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耶鲁大学任教还不到一年,我就被要求接替William Fellner的经济思想史课程,理由很简单,系里没有其他老师愿意接。于是我意识到,二十七岁的我,正在一所顶尖学校,教一门研究生必修课。这让我非常紧张,以至于过度准备,在几年内累积了数千页笔记,这些笔记后来成为我唯一知名的书《经济理论的回顾》(Economic Theory in Retrospect,1962)。
我申请了几所英国大学的教职,但是1962年的学术就业市场没什么扩张,我很快就了解到,可能再过一年都找不到工作。这时,我幸运地碰到伦敦大学教育学院(University of London Institute of Education)院长Lionel Elvin,他告诉我教育经济学在英国是个新领域,他们有个名额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我从没听过"教育经济学",但是勇敢地写信给Lionel Elvin,坦承是教育经济学的新手,但想知道教育学院能否以一或两年为期聘用我。院方同意了,出乎双方意料的是,这两年的聘期结果变成了23年!我提这些事,只是要强调意外在人生扮演的角色。
伦敦大学教育学院,属于教师进修学院,学生大多是老师。我的授课时数不多,行政工作负担也轻,首度可以全心投入写作与研究。虽然没有经济学家可以对话,但伦敦政经学院(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LSE)就在同一条街上,因此也不以为苦。不久后我就到伦敦政经学院兼课,我的时间就平分在这两个学院。
Mark Blaug (1994): “Not only an economist: autobiographical reflections of a historian of economic thought”, The American Economist, 38(2):12-27.
高景仲譯
賴建誠校
我決定唸經濟學,是受到Henry George與Karl Marx著作的影響。1944年我17歲,唸紐約市的Peter Stuyvesant中學,修了一門商業的課。學期的最後一週,老師帶我和幾位比較優秀的學生,到鄰近的Henry George School參與一場講座。主題是在解釋,如果地租沒有限制地成長,就會造成貧窮、戰爭,以及其他現代文明的弊病。Henry George在很久以前,就診斷出這個病灶,並提出解決良方:單一地租的「沒收性」徵稅!講座結束時,我們都得到Henry George的免費著作《進步與貧窮》(Progress and Poverty,1879)。這本書我讀得一頭霧水。幾年後,當我讀到Ricardo的差額地租理論時,發現George的理論來源,因而感到一陣興奮。
雖然在1945年時,我已非搖旗吶喊的共產黨員,之後卻要用了至少七、八年的時間,來擺脫馬克思主義餘緒的桎梏。1945-52年間,我頭也不回地與共產主義漸行漸遠。我清楚記得,The God That Failed: Six Studies in Communism (1950)這本書對我的影響。Arthur Koestler、Ignazio Silone、André Gide、Richard Wright、Louise Fischer、Stephen Spender這六位作者,都是出走共產主義的「旅伴」。事隔多年,我還記得與知名共黨叛黨份子,一起幻滅的那種糟糕感覺。捐棄先前的信仰,而沒有踏上「完全不信」這一步,是很玄妙的。對我來說,這一步的動力來自1952年夏天,胎死腹中的東德「革命」:東柏林人幾乎推翻蘇聯扶植的東德政府。1952年5月我去柏林旅遊,見證了反東德政權的強烈憎恨。回到倫敦後,我從共黨的平面媒體,看到革命爆發與蘇聯坦克鎮壓的報導。我一直知道,共黨報章能睜眼說瞎話,但我之前閉著眼睛,讓謊言持續上演。像我這種「真正信仰者」所經歷的幻滅,就像泡過熱水澡後的當頭冷水淋浴。
當年身為共產主義者,所相信的、剴切力陳的、全然信服的事,現在想來讓我羞紅耳根。例如我記得如何為「莫斯科大審」的史達林版辯護。這個版本指出,住在巴黎和墨西哥城的Trotsky,籌劃在蘇聯境內進行大規模破壞,甚至要危及蘇聯軍事高層。儘管讀了Arthur Koestler的Darkness at Noon,我把它斥為資產階級的文宣。這讓我從此以後,對強烈主張的信仰存疑,也讓我比原來的自己更能容忍。現在每當我聲稱某件事絕對真實,總會悄悄對自己說:「是的,就像莫斯科大審。」
