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ard logo

标题: [转帖] 我经历的朝鲜战争 [打印本页]

作者: 老木匠    时间: 2010-11-28 10:03     标题: 我经历的朝鲜战争

我经历的朝鲜战争(外一篇)饥饿篇

2010-11-25 来源:《往事》第一百零三期 作者:刘家驹

  一

  1950年秋,我人民解放军开进了为金日成将军火中取栗的朝鲜战场,更名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大枪小炮换了苏式装备,吃穿用有刚成立的共和国做大后方,本应不再像国内战争时期那样发愁了,可战场上却依然出现断粮。武装到牙齿的联合国军拥有制空权,开战三个月,我军投入的运输车给打掉了一半,仅靠800辆车供应几十万大军打仗,要把战略物资运送到三八线,都是昼伏夜行,再挥军南下三七线作战,就只能用我军的传统战法:武器,不增加一枪一弹;吃的,每人自带7天干粮(炒面)。这种不要后勤的游击,美国人嘲笑我们是一星期的战争,一个战役何止打7天啊!弹尽粮绝还得拼死拼活地持续作战,每到饥荒时刻,红军时期培育的流寇思想,就会得到“光大发扬”,我军所到之处,掘地三尺,凿壁捣墙,打翻坛坛罐罐寻找口粮。

  我经历的朝鲜战争第五次战役,是从1951年4月22日开始的,到6月10日结束,历时50天,中间只给我们补给了一次干粮,就是说有36天缺粮!我们生存凭借些什么?有人说是我军思想政治工作的巨大威力,我说是人在死里求生时本能的发挥。

  战役一开始,我60万志愿军迅速突过三八线。别以为我军攻势如破竹,美国人为了拉长我们的补给线,有意不和我们对着干,他们驾起四个轱辘跑,我们放开两条腿追。7天就追到了离汉城10公里的汉江北岸,丝毫未受损失的敌人知道我们开始饿肚子了,他们在汉城外围的预设阵地上组织起重兵阻击,想把我军拖个精疲力竭,再收拾我们。

  我所在的野战医院,一上战场总是尾随先头团救治伤员。先头团在汉城边上激战了一天一夜,指挥员看到粮袋光了,进不了城了,赶紧下令回撤。这天拂晓,我们医院竟懵懵懂懂地还在往前闯,炮弹不停地在身边炸响,枪弹在头顶上呼啸乱飞,要不是夜幕,我们就会撞到敌人的枪口上了。院长一接到后撤的命令,掉过头就带领我们百十人撒开两腿,一气跑了10多里还未停歇。我领着挑夫班急追快赶,还是要掉队三五里。

  我的本职是文化教员,一上战场,既不能提枪打仗,又不会救死扶伤,教导员分工我跟着司药老吕管理挑夫班。挑夫班有10人,10副挑箱里装的是医药、手术器械和敷料布疋。老吕主管医药用具,随用随取;我分管埋葬死人,凡抬到医院的伤员不治身死,由我指挥挑夫们进行掩埋处理。挑夫都是军法处轻判的犯人,有开小差抓回来的,有枪走火伤人的,有奸污妇女未遂的……都给发配来以苦役代刑罚。教导员对我和老吕有特别交代,说他们都是没改造好的解放兵,又犯了罪,要处处警惕他们的不轨行为。

  教导员的忠告我毫不怀疑,战役开始以来,已通报过好几起战场报复杀害干部的案件,都是这帮人干的。每天行动,我和老吕都带有一支20响,一前一后盯住他们,休息时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特别忧心的是挑夫班长。大前天,部队追到汉江边,先头团团长吴彦生给敌人冷炮袭击牺牲,尸体送来医院交我处理。按规定,团以上干部牺牲不得就地掩埋,要拉回国葬在沈阳的烈士陵园。我让挑夫班长给我三丈白布裹尸,他很不情愿地从挑子里取出一匹布来,用右手食指和拇指牵住布头的一角,左手沿布边拉动到左肩胛,丈量了10次,是10公尺的量。我说,他是个老红军,还是你的团长,再给他添加一丈吧。他脸上泛起愠色,嗤的一声撕下他刚量好的布扔给我。我压住火不和他理会,赶紧给死者包裹。包完头部四肢,还要给死者包全身,翻身时我让挑夫班长帮忙,他气呼呼地说:“我干不了!”我只好让随担架来的吴团长的警卫员搭个帮手,才给死者全都裹上白布,填了一份牺牲鉴定书插在死者身上,又从公路上拦住一辆送弹药返回的卡车,送走了死者。这时我自然对挑夫班长生产生了警觉:他仇视自己的团长,也会仇视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来一次报复,捅我一刀,或撂下挑子远走高飞!

  二

  紧急转移,虽然医护人员没有多少负重,身上只携带一个救急大包,一张雨布,一把挖防空洞用的小镐,但长距离的跑动还是大都支持不住,开始三三两两的掉队,像是一群溃退的散兵游勇。挑夫的担子都有五六十斤,虽慢下来好几里,可他们的耐力良好,肩担闪闪悠悠,前后还能相互照应,消除了我防范他们借机逃跑的疑虑。

  此时,一个人在我前头一瘸一拐地跑着,突然“咣当”一声摔倒了,一听“啊呀”的叫声,是个女孩子。我疾步上去扶她,是护理员小冯,她痛苦地躺在地上,我怎么也拉不动。老吕从后面赶来,给她包扎了膝上破皮的伤口。她缓过劲,撑起身来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回到摔倒的地方,抽出背负的小铁锹,猛力地砸了几下那块绊倒她的石头,飞溅的火星伴着她的愤怒:“你是混蛋,你欺侮人,你是帝国主义……”她那稚气的动作和骂声,让我心底泛起阵阵酸楚:一个刚从城市走向战场的小家碧玉,承受战争的苦难比我们男人沉重得多!她不想走了,蹲下来放声大哭,还苦苦哀求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例假也来了,实在是走不动了,你们先走吧。”饥饿正瓦解她的意志。我急了:“你别犯傻了,这是什么时候,我带着你!”

  挑夫班长停下来,放下肩上的挑担,打开箱子,取出半袋炒面。他是个有战场经历的人,视粮食如生命,这是他的“库存”。他摘下腰间的瓷碗,从袋里挖出一碗来,又从箱里撕下一块包裹死人用的白布给包上,递给小冯,什么也没说,挑起担子赶路了。像上天赐了一把灵芝,小冯抓起炒面拼命往嘴里填塞。等她吃完最后一口,我才拽起她来,牵住她的手说“快走”!

  我的腹内空空,周身乏力,支撑自己身体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还要顾及小冯。小冯身体本来就纤弱瘦小,加上饥饿,每跑一步几乎都要我全力牵动。我的胃开始翻滚,不住地涌动酸水,从口里鼻腔往外冒,又苦又涩。老吕见我难受呕吐,上来悄声告诉我说:“不要吐,咽下去,那是胆汁,胆汁没有了,生命也没有了。”我听他的,一口口往回咽,喉管像火燎一样难受。

  天亮了,我们终于赶上了大队。医院人马已分散在一条山沟里隐蔽,休息待命。我把小冯拉到护士长跟前,这个1946年就入伍的山东老兵,圆睁两眼,光火了:“好个小冯啊,还让人牵着手回来,为什么不让人家背着你!”我从护士长疑神疑鬼的眼神里感到冤枉,我和小冯相识有半年,从未正儿八经地说过话,相见仅是点点头,这牵手是出于关爱伸出的援手啊!我无法和这位法海式的女人争辩,只向她作了一番自信无鬼的解释,算是交了差。

  离开小冯时,我发现她眼里流溢出一股感激之情。她没有说话,只是傻傻的望着我。我走开了,脑子里一直映现着她那副傻傻的眼神,手心热乎乎的,一种逆反效应从心底猛烈升起,身上出现了异样的感觉,但绝不会是那种“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

  我回到挑夫班。老吕正在柘树丛下召集挑夫训诫:“……你们别以为是我们吃败仗了,我们的撤退是把敌人放进来打,你们中谁有幻想,谁要趁机开溜,我绝不手软,坚决执行战场纪律……”这是老吕天天都要做的功课。挑夫都埋着头,似听非听,只有挑夫班长不时抬眼望望老吕,眼里有股凶光在闪动。等老吕讲完,我和颜悦色地安排大家分散休息。

  挑夫班长靠在一棵松树干上,两眼半睁半闭地养神,他对小冯的同情让我产生了好感,我走近他,勾下身问他累不累?他睁开眼没有表情。我讨了个没趣,转身要走,他叫住我,说:“我箱子里还有半袋炒面,都给你。”他起身要去打开箱盖,我忙制止他:“我不能要你的,我还能坚持,你干的是力气活,没有你们,医院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他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我马上坐下来唐突地问:“你是哪年的兵?”他答:“在淮海战场给提溜过来的。”“你还当过班长?”“现在是犯人。”“为什么犯事?”“没改造好,思想反动,与人民为敌。”他的话有真意,有嘲弄,心气仍是不平。我说:“犯法是指强奸的,行凶的,你讲了两句怪话就问罪,是怎么回事?”“我说的都是真话,还是人家传来的。”“你说了些什么?”他目不转睛地注视我好一阵,似乎看到了信任,才说:‘朝鲜男人裤子不大裤裆大,房子不大炕大,国家不大惹的事大,金日成肚脐眼不大心眼特大’……这些顺口溜谁都在讲啊,我一说就不得了啦,我是个国民党啊!还说我思想反动,带坏了一个班,军法处判我是思想犯,发配到这里来劳改两年。”

  各种传言的蔓延,不及时处理,将会涣散部队斗志,可为什么不是批评教育,动不动就给他判刑?我问:“你为什么不申诉?”他面无表情,说:“能申诉吗?共产党一贯正确。”这家伙胆子够大的,带着枷锁还敢揶揄。我怕引出他更反动的话来,想起我在给他团长裹尸时他那付凶相,问:“你们团长怎样?”“是个老共产党,”他平静地回答,“他老是把我们这号人看成敌人。保卫股抓我那天,他站在一边训我,说我侮辱朝鲜人民领袖金日成,是破坏了国际主义精神,反动透顶。说真心话,我还感激他呢,我要不给逮起来,还得上到最前线吃枪子。现在,我到了福地,虽比一般人苦累,但保住了命,即使伤了,这里有医有药,能得到及时救治。打仗啊,就图个活命!”

