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以后的30年间的美国政府主流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结果——“小政府”把众多的公共事业转移给私营、民间企业,社会公益、福利事业紧缩,造成基尼系数上升、贫富差别扩大,乃至爆发2008年金融危机——当然是作者议论的核心问题。和西方左派学者一样,渡边也认为这些政策及结果有损于美国民主体制。他谈到这30年中,美国富裕阶层、中间阶层和底层劳动人民的住宅区界限泾渭分明,形成各自地域社区。富裕阶层住宅社区保安森严的富人社区不断增加。在评判时,他援引不同学科学者观点。比如,他运用社会学学者麦克·戴维斯《要塞都市LA》(1990)中比喻——这种社区犹如中世纪的要塞(fortress),质疑:作为民主社会的盟主的美国还能捍卫其自由的传统吗?这种要塞式的壁垒分明的社区标志着当代美国人自由丧失、逃离自由。(pp.88-89)渡边还说,现代技术的电子通讯普及、法律制度高度覆盖率、竞争的激烈程度、中产阶级过分美化“核心家庭”等等不仅使得不同阶层社区之间的绝缘,也使得富裕阶层社区内,居民彼此的交往日益减少,个人、家庭处于孤立状态,邻里间相互关心帮助的消失,就如赛塔·罗乌在《社区的背后》(Behind the Gates,2003)一书中所说,整个共同体呈现一种“道德最小化”(moral minimalism)的社会倾向;而这一结论,与罗伯特·乌兹纳乌则在《意义与道德秩序》(Meaning and Moral Order,1987)中观点是一致的——这是公共、集体的价值被单纯利益计算所左右,整个道德体系呈相对化的结果。渡边靖认为,这与日本社会在1990年代以后成为一个人与人之间“无缘的”社会,也同样是自民党政府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走过头的恶果。特别是中产阶级迷信“自我实现”,将所有的社会关系都看作一种商业契约。所有的个人权利的保护都过分依赖法或政治的过程,而忽视实质的正义。他又作了一连串的援引:阿拉斯岱·麦肯泰依把把这种个人主义叫做“官僚个人主义”(bureaucratic individualism);哈贝马斯则把这种依靠财力基础的对律师的依赖,隐蔽道德和正义权威美国现象叫做“私人领域的殖民主义”。弗雷德里克·詹姆松(1887)、罗伯特·贝拉等人从另一个角度把这种现象归结为美国人的“内心习惯”(“On Habits of the Heart”)(《心的习惯》,1985)。美国社会像列维·斯特劳斯在《炎热的社会》中指出的那样,是一个鼓励、促进社会文化流动、交换的社会,但是个人处在自己与社会之间产生的不断的紧张和不确实性之中,美丽的美国梦背后隐藏着无数悲惨的破碎的梦。实质的个人自由在不断丧失。(pp.126-130)
谈到美国人对新自由主义抵抗时,渡边靖列举了到北京大学、东京大学作现场授课的哈佛大学迈克尔·桑戴尔对新自由主义经济——过度强调市场决定一切的批评:教育等本来还保持着自身独特非从属于市场规范特点的领域,也为过度扩张的市场和商业主义所侵蚀。(Public Philosophy,2005)在引用桑戴尔观点之外,渡边还注意到1993年起当过8年副总统、2070年与IPCC共获诺贝尔和平奖的阿尔·戈尔在《侵犯理性》(The Assault on Reason,2007)一书中指出其实美国历史上始终存在着反过度市场化、商业化的另一条路线。即南北战争时期,林肯把军火生产和军队运送事业全部委托给民间企业,战争将近结束时,1864年林肯一边意识到这些企业坐大、金钱和权力结合长期处在社会顶峰,将会使得整个社会腐败不堪,共和国会走向毁灭。一边为了战争胜利不得不撤销各种对企业限制的规定。然而,1886年最高法院对萨查帕费克铁道案的判决,宣告了企业具有法的人格,法人化的企业从此得到宪法修正案第14条的保护。戈尔《侵犯理性》出版的第2年,美国爆发了前所未有的金融危机,证实了戈尔预言,乃至林肯百余年前的担心都不是杞忧。所以克林顿政权的劳务部部长自由主义者罗伯特·拉修在《超资本主义》(Robert B.Reich, Supercapitalism:The Transformation of Business, Democracy, and Everyday Life, 2008)中也承认:既需要有政府控制之外民间经济权力,也要警惕超资本主义狂暴地侵蚀民主主义政治。拉修所谓超资本主义,应该就是小布什、撒切尔的新自由主义、新保守主义等,这种超资本主义虽然为市民提供更丰富的选择,但是另一方面也忽视了受雇佣者、消费者——市民的权利。若我国学术界、出版界将戈尔、拉修等人著作介绍给中国读者,能让我们对美国社会的反新自由主义政治舆论有更多了解。在读《美国:民主的悖论》之前,正好读了托尼·朱特的《荒芜的大地》(Ill Fares the Land, 2010)。朱特在书中也提到波普尔当年的警惕,即使国家不参与社会公共事业,也会有强大的其他社会组织、社会力量参与进来,导致公共利益损失。批评哈耶克的片面性,没有算计到把垄断的通讯、铁路、公共住宅等绝对不能崩溃的全国性的产业,从国家转移到民营企业,也有可能这些产业的经营者不负责任胡乱使用这些资产,结果要由政府使用国民的税金买单来擦干净屁股——2008年金融危机的结果就是这样一幕悲剧。更严重的问题在于政府放弃了雇用保险、社会福利等涉及“公共善”领域,与国民之间的联系断绝之后,国民与政府的唯一联系,只是道德、价值观领域的服从,民主主义趋向衰弱。渡边谈到奥巴马修正布什父子的“世界新秩序”外交政策,是因为受到雷因霍尔特·尼布尔思想、特别受到《美国历史上的笑话》(The Irony of American History , 1952)中的观点影响,即“过分依赖自己长处,往往会出现长处变成短处那种滑稽的事情。……最邪恶的短处与最善良的长处之间有我们看不到的类似性。”笔者知道自己学力有限,读书的喜好与我国广大追求学术独创性、创建学术体系的读者不一样,喜欢阅读渡边这种“掉书袋”式大量援引的著作,它们把后学的读者带进了一个艳丽、芳香学术大花园,从另一侧面来看,这也反映著者用功之勤,(顺便说一下,瓦尔特·本雅明一直梦想写一篇完全是引文的论文,最后也没有实现。但是他的这一抱负,在我国可能要被认为没出息——缺乏独创性。)所以买书、借书之前,首先浏览一下最后的引用文献,以此来判断书的价值。上面提到的渡边靖所援引的欧美学者著作只是全书的一小部分,可见通俗小册子写得好,也可以拥有很大学术含金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