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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何门问学记——忆我的老师何兹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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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老木匠
时间:
2011-2-17 20:24
标题:
何门问学记——忆我的老师何兹全先生
苏小华
我的老师何兹全先生于2011年2月15日晚8时去世。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纪念老师,经过一天徒劳的打电话,联系火车票之后,慢慢地觉得应该写点什么,晚上刘九生先生特意从美国打来电话安慰我,也说写点什么吧。
一、偶然报考,侥幸录取
读硕士期间,很早就打算念博士。当时想跟随田余庆先生,得知田先生不招生之后,只能将专业确立在硕士期间用功的方向:隋唐五代史。给国内几位中年的隋唐史导师写了信。回信的只有北京大学荣新江先生,是他的博士生余欣代写,介绍注意事项非常详细。这样我就打算报考荣先生的博士。
当时,几个朋友在北京师范大学读博士。他们对我很关心,觉得荣先生偏重敦煌学,并非我倾心的纯历史学,在上何先生的课的时候,很热心地向何先生谈起我。何先生已经有几年没有招学生,欢迎我报考。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很兴奋。从本科开始,就对魏晋南北朝史感兴趣,毕业论文写的是北朝史。于陈寅恪先生,以及四大名旦:周一良、唐长孺、王仲荦、何兹全,加上田余庆先生,我是奉为偶像的。田余庆先生比较年轻,觉得有可能亲炙,其他的先生我都没敢想过能做他们的学生。这个意外的惊喜之后,我基本上放弃了准备北大考试,将重心转移到魏晋南北朝史。朋友赵满海将他收藏的《读史集》相赠,马学清特地到国家图书馆为我复印了《中国古代社会》。陕西师大图书馆里面收藏的能够见到的何先生的论著和他编的书,基本上都读过了。
2002年3月中旬的考试,考砸了,外语听力基本上没有听懂,后来知道得35分。是何先生从中斡旋,我才得以被录取。臧文旭老师告诉我这个消息之后,我不是很积极。因为肯定是自费。作为农家子弟,我不能再增加父母的负担,所以选择去工作。对于何先生,我很感激,打电话给先生,解释了我的顾虑。何先生表示理解。过了几天,臧文旭老师又打来电话说不是自费,费用减免一半:有个学生不想上了,我和谢乃和兄分享了这个名额。这下还把我给难住了:去宝鸡文理学院的协议都签了,课程都安排了,再说一万八千元的学费我也交不起。又一想,何先生和北师大历史系,为我费心如此,不上恐怕太不识抬举了。刘蓉师姐的劝导,更在张艳云、吴洪琳两位老师,赵豪迈杨小慧兄嫂的资助下,我决心去北师大学习。打电话给先生的时候,听出来他很高兴。
没有何先生从中斡旋,我不可能在2002年读博士,人生的轨迹肯定是另外一种,而且是更为曲折的一种。对于这一点,我深深感激。
二、面试
考博士,笔试之后是面试。外语考得不好,但是对于面试,我还是很认真地对待。早上起来特地洗了澡,早早来到小红楼外等,九点钟准时敲门。开门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奶奶。我当时就有点蒙,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老奶奶和颜悦色,拉着我就进了书房。何先生和宁欣老师、曹文柱老师已经在等。秘书是何先生的硕士,王伟。
当时,91岁的何先生状态不是很好:有点浮肿,脚上穿的布鞋鞋面是剪开的,眼角还留点泪花,说话也有点颤。我当时真是很担心:假如上了博士,老师能坚持多久?没想到九月开学,见到了一个不让人扶,健步如飞的先生。
面试,没有问过任何学术问题。三位老师在聊国际形势,我和王伟在旁边听,老奶奶不时进来张望,给点喝的。