  简短的交谈,我对他的了解有了点清晰度,但不能劝谕他,更不能教训他,他是个有自尊的人,只能和他和平共处,共生共存。我要他好好休息,就起身找老吕去了。

  三

  老吕在一处深深的茅草窝里蹶着睡了。我没惊动他,靠近他躺了下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饥肠辘辘的。倒头便睡。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突然我的身躯给人摇动:“快起来,他们都走了!”我睁眼见是老吕,呼地爬起来四下张望,太阳正下山,天上有架侦察机在低空盘旋,远处轰鸣的炮声依然不断,四野空寂。我不知所措地问:“怎么办?”老吕说:“这是挑夫班长的报复,故意不叫我们,快走呀,追他们去!”

  我俩跑出了山沟,前方的山峦上有一片森林,我们以为医院大队人马已转移到那里隐蔽。飞奔过去一看,这里生长着参天大树,林木阴森,似进入绝境,强烈的恐惧感令人浑身发冷,我们不放弃,冒着胆向林间深处搜寻。走了一程,路面开阔起来,脚下出现了一条宽敞的神道,尽头约50米处是一座庙宇。我们疾步过去,上到台阶,便是大殿的正门,门楣上有“大成至圣”四个金字,是座孔庙。高大的殿门是敞开的,透过幽幽的光亮,见到殿堂中央有一尊孔夫子站立的塑像,头上有冕,身着飘逸的彩色袍式官服。我们小心翼翼进到殿内,老吕走在头里,他一到孔子像前,虔诚的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战争在这一带拉锯了近一年,韩国人崇敬的孔夫子都得不到祭祀,老吕的祈祷更不济事。我上去拽他赶快离开,说:“孔圣人帮不了我们的忙,快走吧。”说话间,我发现供桌上堆着供品,很杂乱,满是尘垢,想寻些吃食的欲望驱动我上去胡乱翻找了一阵。果品大都腐烂,我看到一只木盆中有块打糕,是朝鲜人用蒸熟糯米放在木臼里砸出来的,我们称它“糍粑”,已长出一层长长的白毛。揭开霉衣,露出洁白的糯米茸来,我用手指拈了一小块放到嘴里,很硬,硌牙,像嚼骨头渣子,咬了几下,软了,无异味。我兴奋地抓起打糕,约斤把重,剥去皮层,揪了一半给老吕,我们急忙退出了大殿。

  太阳快落山了,我判断出北方,边咬着打糕又开始小跑。我俩上气不接下气直跑到入暮时分,发现我们后面上来了一支小分队。我惊呼:“是敌人!”路旁已找不到隐蔽的地形地物,我俩只得站在路边听天由命。老吕是老兵,沉住气说:“是自己人就合伙走,要是敌人就束手就擒。”他们过来了,突然传来一声:“前面是谁?”一听是自己人,我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老吕答话:“是师医院的。”对方大步过来一人,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站定,似乎辨清了我们的面目,才把端在胸前成战斗状态的冲锋枪送到身后,问:“你们是掉队的?”我说:“是掉队的。你们也是?”对方说:“我们是二支队二营收容的。”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浪,命悬一线时刻碰上救星,感激话正要出口,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过来了,用手电在我们脸上晃了晃,验明了正身,命令式地说:“你们跟着走。”他侧过头对刚和我们打交道的战士说:“三班副,你带着他们。”小分队从我们身边走过,11人,还有一个韩国人,50多岁,杵根木棍,是带路的。

  副班长说:“你们俩跟在我身后,拉开距离。”

  万籁俱寂,只有脚下的沙沙声。正行进间,走在我头里的老吕停下来附在我耳朵上说:“你看!”我紧张地抬眼望去,夜暗中,副班长正用手捋下一把路边小树上的树叶,放到嘴里。我知道,他已饥不择食了,一种报恩之心油然而起,我几步就走上去从袋里取出我剩下的打糕,掰下一半给他。他三下两下就塞到嘴里,只说了声:“快走吧。”口气和缓多了。他悄声告诉我:他们的任务是保障大部队撤退的安全,警惕敌人的跟进,又不让有任何人掉队,带队的是营的参谋。我跟在副班长身后,保持着五六米距离行进。恐惧已消除,可我的打糕马上没有了,我学着副班长,从路边小树上摘下几片嫩叶放到嘴里嚼了两下,苦味满口串,干呕了好一阵。我想起入朝前教导员的谈话,要我经受住党赋予的生死考验,吃大苦、耐大劳……我还是个正被改造的小知识分子,要脱胎换骨,起码还要三年五载的磨难历程。

  四

  已入午夜,前面出现几点星火,在星光下能影影绰绰见到一座村庄的轮廓。小分队在路边停了下来,参谋派人到村子里去搜索,看看有没有人掉队。没多久,派出的战士回来了,参谋问询了战士几句,就带领我们进了村,来到一家院落。房子里闪烁的火光透出窗户,参谋推开了房门。我看到坑中央正燃起炉火,两个战士围在火盆边翻烤着苞米,两支步枪扔在一边。参谋对他俩发话:“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大个子战士停下他手上的拨火棍抬起头来:“二支队三营的。”“为什么不赶队?”“饿得走不动了,天亮再走。”“你们现在就跟我走!”参谋在下达命令。“十多天没睡觉了,睡一觉再走,”另一个瘦瘦的战士回答,说话慢条斯理的,很油。“敌人很快过来了,你们必须马上离开!”“我们又不是新兵嘎子,你别唬人了。”“你们想不想走!?”“你想干什么?我们在国民党那边还没人敢逼我们呢。”大个子说话更傲气,说完,把扔在一边的步枪拉到自己身边,似乎在显示他的自主能力。听得出,这两人都是解放兵,战场的历练给了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参谋发出警告:“你们究竟走不走?”瘦瘦的战士说:“走不走我们自己决定,用不着你来给瞎子点灯。”参谋火了:“你们想当俘虏?”大个子说:“当就当呗,无非是第二次解放!”参谋气得“砰”的一声猛力关上房门,退下台阶来,一挥手说:“我们走!”刚走出院落,参谋回过头来,叫:“三班长!”一个敦敦实实的战士走到他跟前,参谋吩咐说:“你带着小李马上去处理了他们!”参谋转身领着我们出了村,上到路口,突然间,从我们刚离开的那家院落传来几声叫骂,接着两声枪响。我毛骨悚然,心像重重地压上了块石头。

  我们又开始行进。脚下是一条牛车路,路面坑坑洼洼的,本来就绷紧的神经还得全神贯注盯住地面,生怕稍有不慎摔倒爬不起或走不动,就得吃枪子。班长带着那个小李回来了,快步从我身边通过,那黑森森刚开过火的冲锋枪,成了我加快步伐的动力。肚子又开始饥饿了,步子却是疾速的。

  拂晓前,我们来到一处山垭口。两侧的山头上一支殿后的部队正在构筑工事,清晰的镐锹撞击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他们在准备迎击跟上来的敌人。我意识到已到达安全地带了。参谋停下来用手电看了看手中的行动路线图,走过来对我和老吕说,现在已进入三营的阻击线,他的小分队已完成任务,要从另一条小路下去归队了,那里是他们营的集结地。参谋要我们径直往前走5公里,就是支队部的位置,到了那里就可以打听到师医院所在地。

  我俩表示了感谢正要走,参谋叫过三班长说:“把带路的老乡带到背静处去解决了。”我一听惊恐了,老吕忙转过身到参谋跟前求情说:“放了他吧,他带路我们才走出来的。”参谋提高了嗓门,说:“你放走他,敌人跟上来就不会放过你,这里不只你和我,还有上千人的安全!”他急迫地命令班长:“带走!”那个韩国人,见班长在推搡他,其势又汹汹,已意识到什么,喊叫开了,班长连推带拉地把他弄到不远的一个小沟边,我不敢看……枪声响了,子弹像穿过我的心脏,我全身发出阵阵的颤抖。

  五

  天光大亮,我和老吕终于回到医院的新营地。这是一座被炮火摧毁成疮痍般的村子,一个坑洞,一处断垣,一间塌房,都有我们的人在藏身,他们把身体蜷曲成一团呼呼睡去。老吕是党员,组织观念强,他领着我去找教导员汇报掉队的事。教导员正在地边的一个土坑里弓着身子睡觉,老吕叫醒了他,向他报告了我们掉队赶队的经过,教导员张着惺松的睡眼说:“你们活着回来就不错嘛。”话语是冷漠的,也许正在为自己的生死存亡忧心忡忡,已见不到战前他那种“政治工作的活力”了。我心里有几分怅然:战争把人情都扭曲了,你死了,如同工作调离,你历险归来,就像出趟差回队,一切都平淡无奇,生生死死的此时此刻,党的关怀麻木了,人的相悯相惜已不如动物的群体。

  我找到了挑夫班。他们正蹲在一间半塌的牛棚里,有的靠着墙在睡觉,有的围在炊事班的灶前捉虱子,我清点了人数,9个。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问:“你们班长呢?”几个挑夫都抬起头望着我,感情是漠然的。半晌,一个挑夫用怪怪的声调说:“跑啦,没走多远,你快去追吧。”他面对灶火的脸上似笑非笑的,听得出,这是在调侃我。我平静下来,问他们一路的情况,没人答理我。

  医院已断炊,炊事班在这里支锅升火,只为大家烧开水。这场战役一开始他们就不再造饭,现在没干粮吃了,烧水只是尽职尽责给大家补充水分。挑夫班长来了,手里拎着一袋鼓鼓的东西,到了灶前,他提起麻袋就往锅里倒,我一看全是老百姓当柴火的老苞米芯子,盛了满满一锅。不多会煮开了,苞米芯在锅里热气腾腾,几个挑夫迫不及待地用树枝各自拨出一个来托在手上吹着、啃着,还把捉住的虱子也放到嘴里,拌着苞米芯吃。他们都当过国民党兵,吃虱子是常事,从不畏惧什么回归热的传播,还认为是以血还血,既增加营养,也惩治了虱子。他们围住火堆,把脱下的内衣内裤翻来覆去地找,嘴里接二连三地在咬虱子,卟哧卟哧的,像吃五香豆,咂巴得有滋有味。人常说:虱子多了不痒,此时,我身上却开始反射,感到虱子在爬动。我也脱下衣裤收拾起来,捉住的虱子,不像他们放在嘴里,而是扔进火堆,捉一个扔一个,实在太多了,我就抓住衬衣的领肩往火炉里使劲抖动,火堆里立刻闪现出一片火星子,发出了噼啪炸响,我感到一种惬意。