我當時已經走投無路。為了開始寫博士論文,我之前已申請一項獎學金,並仰賴在皇后學院的授課薪水,維持這段期間的生活。在我口袋空空,且因這件事深受打擊之際,突然接獲一通電話,告知我已經得到「社會科學研究會」(the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的獎助金,讓我到國外撰寫博士論文。顯然有人暗中對麥卡錫主義的受害者伸出援手。
深受Marx影響的同時,我也無法拒絕Freud(佛洛伊德)的召喚。1944、1945、1946三年的夏天,我在紐約州北部,幾家以接待猶太客人為主的飯店做服務生。我的客人中,許多是精神科醫師與心理分析師。不久後我就埋首閱讀,Freud及其信徒的作品。佛洛伊德理論解釋所有事物的力量,令我熱血沸騰,這種力量當然也讓我想起Marx的風格。我還清楚記得,目眩神迷於《夢的解析》(Interpretation of Dreams),有感於像夢這般的內在神祕,也可以用理性的方式來解釋。我也折服於Freud的強大文字渲染力,或許人們視他為科學家,但他更是偉大的文學藝術家。佛洛依德主義對我的深層影響,較馬克思主義更長遠。然而漸漸地,這些年來我愈發了解,許多心理分析理論的重要概念,是如何地自我驗證與自我合理化;以及(精神)分析師抗拒以實證測試,來檢視佛洛依德思想的特性。我現在認為,幾乎整個佛洛依德理論,都是胡說八道。再說,作為一種治療技術,心理分析與中國式的洗腦,並無太大差異。但這個觀點的建立,是個緩慢的過程,與我自己的心理分析經驗有關。
從小到現在,我一直是個求知若渴的讀者。年輕時用閱讀來逃避,後來養成每天讀一本的習慣。在經濟思想史的領域裡,不斷地閱讀具有比較利益。從這個角度來看,至少對我而言,思想史是一種自我放縱的形式。1954年時,我到耶魯大學任教還不到一年,就被要求接替William Fellner的經濟思想史研究所班,理由很簡單:系上老師只有我躍躍欲試。於是我意識到,二十七歲的我,正在一所頂尖的學府,教一門研究生的思想史必修課。耶魯經濟系那幾年約錄取二、三十位精心挑選的研究生,往後幾年間至少有十二位成為知名的經濟學者。教這門課讓我緊張到過度準備,我在幾年內累積了數千頁筆記,這些筆記後來成為我唯一知名的書《經濟理論的回顧》(Economic Theory in Retrospect,1962)。
我在這本書的導論指出,思想史學者若非「相對主義者」,就是「絕對主義者」。相對主義者認為,所有過去的學說,大致上忠實反映學說生成的歷史情境。絕對主義者認為,思想的變遷是這門學問內部邏輯發展的成果;以日後的眼光來看,早先的思想幾乎都是錯的。我宣稱自己是個抬頭挺胸的絕對主義者,並在書中消遣相對主義者。然而,這已不是我現在的觀點,原因是這些年來,強勢的「輝格歷史詮釋」(Whig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已經搶盡風頭。近年來我目睹許多論述者,嘗試以現代的外衣包裝(特別是某種數學模型),來重現過去的偉大思想。我於是理解到,過度的絕對主義邏輯,將會抽去思想史的根本。絕對主義完全不懂得珍視過去,而且不合理地要求,歷代的思想家必須活在今天,並以我們的方式思考。這種做法會摧毀對歷史的認知。
我年輕時期的絕對主義,是三股力量作用的結果。第一,1950年代末期與1960年代初期,經濟學這個領域的信心達到頂峰。我們「當時」知道:就理論而言,一般均衡理論的簡潔已經達到極致;投入產出分析與線性規劃,很快就會讓一般均衡理論不只簡潔,並具有可操作性;「新古典綜合」已經成功地將凱恩斯總體經濟學,加進華爾拉斯派的個體經濟學。簡言之,真正的經濟學是個教會,所有的真理隨時會展現在我們面前。就經濟思想史而言,如果有人要採取絕對主義的觀點,1960年正是絕佳的行動時間點。第二,我深受Schumpeter的《經濟分析史》(History of Economic Analysis,1954)影響。Schumpeter當然是個奇特的絕對主義者,然而他也是個執著的絕對主義者。我之所以強調Schumpeter,是受到博士論文指導教授George Stigler的作品與人格影響。[3]當時Stigler打擊學生的惡名在外,但我們的關係始終良好。我喜歡強勢自信的人。當他說你寫的東西是胡扯,提出許多尖銳的批評,來支持他的判斷,讓你不得不感激,他竟然紆尊降貴地批評你。他也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極少數真正有趣的人。他的幽默感戲謔甚至惡毒,但我喜歡。我發現自己在模仿他的授課風格,當然還有他的寫作風格,但是我總寫不出像他那般犀利的註腳。
