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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大旗:琼香传奇——关于谢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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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亚平
时间:
2011-2-28 15:21
标题:
易大旗:琼香传奇——关于谢飞
我在海南岛当知青时,常听岛民说海南曾出过三位“第一夫人”。我不免纳闷,数来数去也不外是孙夫人宋庆龄女士和蒋夫人宋美玲女士,她俩是一母同胞,都是海南文昌人氏。
其实,大陆现在也酝酿消除“籍贯”这个食古不化的词儿了,今后履历表上将换之以国际通用的“出生地”这一新栏目。如此,偏远的海南岛连这仅有的历史荣耀也将被剥夺,因为宋氏姐妹都出生于上海,她们都未回过海南。甚至于用“回”这个字眼都不恰当,宋美龄对海南籍贯有无感情,我不清楚,倒是知道宋庆龄女士一辈子只认同上海,孙中山仙逝后,她一直寡居于斯,连中共建政委她以国家副主席之大任,她也无意长住北京那座官邸,最终阖眼逝去,也是长眠于她所眷恋的热土——上海。1981年她的葬礼讣告上在某段落末尾有至为简短的一句:“海南文昌县政府也送了花圈。”
现居美国长岛的宋美龄女士已逾百岁高寿,我猜将来有人要凭吊宋氏王朝,长岛应为其中一个去处。反观海南文昌,欲建立“宋氏纪念馆”也无从建起,记得宋家除了宋子文曾“惊鸿一瞥”地到过海南,家族中其他人都在祖籍之地了无痕迹,甚至连信札、电函也找不到一封。对宋氏一门俊杰来说,海南岛真称得上是“炎热的冷土”。
一、读书与乱世
其实,文昌的地名与地脉都独具钟灵之气,它是个出读书人的地方,在孤悬海外的化外之岛,文昌是首屈一指的文化重镇,远胜于苏东坡贬逐海南时曾开办“书院”的儋县——那里我是住过的,自东坡先生去后, 已无一丝半缕书卷味了。倒是文昌人读书刻苦,又有大志向,文昌孔庙是全中国唯一不设朝南开的大门的,原来先人们愧于文昌历朝历代未出过状元郎,便设誓:本土子弟一天未能金榜题名,文昌孔庙就永不设大门!这似乎很有点中流击楫、灭此朝食的气概。遗憾的是清末废了科举,文昌的孔庙便无缘再展新颜了。话又说回来,状元也未必真能青史留名,海南人氏中最负盛名者是海瑞,他不过是进士出身罢了。很不巧,海青天并非文昌人,籍贯却是邻县琼山。
幸而,文昌还有另一位“第一夫人”,给乡亲们留下了几分薄面。我过了好久才晓得她就是刘少奇的前妻谢飞女士。她倒是如假包换的文昌土著,她原名谢琼香,便要联想起《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来。琼香虽没琼花那么穷苦,但祖辈都是耕田人,她六岁就得下田干活了。然而文昌读书风之盛,只要家里还揭得开锅,孩子总是要上学去的。琼香七岁就入读小学, 十一岁进海口市海南公学就读,十三岁就考入海南第六师范了。反观今日之大陆,赤贫之地固然有大量儿童失学,连“先富起来”的人家对读书也兴趣缺缺。看来“希望工程”与其一味捐款造势,不如请个得力的总学监来督导,我想,现仍身心健朗的谢飞是挺合适的。 她虽然一辈子都在革命和被革命,唯有读书却是从未撂下,这或就是“文昌性格”。
却说当年的新学堂,多是左倾思想的温床,越是边缘地带越是如此,适逢第一次国共合作,国民革命军南征海南岛,荡平了琼崖军阀邓本恩,已参加反帝大同盟、妇女解放协会的谢琼香遂于1927年2月成为共青团员。熟知中国政治年谱者都能推算出她“受洗”的时机并不太好,两个月后国共反目,大江南北血流成川。海口也无例外,谢逃回文昌乡下,琼崖中共特委旋即发起武装暴动,琼香便真变成“琼花”了。她和三个哥哥都投入赤色农军,琼香虽非红色娘子军(其时尚未成立)的一员,却在小小年纪就成了区妇委主任,不过除了宣讲主义,她在祠堂开办的“平民妇女班”还是教人识字为主。便想到,如果那阵的中国人不是忙乎著革命和反革命,都去读书扫盲,那有多好!当时有几位末代大儒(蔡元培等公)就是这么恳切呼吁的,他们孤独的声音却不幸被时代的洪涛所淹没掉了。然而话虽如此,中国正处于激烈的蜕变期,诸多风驰云走的演义故事,都是不可避免的。
1927年广州赤色暴动被弹压,国军腾出手来绥靖海南,文昌易帜,琼香举家被通缉,已成为中共党员的她被转移到广东省委的秘密驻地香港。她身份的传奇色彩便越来越浓了。
二、邂逅刘少奇
琼香在香港的地下工作,不外是站岗、放哨,连传递文件也轮不到她。1929年她又被调到新加坡中共南洋临时委员会,地位微有提升,是共产小报《南洋工人报》的编辑兼排版印刷工。海南人跟南洋素来是有著特别的亲缘关系的,不过琼香既是共产党,文化认同之类的事情便由不得她了。1932年琼香又被调往厦门搞白区工作,闽南与海南还算是同一大语系,人们从一部描写中共地下活动的小说《小城春秋》里可发现——厦门的民俗原来也属“南洋文化圈”。很多年后,那里出了个女诗人舒婷,词风温醇而湿润,再一勘查, 她的启蒙老师蔡其矫先生原来是从南洋回来的......