  六

  刚开始享受心情的缓和,棚子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哨子声,有人高喊:准备出发!是管理员的声音,我的神经又绷紧了。马上穿好衣服,叫起躺在墙角的挑夫,挑夫班长把锅里的包米芯子捞起两个来塞给了我,说:“你太斯文了,他们都在抢着吃,你为什么不动手?”我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他让一个挑夫和他一起,把一锅包米芯子拎到路边,给医护人员分发,一人一个。院长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说:“好样的,你在立功赎罪。”挑夫班长面无表情,木木的,像是很不愿意接受这种赞誉。

  出发了。医院不是班排连的编制,各自招呼自己的小集体,稀稀拉拉啃着包米芯子上路了。这是第一次白天行动,说明情况是紧急的,谁也不顾及饥饿疲惫,步子再沉重也要咬着牙关跟进。路边有人倒下了,后面上来的人不扶也不问,无所顾忌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我们医院年轻女同胞多,脚板上都是泡摞泡,行动起来痛苦钻心,有的边走边哭,老兵骂骂咧咧,拽着推着催她们赶路。

  太阳刚升起,传来口令:人人要戴防空圈。我弄来些带叶的树枝,扎成一顶伪装帽扣在头上,很大,像个斗笠。敌机果然来了,四架油挑子(美F86佩刀式歼击机,翼下有副油箱,我们称它为“油挑子”),它们发现了目标,直朝我们前面一支正行进的步兵分队俯冲扫射,还扔下几枚炸弹。炸烟起处,有人倒下,更多的人四处狂奔。等我们走到飞机袭击过的地点时,伤员已抬走,留下两具尸体,死者浑身是血,鞋袜已被人扒走,胸襟是敞开的,腹腔已开裂,白花花的肠子突露出来,肠的破处都是些草团子。女同胞捂住嘴扭着头快步通过,我们到死者跟前,挑夫班长放下挑子,蹲下来看个究竟。他扒拉开肠子,把一只手伸进死者腹腔里去摸了一阵,退出手来,整个手臂都是殷红淋淋的血污,用力甩了几下,对我说:“心肝都没有了,肯定给他们掏走了。”我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人打死了,人肉不好吃,人的心肝要比猪羊身上的细嫩。”“你吃过?”“吃过,战场上没吃的就得吃死人身上的,什么都要会吃,何况这是好东西啊!”这个来自国民党的老兵,身处绝地,他有自己生存的法则。

  我小的时候,常去刑场观看刀砍枪崩犯人,人们都争着去弄些死人血回来辟邪。我也去弄过一回,刽子手刚砍下一个大烟贩子的脑壳,我们一群孩子奔过去用草纸或小铜钱蘸上鲜血,拿回家压在床头。挑夫班长说吃人的心肝,让我不寒而栗。战争,人性就得退到动物的地位。

  七

  日以继夜的强行军。天天蹲山沟,在一堆草边,一棵树下,刨个坑蹶着就睡。肚子里没有食物支撑,每迈动一步如同背负三箱弹药一样吃力。人人都形容枯槁,面带菜色,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像一具具活僵尸。人在绝处都有求生的欲望,连路边的小草也给连根拔起,抖抖泥就放进嘴里。老吕煮了一饭盒灰菜,倒去苦水,我俩分享,算得上一顿美食。我们在一条山沟停下来歇息,他把我带到沟口一处断壁残垣的村落里去找吃的。韩国人早就把食物藏进了深山老林,这里还是不断被人梳篦,仍然有好几十个战士在村里村外东寻西觅,奋力翻着刨着,盼望能捞到一口吃的。

  我跟着老吕在一处残房中撬开坑石,脑子里不断出现幻觉,仿佛每掘开一块石板,都有一缸白油油的大米。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我们已别无所求,只有不惜余力才能活命。正刨着,见几个战士围着一个坐在房前台阶上的韩国老人说话,老人背靠残壁,闭着眼。战士说的是半通不通的朝语,一个战士像是认定他坐的台阶下有隐藏的东西,就抓住老人的手臂拉扯,老人犟着不动,几个战士一齐上去提起老人的胳膊腿,硬是抬出了十几米,放到一个草堆上,回头就抡起镐头,砸碎了台阶的石板,露出一道阴沟来。一个战士急忙卧下身去掏了一阵,拉出一个草包,这是朝鲜人盛的稻子。旁边的两个战士伸手拎住草包的一角,提溜出来,那个掏的战士又伏下身躯,不一会又拉出一包来。这时,周围正在搜寻的十几个战士蜂拥而至,七手八脚撕开两个草包,稻谷散了一地,都忙不迭地脱下衣服裤子,把稻子往自己的衣裤里拨拉。我和老吕眼热了,也脱下军装挤进人堆奋力哄抢,好不容易都弄得三四斤,如获至宝。生怕被再来的人夺走,我们抱着军衣包住的谷子转身跑到一处残墙下,找来两块坑石,抓出一把谷子放在石板上,再压上另一块石板搓磨开了。磨了一阵,揭开石板,吹去稻壳,捡出了一把米粒,急不可待地塞进嘴里,又抓出一把稻子来磨,边磨边嚼边咽,忙活了个把时辰,吃下了有斤把的生米。一股青香味在口腔里久久回旋,恐慌情绪抑止了,剩下的稻谷我用块布包起来系在腰上,找了个草多的地方,美美地睡开了。

  半夜,炊事员来传信息,说一支队的几个连队从山上的洞里搞到了不少粮食,要挑夫班去给他们说说,弄些过来。挑夫班长从睡梦中惊起,带着挑夫班就向山上奔去,我和老吕怕他们出事,紧跟在他们的后面。在半山腰,一个班的战士正抬着两个草包下山,挑夫班长来了精神,三步并两步地冲了上去:“站住!放下,这里是我们的地盘。”走在头里的是个老兵,可能是班长,他毫不示弱:“谁规定是你们的地盘?”“是我的规定。”挑夫班长举了手中的扁担。那个像班长的老兵,呼地从身后把冲锋枪顺到胸前,拉动了枪栓,说:“你想找死!”他身后的七八个战士放下抬草包的扛子,端起了枪。挑夫们也高举扁担,眼看火并一触即发,老吕慌忙举起双手连连往下压,高喊:“都放下!出了人命谁都活不成。都是自己人,我的意见二一添作五,和为贵,你们留下一包。走人。”对方没吭声。我站出来晓之以情:“我们是医院,伤员多,大家都在挨饿,总要给伤员留下一口吃的吧?”我不由分说地招呼过来几个挑夫,扛上一包就下山了,那个班长明知遇到了拦路打劫,又斗不过我们一伙不要命的,气呼呼地愣在那里。

  回到营地开包,全是苞米,炊事班熬出了两锅半稀半干的苞米粥,全院每人都分得两碗夺来之食。

  八

  我军的紧急转移,不是北撤,而是挥师东向,到中线地区寻机歼敌,这是彭老总的新部署。我们是6月12日到达三八线上重镇华川的,在那里补给7天的干粮。

  补粮那天,我们医院的大队人马是半夜开进兵站的。在一个山坡的树林里,每人用自己的面袋盛了9斤炒面,装袋时都迫不及待往嘴里填,像是盛宴。腮帮子、鼻子上都粘了一层香喷喷面粉,一咳嗽像是嘴里喷出一朵蘑菇般的云烟。没有水,全是在干咽,我一口气吃了两碗,多少天来一直贴着脊梁的肚皮鼓起来了,挑夫班长警告我:“千万不能喝水,喝了就要膨胀,撑死你!”我打嗝都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

  挑夫班长在求生存上比谁都精明,他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个令人惊喜的信息,说在另一处山沟里还有一个特供站,专给机关首长提供高级食品的。他领着挑夫班和我去了,到了沟口,有哨兵守卫。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路边大声问:“哪个单位的?”挑夫班长理直气壮的大声回答:“九二〇司令部的。”九二〇是军的代号,因打砸抢的名声让人生惧,对方没敢再问,放我们进去了。进沟约百十米,沟的两侧出现了十多个货堆,堆上盖的都是青草,还能辨出袋装的米面和箱装的蔬菜副食,有不少人正在领取。挑夫班长从一个货堆里拖出一箱来撬开一看,全是猪肉罐头。大家相机行事,都拖出一箱来砸开,急切地脱下裤子就往里装,我装了二十多筒,用皮带收紧裤腰,又扎紧裤脚,码到脖子上就急匆匆往回走。没人拦,没人问,奔出了沟,心里像得了唐僧肉一样兴奋。挑夫班长力气大,扛了两整箱回到路边,他一人一筒分给了医护人员。医生高兴得抚摸着挑夫班长的手,女同胞就举手敬礼致谢,挑夫班长笑呵呵的像是在给大家授勋。我突然想起了小冯,跑到护理班,悄悄塞给她三筒,剩下的我又给了挑夫班长和老吕,我留下了三筒。

  路上,我问挑夫班长:“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下几筒,是不是为了立功受奖?”他说:“我绝不承认我有罪,也不需要立功。他们都饿成了皮包骨,还要抢救伤员。”我说:“你的心肠太好了。”他说:“我在国民党当了八年兵,升了班长,再艰苦,我的班从来不会饿肚子的。人要结善缘啊,上天就会保佑你。”
作者: 老木匠    时间: 2010-11-28 10:04

