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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帖] 邓晓芒:情与爱:贾宝玉与唐璜的比较(上) [打印本页]

作者: 春雨弯刀    时间: 2011-11-9 14:15     标题: 邓晓芒:情与爱:贾宝玉与唐璜的比较(上)

情与爱:贾宝玉与唐璜的比较
  
  
  
  我们说中国人缺乏"爱心",是指那种火一般的、照亮和引燃别的心灵的爱,那种发自个人内心、自由自发的冲动型的热情,它从根源上来自个人的某种追求和欲望,如基督教的爱就来自个人灵魂得救的渴望,"永生"的渴望。但中国人也有自己所理解的另一种爱,它不同于个人的爱欲,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渗透于人与人、人与物的自然关系之中的情调,通常人们不太喜欢用""这个字来称呼它,而是用""来表示。

"
"""在中国人口里是两个具有很大差别的字眼。我们中国人即使在热恋中也不说"我爱你"三个字,一定要说出来,便觉得有些不自然,做作,肉麻,感到像是从外国电影和小说里学来的。

  中国人对于男女恋情有另一种更为自然和常见的表达方式,这就是"""""我早巳对你有心(或有情)了""你不知道我的心……""你就真的这么无情(或无情义)?"在这里,""(或“心”)只是一个名词,因而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却是个动词,它表现的是自己主观内心的冲动、欲望。
  显然,客观地向对方陈说自己心里的一种现象,这是以"自我不出场"的方式委婉曲折地暗示了自我本身,因而比那种"自我直接出场"的直露方式("我爱")更为含蓄。所以中国人一般表达爱情总是比西方人更隐晦,总是带有旁敲侧击、一语双关、含而不露、引而不发的小计谋,一句话,总是要把那个赤裸裸的"""我爱"掩盖起来。实在没有办法,逼急了,像阿Q那样笨拙地向吴妈喊出"我要和你睡觉!"那是大丢面子、丧失人格的,也是绝对达不到目的的。而且,即使在这一石破天惊、显露本相的口号中,作为""""仍然没有表达出来,因而只是一种无精神性的、动物式的本能呼号。
  与此相反,""这个字固然也被理解为个人内心的一种激动(动情),但它并非一种内心自由自发的冲动,而总是"被动"的。《礼记乐记》中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中国人格主静、矜持,以自然不动为自尊自重,以有求于外为可耻下贱,自然就认为被动型的情是可以接受的,主动型的爱或欲(中国人视这两者为一回事)则是令人羞愧、违背天理天性的了。所以“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情既然是人被动地接受来的,它就不是个人固有的,而是充满于天地之间的。大自然的四季流转,昼夜交替,飘风骤雨,柳绿桃红,无不体现了某种情感;甚至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也会对那里的山川大地、一草一木产生留恋之情,觉得那是一为"热土";更不用说浸透于社会生活各个毛孔中的"人情"了。至于男女之恋情'在中国人心目中要么就是一种如火如荼的“淫情”,但如前所述在中国人的人格结构中通常是"不出场"的;要么就是一种无邪的"温情",即少男少女之间自然而然的相互融洽惑。这种情感的纯洁是由于它处于童蒙未开的未成年状态,带有儿童的天真和少年的羞怯,最具有某种无意识的被动性和"感物而动"的偶然性。
  这种温情,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以贾宝玉和一大群贵族少女们的感情纠葛得到了最细腻、最真切的体现。
  作为一部"爱情小说"来看,《红楼梦》中对于"淫情""温情"的区分,实际上是很严的,就像""""一样不相容。但在曹雪芹看来,这两者归根到底都是一回事,它们只是"皮肤淫""意淫"的区别。如第五回写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子指点迷津,实提出了全书的总纲和主题思想: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伤,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洺,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显然,在曹雪芹(警幻)看来,男女之情是没有资格上升为天地万物那种普遍之情的,它最终总要堕入那低级下流的"皮肤滥淫"中去。而这种看法倒也不无道理,因为男女之情本来就是植根于两性生理上的互相吸引,不含两性关系的那种"柏拉图式的恋爱"是不存在的。但曹雪芹的说教,却并不是要证明男女恋情的合理性,反而是要排斥一切"""",宣扬"一切皆空"。这就导致了他的自相矛盾。