1962年我拿到研究獎學金,從美國到巴黎一年,繼續十九世紀的棉業研究。那年年底是耶魯升等的年限。在美國的大學擔任助理教授六年後,學校必須擢升你為終身職副教授,或是請你離開。耶魯不讓我升等的原因,是他們不需要專攻經濟思想史的資深教授,我覺得有必要另尋出路。現在想到回美國這件事,就讓我感到灰心。我了解到,即使在美國生活二十年,我始終認為自己是歐洲人。對我來說,美國人太粗線條、太市儈。面對那些粗鄙的美國人,我還存有些許身為文化歐洲人的優越感。如John Stuart Mill所言,在美國「男人全心搶錢,女人全心餵飽男人。」;或者如Oscar Wilde所描述,美國「這個國家,從野蠻直接跳到墮落,缺少中間的文明階段。」我決定搬回英國,那個我在二次大戰期間渡過男孩歲月,與之後寫博士論文的地方。
我開始申請幾個英國大學的教職,但1962年的學術就業市場沒什麼擴張。我很快就了解,可能過了一年都找不到工作。我幸運地碰到倫敦大學教育學院(University of London Institute of Education)院長Lionel Elvin,他告訴我教育經濟學在英國是個新領域,他們有個員額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我從沒聽過「教育經濟學」,決定先做些功課。我沒花太多時間,因為在1962年時,這個領域的研究極有限。我勇敢地寫信給Lionel Elvin,坦承是教育經濟學的新手,但想知道教育學院,能否以一或兩年為期約聘我。院方同意,且出乎雙方的意料,這兩年結果變成23年!我提這些事,只是要強調意外在人生扮演的角色。我讀過幾十種複雜的理由,來解釋人們如何選擇工作或婚姻。經過仔細的研究,我發現經常是純粹的機緣成為化學家或律師,或選擇另一個她或他成為伴侶。
倫敦大學教育學院,是學士後教師進修學院,學生大都是想要升級的老師,我的授課時數不多。教育學院經濟系只有兩三個成員,我的行政工作負擔也輕,首度可以全心投入寫作與研究。雖然沒有經濟學家可以對話,但倫敦政經學院(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LSE)就在同一條街上,因此也不以為苦。不久後我就到倫敦政經學院兼課,我的時間就平分在兩個學院。
不久後,我就開始強力鼓吹人力資本理論(human capital theory)。我也是對英國的教育投資,進行報酬率計算的第一人。大約在1965-75年間,我為人力資本論陣營廣招信徒並全心投入,至少在文章發表的數量上打敗對手。然而就像先前的佛洛依德主義與馬克思主義,人力資本論的神話也宣告幻滅。1976年我發表一長篇檢討報告,其標題「人力資本理論︰不堪回首的記錄」,即可說明一切。這篇文章指出,人力資本理論沒有錯,但立論薄弱且未見成果,無法呼應這個理論早期提出的承諾。也無法與主要的競爭對手(篩選假設理論、文憑主義、文憑熱,隨你怎麼稱它)匹敵。最後我認為,人力資本論大幅誇大認知知識,在教育的經濟價值中,所扮演的角色。教育心理學者說,正規教育能賦予「情緒行為特徵」。也就是說,學校在形塑學生價值與態度過程中的影響,可以解釋現代化的過程中,教育的經濟、甚至社會、政治角色。雇主看重教育的部份,不是在受過教育的職工知道什麼,而是他們如何表現。這個領悟,深遠地影響了職業訓練的議題與教育計畫的面向、甚至教育資金的問題。我的「不完全契約」概念,需要監督「人類努力」(human effort),以及職工雇用與晉升所涉及的篩選、傳遞問題。最後,我將這個概念,與我對教育的經濟價值的新觀念相結合。但是在1970年代末期前,我發現自己在不同場合一再重複這些訊息,無論是對教育社群,或經濟學家處理教育議題的方式,皆未產生絲毫影響。結果是我對這整個議題失去興趣。