  九

  五次战役进入第二阶段,我军以3000人的代价,打开朝鲜中部的屏障加里山,切断了洪杨公路,在小平川围歼了美军第三十八团。

  此时,担任后续部队的三支队刚翻过加里山,在一条冲积沟里隐蔽待命,给敌人发现了,15个炮兵营万炮齐发,打得这个团人仰马翻,伤亡2000多人。我们的医护人员都投入了抢救,跟随先头团的副师长、作战科长和团参谋长,也被炮击牺牲,尸体抬来交给我处理,我让护理班守尸。挑夫班里有个叫小李子的犯人,见到死者中有武参谋长就哭开了。他告诉我,成都战役时,他是俘虏,武参谋长那时是营长,给他们动员说:“我们是为穷苦百姓打天下的,你们愿跟我们打老蒋的,就掉过枪口,不愿的就发给三块大洋,走人。”他留下了,还打了一仗,伤亡了几个刚过来的弟兄。武参谋长很仁义,给死者挖坑垒坟,用木板写上墓牌,还给他们家寄去烈士证。小李说话时很带感情,两眼泪花花的。挑夫班长感动了,他打开挑箱,倒出里面所有的纱布绷带,说:“白布没有了,就用这些来包好他们。”边说边动手,我们三人把三具尸体裹了个严严实实。天下起小雨,小李子拿出自己的雨布给尸体盖住。

  挑夫班长感动地说:“人心是肉做的,谁对我好,我也会用十倍的恩情报答谁。小李判的罪是报复杀人,他的排长骂他打他,他无法忍受屈辱,枪杀排长未遂,他是个懂得恩仇的汉子。”挑夫班长的感言让我领略:带领他们,无需用阶级斗争的思维,就是一个“仁”字。

  晚上,我去拦了一辆送弹药返回的车,把三具尸体送上了车。回过头,身边已无干粮了,我又忙着去找吃的。

  小平川是一个村庄,村前有一片开阔地,美军一个营在这里被全歼,到处是尸体,一百多顶帐篷东倒西歪。这里早就被战斗部队打扫战场清洗过了,我在死人堆中翻找了半天,最大的运气是从一具死尸的腰上拽下来一只铝质饭盒。我又沿着洪杨公路搜索,发现一辆美军的中型吉普翻到有六七米深的沟底。我下到沟里一看,车身已变形,浑身血污的驾驶员僵直地横躺在座椅上,两条腿悬吊在车门之外。车箱内空空的,尾箱锁着,我用石头砸开,里面仅有一只木箱,我轻轻托出来,最大的担心是伪装炸弹。敌人知道我们都是些饿鬼,把爆炸物制成如打火机或罐头之类食品来诱杀我们,我曾用过美军飞机上撒下的传单擦屁股,肛门红肿流血,痛苦了好些天。这次,我倍加小心地把木箱抱上公路,从路边拾来一根长约30米的电话线,一头捆住箱子,我从另一头拉着在公路上奔跑。没有听到箱子有动静,我仍不放心,回头又抱起箱子扔到路边的坎下,赶紧伏在地上,只传来啪的一声,箱子开裂了。我爬起身向下望去,见沟底散落一地的饼干,我欣喜不已,下到沟底,把饼干装进破箱扛回营地。

  老吕打扫战场先我回来,他从炊事班弄来一只大盆,把他捡回来的十多听罐头煮了一锅,稀稀的。我忙把刚弄回来的饼干全倒了进去,想让挑夫班的人来共享我和老吕的成果,熬了一会,我迫不及待用瓷碗舀了半碗,不顾滚烫,就放到嘴边吹着喝着。刚喝两口,就尝到一阵难受的苦涩味,呲牙咧嘴对老吕喊道:“不能吃,毒药!”老吕也惊愕了,他用手指醮上放到嘴里品了品,也吐了。我赶紧去找来郝军医,他是白求恩大学来的,懂英语。他拿起老吕开过的空罐头看了看标识和文字说:“不是毒药,你们拿回来的都是人家的战伤用药,你看,这是沙发米德,我们也在用嘛。”老吕脸红了,他是老司药,脸上露出难为情的样子,说:“怪我没认真看,饥不择食了。”

  我后悔不已,捡来的一箱子饼干全报废了。

  十

  我们又开始后撤了,传来的命令是十万火急。美国人摸准了我们的补给已断线,他们不再像战役第一阶段那样不敢尾追,这次竟放心大胆地撒出了五个先遣快速纵队,从我们6个军的战斗分界线楔入,用坦克开路,迅速深入到我后方,俘虏了我们一个师(第180师)。我们兵团的20万大军阵脚乱了,撤退已无序,滚滚人流都争先恐后挤在一条公路上逃命。实在跑不动的,就倒在路边呻吟,叫骂,公路边的沟里,几付遗弃的担架上,伤员呼天唤地哭嚎,谁也顾不上谁。我的体力严重透支,困倦已极,跑动中连连摔跤。我突然想起挑夫班长担子中有鸦片,我要他放下担子,给我弄出一小块来。我用纸卷起,点上火,猛吸了两口。烟气实在难闻,又满嘴苦涩,咳嗽不止,走在我身后的老吕上来警告说:“这是生烟啊,止痛用药,你要吃死的。”我惊恐地扔掉烟卷。挑夫班长递给我一盒万金油,我抠了一点抹在太阳穴上,凉凉的,神志开始兴奋了,从路边拾来一根树棍拄着。挑夫班长让我揪住他挑担上的绳子跑,还要我闭上眼,果然我神情懵懵的,两耳已听不见周围马嘶人叫,两条腿成惯性迈动。

  迷糊中有人在我身后推了一把,说:“前边有匹骡子给飞机打死了,赶快去看看,搞点来吃。”我一听是大好事,跌跌撞撞地跟着老吕向前奔去。果然,公路边大约有三四十人挤成一团,有吵嘴的,有打架的,我和老吕怎么也挤不进人堆。我转着圈找人缝,终不得逞,老吕眼尖,说:“你看,一条腿。”我从老吕指处发现从一个战士的两腿间露出了一只骡蹄子来,老吕抓住骡蹄子又拽又扯,怎么也不得手。我上去用头顶住那个正抢夺的战士的屁股,帮老吕合力拽住蹄子摇晃了一阵,也无能为力。突然我身后伸进来一双大手,左旋右转几下,猛力地一顿,扯出了骡子腿,我回头一看是挑夫班长。老吕用双手紧紧抱住骡子腿起身便跑,几个挤不进人堆的战士像见到希望,跟在老吕身后紧追不舍。老吕跑下了公路,在一条小溪边停下来,等我上去一看,他扔在地上的骡腿上白净净的,几乎没一点肉,几个追来的战士失望地掉头走了。

  老吕不死心,说:“哪怕敲骨吸髓,我也要吃上几口。”他从身上取出一把小刀来,在骨头上刮着,真给剔下了几块薄如纸的软组织,他兴奋地说:“不错嘛,还有点油水。”我从腰间取下铝质饭盒,把他刮下的往盒里装。我又找来一块尖棱的石块在骡腿骨上刮开了,刮了半个时辰,已盛了半饭盒。老吕拾来些干树枝,我支上饭盒,点上火熬了起来。刚开锅,我的喉咙里像伸出了手,迫不及待地端起滚烫的饭盒倒出一半,狼吞虎咽地喝开了。突然想起挑夫班长,我向老吕建议给他留一些。我们各自匀出一半来,我提着饭盒拼命赶上队,递给还在跑动的挑夫班长,他怎么也不要,说:“还是你留下吧,你再不增加营养,真要倒下了。”他话语真诚,有情有义——谁说他是罪犯呢?

  我又想起小冯,把剩下的骡肉汤端到她跟前。她患了夜盲症,护士长用一根绳子牵引着她,跟在护理班的班尾,那纤弱的小腿,举步似千斤,口边流着涎水。她一见我捧着半盒热乎乎的肉汤,两眼泪花涌动:“你真好!”护士长回头来一见是我,那双冒着火的眼睛变得和睦了,善意地向我点了点头。我永远记住了这充满人性的一瞬间。

  我们真像拿破仑从莫斯科的大撤退,千军万马不成列。人们挤着拥着,吵架的、打斗的,乱成一团。路的两侧,有人坐着,有人躺着,分不清是死是活。一个战士坐在公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双肘抵住膝盖,手掌托住腮,两眼睁开,安详地望着每个行人。他死了,没有倒下,像一尊雕塑。人们走过都要敬佩地向他注目致敬。我和挑夫班长走到他跟前,默立良久,挑夫班长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他了不起,人都死了,还为我们送行。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一样,为你们送别的。”

  十一

  已疲累不堪的败军经两天两夜急行军,到达了北汉江,江桥已给美国飞机炸断,一个工兵营正在伐树抢修,大部队都给堵在江的南岸。这是一条独路,一边是绝壁,一边是临江的悬崖。祸不单行,我们的后方华川,已给美军快速纵队占领,开设在那里的兵站医院给连锅端了,4600伤员和300医护人员都成了人家的战利品。从华川到眼前的江桥有30多公里,敌人坦克正迂回过来断我们的后路,我们已派出一个营去阻击。

  滚滚人流,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我们医院挤在中间。突然间,护士长在人群中高喊:“快给我们让路,前面有伤员,我们要去抢救!”她带领几个老女兵在前边不住地喊着、冲撞着,有牲口挡路,女兵们就掀翻了驮子,还把一辆大车推下了悬崖。饲养员破口大骂,女兵们出语更凶:“闭住你们的P嘴,你挨了枪子,老娘不会给你堵洞!”一路冲冲撞撞到了桥头,江桥中段的桁间已整体断裂,修复它恐怕要等到天明。炮弹在江岸附近爆炸,弹片在头上横飞。此时,护士长又发了神威,她振臂高呼:“女同胞们,不要等待了,赶紧趟水过河!”她纵身先跳下水,女兵们紧随其后,接着呼呼啦啦地一帮人马都进到河中,炮弹在河水中升起水柱,求生的人不顾一切扑向对岸。

  步兵分队都跟着下了水,一时间,北汉江上像开锅的水饺,几千人在水中扑动。地面上,敌人的坦克炮在不住点地轰击,夜空挂满照明弹,飞机临空一拨接一拨,狂扔炸弹,激起无数水柱,织成了一道高高的水墙,死的伤的都让水冲走了,越过死亡线上岸的,就惊呼狂叫,像是庆幸他们的活着。