  这种矛盾就在于:他一方面认为情即是淫,而且比淫"更淫",另方面又斥责皮肤滥淫者是"蠢物",意淫而痴情者才达到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的精神境界;二方面爱宝玉"乃天下第一淫人'\另方面又劝他"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从而要对他加以警醒;但"警醒"的方式,竟是索性海淫,即迷乱其本性,诱之以美色,直到"秘授云雨之事"。就此而言,《红楼梦》与《金瓶梅》有着共同的主题,即通过描写淫乱色迷及其悲惨后果来"警世\使世人回到儒家礼教的"正轨"上来;不同的是,《红楼梦》着重描写的不是一般的淫乱,而是精神的淫乱即"意淫"。同时,贾宝玉经过梦中的警醒和现实生活中的失意,最终并没有走上孔孟的大道,却终于一了百了,一走了之一一出家当了和尚,这不能不说是对"警世"主题的一种嘲讽。
  矛盾的主题引出矛盾的结果。正如一切"大批判"都必然使批判对象扩大其影响一样,《红楼梦》的"警世"只是一种空洞的形式,其中震撼人心的内容却被道学家们谴责为"诲淫"1的确,与曹雪芹的意愿(理智)捆反,这不是一部警世之作,而是一部煽情之作,但正因此它才名垂不朽。《红楼梦》在描写中国人的男女恋情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
  首先,贾宝玉在对待整个世界的态度上有一种看似古怪、其实很自然的洁癖。他认为,世道人心应当是干干净净、玉洁冰清的,容不得一点恶俗的东西;而这个世界的男人从小就被强迫读那些"仕途经济"的书,以便将来获取功名富贵,因而成了不堪的浊物,"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巴"(第二十回)。可见,贾宝玉对女儿的钟情,一开始就不是出于异性的吸引,而是出于对世故未涉、童蒙未开状态的一种留恋,对天真丧失的一种惋惜。
  这就使得贾宝玉对女性的恋情带有很浓的"青梅竹马""过家家"的色彩,而大大缺乏和淡化了性吸引的含义。当然,在警幻仙子梦中"秘授云雨之事"后,宝玉何尝不懂得异性的诱惑,也亲自在丫环袭人身上实际领略过女人的滋味,然而那只是一种附带的事,与贾宝玉的"痴情""意淫"无关。这只须看看他与林黛玉的感情,即可明了。
  宝玉和黛玉的恋情,是一种不含肉体渴慕的恋情,但又完全不同于西方人所谓"柏拉图式的爱"、理性的抽象的爱,而是与对象从心灵到体感、从喜怒哀乐到冷暖动静无不直接相通相感、互相共鸣、你我不分的一种体验Q宝玉曾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他在女儿队里混,追求的正是这种鱼儿入水般的冷暖相知感。他凭直觉感到,林黛玉就正是他所要寻求的这种"如水柔情"的理想。第三自写宝王初见林黛玉的感受: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于是宝玉当场送她"颦颦"二字,概括了他对黛玉的第一印象。
  这体现出他的"一见钟情"一开始就不是一种内心冲动,而是一种暗暗的同情,一种体贴,与其说是出于爱,不如说是出于怜。相比之下,薛宝钗在宝玉眼里倒更具女性撩人的风韵。如第二十八回写宝玉求宝钗褪下手上的珠串瞧瞧:
  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
  尽管如此,林黛玉仍然是宝玉"痴情"的理想。她虽不如宝钗妩媚和性感,又有一身病,但最能与宝玉追求洁净、追求纯情交感的天性相共鸣。她与宝玉一样,对世俗的功名利禄有一种几乎是天生的厌恶和拒斥感,甚至就连她的病,也似乎是她洁净柔弱的天性受到这个肮脏污浊的社会"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结果和象征。在贾宝玉眼里,这一理想是万万亵渎不得的,更不可(也不忍)将她看作性的对象。那日只因宝玉冒了一句《西厢记》里的"淫词艳曲""倾国倾城的貌"),就被黛玉看作是"欺负"了她,"早把眼圈儿红了",要去贾政那里告状,唬得宝玉连忙赌咒发誓地赔不是(第二十三回)。
