流向,河岸上仍旧是灰扑扑的桉树林,带着那么一种破破烂烂的美,大约几十年没人来过了,树叶堆得老厚,有时又会碰到在里面谈恋爱的年轻人,听到我的脚步,惊恐地拿眼睛望着我从旁边经过。人们说,C 是个盛产美女的地方,有一些美丽女子看一眼,人会有无限悲伤的感觉。一条通往市中心,期间要经过一座桥,C 有许多桥,每一座。都有一个贴切的名字,如果你在 C 生活,就明白我的意思,你不妨把地名看做是对一个地方的直觉。在这座桥上,我就着路灯翻看旧书摊上破烂的存货,大概是八月吧,乡下女子在这里卖桂花,两毛钱一支,梳着光洁头发的高中生把它挂在衣角,一脸新崭崭的微笑,他们要乘着夜色去会自己的恋人,我那时绝不敢想象爱情,更不知道爱情可以这样精致。来 C 以前,我似乎爱过什么人,其实最早在小学时代,我就爱过一个年轻女子,她差不多有我母亲那么大,却十分害羞,即使和小孩子说话,脸上也带着红晕,她是我的一个伙伴的姐姐,一个人担当了全家的负担,她的母亲据说被哑巴打了一巴掌,就死掉了,父亲从此只是喝酒。我现在已经记不得是喜欢她什么了,只记得有一次,在大屋前,冬天干冷得刺骨,她没有穿袜子,脚面冻开了个口子,冒出一粒鲜红的血珠,我看了,内心顿时生出很深的哀怜,希望自己是个成人,可以保护和照顾她,她最终嫁了一个镇上的木匠并开了一个果园,在我十五岁那年,她喝了果园的农药去世了。有一条通往市中心,那时 C 满城都是自行车,我有一辆旧凤凰28,骑着它去市中心,C 一共有多少辆自行车谁也估算不出,我常碰到堵车,是堵自行车,下午四五点,来自四个方向的车流在十字路口汇聚到一起,那场面十分壮观。我喜欢这种事,不是幸灾乐祸,而是觉得亲切,这跟堵汽车是两回事,很多人干脆用脚撑在地上跟旁边的生人聊天,确切讲,我是喜欢有陌生的女子同我搭腔,虽然我没有勇气这样做,却喜欢别人这样,记得有一个女子这样和我搭话,她拿车头撞我一下,说,你的车牌牌和我们家那个电话号码一个样,我很愚蠢地笑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脸上片刻间变得严肃起来,我紧张的时候,脸上就会严肃得象刚跟人吵完架,我当时就这样,嘴唇哆嗦着,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句话,那个女子见我不出声,突然感觉很不好意思或者受了伤害,脸转到一边,我在心里把自己狠狠痛骂了一顿,从那以后,我不止一次独自骑车到那个路口,希望哪怕再看到她一眼。我只记得了她握住车把的手,小而白皙,手腕上带着一条绑头发的橡皮筋,直到现在,我也觉得女人最迷人的地方是脸和手,美丽的脸让人在砰然心动的时候生出慰籍,一双柔弱而洁净的手带着天生的宁静,带着温润的光泽和和煦的触觉,那是我期望的爱情的质地。
  
