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宝力格的春天
◎李三友
想起了一幅动人的画
一个美丽的黄昏
两个人悠闲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马儿轻轻地踏着步子
两个人不知在快乐地谈着什么事
一个人指手划脚
喜形于色地讲着
一个人挟着套马竿
低着头秘密地微笑着
雨后的草原分外清新
被漫天的晚霞映成了红色
茫茫的原野万籁无声
连那雄伟的额尔登乌拉山也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了……
——摘自李三友给一位同学的信
经历过艰苦的事情,回想起来,是很快意的,仿佛有一种自豪感。我和江华时常兴奋地向别人谈起我们在乌兰宝力格放羊的春天,那是我们来到牧区的第二年。
小 引
草原的春天,姗姗来迟。北京桃花盛开的时候,这里仍是一片银装。春天,在牧区是岁月的关卡,对于牛羊简直就是鬼门关了,它们的生命力都将在这风极雪怒的时刻得到最严峻的考验。牧人对于春天的老天爷总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已过去的倒数第二个猪年那场春灾把人们吓坏了,从那以后,几乎没有人不“谈猪色变”的。人与畜互相依存,而很大程度上是人靠畜,畜靠天,在人对于自然的征服仍很落后的草原上,怎么能不这样呢?
清明前两个月,人们就议论开了,说是今年膘情不好,应该把羊群里准备秋后卖的羊及早分出单放,这样保膘抓膘,到时候能卖上好价,社员们也能够多分点儿钱。但牧区的事,经常是迟迟不决的。从开始议论,到把方圆五六十里的社员集合开会,通宵讨论,做出决定以后,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样的夜会,我们是熟悉的。往往是把一个个矛盾不论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统统摆出来,于是议论争吵,间或沉默,直到大家疲倦不堪为止。有的人已打起鼾声,天也快亮了,但做出决定的事情却很少。分羊的事,因为舆论早,多数人关心,所以终于决定了。这真是一种拖拉民主,疲劳民主。
知识青年是多出来的机动劳力,于是这类差事往往是恩惠给我们的。我们当时极乐于接受,以为参加牧业上的主要劳动,才能对这里的生活取得发言权,而这对于处于无权地位的我们,是太需要了。任务交给了我和江华,让我们3月10日到乌兰宝力格接羊。
乌兰宝力格,汉译是“红色的泉”。第一年夏天,我到过那儿,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记得那淙淙的泉水,从那褐红色的岩石缝中溢出,无数的细流,汇成几条匆促的小溪,向南奔去,投向古老的河床。两岸的草,总比旁的地方绿,高高的芨芨草,吐着青黄色的穗头,迎风起伏;野韭的粉红色的花,一簇簇,一片片,躲在密密的草丛里。牧人驱着羊群来喝水,饮罢,羊就像珍珠般散落在岸边的绿茵上。三三两两的牛,喝过水,常常站在河边发呆,时而吼出火车鸣叫般的声音,在河谷中回响。远处跑来一群干渴的马,飞蹄荡起漫天的烟尘,就像一团干燥的旋风,吹进河里后,马上就被洗清了,送来一阵阵欢快的马嘶。河床的两岸,时而是缓坡起伏的草原,时而是嶙峋高耸的陡壁,巨岩遮住视线,仿佛河水会流向很远很远那神秘的地方。但实际上她却不是一条源远流长的大河,并不像人们所称呼的那样是“伊和高勒”(蒙语:大河)。她在夏季,往往会走不多远,就隐入沙地里,然后又从下游溢出,继续时隐时现地前进。然而叫她“伊和高勒”也不能算枉称,因为她终究是这里生命的发祥地,她像母亲般地哺育着草原,哺育着牛、羊、马,哺育着这里的人民,她是不吝惜乳汁的。我爱乌兰宝力格,爱这条河。