  人们常为宝、黛未能"终成眷属"而扼腕叹息。其实,在宝玉周围的女孩子中,惟有黛玉是最不可能和宝玉成为"眷属"的。这倒不一定是由于贾家的干预,也不取决于偶然的机会缘分,而是由宝、黛情感的性质一开始便决定了的。他们所向往的只是能整日在一起耳鬓厮磨、谈谈体己话,如果不结婚也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他们并不指望成为通常意义上的"夫妻"。可以想见,林黛玉那样一个病体,于夫妻生活上是丝毫不会给贾宝玉增添什么乐趣的。
  正是由于贾宝玉对林黛玉这段"痴情""非性"的性质,这种感情便具有了超越个别肉体(林黛玉这个人)之上的普遍性,可以从一个人身上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这就是贾宝玉"用情不专"的来由。它并不说明贾宝玉贪恋美色,放纵无度,而只说明他的"意淫"具有形而上的本性,虽然作为""的一种,它与美貌和风流又是不可分离的。其次,意淫既然是超越于性之上的,也就自然而然地包含有同性恋的倾向,也就是说,不一定非是异性,只要是一个温柔漂亮的人儿,显出未被污染的纯净的""性,贾宝玉便同样地钟情于他(她)。贾宝玉对秦钟的恋情就是如此,那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后来又遇见了唱小旦的蒋玉菌,"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于是互赠信物。
  同性恋虽然是意淫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并非所有的同性恋都能上升到意淫的形而上学境界。例如薛蟠也搞同性恋,但那只是属于"皮肤淫"的低层次,只是要在一个女性化的男孩身上同时发泄自己男性式的和女性式的淫欲(因为人身上本来就赋有男性和女性双重因素,只是比例不同而已),丝毫无真正的情义可言。而贾宝玉的同性恋,严格地说应叫作"无性恋"。男孩和女孩在达到性成熟以前都具有一种"中性"的气质,一种儿童的天真。正是这种天真,成了贾宝玉的情之所寄。这种情就不是个别的男女之情,而是与一切天真未泯的男孩女孩共喜共悲、共乐共享之情。它之所以特别体现在宝玉对女孩子的关切之上,不过是因为在他看来,女孩子更少受到世俗的污染,更保持着一份天真而已。
  所以,真正使贾宝玉感到悲哀的并不是他无法和一个特定的女孩(如林黛玉)相结合,而是他周围的那些女孩子散的散,嫁的嫁,将他一人抛在世俗的污泥浊水之中,无人理睬。因此当他向林黛玉表白,她若死了自己就当和尚去,这时林黛玉抢白他说,那么多姐姐妹妹,你有几个身子去做和尚,倒把宝玉问住了。林黛玉固然是冰清玉洁,但到底又比宝玉多经历些人情世态,多长一个心眼,知道成天缱绻于儿女之情终不是个归宿,总有"花落人亡两不知"的一天,与其到时候无可奈何身陷泥淖,倒不如"洁来洁去",趁早一死了之,所以早就有了玉碎殉情之意。但尽管如此,又毕竟斩不断人世的温情,害怕孤独冷清,整日里缠绵悱恻,以泪洗面。书中对宝、黛二人的这种心情作了对照: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想的也有个道理,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flJ散时岂不冷清?既冷清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性情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足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j第二十一回)黛玉的一段情,总是与落花、葬花连在一起。葬花就是葬自己。"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她何尝真的"不喜聚",正因为太喜欢聚了,所以常以清高孤傲来逃避散时的悲哀,而这又相反带来了顾影自怜的孤独的悲哀。相形之下,宝玉显得既呆且傻,不通世故。他竟以为即使自己死了,还可以死在情的温柔之乡,获得死的幸福和满足:

"
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第二十六回)


  直到后来他在梨香院窥得龄官和贾蔷只顾情投意合,单把自己凉在一边不睬,才悟到原来情有定分,并不存在他所想象的那种普遍的情分,于是回来对袭人长叹道:"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贾宝玉"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算我洒泪者为谁?'"竟与林黛玉的口气如出一辙。
  但贾宝玉的痴,就在于他随时随地都自作多情,明知人家各有各的情分,不一定都会报答他的一片真情,却仍然禁不住要对每一个所遇所见的女孩儿表露内心那份情意。金钏儿只不过和他说过一句话,后来被王夫人逼死了,他一直耿耿于心,记下金钏儿的生曰,偷偷地去为她烧番。连刘姥姥信口开河编了个什么"若玉"小姐的故事,他也信以为真,要去为小姐装修泥像,还差人到处寻小姐的祠堂。这是一种不图回报的痴情,正因此,也是一种无法在对象上得到确证的温情,要想使自己的情弥满于天下的女子,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宝玉有时也悟到这一点,发觉自己原来不过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曾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黛玉走来见了,笑他还不彻底,因添上一句作结:"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第二十四回),意思是:既然你的那些痴情都得不到回报和确证,又何苦把这痴情当作立足之境呢?不如死了这片心为干净。这时宝钗便讲了本书前言一开始提到的那个大鉴禅师慧能作"得法偈"的故事,用作黛玉最后这句的注脚。
  《红楼梦》到这里,其实已把话都说尽了。人生天地间,无非有情之灵物。惜生于心,心动于物,物形于色,色归于空。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可笑贾宝玉冥顽不化,一意孤行,不悟情为虚妄,反以自鸣清高,其实与那淫乱好色之徒同为一气,比那追名逐利之辈也无甚高明。既要入世,就得经世济民,成就大业,否则不如斩断尘缘,一了百了,又何苦在出入清俗之间辗转徘徊,空生出这一段不了之情呢?贾宝玉羡慕女孩儿性如冰雪,未受污染,可借老子的一句话问他:能婴儿乎?或竟而不投生为人的好。
  第九十一回"布疑阵宝玉妄谈禅"写道:
  只见宝玉把眉一纹,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
  第一百一十六回写宝玉再历幻境,见有对联道:
  喜笑悲哀都是假
  贪求思慕总因痴
  贾宝玉毕竟是块通灵宝玉,最后大彻大悟,回大荒山青埂峰做他的石头去了。这才真正叫作回复了本性,应了癞头僧“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的话。
  宝、黛的爱情,应当说达到了传统中国人有关爱情观念的最高层次,它纯洁、温善、细腻、真诚;超凡脱俗,忠贞不渝,它的毁灭是对中国传统礼教杀人的最深刻的控诉。然而,人们在谈论这一悲剧对于黑暗的封建社会进行抨击和揭露的社会意义的同时,却往往忽视了对这一爱情本身的性质作更深入的反思,尤其是没有将这一爱情悲剧视为中国传统人格结构的必然产物口实际上,宝、黛爱情从一开始就不是一种积极进取型的激情,而是本质上具有回归、怀旧、倒退和伤感色彩的脉脉温情,带有否定生命的意义。这种"不愿长大的孩子"式的温情,只有在一个停滞倒退或"长不大"的社会里才有它自身的精神价值和理想境界,而摧毁它的反倒不一定是险恶的社会环境,却是生命和时间本身。
  因为人不可能再倒退为婴儿,童年的宁静,必然要为青春的躁动所取代,纯洁的"本心"必然要落下行动的痕迹。否则就是畸形、病态,有如千年不老的盆景。所以,除非宝、黛一辈子不老,即使他们二人终于了却心愿,能厮守终生,他们的爱情也就立刻僵化、死亡,成为一种"相敬如宾"的套式。
  再就这种爱本身来说,其一开始萌发就是出于某种心理病态。若从心理分析上看,则是由于人从小受到某种外部障碍,致使婴幼儿未能度过"口唇期"的心理阶段。如贾宝玉吃朋脂的爱好,以及他和他那群女孩子个个都有的对一切肮脏东西特别敏感的"洁癖"U这导致他们拒绝和害怕一切健康强健的生命,因为这种生命总是伴随着污秽和不洁;同时又使他们对"多愁多病"之身、"捧心霆眉"之态倍加欣赏,因为它们象征着对污浊的世俗生活的不堪负担,自有一番精神上超凡脱俗的风韵和情趣2显然,这种爱是注定没有归宿的,或者说,它本身不能成为自己的归宿,因为它要的不是爱本身,而是自然和天然的情。然而,情到自然便是无情。既然爱出于怜(自怜和怜人),那么爱一旦实现,便不再可怜,也不再有爱,只有一个无情的、"无可无不可"的自然。