  最后一条,是条小岔路,穿过密密麻麻的居民点,地上是生了青苔的小石板,它四季被浓密的栾树覆盖,两边的石墙上渗着水珠,傍晚时分,空气里充满烧腊肉的味道,如果是夏天,这里闷热得象一辆半夜抛锚的列车,人们躺在竹椅中听短波收音机,主耶和华是我牧者,我必不至缺乏,这是海外的福音节目,小时候我舅妈曾教我唱这首歌,她年轻时,坐骨神经摔断了,我跟她唱的时候,把必不至缺乏唱成必不至瘸腿,被她狠狠揍了一顿。这条路,我每周要走三次,去女孩 Y 的家为她上课,Y 那年十九岁,准备报考美术学院,那时,我即将结束在 C 的生活,离开前的半年,我打了很多零工,为 Y 补习外语就是其中一份。前面说过,有一些女子看上一眼,人会有无限悲伤的感觉,当我第一眼看到 N 的时候,就是这样,她是 Y 的姐姐。我在晚报的中缝,写了一个小广告,做私人补习教师,N 是第一个打来电话的雇主,我们约定在我住地附近的立交桥下见。那是 C 常有的阴冷的冬天,立交桥下是许多落魄异乡人的庇护地,N 对我说,我的妹妹正在报考美术学院,我说,喔,可是我不懂美术。不是的,N 说,您给她补习外语。这没有问题,我说,便和她约定上课的时间和次数,最后,N 郑重地说,您的薪水由我来出。于是我们一起骑车前往 N 的家见她妹妹,那时 C 的冬天多么安静,灯光透过栾树的叶子,斑斑点点洒在小石板路上,让我想起小女孩洁净的碎花裙,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世界是温顺而无害的。走进 Y 的房间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庞大,笨拙而丑陋的人,我的头首先撞在门框上,N 惊呼了一声, 便和 Y 一起捂着肚子咯咯地大笑起来,接着,我碰掉了 Y 书桌上的一盒颜料,俯身去捡的时候,又把其中的一管踩扁了。 N 为我端来一杯茶,接下来的时间,我努力让自己不至于太拘谨,这对我是颇难的。
  
  C 的冬天真是难熬,我需要不断去南郊的农田里去透一下气,或者走上小半天。每当这个时候,我便一遍一遍地回味北方的冬天,想念曾住过的那个海边的小城,天空和海面都是清澈的冻蓝,荒滩上是大片顺着北风倒伏的茅草,小山上是枯掉的杨树林,依旧翠绿的是针叶松,如果我喜欢冬天,是喜欢其中枯掉的部分,死去的植物让人有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被冬火熏透的房屋让人觉得富足,有风的日子,海岸上绵延几十公里的黑松林里传出大量新鲜而冰凉的空气,那里简直就是冬天的发源地。南郊恰好也是 Y 常去写生的地方,我不懂绘画,只觉得她的画需要站在远处才好看一些。我没事的时候,也陪她去写生,慢慢地熟了,便给她讲一些北方的事,我比她大不了几岁,本是容易沟通的年龄,Y 的美丽不象 N 那么显眼,其中带着许多娇憨的成分,对很多人来说,这样的女子也许更可爱,然而对我,这一切离我太远了。
  
  有一天,上课前, N 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南郊接 Y 回来,她在那写生已经很久了,仍不见回来。我便赶紧骑上自行车往那里赶,我远远地看见 Y 和一个男人站在一起,男人用胳膊拢着 Y 的肩,似乎正在安慰她,老实说,我的心略微痛了一下,出于礼貌,我站在远处等他们,看到我以后,他们立刻松开了。我有些尴尬,赶紧说, N 让我来接你,天这么晚了,我想她会很担心。 Y 听完这些,突然冷笑了一声,担心?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吃了一惊,这是我不曾料到的,我常觉得 N 对 Y 疼爱有加,虽然她们的年龄差别并不大, Y 对 N 的依赖也很深,吃饭的时候, Y 从来都是把空碗往 N 那里一放,N 便起身为她添饭。在回去的半路,等那个男人从另一个方向走远以后,Y 对我说,请你别告诉我姐姐。N 为我们准备了晚饭,我不知道象 N 这样一个女子怎样去做这些粗活,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单独住在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大屋子里,有时候,觉得她们的生活象一张悄无声息的画,一张画着秭妹花的工笔画,我是一个观赏的人,这是两个世界,一个粗俗笨拙,一个婉纨精致,世界有时候是很可爱的,为了这些事,这些美丽的花一样的女子,虽然我只是局外人,却希望她们温婉相爱,Y 刚才冷笑的样子让我有些担忧,但当看到 Y 习惯地把空碗放到 N 面前的时候,便放心了。上完课,我们打开窗,C 的冬夜,天空见不到一颗星星,我说,在 C ,好象从没见到过月亮,Y 说,月亮迟早会死的。我转身看着 Y,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一些,然而这样一来,我的声音听上去便有些抖,我说,Y,你今天不太高兴,为什么?Y 看了我一眼,说,我什么时候快乐过吗?我说,N 这么疼爱你,你至少没有理由不高兴。Y 把窗拉回来关上,对我说,今天的课上完了。我便拿起桌上的书准备告辞,推门的时候,发现 N 站在门口,她对我说,路上小心些,天已经很晚了。这天夜里,我用了很长时间才算入睡,我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两天后是周末,Y 打电话希望我陪她出去写生,我那天刚好有一些事情要办,却唯心地答应了她,我坐在田埂上长久地看她画画,不说一句话,有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完全熔入了南方冬季的田野风光,忘记了 Y 的存在,直到 Y 用画笔在我眼前晃了半天我才回过神来。有什么吩咐,东家,我说。Y 眼睛看着画布,一边用笔在上面胡乱涂抹,一边对我说,你知道吗?他叫 W。我喔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Y 接着说,我十六岁那年就爱上他了,但现在, N 抢走了他。
  