分给我们三匹放羊马,一匹叫“山机脑高”,黑里透黄;一匹叫“米图卜胡龙”,枣红色;另一匹叫“哈嘎斯阿兹拉哥”,也是红色,因为有点疯疯癫癫的,人们怀疑它少阉了一个蛋,于是给它起了这个“半儿马”的名字。牧区的马,一般是因人而得名的。第一匹马是羊倌山机调出来的,第二匹是牛倌米图卜骑的时间最长,所以在颜色前面都冠上他们的名字。第三匹马倒有点蹊跷,它的名字本是一句不通的蒙语,因为调它的是一个汉人,他的蒙语就常常说得文理不通,他第一个给这匹马起了这么个名字后,老乡们都笑他,骂他,学他,结果也就叫习惯了。听说给了我们这三匹马,江华很生气:“哼,三匹破马!‘脑高’打梁(打梁:脊梁化脓),‘胡龙’快老掉牙了,另一个‘阿德态’(蒙语,意思是一惊一乍的、有毛病的),全是人家拣剩下的。”确实,谁也不要它们当骑马,但谁都骑它们,一冬天,马倌拿它们做成多少人情,快春天了,大家都怕死在自己手里,才都不骑了。抓马的那天,看着它们低着头,一口雪一口干草地嚼着,屁股瘪成一个三角,‘脑高’两眼无神,‘胡龙’垂着眼皮,‘哈嘎斯阿兹拉哥’转着惊惶的眼珠,这些不会说话的动物只有凭眼睛诉说自己的苦难了,实在可怜。“换匹好点的吧!”我牵着马说,心里也明知道不可能,如果不是为马求情,我才不会用这种哀求的声调说话呢!“必木头怪(蒙语:我不知道)!”马倌夏格德尔哼了一声,向坐骑浑圆的屁股上抽了一棒,跑远了。夏格德尔不高兴的时候,总爱说“必木头怪!达拉嘎木头那!(蒙语:我不知道!官知道!)”其实他也是个“达拉嘎(蒙语:官)”,一个掌握着五百匹马分配实权的“马官”。我们对马群里的马还不熟悉,他说句没有了,我们也就说不出还有哪匹来,可是我每次都看到他骑着胖马,而且每次骑的都不一样。这是一种什么分配方式呢?“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总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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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包搭在河东的配种站旁 陈继群画
陈继群 北京美院附中66届高中学生。
1967年11月赴东乌旗满都宝力格牧场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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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稿已经遗失,但有幸找到几张效果不甚理想的复印件,现
均采用在文中。
晚上,在他们家吃过我做的面条后,闹尔金说:“你一个人,就在我家住吧,怪可怜的。”我答应了,但心里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清晨,我被吆喝人的声音吵醒,听见根登有节奏地喊着:“闹尔金!哎,闹尔金!起来,起来!天亮了,烧茶,快点!”我看看表,看不见,看看周围,漆黑一团,门上的小玻璃稍微有些泛白,于是蒙上头,又睡下了。耳边隐约听着根登的声音不厌其烦地持续下去。
等我再醒来后,天已大亮,包里蒸汽腾腾,一柱金色的阳光透过门上的小玻璃,斜在我的枕旁。我一看表:八点!“呼”地一下坐起来,把正喝着茶的根登老头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对我笑着说:“我们的人,睡得好吗?”我边应着,边穿衣服,隔着白汽听到闹尔金又在不住地翻腾锅里的茶。我发现这个动作真成了她的嗜好,仿佛会从搅出的白气里见到极乐世界似的。小女孩光着身子在皮被里撒娇,嘴里拉着长声叫着哥哥的名字。闹尔金在蒸汽里冲着她喊:“丹木登在公社呢!”我看不见她的脸,“民兵训练呢!”只见灶口的火光在蒸汽里一闪一闪的。我顺着光柱摸到门,闹尔金又喊:“喝茶,喝茶!”我说了声“知道”,“砰”地关上门出去了,里面根登很自信地对老婆说:“人家解手。”