  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在《红楼梦》中、以及在中国人的一般观念中,对男女恋情总是使用""的比喻,对贞操品貌总是使用""""的比喻,对美人总是使用"凝脂"""的比喻了。这一连串的比喻都是由中国人最根本的宇宙观一一""的思想引申出来的。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气凝而为水,水凝而为冰,宇宙本体由此而进入了现象界。但水是要流逝的,冰是要融化的,只有类似于冰的固体一一晶莹剔透的玉,才是一个蕴含着无比深邃的文化内涵的永恒象征。
  所以《红楼梦》的主题,以象征的方式来表达就是“玉”。宝玉、黛玉都是玉。玉是"石头",但不是粗陋的石头,而是有灵性的石头。它的灵性就体现在它能悟到自身的全部文化内涵(冰一水一气)。正是这种文化内涵,造成了贾宝玉畸形的心理变态和心理障碍,造成了宝、黛爱情这样一朵不结果实的花。这种文化内涵,概括而言就是对人性和人生的一种基本体验,即人的天性本来是最干净、最纯洁的,必须时时加以打扫和养护(儒家);而与其等它在社会上沾染了灰尘再去打扫和养护,反不如一开始就将它与社会生活相隔绝,以便保持其天然的透明无瑕(道家、佛家)。中国人性观的这种"赤子崇拜",本质上将导向对人或人生的虚无主义态度,因为"赤子"所具有的自然天性无非是整个宇宙自性在镜中的反映,而镜子本身,即人作为人、人生作为人生,皆是空虚无物而已。
  为了与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这位"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相对照,我们选择了西方传说中的"第一淫人"来展开我们的话题,这就是英国大诗人拜伦所写的讽刺史诗《唐璜》。
  唐璜是西班牙传说中的一个著名的好色之徒,他的故事曾被许多人编成剧本和歌谣,并被当作放纵无度、轻浮浪荡、偷香窃玉的典型。然而,在拜伦笔下,唐璜被描写为一个俊美绝伦、充满生气和活力,以其生命的光辉点化一切、使万物带上诗情画意的创造性天才号这种天才特别围绕着一个万古长新的主题而大放异彩,这就是爱情。
  唐璜的爱情,与贾宝王、林黛玉的爱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宝、黛的爱情像幽长的水,唐璜的爱情则像炽烈的火。这种火热的爱情属于年轻的生命和青春的力,属于摆脱童年的蒙昧而突然出现于惊异战栗的目光面前的那片奇异动人的神秘世界。这一点,诗人通过唐璜的第一位情人朱丽亚的首次出场一开始就挑明了:
  她的眼睛(呵,我爱看秀丽的眼睛!
  又大又黑,那明亮的眸子半掩,
  只在她开口时才灼灼闪着大,
  而那也被柔情所覆,透露着尊严
  多于唤妃,讲爱又多于前两者;
  同时,它还荡漾着一种似是欲念
  又不像欲念的情悚、幸而有心灵
  冲淡那一切,才使他显得澈静
  这里整个一节对眼睛的描绘,用的词是:秀丽、大、黑、明亮、灼灼闪着火、柔情、尊严、啧怒、娇爱、欲念、淑静。若与前面引林黛玉出场的那段描写比较一下,那里用的词是:弯、壁、胃烟眉、含情E、愁、娇、病、泪光、喘、妓花照水、弱柳扶风。可以看出,朱丽亚的美是成熟女人充满性诱惑的美,它集中体现在双眼透射出来的灼灼逼人的欲火之上,但又不是赤裸裸的动物情欲,而是饱含着人的尊严和柔情。林黛玉的美则没有炽烈的火,只有惹人怜爱的愁、病、弱,体现为气(烟、喘、风)和水(泪、水)。朱丽亚也有"又长又弯"的眉毛,但那并非"似蹙非蹙""",而是"好似天弓"一般开朗,而且
  她的脸蛋儿泛着青春的红色一)
  有时又光洁透明,
  仿佛有电闪流过她的脉管……
  (第一章,第61节)
作者: 水笺    时间: 2011-11-9 15:59

贾宝玉与唐璜的情爱比较,不知道有不有必要,希望能听听有关燕燕的意见。
作者: 李苗    时间: 2011-11-10 21:39

这样的比较没有多大意思。
唐璜有好几个版本,贾宝玉只有一个。
主贴讨论的是拜伦的唐璜,此外还有莫里哀的唐璜,莫扎特的唐璜。
作者: 痴花鬘    时间: 2011-12-11 10:58

1# 春雨弯刀
因为"赤子"所具有的自然天性无非是整个宇宙自性在镜中的反映,而镜子本身,即人作为人、人生作为人生,皆是空虚无物而已。
——————
“人”与“自然”是一;
“赤子”与“宇宙”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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