  第一个月结束的时候,我收到两份薪水,其中一份来自 W ,我不假思索地退还给了他。W 说,Y 希望这样做。我有些恼怒,回了一句,说,你要不要嘱咐我别告诉 N。W 说,她知道。我们是在 C 的一个小啤酒吧里谈这些话,W 希望由他来出 Y 的学费,这我做不到,是 N 找的我,N 才是我真正的雇主,这里面的是非曲直我一无所知,也不想把问题弄得这么复杂。W 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会儿,便对我讲了他与 N 和 Y 的故事。
  
  那时,我和 N 约会,N 每次都带着个小女孩,她就是 Y,看上去有十五六岁,模样又乖巧又可爱。她走在我们中间,一只手扯着我,一只手扯着 N,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和 N 从来都没有自主权,不过我们都喜欢她,她真是太可爱了,我问她为什么老跟着我们,她说,是姐姐的就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我哈哈大笑,也没有多想,既然她是 N 的亲妹妹,也是我的亲妹妹,我和 N 都疼她,N 没空的时候,我就带她出去玩,这样持续了一年多。第二年,N 需要去外省做培训,不得不离家半年,他们家的事想必你也听说过的,我插了一句,说,我并不知道。W 说,也好,不知道也罢,总之,N 托我照顾好小妹,等她回来,因为 Y 还上中学,N 让我住到她那里为她做饭,我们反正都这么熟了,我便答应了。每天为 Y 做饭,也帮她洗衣服,我们都盼着N 回来,那些日子可真漫长, W 喝了一大口啤酒,接着说。
  
  C 的春天总打雷,有一天夜里,我被雷声惊醒,外面是闷热的天,也许就要来一场暴雨了,暴雨过后,夏天就到了。我刚要再睡,突然听见我的房间外有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我赶紧穿好衣服,推门一看,是 Y,她已经被雷声吓坏了,全身蜷缩在沙发上,用枕头堵住耳朵抽泣。我说, Y ,你害怕吗?她不说话,只是哭,一边喊着 N 的名字,我过去拍着她的肩头,想安慰她,她却突然抱住了我,抱得紧紧的,浑身都在颤抖。老师,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对 Y 有任何非分之想,我当时只是以为她吓坏了,就那样拍着她,哄她睡觉,这样,好容易熬到了天亮。从此,我在她面前总有些难为情,她却和往常一样,什么都依赖我,一得闲,就缠着我出去玩,那半年我带着她差不多把整个 C 都转遍了,N 终于回来了。W 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明显地醉了,我也突然对这些故事失去了兴趣,便付了酒帐并把他扶出酒吧,在我即将离开的时候, W 突然叫住我,用他清澈的眼睛看着我,说,老师,你可以鄙视我,但不要鄙视 Y。
  