嗬,多好的天!晴空万里,太阳已经老高了,白茫茫的草原晃得人睁不开眼,远处的额登乌拉像雄伟的雪山一样,蒙着一层淡蓝色的雾气;小鸟藏在四面八方不停地唱着,草秆上的霜雪晶莹闪亮。根登的牛群卧在前面的草丛里,吐着白气,有几头牛站着伸懒腰。我的两匹马在东梁上吃草,像雕像一样,嘴巴粘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想去抓马,不行!耳朵冻得直疼,身上也冷。这时我才发现天气是多么干冷,没有皮帽和皮袍,简直寸步难行,草原的三月和严冬是一样的。
洗过脸,喝过茶,根登随着牛群一同出去了,他说有几头奶牛没回来,要去找找。我也要去抓马,闹尔金不让:“早着呢!这时候谁的羊能来呢?让马多吃点,多瘦的马呀,真可怜!”我想也是。于是打开收音机,沙奶奶正在骂胡司令。闹尔金在一旁不知跟谁说话:“一个没梁,一个没牙,可怜,可怜!”我把沙奶奶和胡司令关上,从书包里翻出一本书看。她还在自言自语:“谁出的主意,发疯呢,吃了一秋一冬,还有什么草,发疯!”然后又叽里咕噜,我没听懂,也没注意听。随便问了她一句:“现在分出这群羊来单放,好吧?”“还可以。”她说。我原以为她也会像其他人那样讲出许多好的理由,却听到这样淡淡地回答,觉得她有点儿怪。我又问:“每年都是这时分吗?”“去年也是这时分的。”又是一句淡淡地回答。我明白了,队里的许多事都是我们来了才开始的。
我把马抓来后,羊陆陆续续来了。西方开阔的草原上,一个个黑点驱着一团团灰色的云,过来了,近了,能看清牧人策马挥鞭,把羊赶成紧紧的一团,滚过来,滚过冰封的河面,出现在芨芨草丛里。一个人拍马跑过来,皮帽系在脖子上,露着锃亮的秃顶,那是结巴那木次赖,他冲我说:“三友!数,数,数……?”“数吧!”我没等他说完,就一挥手。他跑去把羊赶来,正要赶进圈,次楞道尔吉跑过来说:“就在外面数吧!”又来了几个羊倌,大家分了一下工,有数绵羊的,有数山羊的,我数总数,于是一群群的开始数了。羊倌们先用鞭子赶出小小的一群,数过后,又把其余的羊挤成一堆,人们吆喝着,哄吓着,那木次赖挥着皮帽咧着嘴喊,次楞道尔吉用长皮鞭没头没脑地乱抽,嘴里“噢噢”地叫,出来帮忙的闹尔金抖着污脏的头巾,小女孩半掩着门偷看,总之,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羊群左拥右挤,正不知该如何逃脱,忽然瞥见一条生路,在那儿有一小群羊(刚数过的)正悠闲地吃草,于是乎就像鲤鱼跳龙门似的一只只向那生路跳去(这是人们故意留的口),这时大家不喊了,除两个人把口控制流量外,其余的人都点着指头数开了。这是一种很方便的办法。
当人们去喝茶的时候,我骑上“脑高”,把数过的羊群赶向东边的山梁,南边又有人赶过一群羊来,那人在羊后驱着马左右跑着,挥动长鞭,每挥一下,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啪”。那群羊离我的羊越来越近,突然伸出一翼,飞快地插进我的羊群——两群羊混了。我拍马过去,那人也轻快地向我迎来,马蹄下的雪扎扎地响。我看出那是胡乃,右手拎着长鞭,左肩下塌,马缰绳紧缠在瘦小的左腕上,可能也是因为患过小儿麻痹症,他的左臂同我的右腿一样瘦细无力,但人很能干,一副倔强的面孔,顶着个破皮帽。我冲他嚷:“怎么搞的!你的羊也不数吗?”“数过啦,绵羊103,山羊28!”“那怎么行?”“不行怎么着!”用蒙语吵架我可不是对手,干脆不理他,心想:数也挺麻烦,干嘛那么不相信人呢?掏出小本,记上了。他见我不说话,便一蹦子跑到根登包喝茶去了。
羊群上了山梁,散成很大的一片,安静地吃草。我拣一块无雪的地方下了马,解下嚼子,接在笼头长长的皮条上,让马以我为圆心,在周围吃草。我躺下,仰望正午的太阳,闭上眼,就能看见眼前一片红色,眼皮上感到一些暖意,已经不是严冬那个冷酷无情的太阳了。耳边听见细细的咀嚼声,是羊的声音,为什么听不见我的马在吃草?睁眼一看,“脑高”迎风站着,眯起两眼,嘴唇无力地耷拉下来,微风吹拂着它的长毛,就好像它的肌肉也在抖动一样。
我躺下,仰望正午的太阳,闭上眼,就能看见眼前一片红色…… 陈继群画