  我们医院徒涉过江,一些不会水的女同胞站立在江岸,急得直叫唤。挑夫班长突然一声喊:“我们班都放下挑子,背人过江!”他带头背上哭叫声最高的小冯,扑扑啦啦游向河心,挑夫班的都背上人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连来回背了三趟,医院终于突破了封锁线,人都上到了北岸,院长马不停蹄地又急速带领大家继续突围。他们走了,我和老吕停下来等挑夫班——他们背人过河后,又返回南岸搬取自己的挑子。

  他们回来了,我清点人数,9人,少了挑夫班长。我问:“你们班长呢?”一个挑夫抓住两副挑子哭开了,说:“他把挑子交给我了,说不过来了。”老吕惊恐地火了:“为什么他就不过来?他想干什么?”挑夫们都闷不吭声。半晌,挑夫小李子高喊:“还不赶快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此时,江岸上黑压压地堆满从水中爬上来的人群,嘈杂的呼叫声响成一片。我催老吕快走,老吕气呼呼地挑起挑夫班长留下的那副担子,领着我们融入了溃逃的人群。

  在路上,小李子告诉我,班长交待,他箱子的半袋炒面是留给我的。我问小李子:“他为什么不过来?还说了些什么没有?”小李子说:“我们回去搬箱子,他对我们说:‘你们都是有妻室儿女的人,还要顾家,就好好接受改造,活着回去。我什么也没有了,我走了……’”

  到了后方休整。教导员在总结会上说:“这场战役,我们医院冒着敌人炮火,忍饥挨饿,收治转运伤员3700多人,有17名同志为保家卫国在战场上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也出现了叛逃的……”

  挑夫班长被定性为叛逃者。

  在我心目中他却是一个没有过河的卒子。

  据说,改革开放后,他回到大陆老家开办了一家粮食加工厂。

  30年后,我出差去南方,顺便探望了小冯,她逃过了战争的劫难,幸运地随夫转业走进了东方大都会。她已是一个事业单位的人事处长。也许是对战争伤痛的感怀,她特地做了一席丰盛的家宴款待我,一再嘱咐:“要吃饱啊!”

  这场战争的残酷性远不止让人析肝吐胆的饥饿。我军遭到惨重损失的真实人数官方一直没有公布,志愿军副司令员洪学智在他的回忆录后记中只说了一句话:“牺牲了几十万同志。”前些年,彭德怀的老秘书王亚志给了我一个具体的数字: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我志愿军负伤、阵亡、病故、失踪、被俘,共为978122人,占入朝作战总人数190万人的51.5%(这一惊人的数字还经民政部门在全国普查核实过)。

  表演战争

  1952年秋,祖国赴朝慰问团来到金城前线。一天,营部通知我,说慰问团有个代表要见我。什么人?传话人说不清楚。我知道这支慰问分团来自四川,肯定是家里人带来嘱咐,我喜出望外,跟连长打了个招呼,一气跑了十多华里来到师部。慰问团住在师部附近的一条山沟的小坑道里,我见到要见我的人。他是四川省的劳模,我哥哥当年的车工徒弟,我叫他乔哥,现在已是所在丝厂的车间主任,分管动力部。他果然带来我父母的问候,好长时间没写信回家了,他们都牵挂我的死活。

  代表团成员将分头给部队作鼓舞斗志的报告,谈家乡的新气象、新面貌。乔哥是搞阶级斗争的积极分子,他悄悄告诉我重庆的肃反大逮捕,一夜就抓了七千人,镇压了好几百。他的丝厂厂长肖渊也给枪毙了,肖是留日的,有缫丝专业技能,枪毙他是有人说他是日本特务。他夫人收的尸体火化未烧尽,连肉带骨头的装了两坛子运回浙江老家。

  乔哥还告诉我一件高兴的事,慰问团带来一台川剧的折子戏。最有名的演员都来了,丑角有周企何,旦角有陈书舫,他们在四十年代就红遍川南川北。过去,我在家就听老一辈人经常谈起他们的轶事,遗憾的是从未见过他们的演出。

  第三天,师里安排我们山炮营观看慰问团的演出。地点在离阵地后方十多公里的一片树林里,这里有高大的落叶松,足以掩蔽500多人的活动。慰问团为我们师一天要演两场,演出时是高度的戒备,场地四周设有防空哨,敌机一来就鸣枪示警,同时,安排了慰问团和部队疏散的路线和防空地域,还专门有一个高炮营保护。

  那天听完代表报告,乔哥又坐在我身边陪着我观看演出。第一个节目是周企何的《花子骂相》,花子嘲弄官僚,体现了古代的阶级斗争,周扮演的花子骂得痛快之极,四川方言幽默,看得观众满堂喝彩。第二出是陈书舫的《秋江》,她把尼姑陈妙常思凡的心境演得缠绵又细腻,直看得人回肠荡气。第三出是《小放牛》,由青年演员晓艇、晓舫(陈书舫的女儿)载歌载舞的用旧调新词赞美四川改天换地。乡音乡情唤起我们思念之情,激动地把手掌都拍痛了。最后一出是《八仙过海》,表现何仙姑、吕洞宾等仙人和虾兵蟹将大打出手,剧情说明书上说,志愿军就是八仙,打败侵略者的法宝就是全国人民作坚强后盾。乔哥兴奋的告诉我,这出戏得到七团团长的百般赞许,他对慰问团表示,他的七团要打一仗给慰问团看,邀请代表们到前线观战!

  我一听十分欣喜,七团团长是川南人,1938年只身跑到陕北参了军,他的乡音未改,乡情更浓烈。我说:“好啊,让你们看看我们是怎么用真刀真枪打美国鬼子的,你回去够你摆一辈子的龙门阵!”

  看戏归来,营长把各连排以上干部留下。营长只说了几句:我们准备配合七团二营五连打641(我们给敌人阵地的编号),每连弹数是240发,还有喀秋莎连、炮41团的一个105火炮连和我们协同,炮火准备时间是明天上午9时。给慰问团的表演战斗和部署就这么简单。

  我们已和敌人对峙近一年,敌我阵地犬牙交错,像这样的小打小闹,每个月要打好几回,我们称之为“挤”阵地,来来回回的争夺,目的不只是争地盘,而是诱杀敌人的有生力量。比如攻打641,我们已打过好多次,无需作多大准备,说打就打,有现成的射击诸元,最大的准备就是炮弹数量。我回到阵地,连长分配给我们排60发炮弹,只需10分钟就可以打完。

  我从乔哥那里知道,慰问团要来观战,观看的位置肯定是在我们阵地后面的龙凤山。龙凤山山势突兀,又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敌人一线营垒的全景,山上有师的前进指挥所,团指挥所和我们营的炮兵观测所。我还打听到,师团都安排人给慰问团做现场解说。我在电话里要求营长也安排我,营长知道我在慰问团有亲人,满口答应。

  第二天,我提前来到龙凤山我们营的观测所。等了半个时辰,慰问团一行在师警卫连的护卫下爬上山来了,他们有12个代表和8个演员。据说,来的人都经过严格政治审查的,他们分成7个小组,到炮兵观测所来的三位代表,自然有乔哥。

  山上的指挥所都是土木结构的掩蔽部,活动面积小,只能容下三到五人,原值班的和通信人员都撤走,瞭望孔有 30——50公分宽,可供三人观望。师领导担心不够,还让工兵连在附近又构筑了几个临时观察所备用。我们的观测所有一架20倍的炮对镜,一个代表往镜里瞧时,兴奋的喊开了:呀呀,敌人从工事里伸出来的枪都看见了!

  我向他们三人介绍了敌我态势,这场战斗用多少炮弹打,多少人攻。他们仨听得新奇又新鲜,傻傻地张着嘴。更让乔哥感动的是,他在家乡见我时,我还是个娃娃,现在已是带兵的排长了(其实还是见习的),表扬说:老弟呀,你像个官了。

  我把炮对镜对向攻击目标641,还给他们配了两个望远镜。我一边讲解,一边给他们指示目标。这是一条横向拖长的山梁,641是山梁中段隆起的山包,面积约百十平米,美军只用一个排依托水泥工事在防守。我们攻击部队从我方的610阵地出击,顺山梁到641约400米距离,为了给慰问团观看清楚,攻击路线和战斗队形,全都选择在面向我们的斜坡。三位代表听我的介绍,已急不可待,巴不得马上看到敌人灰飞烟灭。

  到各观察点的代表都已在掩蔽部就位,山上出现了一片难耐的寂静,等待我们的炮火准备。9时整,龙凤山左侧喀秋莎阵地的炮火首先响起,这是苏联二战后期发明的多管火箭炮,一个齐射同时打出64发,给敌人以突然袭击。两分钟之后,百炮齐鸣,千百发炮弹从龙凤山前掠过,肉眼都看见弹丸在空中飞行,无以计数的小黑点,很像蜂群出巢,带着尖利的啸声扑向敌人的阵地!霎时间,641山头上弹着密布,一簇簇烟柱冲天而起,接着传来地动山摇的炸裂声,火光闪烁,石块泥土在硝烟中上下翻飞,三位代表看得兴奋的跳起了脚,嘴里直叫:啊呀呀,真了不得,了不得!