何先生在电话上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抗战期间,王利器去重庆考傅斯年的研究生。开考不久,日本飞机来炸,来来回回跑警报七趟,考试没有结束,就到吃饭时间了,傅斯年招待王利器吃饭。吃完说,不用考了,你已经被录取了。何先生用这个故事,安慰考试失利的我。后来我才知道,何先生考察学生不重视考试。宁欣老师是我硕士论文的评议人,肯定给何先生讲了一些好话。
三、上课
九月开学,给何先生打电话报到,先生让第二天去家里。清晨八点,我就到了小红楼下,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在门外徘徊,遇见了韩国师兄安询亨。进门之后,我奉上礼品:绞股蓝一盒。先生立刻规定,上学期间,不要给老师带礼品。以后工作了再带。礼品没有强行退回,这是通人情之处。不久陈琳国老师和刘蓉师姐,来自韩国的朴寿晶师姐,也到了。先生又规定,以后礼拜三、礼拜六上午都是上课时间。地点是他的书房。之后的三年除过寒暑假,有两年半的时间,礼拜三、礼拜六上课是雷打不动的。
何先生对他的上课很重视。上课期间,书房是紧闭的,郭先生(何先生的夫人郭良玉师母)也不允许进来。上课期间,曾经有多位来访者被拒之门外。有些不能不见一下的。何先生出去,稍坐,对客人说,我在上课,然后回到书房上课。被拒绝者,就有北京师大的校领导和新上任系主任。
何先生的教学目的没有达到。他是很想讨论一下“魏晋封建说”、“亚细亚生产方式”等问题,可是我们大概没有一个人对这些问题感兴趣。所以,谈着谈着,就谈到伊拉克战争、非典,东北亚的国际形势、国民党的历史,或者就谈到胡适、傅斯年、何柄棣、启功等问题上去了。甚至从韩国师姐的发型谈到女性问题上。03级的石俊志加入上课之后,就聊得更远了。本来郭先生是不让进来的,常常一小时之后,她就拎着点心、热水瓶进来,要求茶歇。进来之后就不走了,保证坐着听不说话,实际上还是要插话。礼拜六又是何芳川看望父母的日子。有时候回来早了,也要求听听。芳川先生口才真好,他一加入,话题就更加离题万里。听了近三年的课,各种各样的话题都谈了,就是没有认真讨论史学问题。
参加这样的课,有时候还真是负担,现在回想,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虽然没有谈“魏晋封建说”,不等于我们没有学到历史:怎样看待胡适、傅斯年,怎样看待何柄棣、余英时,怎样看待周一良、启功。何先生跟他们亲自交往过,见解往往不同流俗。比如,说启功先生是道家,是庄子的道,不是老子的道。先生将这句话讲给启功之后,启先生说,我以后就管你叫哥了,这个哥叫的有点晚。[1]
上百次的家中授课,我深切地感到,何先生的家真是美满。经常我们到了之后,郭先生正给何先生按摩,上课中间,给何先生端来水,端来药,端来水果,一边往进走,一边弓着腰坏笑,一边叫“老爷”。在外面走,何先生经常拉郭先生的胳膊,生怕莽撞的师母乱走。一次吃完饭,往回走,有位老校工蹬着电动三轮车过来。何先生挡住,问来问去,最后给郭先生说:“咱也买一辆,我把你拉上。”在何芳川先生面前,老两口更像一对孩子。
四、师母郭先生
在校期间,我帮助何先生收发邮件。每天到何先生家去一次。每次都见不着先生,开门的是师母,经常是从门里递出来一瓶饮料或者一个水果,每天都有,不能不拿。不拿,就虎着脸,说:长者赐,不可违。有时候,让进门,进门后不见先生,先生在书房里伏案写作,或者看书。师母交代点事情,或者聊聊天。
聊天,就说明今天心情不大好,或者有点寂寞。有一次,下雨,送完报纸,聊了几句,送我出来,走到楼门里,忽然要给我诵诗:可能是抗战时期的诗,诵读的那是抑扬顿挫,令我担心的是还有动作,九十岁的老人大幅度摆动,可想我当时的压力。诵完,我赶忙告辞。
何先生是学者,看得高远,却怯于行动。郭先生性格豪爽刚烈,敢作敢当。师门中间流传师母的逸事不少。经典是打警察。抗战期间,逃亡到了长沙,在街上逛。看见警察打一个妇女,师母上去就打警察,都打出血了。郭先生是家里的领导,有师姐告诉我,何先生也怕郭先生。我们都同意。