  在接下来的半年,我尽可能努力地为 Y 补习外语,Y 的情绪时好时坏,这对她的考试十分不利,我因此十分担忧,但我找不到可以安慰她的办法。W 很少露面,有几次,我碰到他和 N 一起在街上散步,便假装没看见从他们旁边走过去。我依旧陪 Y 出去写生,还担当了一些额外的事情,反正我并不太缺时间。Y 去买颜料的时候,我用车载她,我每周为她编写一份模拟考题,七月底,在我即将离开 C 的时候,Y 收到了 S 美院油画系的录取通知书。我知道,这里面真正属于我的功劳微乎其微,外语对艺术院校来说毕竟只是辅助科目,但我真心为这件事高兴,在得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我心里想,N 终于可以解脱了。我买了一张去北方的车票,在动身的那天晚上,我的内心焦躁不安,又要旅行了,这次仍旧只是离开。很多年来,我喜欢站在远处欣赏我所喜爱的东西,就象小时候在夏夜不眨眼地我们那个北半球的星空,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也得不到的,即使得到了也会失去,我因此变得十分消极,多数时间,我甚至只是等待一些幸福主动降临,这让我越来越有耐心,一般人都认为,你努力争取来的东西才珍贵,其实等来的东西更珍贵,因为说白了,等待是件很难过的事,绝大多数时间,你什么也等不到,然而那天晚上,我等到了一个电话,是 N ,她约我出去喝杯啤酒,算是为我送行。
  
  我们没有去啤酒吧,而是买了一些啤酒来到我常去喝茶的地方,枝子花在夜色里开放,布满灰尘的 S 河水汩汩地流,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才知道它的水来自 M 江。你知道吗,N 说,以前我就在这附近的工厂上班,现在想,反而那时的日子更快乐。我说,我也喜欢这里,破破烂烂的,很象我的生活。你是回北方吗? N 问。是的,我最喜欢的还是那里。Y 的学业多亏了你, N 碰了一下我的杯子,我看着 N 的眼睛说,我为你们高兴,尤其为你。N 低下头,很久,用嘴抿了一点啤酒,我看得出她一点也不喜欢那种味道,但她努力把她咽下,就象人们下决心要说什么话之前常做的那样,果然,在她重新抬起头的时候, N 为我讲了那个故事的中 W 未讲完的部分。如果我知道她只是来为我讲这样一个故事,我就不会故意错过那天晚上的火车,现在也许已经上路了。
  
  我和 W 就是在这里认识的,我们在一起上班,那时我十八岁,Y 十五岁,她从小就跟着我一起玩耍,和我形影不离。我的父母离婚时,我已经成人,要求自己住,他们便把房子留给了我,Y本来是判给母亲的,但有一天母亲回来见我,说让 Y 在这里住几日,她要去外地办点事,还留下一些钱,从此就消失了,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和 W 照顾 Y 的一切,我是很疼她的, W 也是。我从外省培训回来以后,有一天,Y 突然很平静地对我说,姐,我和 W 已经一起住过了,那样子就象在说一件平常的小事。我一下子就懵了,她还不到十七岁,而且竟是 W。我当时失去了理智,狠狠打了 Y 一个耳光, Y 也不躲,只是说,你最好接受这个现实。我把 W 叫过来后,他望着 Y 欲言又止,我便什么都明白了。我因此生了一段时间的病,但我仍旧那么深地爱着 W,他每天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和我说上半天,我只用了两个月就原谅了她,我常想,这件事迟早都会过去, Y 也会离开我们开始她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W 为我做了很多,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他出 Y 的学费吗?因为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一点自尊。
  
  我已经不想再待下去了,因为我这样渴望上路,我曾经在夜晚看着火车飞驰而过,透着灯光的车窗象一群飞行的流萤,我想,今夜,我将随便买一张车票,成为那些流萤中的一盏,我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啤酒准备起身之前,顺便问了一句,N,这些年,你难道从来没有仔细问一下 W ,Y 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吗? N 说,直到今天,我为 Y 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才哭着告诉了我事情的真实经过。




欢迎光临 燕谈 (http://www.yantan.us/bbs/) Powered by Discuz! 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