  火炮的射击还没停,我步兵一个排从617阵地出动接敌。等炮火延伸,步兵排加快了前进的速度,边冲击边用手中枪射击。当他们离敌人阵地不到100米时,突然从残存的工事里一挺轻机枪复活了!攻击的先头班倒下了,跟进的一个班给打的往坡下翻滚。我的心沉了:我们使用了比过去打641多两倍的火力,为什么还不能彻底摧毁敌人工事?很快,团的82炮连进行火力支援,打了五分钟,敌人机枪哑了。五连的又一个排很快向641靠近,刚接敌到150米左右,敌人从642阵地上扑下来一个班,手中全是冲锋枪。过去,敌人是不敢白天反击的,为什么今天竟敢出来碰硬?我们的第二个排也给突如其来的增援火力打得趴在坡上。炮火不能支援了,因靠敌太近,怕误伤自己人,就这样僵在那里,都用自己手中武器对射。这时,我发现这场战斗的指挥者在一块石头边上正挥动手臂,不一会,后面上来一挺轻机枪,卧在他身边不住点的向641阵地射击。敌人大都趴在残留的工事、堑壕或弹坑里顽强的对我进行阻击。机枪打了一阵,丝毫不能掩护步兵前进。

  我突然想到,过去我们“挤”阵地,都是多路攻击,敌人总是措手不及,惟独这次是专为代表观看,仅选择一个光秃秃的山坡,而且还是单一的路线在出击,只为看,不为战,把战士生命当了儿戏。

  敌人开始在我进攻道路上进行炮火拦阻射击,五连全暴露在山坡上挨打。在岩石边的指挥员已无能为力了,我看到他把挂在胸前的一只小羊角号放到嘴里,我虽然听不到号声,但我能猜度他是在下达撤退的号令。果然,上去的两个排连滚带爬的退下来了,只剩下十几个人。

  山梁上没有枪声了,战斗已停止。我们的三位代表都长叹了一口气,他们没见到消灭一个敌人,看到的是自己人死了一大堆。他们惶惑的脸上似乎都是在责怪自己,不该来看一场用生命表演的战争。

  我安抚他们说,失败是兵家的常事。乔哥保证说,我们回到四川不会乱说的。

  七团团长在战场上培养了争强好胜的脾性,这次却在祖国亲人跟前大丢了面子。送走慰问团,他火冒三丈,要惩处指挥战斗的二营副教导员。团长之所以用他,一是年轻,二是四川人,如让代表们看他打了胜仗,会给四川人增光添彩的。可惜他辜负了团长的期望,只能让他上天国去反省。他命令身边的赵参谋,去二营执行他的处决命令。

  赵参谋到二营,把副教导员五花大绑拉到一个山沟里,举起手枪对向他脑后勺,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副教导员已泪流满面,说“我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团长!我不知道该怎么打这一仗——团长是要我表演啊!排兵布阵都是你们来制定的,我的失职是没有拿下阵地。”

  赵参谋的心颤动了,这场战斗是他和团长来二营部署的,团长还特别指名要副教导员代连长指挥,自己也有重大责任。他慢慢放低了枪口,回过头对跟在身边看他执行死刑的营长和教导员说:“你们给他松绑带回去,等候发落。”

  赵参谋没直接去找团长解释他不执行命令的原因,即使他敢去,也会尝到苦果。他先找了慰问团副团长,请他出面干预。这位副团长是从部队转到地方的,他和我们师政委交换意见时说,责任不在基层,不能再用干部的性命去抵偿这场战斗的损失,希望枪下留人。

  副教导员给保下来了,撤职任副指导员。回国转业回四川,在一家大厂做保卫股长。

  多年后,我见到已是某步校教研室副主任的赵参谋。旧事重提,他说,这明明是团长好胜喜功,不惜人命,自己下不了台,还诿过于人,要那个副教导员给他垫背。

  养兵用兵,为祖国生存而战,是我们应有的责任,在朝鲜用了“保家卫国”的口号多少还体现了些爱国主义精神,可我们这位团长打的这一仗,我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为它定名。
作者: 爬坡王    时间: 2010-11-28 11:06

千疮百孔的遮羞布又撕开了一道缝,期待更多的真实血肉回忆。
作者: 其实    时间: 2010-12-3 19:01

一片       长文
作者: 枫林仙    时间: 2010-12-3 23:52

真狠。只是不知道真假如何。
作者: 枫林仙    时间: 2010-12-3 23:54

真狠。只是不知道真假如何。
作者: showcraft    时间: 2010-12-15 21:47

本帖最后由 showcraft 于 2010-12-15 22:46 编辑

作者简介:刘家驹,1931年出生,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历任副连长、副队长、副
处长,《解放军文艺》副组长,《炎黄春秋》执行主编。

[attach]38715[/attach]
作者: 彼亦一是非    时间: 2010-12-15 23:53

《解放军文艺》副组长,《炎黄春秋》执行主编

难怪,一开始我还怀疑文笔太好了些。
作者: 老木匠    时间: 2010-12-24 11:40

刘家驹:往日军旅性见闻


    1949年,刘邓大军挺进大西南,西南军政委员会在重庆成立,城市的社会秩序由我当
时服役的12军实施军事管制。

    工商业很快得到恢复,山城的风貌依然花团锦簇,香风习习。从山沟沟里走来的老军
们,一见重庆的女娃儿标致,心旌摇荡,物欲泛起,纷纷打发了小脚的,不识字的,脸上
有皱纹的老妻,换得年轻貌美有文化的新妇。一时间,老干携少艾,双双出入商店、戏院
、公园、餐馆,其乐融融。老百姓厌恶当今的陈世美。最为恼怒的是西南军区政委邓小平
,他认为,抛弃糟糠之妻的干部是思想堕落,作风腐化,是资产阶级的俘虏。他把城市比
作染缸,城里的女人比作糖衣炮弹。为了“防糖弹、拒腐蚀”,他抓住“张唐事件”做典
型,向全区干部敲响了警钟。

    “张唐事件”的张,是张柯岗,12军宣传部长;唐是唐平铸,12军政治部副主任。张
把自己的小脚老婆换成随军名记者曾克,唐把没文化的发妻休了,娶了个大学生。邓拿张
唐开刀,是他俩都是表率军队的高级政工干部,警示全军最具有震慑力。与此同时,12军
还有48位师团级干部给老婆换了届,都遭到了同样严厉的惩治。

    在12军召开的党委扩大会上批斗张唐,有人哼起刚在部队传唱的一首歌:“什么最可
怕?享乐又腐化;什么最可怕?骄傲又自大;什么最可怕?功臣自居,自私自利,到处抓
一把……”这首歌是柯岗写的词,时乐濛谱的曲。批判者哼罢,指着柯岗问:“歌词是不
是你自己在批判自己?”柯岗辩解说:“我不是腐化,我只是改变了自己的爱情观念。”
当时,老军们对自己的婚姻离异,就像撤换战斗不力的部属,无须通过法律,仅向上一级
的组织部门备个案,然后给女方所在的县、区、乡政府发封函,凭借军队的大章和本人职
务,没人敢站出来说不。

    最不服气的是张柯岗,我是他的部属,见面就听他牢骚满腹,说毛泽东不要贺子珍找
了江青,连组织手续都没有。邓小平找的卓琳,是云南宣威火腿厂老板的女儿,成份那么
高,自己就批准自己,我们为什么就该当刀头肉?

    柯岗的愤然遭到邓小平更为严厉的处置,脱下他的军装,打发到重庆市文联爬格子。

    邓小平还把“张唐事件”提到了巩固政权的高度。他责令军区所属的文工团队,大演
“李自成进京”以教育部队。这出戏的剧情来自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说闯王率大
顺军攻进北京,不爱江山爱美人,仅因死活爱上陈圆圆,把刚到手的新政权很快丢失。邓
的目的是借古喻今告诫部队,要是像李自成一样为女人而败落,就会退回太行山打游击。
在他的倡导下,由中共中央作出部署,在全军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反腐学习运动,从800万人
民解放军中清理出数以千计“被糖衣炮弹击中” 的干部。我记得,我们的一位副师长持不
同“政”见,他在一次批判会上放声大骂:怎么怪“糖衣炮弹”呢?都是你偷鸡摸狗的,
管不住自己的鸡巴,瞎戳乱戳,自作自受!



    无情斗争是我军教育人的一贯方式。我参加过好几次反腐批斗会。那时,我刚从军干
校毕业,分配到师野战医院当文化教员,教导员很器重我,每次党支部开会批斗 “腐化”
干部,都要“扩大”我参加做记录。在我的记忆里最让人惊心动魄的一次批斗,是一对男
女护士暗恋引发的(当时只有年满28岁的团级以上干部才有资格恋爱结婚,而他俩都是副
连待遇)。一天晚上,他俩在护理值班室幽会,关了灯,一群好事捉奸的“志愿者”待机
破门而入。亮灯一看,只见他俩在床沿上正襟危坐,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床上动作。捉奸的
都是些老资格,绝不愿无功而退,为了取证,他们不由分说把女护士摁在床上,扒掉裤子
,脱下裤衩,拿到批斗会上用手电筒照着给大家展示。一个很有成就感的老护士还喊着:
“大家都好好看看,裤衩上有块精癍!”——是真是假谁也无法判定。此时,与会者群情
激昂,口号声起,高呼:“要老实交待!”“回头是岸!”“不交待滑不过去!”上台批
判的人无不破口大骂:“不要脸!”“丢人!”“破鞋!”……我的心灵震颤了,他俩的
命运很可能是开除军籍、党籍或是降级降职(护士降下来做护理员)。幸运的是,掌握政
策的教导员手下留情,别看他主持会批的调门高,处分却很轻,俩人都只给了党内警告处
分。

   “防糖弹”教育在全军上下产生了巨大的威力,人人自危。医院的女同胞多,我和她们
都熟识,低头不见抬头见,却从不敢单独和她们中的谁多说几句,若有事要交谈,一定要
找个正直的党员陪着做见证。我处处注意那些监督男女作风的积极分子,她们都和我关系
不错,经常如数家珍一样,告诉我一些女同胞中的风流轶闻,如谁有主了,谁正待字闺中
等组织分配,谁曾因腐化受过什么处分,有多少干部住院是来点秋香的……

    战斗部队对男女之事的管理更是严格,授受不亲成了戒律。在城市,霓虹灯下的哨兵
们拒绝女人身上散发的香风,硬要说那是资产阶级腐蚀军人的毒雾。执勤战士要是多看了
女人几眼,在晚上的班务会上,准会受到大家的严厉批评。重庆街头有个战士巡逻,见一
对男女勾腰搭背,他端枪上去用刺刀挑开两人依偎的身躯,还骂人家是资产阶级的腐化作
风!