Davidson要我們讀Carl Hempel的論文〈歷史中一般法則的功能〉(“The function of general laws in history,Journal of Philosophy,1942,39(2):35-48)。Hempel指出,要合理解釋歷史現象(例如法國大革命),必然要援引某種普遍的實證假說,且該歷史現象被認為是這個假說的特定例子。若無法做到,那就只是偽說明(pseudo-explanation)。後來這被稱為「科學說明的涵蓋模型」(the covering-law model):解釋一件事,就是將它「涵蓋」在某種普遍法則之下。四十多年後,我還記得這篇論文如雷轟頂。包括此文在內的十幾篇文章,對我的思想有長遠影響。我忽然了解,多年來我一直用這種偽說明,而不了解它們站不住腳,因為它們涉及我或其他人,都一無所知的那種涵蓋法則。一個革命性的涵蓋法則?是的,我們都讀過Crane Brinton的《革命的解析》(Anatomy of Revolution,1938),這本書以三個革命為樣本,歸納出革命的通性。但這些通性幾乎不等同普遍法則,或甚至普遍可應用的特性。簡言之,除了以隨機的方式,沒有人真正解釋過法國大革命或俄國革命。
我寫博士論文之前沒讀過Popper,但已經多少吸收過他的否證主義(falsificationism)。這個概念有些來自Milton Friedman的經典論文〈實證經濟學方法論〉(“The methodology of positive economics”, 1953)。雖然這篇文章沒提到Popper,卻是一種粗糙、迷你版的Popper主義。這個概念也有些來自Stigler論經濟思想史的文章。1954年我在耶魯任教後,很快就與Tjalling Koopmans交好,一方面因為他是業餘作曲家,我也開始拉大提琴,我們可以談音樂;另一方面因為我們都來自荷蘭,喜歡一起講荷語,但我們對經濟學的興趣完全不同。他開始寫《三論經濟科學的狀態》(Three Essays on the State of Economic Science,1957)的第二論時,內容全都是關於方法論。我們談到Friedman的論文,我第一次完全被預測主義說服。預測主義指的是,理論的有效性,必須以它的預測正確性來評斷。1956年我發表第一篇專業論文〈李嘉圖經濟學的實證內容〉(“The empirical content of Ricardian economics”),內容充滿預測主義,然而我還是沒唸過Popper。我能恍如昨日般,記得最後決定唸Popper的那一刻。
1962年住在巴黎時,一個週五下午我逛進書店,看到Karl Popper的《開放的社會及其敵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1945)。眾所周知,這本書是研究Plato、Hegel、Marx這三位開放社會的大敵。我回家吃過晚飯馬上開始看,整個晚上加上週六整天都看,滿心不願意地睡著,週日把它看完。我敢說在那之前,或之後直到現在,沒有一本書讓我更熱血。[4]讀它就像是暢飲一瓶香檳。這本書右打Plato和Hegel(我一直將兩人視為右派怪物),左批Marx犯下「啟示錄型的謬誤」(預測在未知的將來某一天,世界末日將到來的遊戲)。它也提供科學哲學、否證主義以及反對政治革命的有力論述。反政治革命的原因是,整體來說,我們缺乏改變社會的知識,但我們可以也應該,以漸進的方式來改革社會。
於是我坐下來,閱讀Popper寫的所有東西。我成為徹底的Popper主義者,雖然我現在覺得Popper有下列誇大之處:(1)沒有歸納法這回事;(2)檢證法(verification)與否證法(falsification)之間,有根本的不對稱性;(3)方法論是規範性的,且與科學史無涉。直到今天,我還是個不再生(unregenerative)的Popper主義者。我在Popper身上學到,怎麼用清晰素樸的正統英式英文,來論述複雜的議題,也發現自己幾乎是逐字模仿他的風格。[5]1952年去倫敦寫博士論文時,我興奮地得知Popper在倫敦政經學院,每週一次開科學史的討論課。我獲准列席旁聽,但很快就了解Popper是個舊派普魯士風格的老師。他在著作中苦口婆心反對傲慢的偏執,然而他自己就是活生生的反證。倫敦政經學院流傳著一則笑話,顯然是Popper學生想出來的。那就是Popper應該將他的書定名為《一個開放社會的敵人的開放社會》(The Open Society by One of Its Enemies),較好的書名是《一個封閉心靈的開放社會》(The Open Society by a Closed Mind)。唉!最偉大的作曲家Beethoven,是個糟糕的人,Wagner、Goethe、Tolstoy亦然,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