我爱书,到先生家坐下后,眼睛转来转去看书名。有一次师母就给我说,去别人家里做客,眼睛千万不能转。经常问,给父母打电话了没有?要说没有,就很生气。过年回家的时候,去辞行。郭先生总要我坐下聊聊。然后,给我父母一些礼物。当时我没有对象,郭先生给我物色了一个,后来听说我要回西安,就没有提起过。
有时候,郭先生就像个孩子。楼前是学校幼儿园,当时正要盖个三层楼。师母立即写信抗议,说是挡住了她家的光线。学校要砍树,写信抗议。学生倒米饭,扔馒头,写信给校领导反映。我知道,郭先生爱玩玉石之后,就在西安给她带过一些假玉器,她非常喜欢玉石雕的小兔子。有一回,她很难过地对我说,“任继愈的老婆”将小兔子要去了。送出之后,她有点舍不得。我立刻答应下次给她再带,她才高兴起来。毕业之后,我曾想去北京看老师的时候,给郭先生带点值钱的玉器,没想到她06年就去世了。
郭先生写的《平庸人生》,中华书局出了,是非常生动的自传。
五、先生对我的教诲
何先生说,他的学生没有一个跟他学。其他人我不敢说,我做学问的路子的确是学习黄永年、田余庆二位先生多于何先生的。虽说如此,何先生对我的影响也很大。
何先生收了我们几个学生之后,明显感觉他有压力了。好几次跟我们谈论文选题。给我说:你看是不是沿着硕士的方向,写个“隋唐时期的洛阳”。我很固执,拒绝了。我想,我是来学习魏晋南北朝史的,不写隋唐史论文。现在看起来,何先生建议的题目是个富矿。如果做这个题目,说不定我都弄出点动静了。
虽然他没有说啥,我能感觉出来,他有点担心我。03年暑假,我没有回家,7月初吧,我去给先生送报纸,顺便带去了一篇关于北魏孝庄皇帝的论文。几天后,去见先生,注意到他态度有变化。让我坐下后,还给我一把扇子,说,热了就扇扇,谈了谈家里没有装空调风扇的道理。之后,又夸起来小红楼好,住在里面之后,这几十年顺风顺水,风水很好。聊了半天,将论文交给我,说:写的不错,就这样写下去。过了一段时间,又叫我去,说:你的逻辑不行,看点逻辑学的书吧。
何先生2003年发表于《文史知识》的《读三国志札记:荀彧之死》,对我有很大的影响。这篇文章的手稿,交给刘蓉师姐录入电脑时,我借来复印,仔细学习过。荀彧之死的悖论就在于,他早年那么拥护曹操,为何晚年反对曹篡夺?何先生从思想观念史入手,来解读这个悖论。从中古时期的君臣关系来谈荀彧的悲剧。中古时期的君臣关系,并非简单的指皇帝和大臣的关系,上下级之间也能结成君臣关系。一旦委质为臣,就要绝对效忠,君父也不能干涉。荀彧本来是曹操的幕僚,和曹操是君臣关系,所以他效忠于曹操,而非汉室。后来,他担任了侍中,就和汉献帝建立了君臣关系,所以荀彧改为效忠于汉室,反对曹操的篡夺。这篇短短的札记,却是在一个宏阔的视野下来观照,结论可信。尤其是解决问题的手段可谓明快。后来我研究范晔,就模仿了何先生的方法。
六、师者的风范
何先生对我的影响不仅仅在学术上,在做人上一样为我的楷模。先生经常是慈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严肃,不用说更激烈的情绪表达了。毕业前,师母对我们几个学生有些小误会,从先生那里我们没有感觉到什么,还是那么慈祥。
著作出版后,先生自然地留给每个学生一本。刚入学,就得到一本精装的北师大版的《中国古代社会》。之后的《中国古代及中世纪史》、《中国文化六讲》,早就签好名放在那里,等我们去上课,就笑眯眯地给每个人一本。09年4月,我去北师大开会,看望先生,先生让我开完会再来。临行告别的时候,先生送我一套新出的《何兹全文集》,说,手颤,就不题字了。
每年先生和师母都要请学生吃饭。我们请他们吃饭最后也总是,师母付账。北师大实习餐厅是何先生请客的御用馆子,服务员也习惯了只接受师母付款。09年,98岁的先生照例掏出几百块钱交给宁欣老师,让她请我去实习餐厅吃饭。
上学期间,先生多次问起我是否要留北京。04年冬季,何先生知道我要回陕西师范大学,特意将我叫去,问我:是不是要他给赵世超校长写封推荐信,还说史念海先生要是在就好了,史先生是他的好友。最后先生还是写了一封措辞略显夸大的推荐信给陕西师大。
这是老一辈学者的风范。这是一种让人温暖的传统,虽然这个传统现在已经难以为继。我很幸运,得到了何先生、郭先生的关照。
七、怀念