    朝鲜战争爆发后,我们军入朝参战,“性”闻依然不断,并开始“国际化”。

    杀鸡儆猴是我军最令人生畏的纪律处分。比如,我们进入朝鲜作战之前,一个在解放
战争中获得战斗英雄称号的连长,对他的房东妇女施以非礼,强奸未遂,在万人誓师大会
上被当众枪毙。入朝行军,部队大都住宿朝鲜人家里,凡是对朝鲜妇女动手动脚的,一律
就地处决。我还参与破获过一起案件,一个工兵连长来住院,趁月黑风高,奸杀了一个护
士。临刑前,警卫连的战士让他自己挖好坑,并躺下试试长短宽窄,问他合不合适,枪毙
时,让他跪在坑边,排长用20响点着他脑袋说,记住,二世为好人。枪响,脑浆像散花一
样迸出,排长一脚把他蹬进坑里。

    军纪严酷无情,却难以制服人与生俱来的性本能。我们在朝鲜作战一年,常和朝鲜群
众朝夕相处,男女之事,屡屡发生。军法不再用杀人警示,“犯罪”一词也更名为“生活
作风错误”,处罚他们通常是放到机关的挑夫班,师的担架连,团的运输队,以苦力代刑
惩。“当兵三年,老母猪当貂婵。”在朝鲜战场的第三个年头,军人的性饥渴如临大旱,
全军腐化已逾千人(有的是班、排“集体作业”),法罚更难责众,凡属通奸的,都交给
本单位组织和行政酌处。

    朝鲜战争第五次战役失利,我所在的有五万人的军伤亡近半,很快从四川补来两万翻
身农民。我们这些入伍已两年又经历战争考验的学生兵,从机关、后勤抽调到连队充当战
斗骨干,我到炮团山炮连任见习排长。

    团长是用大刀片子杀出来的红军干部,外号“老捶子”,人正直无私,就是满口脏话
,念念不忘女人。入朝前,因抛弃老妻从副师长的位置降下来,新婚的女孩惧怕战争,别
他而去。团长三天两头向组织科要女人,组织科从医院给他找来个护理员小纪。小纪是重
庆人,和我一起参军的。开初,组织科找她,以入党提干为饵,她一听说团长是犯错误的
,又没文化,年纪已47岁,怎么也不答应。师政委动了大驾,左劝右说,要她“工农化”
,压服了小纪。小纪提出交换条件,不干护理,政委马上拍板,调炮团当民运干事。

    婚后的小纪,心情老不快,见我就数落团长,说他动作粗野,张口就骂人,在全团大
会上讲话都带性,什么“屌鸡巴”、“操他娘”之类的。团长还有个特点,开党委会也要
讲荤故事。他讲的都会在全团流传,其中一个我记忆最为深刻:

    抗日战争中,他已是连长,他们连的卫生员,喜欢给住地的闺女、小媳妇看病,总说
人家下身发臭是长了蛆。姑娘们不谙事,吓得要求他给治,他要女孩子把裤子脱了,说能
把蛆给掏出来。他也脱了裤子,拔出他的宝贝就径直往里捅,捅了一阵,拔出来给女孩子
看:我已经给你把蛆捣烂了……小媳妇都懂,有人报给了村的妇女主任,妇女主任要大家
抓骗子。她们逮住卫生员,也扒下他的裤子,妇女主任找来把剪刀,正准备剪下他的宝贝
,村长知道了,赶来制止,妇女们仍气不过,找来几条麻绳,把卫生员的小鸡子系上,提
溜着送到了连里……故事有挑逗性,成了大家经久不衰的龙门阵。



我在炮兵连还兼任团支部的副书记(书记是副指导员,他是党支部分工的青年委员),团
支部经常要处理几个小鸡子不老实的人。

我们连的驾驶员都是专业的,给他们组成了驾驶班,便于生活和思想的管理。班长是党员
,没有驾车的技能,他手下五个兵,都是从俘虏的国民党兵中挑选出来的,在档案上称为
“解放战士”,党的组织很难吸收他们,只发展了两名团员。他们日常生活自由散漫,由
于经常出差拉物资弹药,一出去就是三、五天不归,沿途都住宿朝鲜老乡家。朝鲜人家的
青壮男人大都上了前线,老人妇女就守家种地,我们这帮驾驶兵就乘虚而入(在朝鲜几乎
所有的志愿军汽车兵都深知此道),他们先从车上取下些食品或日用小百货之类的,送给
房东青年妇女博得欢心,仅一夜间就得手犯事。驾驶班每次出勤在外,班长负责捉奸,回
来就报给副指导员,副指导员通常交给我处理。

最初,我们把犯事的捆起来批斗,不认账的就吊在树上逼供,批判者说到动情时,还允许
他上去挥动拳脚。后来师团明令禁止体罚,我们也不再捆绑打人。但批判如何严,处理如
何宽,都由我掌握。如驾驶员小罗,屡抓屡犯,斗得他成了块橡皮,大家气不过,一致要
开除他的团籍。我坚持留团察看,当时开除人举手就通过,人家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我的宽容出现了成效,回国后处理他复员,我送他去车站,临别时,小罗流下了泪。他家
在蚌埠,1967年我到安徽“支左 ”,专程去拜访他,他已是一家千人大厂的党委副书记,
作为革命干部最先解放出来主持工作,两个孩子都在上小学,夫人是厂的制图员,热情贤
慧。我们对往事都羞于提起,我感悟的是,用恩义焕发出的社会责任感正在回报社会。
我当时的思想虽然是组织性高于一切,但对待这帮人还是一手软一手硬的,爱恨交织,带
有几分人性。

我们连的炊事员小陈,四川人,团员,是翻身农民参军的,他的女房东是朝鲜人民军排长
的妻子,我们发现女房东的肚子大了,才知道是小陈搞的。我找小陈谈话,他认错,诚恳
地表示,愿意接受团组织的任何处分,他要求我千万让女人把孩子生下来,复员了,他会
来接他们到四川去。他天真又荒诞的愿望,我在批斗会上给截留了,讲开了对他极为不利
。他犯的事,不但涉及到朝鲜地方,还牵动朝鲜人民军,必须会同双方相关的部门一起来
处理。我到团机关找小纪,她是民运干事,专和地方打交道的。

我来到她的办公室——朝鲜人家的炕,也是她夫妇睡觉的地方,团长也在,正坐在炕上抽
烟,满屋烟气。他一见我就骂:“你们的破屌事,天天找上门,干脆把朝鲜女人都弄回四
川慢慢搞去!” “四川人怎么啦?四川人得罪你啦?我不是给你搞了吗!”小纪肝火陡地
升起,以团长惯用的粗话反击。

团长不敢反抗,这是他在全团唯一惧怕的人,他灰灰地走开了。 我在电话里已汇报过小陈
的事,她让我坐下来,说,“按正常情况,搞一个朝鲜妇女应赔偿300斤高粱米(这是师的
规定),可人家肚子里的也是人啊?我看应给 600斤。再就是一定要让那个朝鲜女人离开
你们住地,回她娘家去,一则是避开了小陈,也免得你们连的人闲言碎语。我还要去找里
(村)的委员长,不能让她回去后受当地群众的歧视。”

我告诉小纪:“小陈一直惦记着孩子下地,怎么办?” 小纪说:“小陈像个男人,还有点
情义,不过孩子生出来,他是带不走的。这事我去做工作,你回去要帮助小陈放下包袱,
还要告诉连里,再增加200斤高粱米,一共800斤,就说给女的搬家用的。” 小纪的安排具
体周到,我感到小纪成熟了,更感谢她对小陈的怜悯。我回到连,如数把800斤高粱米送到
里委员会。

大约三个月后,小纪打电话来,要我再带些吃的去慰问那个妇女。小纪说:“她已生了个
男孩,丈夫不要她了,当地政府对她也不好,不给口粮配给。”

我向指导员作了汇报,把小纪说的都说成是团长说的。

第二天,我用车拉上500斤高粱米和200斤大米,还有几箱罐头和副食,跑了50多公里,到
她娘家住的村子,见了她和孩子。孩子未足月,已没有奶水,靠吃苞米糊糊,瘦瘦的,我
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女人脸已清瘦,灰色,显得忧郁,有气无力地向我哭诉,说乡亲们疏
远了她,骂她,政府不管,吃的粮食少,要配些薯叶和苞米茎。她要求见小陈一面,让小
陈看看孩子,她现在不知该怎么生活生存。我无法回答她,只是安慰一阵,亲了一下“中
朝友谊的结晶”就走了。

回来的路上,心里老是沉沉的,一直在想,战争给了她的痛,男人又增添了她的痛苦,如
今,亲人们又让她痛不欲生,她已面临生死存亡,谁还能说她是颗糖衣炮弹呢! 我还要说
一件司务长老冯的“异事”:他是山西人,老婆来信告诉他,说梦见他回家了,现在怀了
孕。

他拿着信给我看,问:你说说,我媳妇做个梦就肚子大了,这事可能吗?我不能跟老冯较
真,他脾气躁,只说,可能,古时候,老子他妈就是做梦才有了老子的,给中国生出了大
圣人。老冯听了半信半疑。过了几个月,她媳妇来信报喜说,生啦,是个男孩。老冯兴致
勃勃地告诉我说,管他妈谁的种,只要叫爸爸就行。



战争让女人走开,我还用刺刀剥离过女人的爱。

这事发生在朝鲜战争的后期。在我们和美二师对峙的日子里,营的兽医老丁留在后方看管
牲口,有时,他跟随牲口送弹药来到我们连的阵地看望我,会亲热地聊上一阵。他知识面
宽,懂英语,我们和美俘聊天,他当翻译,朝鲜话也流利,我们之间很有交情。

留守处离阵地不到30公里,只需大半天的路程,他来阵地请示或办事,却要走上三四天。
有人发现了秘密:在路途中,有户朝鲜母女,女儿是江原道(省)文工团的团员,老丁一
来二去,都要在她家歇歇脚。女文工团员很有魅力,吸引了老丁,两人相识相知相爱,十
天半月就相会。这事被营长知道了,把老丁臭骂了一顿。处理他却很难,老丁是起义军官
,不是党员,把他撤了职,全营几十匹牲口的伤病谁来料理?女文工团员也知道老丁触动
了红线,她是见过世面的女人,竟只身跑去见了我们的师政委,斗胆提出,她爱老丁至死
不渝,要求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这连彭德怀总司令都不会答应的问题,终不能如她所愿


年底,我军换防,在撤出阵地之前,营长把我找去交代,要我带一个班,提前把老丁押到
后方休整地再作处理。我到了留守处,收缴了老丁佩戴的可尔特手枪(这是我在战场上拾
得送给他的),并通知他,部队马上转移,明天一早你跟随我先出发。老丁明白是领导的
用意,坦然说,我不会违反纪律,更不会叛变革命,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和她见一面。
尽管我同情老丁,在友情和纪律之间,当然要坚守我的职责。我严肃地对他说,我劝你还
是死了你的心吧,我不可能放走你。 其实,我心中有数,那女人能量大,可能有了我们即
将离开的信息。