莫以为琼香的地下工作经历就此注定了她与白区党的魁首刘少奇的一脉姻缘,她和刘不是在白区认识的。1934年谢琼香进入中央苏区,任中共政治保卫局机要员,不巧她回归女红军的角色很不是时候,才两个月苏区便山河破碎,党政军机关仓促突围流蹿。中央红军仅精选了30名女性随队长征,谢琼香是其中之一。从瑞金到陕北,可以说琼香是各路红军中真正走过“二万五千里”血路的女兵。她和徐特立、董必武、成仿吾、贺子珍等都编在“特别连”。那时凄惨万状的红军已无力收容落伍者,谁走不动了就让他自己柱著拐在后面慢慢蹭,被抓住杀头活埋都只能认命了。琼香长征途中仅掉过一次队,大部队已过大渡河,她落了单,是半夜里自己攀援著铁索桥一寸一寸地爬过去的,过河再独自赶路两小时,才摸到部队的宿营地......不幸这次掉队她的背包丢了,从此往后的雪山草地,她都是与贺子珍合盖一条毛毯,两位“第一夫人”夜夜挤在一起打哆嗦。只不过,第一夫人谢琼香是“未来式”的,贺子珍则是“过去式”的。自毛被革去苏维埃政府主席一职,已不知被排到第几去了,即使遵义会议之后,毛也并非党魁。
红军总算抵达陕北,虽为苦寒之地,至少不用再跑路了。时年23岁的谢琼香这才认识刘少奇,并闪电般结为夫妇,她从此易名为谢飞。诚然她既非刘的第一个妻子,也非最后一个,她甚至对刘少奇的个人情况知之甚少。刘少奇这人不苟言笑,城府极深,一辈子都绷紧了一张脸,这样的人是天造地设应去搞秘密地下工作的。他大概也发现谢飞是可造之材,年岁虽轻却久经考验,更与吾党敌人有血仇,她的大哥二哥均是琼崖“农军”,被国民党所杀;三哥地位最高,为中共文昌县委书记,却是被共产党杀掉的,不过那是“王明路线”所致,王明这时已被全党嫌弃,毛泽东真的坐上第一把交椅了。
三、凤冠的失落
总而言之,好不容易走完长征路的谢飞婚后两月就随刘少奇秘密潜入天津,为中共北方局工作,她的同事有彭真、林枫等白区党要员。这段期间,人们无从揣测刘、谢的婚姻是否幸福美满,或许仅仅是谢飞文昌人的遗传性格,为一遂读书弘愿,决意回延安深造。刘少奇竟然同意了。几乎与此同时,毛泽东也“同意”了贺子珍带著两个女儿和腹中的胎儿,远赴苏联治病和深造。未几延安窑洞里的“第一夫人”就易位了。谢飞的运气似乎没那么差,她在中央党校和中央马列学院读完哲学、政治经济学等课程,于1939年穿著新四军的戎装到皖南抗日根据地时,刘少奇尚未休妻再娶,然而次年她渡过长江到苏南执行任务,赶上大扫荡,被隔阻在南岸,一时回不来。她那里晓得,刘少奇就在这当口迎娶了新人王前女士,虽说这段婚姻也并不长久,但谢飞却永远出局了。
她留在苏南,任两个县的县委书记兼新四军独立营政委,那位营长是个“药罐子”,体弱不能领军,大小恶仗20余场都是谢飞打的。最辉煌的一次是500多人的独立营歼灭日寇300多人!当地老百姓都称这位腰佩驳壳枪的抗日女杰为“谢团长”。
谢飞的模样其实长得挺可人的,但要论相貌毕竟比不过新四军的“军中之花”王前;谢飞虽勤奋向学,但要论学识又更比不上后来的“第一夫人”王光美。她唯一可自矜的是,在中共所有党国魁首的妻子(前妻自也算在内)当中,有她这种资历的寥寥可数。
抗战胜利后,国共又告拉开战幕。谢飞的旧部编入“三野”,她本人则在中共华东局任高职。至1949年的“开国大典”,谢飞作为革命勋臣而应邀观礼。此时的王前女士却“人面不知何处去”,刘少奇的新太太已是辅仁大学的名嫒王光美了。
谢飞自觉拥有充实的人生,也犯不著去争“第一夫人”的凤冠霞裳。她先是在华北革命大学任职,1950年中国人民大学成立,她任专修科主任。所谓“专修”,实际上都是将拥有革命资历而文化根底不足的干部“回炉”。谢飞对此无疑是有激情的,她不甘于当“党干”,还要去读夜大学,拿到文凭后更去报考人大法律研究生。倒有同事劝她:你都37岁了,在本校又是个有头有面的负责干部,万一考不上,岂不让人看笑话?