也許在福音故事裡,記載的耶穌美麗故事是假,但是佛陀的故事呢?佛陀是耶穌之後的下一個閱讀,我覺得兩個故事同等美麗。然而親戚友人再一次告訴我,佛陀的故事不可能為真。所有這些美麗的故事,包括舊約中摩西、約瑟、大衛的故事、新約中耶穌的故事、以及大乘佛教經典中的佛陀,我想必然都是真,因為它們這麼優美。然而同樣地也必然為假,因為它們彼此的矛盾。我茅塞頓開,不再相信任何權威性的宗教,而成為Spinoza式的泛神論者(我當然從未聽過Spinoza)。1940年德國入侵後,我們倉皇離開荷蘭,父母把哥哥跟我送到英國寄宿學校。校長是個基督教科學會信徒,試圖要我改信基督教科學會,這件事讓我接觸權威式異議教派。往後幾年,我是大人眼裡經常性的小搗蛋鬼,因為我從不停止問他們宗教信仰的問題。我發問的目的不在學習,而在說服他們放棄,證明神存在的設計論證(argument of design)、第一因(first cause)論證、或終極目的論證等謬誤。至於耶穌的歷史性,我有很多聰明的理由,來說明耶穌存在的可信度,比不上亞瑟王或羅賓漢的可信度。我必須說,這是我永遠無法真正學會克服的弱點。直到今天,我忍不住要跟基本教義派份子辯論,無論其背景是基督教、猶太教、伊斯蘭教、或印度教,儘管我知道這是無望的白費力氣。我是個地獄的(infernal)樂觀主義者,總是相信理性的論證最終會勝出。
我喜歡把自己描述為一個宗教的人,意思是說,我每天都在思索以下的大哉問:宇宙間有秩序嗎?這個秩序意義何在?我們活在世上是為了一個目的嗎?這些都是好問題,但是由神或教會來回答,對這些問題的深度而言是一種污蔑。我十幾歲時熱切擁抱馬克思主義,其中一個原因是他的無神論正是我所要的。我閱讀Popper,想要親近Popper作品的原因,並非Popper主義等同無神論,而是Popper的謬誤法完全適合無神論。請讓我看看有哪些事件,可以推論神不存在?沒有,當然,神的存在是信仰的問題。我們相不相信神的存在並不重要。不會造成區別的區別,是無意義的區別(A difference that makes no difference is no difference)!故此理得證。
Popper與Lakatos兩人之間關係的爭議,自1974年起延燒至今。在我眼中,Lakatos是80%的Popper,加上20%的Kuhn。Lakatos強調不同的東西,但傳達的方法論本質上與Popper相同。1989年Neil de Marchi和我在Capri籌辦第二次Nafplion會議,與會的眾多經濟學者,對Lakatos與Popper思想的敵意讓我深深訝異。大部分的敵意,是針對Lakatos堅持,說對科學研究的最終評判,應該以能否創造出嶄新的預測為指標。這個標準終究難以被與會者所接受,他們了解這個指標會讓今日通行的新古典經濟學,幾乎全部都會被質疑。
浸淫在經濟學領域45年後,最令我驚訝的是,儘管一般均衡理論未能實現其目標,且持續將科技進步剔除在經濟研究的題目之外,它依然享有高度評價。近年來,經濟史學者終於開始打開科技變遷的黑盒子,但經濟理論學者持續研究經濟成長,彷彿經濟成長全都是資本與勞動力增加的結果,而且僅是生產要素的量化增量(quantitative increments)。從一位二十世紀經濟學的中心人物身上,可以充分看到這種過分強調Walras式一般均衡理論,而輕忽科技進步的典型。這個人物就是Joseph Schumpeter。奇怪的是,Schumpeter一方面非常推崇Walras式的理論,將它視為經濟學術成就的巔峰。另一方面,Schumpeter對經濟學的原創性貢獻,幾乎未受到Walras式理論的啟發。的確,講實在的,Schumpeter與Walras的貢獻是相互衝突的。當我比較年輕時,對Schumpeter的創業家精神理論,與對創新學說的處理,並未給予太高評價。但從那時起,Schumpeter在28歲寫的《經濟發展理論》(The Theory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1911),就被我視為二十世紀經濟學的巨著之一,足可與Fisher的《利率論》(Theory of Interest)、Keynes的《一般理論》(General Theory)並駕齊驅。Schumpeter有兩項天才的洞見:(1)過程創新只是創新的一個類型,在經濟成長的重要性,可能還遠不及產品創新或組織創新。