入夜,女文工团员果然来了。哨兵堵住了她,班长来向我报告,我思量再三,恻隐之心油
然而生,不能把人情做绝,应给他网开一面。我告诉班长,要哨兵放行,一切责任我担承
。最担心的是发生意外,我要全班通宵达旦地在全村巡视。

战争改变了人的常态,恐惧会使人精神分裂,善良的会变得暴戾,有人自伤,有人逃逸,
有人报复。我还想起在医院批斗的那两位老护士,入朝一上战场,就双双投向了敌人的营
垒……这一夜,我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大早,老丁拎着背包来了,他脸色灰黄,两眼红红的,显得十分疲惫。我赶紧让
战士把他的行装放到牲口驮上,给他一张热络络的大饼和一壶水,他没有接,没有言语,
只迈动沉重的双腿。一路上,他耷拉着头行军,宿营任他独处,一日三餐,按病号饭做好
送去。

一天晚上,他刚睡下,我给他端去一盆洗脚水,还帮他挑了脚上的泡,涂上碘酒,他绷紧
的脸上松驰了,还出现一丝笑意,我看到开导他的机会来了。我说:“老丁,我就睡在这
里吧,说说话。”他没拒绝。 我躺下来,还没开口,他却先敞开了心扉,像一股拥塞已久
的山泉开始奔泄。

“刘老弟,”这是他对我的尊称,“你才20岁,我在你这个年纪已混闯江湖,参加过青帮
,贩过烟土,开过赌场。我有家传的兽医本事,胡宗南天下第一军炮团聘我当了兽医主任
。我在国民党军队里有的是难兄难弟,我的为人义气第一,谁犯了法,我给包住;动刀动
枪打群架的,都听我调停;要开小差,我给出路费;有人要报复,我会帮助他杀人。老弟
啊,我的事,我想通了,你仅是拦阻我的一张铁丝网,我不会责怪你,也不会伤害你,你
还有明天,阴功积德,胜造七级浮屠。你别以为我是旧军人旧意识,人藏在心里的正义正
气都是一样的……”

这番话,我听得心都快跳出胸膛。他有丰富的世俗经历,人生哲学却是“反动”的,我崇
信党的教育,无法接受他的观点,气得无语以对。 到了谷山休整地,他很快被遣送回国。
一去茫茫无消息,人消失了,他的爱也消失了。半个世纪之后,我渐渐走出阶级斗争的围
城,念及老丁,生发出一种深深的歉疚之情。



我在部队几十年,听来的故事也不少,挑几个印象深刻的记在下面,是真是假,我没核实
过。

据说,军队男女艳事是有“传统”的,红军时期就有轶闻。比如,在中央苏区,某湘赣省
委书记被怀疑是AB团主要成员,遭到保卫局的关押审讯。此时,一位刚上任的湘赣军区司
令和一位赣西南特委委员,两人合谋,要在书记老婆身上寻欢一回。他俩翻墙进屋,书记
的老婆不乐意,他俩硬是扒光她的衣服,轮流采花。书记解脱回来,闻听此事,不要老婆
了。老婆闹到临时中央,中央与犯事的两人协商,用抓阄决定女人的归属,最后由特委委
员抓到。

还有,某司令的秘书告诉我,在解放战争中,该司令率领的纵队在中原某县稍事休整,司
令有一双慧眼,看中地主房东秀色可餐的女儿,白天眉来眼去,夜里爬上绣楼和她睡在一
起。警卫员急了,报告给政委,政委跑到楼下仰着脖子叫阵,骂司令败坏军纪。司令正在
兴头上不睬不理,政委要警卫员搬走梯子。司令气呼呼地从楼上跳下来骂:“你当政委的
,就会管我的屌事!”

文革开始,军区文工团造反派抄了司令的家,把他藏在马桶里的避孕套抄出展览,有一千
多只。 曾领导我军驰骋中原的另一位司令的故事更传奇。该司令一生爱枪,爱马,爱女人


他收藏的十多支供把玩的小手枪,大都是德意日军工生产的精品;他从红军时期当连长起
,就从战场缴获中挑选骏马,一匹阿拉伯的纯种马,从鄂豫皖一直伴随他走到大西南;他
爱的女人谁也数不清,我是从多年跟随他的人那里记下了他几则花花故事。

1948年 10月,他带领5个旅逐鹿中原。在炮火隆隆声中,他不忘亲近女人。攻下城池之后
部队还在肃清残敌,诸事须他亲自处理,他却放手交给了参谋长,自己带上作战处长去访
寻听人说书。他慕名的说书女人,很有几分姿色,嘴也巧,让司令入了迷。处长几次催他
回去,他要处长买来烧饼,一直听到太阳落山,把爱慕之情释放完了,才返回驻地。

他回师路过河南信阳,当地的豫剧团慰问部队,司令看中了三个俏美的女演员,坚持要她
们参军。剧团团长死活不干,哀求司令高抬贵手,说,我的百十人的生存就靠这几根台柱
子支撑,你们把人弄走了,我的一个团就散架了,老总啊,要钱我们给,人是我们的命,
不能带走啊!后来,政委出面干预才罢休。

1949年10月,我军正准备向大西南进军。一天,司令把军师两级干部召到一起,不是开会
,而是要他们去逛窑子。30多位高干一听都傻了眼,咧开了嘴。司令说了就得照办,谁敢
不遵? 这座城有条窑子街,那时记者对这种行业称之为无烟工业。做窑户的人家门前都挂
有一盏红灯笼做标志,老嫖客一眼就能从灯笼的大小式样分辨出它的等级。当司令领着一
大群军队的高干来到这条已经冷落多时的街道时,行人都停下来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共产
党的老总们,以为他们是来“扫黄打非”的。

司令领头,到一窑户的门前,一脚踹开房门,然后指着跟来的一位师干说:你进去。又走
到第二家踢门,又呼叫“×××,你进去”。再到第三家踢开门,叫某人:该你了。

几十家窑户都安排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师两级将领。进去的人,绝不能蜻蜓点水应付了事
,他们都得坐下来和窑姐攀谈,问问这,说说那,谁也不会上床试水。但他们都有共同的
担心,从窑户出来要面对司令的考问,答不上答不好,都要受到训斥。

司令站在大街中央,等待诸将出来说说心得体会,来一个就问一个:怎么样?领教了吗?
回答是各式各样的,但绝没有一个正而八经地说什么“资本主义的”、“腐朽的”之类大
词。谁要是把见到的女人说得俏皮逗人,表述得荤荤的,司令就最爱听。

司令进四川后,暗恋自己属下的京剧团演员,每到礼拜天就要这位演员到他家洗澡。他让
警卫员把水烧好,支上脚盆(四川人洗澡用的大木盆),倒上热水,女演员在里边洗浴,
他在外边通过门缝窥视。警卫员火了,踢盆打墙地乱叫(那些年,警卫员很有党性,敢在
党的小组会上批评首长的作风)。司令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欣赏而已。后来他到了国家机
关,权势炙人,性天地宽阔,两年间搞了几十个女人,最终被发配到河南的一家农场看管
苹果园。 战友的指责,严厉的处分,没有让司令放弃“爱”,他把年轻保姆带到农场。文
革前,司令把他改良品种的苹果拉了几卡车上北京,让老部下给他推销。在小保姆的陪伴
下,司令走家串户,谈笑风生,毫无赧颜,像永远生活在春天里。

战争年代,对一般干部的性管制,只能是严防死守,对老军们,则是建立些有效的调解机
制。

部队一停下来休整,组织科的第一要务,是让家属连马不停蹄地赶到休整地,稍有怠慢,
老军们就骂娘:老子大头没掉,小头就得享受!

所谓家属连,不属部队的建制序列,它是由组织科把师团干部的家属编成班、排,进行集
体管理,安全由警卫排保护,吃、住、行由后勤配大车,配粮配物,还有医护人员随同治
疗伤病或接生。当年我们部队来来回回地在中原拉锯,她们就尾随大军流动,全部身心都
是为自己男人提供性服务。

有一回,部队在河南某县休整。家属连因洪水受阻,一个团参谋长的老婆只身先到,她是
坐老乡的筏子过河徒步来的。参谋长不在,正下部队检查工作,几个团干心生妒意,商量
,既然你等不及要先上炕,我们就先治治你的骚货。几个人把她诓到一间屋里,扒下她的
裤子,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壶冷水,直往私处灌进去,每人轮流,嘴里还念说:我来敬你一
壶。直到壶水灌完,几个老总像得到快感样的享受,才兴高采烈地撒手而去。

参谋长回来怒火中烧,向师党委告状,师长说;谁教你老婆抢先到,人家高兴玩玩嘛,又
没有用屌捅,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对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打仗的干部,领导恩宠有加,性的
管理更是松动,甚至是放纵。如某团葛团长就有一般人享受不到的性自由,他主张不娶老
婆,说老命一丢,留下孤儿寡母的,不如自由自在的快活。他在中原战场进进出出16个县
,都能找到女人陪他上炕。干部们编出歌谣:葛团长,老屌长,村村都有丈母娘。

斗转星移,到了文革时期,几十万军队干部管制全国的机关学校企业,处处是芳草,权力
寻春,唾手可得,宾馆饭店招待所成了逍遥宫,有人玩起过五关斩六将的性游戏,有人的
小蜜以打计,性交往如同握手般容易……

今天已是21世纪,人的“性”事又向前迈出了一大步。2008年,国内一家著名的社会杂志
与时俱进,倡导“快速性交”。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军队会如何,就不是我这退役多年
的老兵所能想象的了。

原载《往事》第七十五期,五柳村2009年3月12日收到
作者: 铁骑横夺    时间: 2010-12-27 09:46

经历了这数十年历史的风云变幻,不知道在那块土地上战死、冻死的年青灵魂,是否会得到安息?




欢迎光临 燕谈 (http://www.yantan.us/bbs/) Powered by Discuz! 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