谢飞付之一笑,便更玩命地啃书本。终于考上人大法律系研究生,除了完成主修课外,她还选修了国际法、语言学等共30门课程。谢飞到底是文昌人。1956年她被任命为中央政法干部学校的副校长,并且是亲自写教学大纲及亲自授课的“内行”领导。文昌虽没出过状元,出了这么个人物,孔庙的大门似乎也可以朝南打开的了。海南同乡海瑞办案,无非是在南京、北京留下点“青天传奇”,而谢飞桃李满门,新中国的政法骨干大都是她的真传弟子呢!
然而,被书斋所迷醉的谢飞实在不谙世务,她不大清楚“法律”也者,在共产党的眼中是怎么回事。更不明白,即使是教科书上的法律条款,一旦被烙上“阶级属性”,实行起来是多么骇人!
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1959年,谢飞到广东开会,顺道回了一趟海南,这时她与文昌老家已阔别31载了。她的父母早已死于贫病交加之中,谢家兄弟也分别被国共两边屠绝了。这在她来说已是陈年旧事,令她欷嘘落泪的倒是眼前惨绝人寰的大悲剧——时值“三年经济困难”的头一年,大跃进的恶果如温疫般弥散神州大地,文昌的耕田人每天仅配给3两口粮,乡亲个个面如金纸,浮肿得挪不开脚步。谢飞正是海南农民的女儿,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土壤肥沃、雨量充沛的祖家会饿得死人,军阀时期、国民党时期何曾有过这种事?
谢飞回到招待所,竟痛哭一场,并对随行秘书一吐肺腑之言。她说海南百姓这样苦,主要是领导的责任,这里的自然条件这么好,以前尚且有饭吃,弄到今天这田地,我们搞革命为的是什么?
谢飞哪想得到,革命至为恶劣的果实还不是百姓穷困,而是把人心薰坏薰黑了。这位急于出人头地的小秘书回京后就在“反右倾运动”中写小字报,把谢飞攻击“三面红旗”的言行给抖落出来了。海南人的心地是很实在的(现在成了“大特区”或有所蜕变也说不定), 谢飞面对怒涛般的斗争批判,只坦承自己却曾这样想和这样说过......她终于成了“右倾典型”,并由副校长变成了一个养猪和打杂的校工。然而和她后来的厄运相比,这简直是“和风细雨”。
1968年某日半夜,时年55岁的谢飞被秘密逮捕,并开始了日以继夜的严刑审讯,不许她吃饭、喝水、睡觉,甚至不许上厕所,硬要从她牙缝里橇出一句话:刘少奇是叛徒。
原来“刘少奇专案组”必须坐实他在北方局工作时曾被捕过并写了“自首变节书”这一罪状,而这段时间,谢飞正跟刘在一起工作和生活。她撂下这句话,便可一了百了。
谢飞与刘的婚姻维持了不足六年,其间还因她回延安学习而分开过,谢飞从未听说刘少奇曾经被捕,更别说“自首”之类。专案组用尽诱供、逼供术,审问了200多次,终难得手。还好,另有人打熬不住,昧著良心画了押。于是,文革中传达到全党全民的厚厚一本关于“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中央文件,人们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前全国总工会主席、刘的嫡系老部下刘宁一的签名证词。联想到谢飞的遭遇,或许可对身系黑狱的刘宁一聊表同情,但文革后刘宁一虽被放出来,却前程尽毁了。
不肯诬陷前夫的谢飞则被关押了近6年,直至周恩来一再要求放人,她才于1973年国庆节前获释。出狱那天已无人认得这个瘦如骷髅的老妇就是当年的长征红军和抗日女英豪了。
看来,“第一夫人”是不好当的。王光美的惨状足教她一辈子刻骨铭心,好不容易熬过来了,王光美又因多年积怨的总爆发导致失态于大庭广众,惹恼了邓小平,遂被冷藏起来。另一位第一夫人江青也好不到哪里去,判了个终身系狱,末了还是投环自缢才获得大解脱。
倒是谢飞老太太迄今仍健在,她还是那么好读书,活到老学到老。不过人们对她的期许却不是读而是写,希望她能提起笔来,记下这一辈子冗长的“赤的疑惑”。
如果她真写得出来,文昌孔庙的大门就一定会朝南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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