越是美满的家庭,成员对家人的依赖也就越强烈。芳川先生、郭先生相继去世,何先生其实已经受到致命打击。我在09年两次去看望了先生,觉得先生很寂寞。我亲眼看到,他对保姆岳兰荣女士的依赖。安询亨师兄、刘蓉师姐和我去二炮总医院看望先生,临别,先生一定要送我们。在电梯口,刘蓉师姐和老岳去说悄悄话。看不见保姆,何先生在轮椅上很不安,看到老岳走来,才安定下来,放心了。现在,先生一家三口团聚了。
先生走了。以后去北京,就不能去小红楼看望老师,那怕是短短的一握手,也是对学生莫大的安慰。
先生,您一路走好。
2010年2月16晚-17日午时12点14分
学生苏小华遥送
http://his.snnu.edu.cn:8000/forums/t/13912.aspx
作者:
showcraft
时间:
2011-2-17 20:31
http://news.163.com/11/0217/20/6T4DMSTU00014JB6.html
著名史学家何兹全逝世 享年101岁
2011-02-17 20:16:00 来源: 中国新闻网(北京) 跟贴 0 条 手机看新闻 中新社北京2月17日电 (记者 马海燕)中国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何兹全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2月15日20时17分在北京不幸逝世,享年101岁。
何兹全既是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又是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党员。作为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他在该校任教61年,此外还兼任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顾问,中国先秦史学会、魏晋南北朝史学会等学会顾问,点校本二十四史及清史稿修订工程学术顾问等。
在长达八十年的学术生涯中,何兹全潜心研究魏晋南北朝史、中国社会史、中国文化史,最有影响力的学说当属“汉魏封建说”。由于与主流的“战国封建说”并不合拍,曾引起极大争议。何兹全曾说:“汉魏之际,社会经济有所变化,这大约是研究这段历史的都能看到的,因为这是历史事实,但认识这变化是由古代到封建社会形态的变化而给它以系统的理论说明并以可靠的历史文献证成其说,大约是我第一个提出,是功是过,是对是错,我都要争这个第一,当仁不让。”
生于1911年的何兹全20岁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曾师从胡适、傅斯年、钱穆等,大三时就发表《中古时代之中国佛教寺院》、大四时发表《魏晋时期庄园经济的雏形》,均引起学术界轰动。其代表作《中国古代社会》一书在海内外引起极大反响。何兹全大学毕业后留学日本、美国,1950年从美回国后在北师大任教至今。
抗美援朝时,何兹全把多年积攒的18两黄金捐献国家。何兹全教授治丧委员会发布的讣告这样评价:“何兹全先生是一位爱国知识分子,对国家、民族充满深厚感情。他以‘爱国一书生’的高尚情怀,将学术抉择与时代命运紧密结合,关注思考与国家民族、社会历史密切相关的重大问题。”
何兹全遗体告别仪式将于2月21日上午10时在八宝山殡仪馆东礼堂举行。(完) (本文来源:中国新闻网 )
作者:
showcraft
时间:
2011-2-17 20:32
标题:
哀悼
本帖最后由 showcraft 于 2011-2-17 20:37 编辑
抗美援朝时,何兹全把多年积攒的18两黄金捐献国家。
呵呵,只缘身在此山中。
作者:
邱晓云
时间:
2011-2-17 23:49
算是陶希圣的学生吧
欢迎光临 燕谈 (http://www.yantan.us/b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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