[7](2)他認識到銀行信用,在企業家精神的推展中,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對由機器驅動的工廠生產來說,銀行信用不只是財務的附屬品。誠然,Schumpeter頌揚企業家精神,幾乎將它簡化為傑出個人的英雄主義,但是無論如何,談論資本主義下的經濟進展, Schumpeter比Marx以降的任何經濟學家都更有貢獻(就過去一百年的經濟理論化,這是多麼悲哀的評論!)。Parato最適、完全競爭、靜態效率等等,是受到一般均衡的啟發,也是備受讚譽的福利經濟學第一與第二基礎定理。Schumpeter卻認為這些都不具實際的重要性,因為我們是藉由可行的競爭標準、動態效率、科技動能等,來評估市場的結構:那就是Adam Smith所說,競爭的「看不見的手」的意思,而非消費的邊際替代率,等於生產的邊際轉化率。
[2]在哥倫比亞大學唸研究所時,我開始對通貨膨脹經濟學感興趣。當時的老師Arthur Burns教總體經濟學,對Keynes的理論多所質疑。Burns是我博士論文口試的四位委員之一(其他三位是Abram Bergson、John Maurice Clark與Karl Polanyi)。Burns問我通膨問題何在?這是個奇怪的問題,因為當時美國的通貨膨脹率1%。無論我給任何答案(對債主不公平、對薪資員工與年金領取人造成問題、一種儲蓄稅等等),他就以一個反證來駁斥。不到十分鐘,他讓我不知所云,覺得自己像是個兩呎侏儒。意識到必定過不了這部份的口試,我的心涼了半截。最後我被告知通過整體口試,我因通膨問題的差勁表現向他致歉。他親切地拍拍我肩膀,說:「沒關係,年輕人,比你強的人都栽在這個問題上。」我衝回家,狂讀通膨問題,矢言永不再敗在這個問題上。
[3]我在哥大所有的老師,包括James Angell、Arthur Burns、William Vickrey、John Maurice Clark、Abram Bergson、Ragnar Nurkse與Karl Polanyi,其中我只清楚記得Karl Polanyi。因為他介紹一般經濟理論,要我唸從未聽過的書(例如Malinowski的Argonauts of the Western Pacific),並教我如何輕而易舉地杜撰歷史「法則」。Polanyi注重「互惠」與「再分配」,他以這兩個術語,描述歷史上所有市場經濟之前的經濟體系。我不相信The Great Transformation(1944)的中心論點,但它是氣味相投的「中產階級的馬克思主義」,且非常引人入勝。
[4] 「最喜歡的書」。這是我喜歡玩的維多利亞室內遊戲:(1)最喜歡的小說:Homer的Odyssey。(2)最喜歡的詩:Stephen Spender的 ‘I Think Continually of Those Who Were Truly Great’。(3)最喜歡的戲劇:Arnold Strindberg的The Father。(4)最喜歡的軍事史:William Prescott的The Conquest of Mexico。(5)最喜歡的思想史:Arthur Koestler的The Sleepwalkers。(6)最喜歡的哲學作品:Alfred Ayer的Language, Truth and Logic。(7)最喜歡的人類學研究:先前提過的Malinowsky。(8)最喜歡的政治研究︰ Popper 的Open Society;等等、等等;這是無止盡的遊戲,困難之處在於你不能選第二名。
[6]我最喜歡的Lakatos故事,帶有精采猶太笑話的強烈色彩。Lakatos說他成長在一個匈牙利小村莊。七歲時帶第一張成績單回家時,所有的科目都得到A,唯有體育是C。他媽媽狠狠揍他一頓以示懲罰。隔年的成績單,包括體育在內,通通得A(故事講到這裡,已經夠好笑了,因為他體型瘦小,根本不可能在運動上有傑出表現)。母親總是告訴他,希望有一天他可以成為劍橋大學教授(不知為何,她將劍橋視為學術成就的巔峰)。1956年Lakatos從匈牙利逃到英格蘭,獲得獎學金赴劍橋攻讀數學史。他完成博士學位(論文以Proofs and Refutations為書名出版),並獲聘為臨時講師。他將寫信告知住在匈牙利的母親,她回信說:「好,但他們為什麼不讓你當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