“它累了。”我想。转头又看见几只羊在我身旁若无其事地吃着草。我恶作剧式地猛然坐起,吓得它们四处奔逃,散出一个半圆,然后打住,回过头来奇怪地看我几眼,有几只胆子大些的,冲我跺跺脚,又低下头吃草去了,尾巴底下抖出几粒粪球。我笑了,心想:“你们活着为了吃,吃为了活着,真没意思。”
计算了一下,我的羊共有一千二百多只,称得起是全队最大的一群羊了,它们如果远远地散开,能有一二里长,心想:自己统帅着这样一支大军,足有一个团,也挺得意的。再一看自己的马,瘦骨零仃的,骑这种马的统帅很有点儿像唐•吉珂德,真不是滋味。
我心疼这匹马,一冬天,它的体力已经消耗了不少,现在还要再坚持一春天,真够它受的。傍晚回家给它摘鞍子时,它迫不及待地猛地向前一窜,差点儿挣脱了缰绳。我这才发现它的脊梁上肿起一个大包,一层带脓血的毛被鞍垫粘掉了,露着粉红的肉色,用手指稍微压一下,就滚出许多脓血来,把马疼得直跳。我问根登该怎么办,他心疼地看了看,说:“梁全没了,这马怎么骑呀,上点煤油吧。”我一下在马背上浇了许多煤油,它仿佛很舒服似的伸长脖子,抖动着全身,把煤油甩了我一脸。
晚上躺下以后,我想得最多的不是羊,而是马。羊都到齐了,放这么多的羊,我感到自豪,而根登老两口很担心,总说:“怎么放呢?这里的草场去年秋天就叫配种的羊吃得差不多了,如今我们的牛都呆不住,丹木登回来我们就搬家!”根登很懊丧,几只奶牛丢了好几天,今天仍没找见。我却没有顺着他所说的去想,脑子里断断续续总想着马:明天得让“脑高”休息,骑那匹“胡龙”吧,胡龙虽瘦,却没有负伤,托人捎个信,让冯江华带点儿消炎粉来。唉!漫长的春天,三匹瘦马,必须注意保存实力,羊跑青时最难放的,等青草长出来就好办了……就这样,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这就是放羊的第一天。
老木匠,我也不知道发到哪里合适。你看放哪里合适,就请他们帮助转放好了。谢谢!
昨天FB,与平主席聊天,想到了几篇文章,就贴到这里来了。
去年,邢奇突然去世,今年是李三友。他们的文章都是我70年代时看到的 ...
德方 发表于 2012-4-23 18:56
http://www.cylhct.com/post/topic.aspx?tid=8465550
青蒙赤汉(草原回忆录选载之一)
李大同
青马的诞生
李大同
从马开始和蒙古人较量,并不容易。循序排列出来需要掌握的有:1.正确地骑马,懂得慢步、快步(颠)、袭步(跑)的要领;2.调教生个子马,像训练运动员一样使之成为驯良骑乘;3.自己制作马具,马嚼子、马绊、马鞍(银嚼子工艺比较复杂,马鞍的工艺,通常一个大队只有一个人是圣手);4.套马;5.制作套马杆(需要用两三根粗柳条,再加上矫直、粘接、刨光、打磨、上油等工艺程序,不留痕迹);6.拴马和赛马(最高境界)。
跟着放羊两个月后,我自认为马骑得不错了,甚至可以用腿夹着马腹,身体倾斜出一个很大的角度,双腿日见有力。这时我要求马倌给我一个生个子调教。
草原上每年夏天,有一次“社会调查”,就是所有的畜群都要逐个清点,看是否够数,还要将8月份准备卖的牲畜都打上记号。阿巴嘎旗南部,有河流、湖泊,大片的沼泽湿地,牲畜喝水的地方多,马群和牛群平常都是散放,总有一些跑到别人甚至外队、外公社甚至外旗的马和牛。提前一个月,马倌和牛倌就忙起来了,到处找这些跑丢的牲口。马倌最忙,有时要走出去几百里地,将自己马群的马套住带上龙头再牵回自己的马群。
6月的一天,浩特外人声鼎沸,几个马倌找马回来,进来喝茶休息。我跑到马桩子那里去看,他们找回来三匹,其中有一匹铁***的,一下吸引住我的目光。这马身材高大匀称,和一般矮小的蒙古马不一样,两眼炯炯有神,脖子高扬,一看就是一匹好马!最让我窃喜的,是这马的马鬃上,拴着一条细细的红布条,这意味着有人调过这匹马,做了记号。我如果要上这匹,不是省大事了吗?没准儿根本就不会尥我了!
我进到包里,跟马倌说,就从这三匹找回来的马里给我一匹就行了。马倌说行,你要哪一匹。我说要那匹***的。马倌说,那可是一匹5岁马!我不懂,5 岁不是更好吗?那些3岁的小马我还不想要呢!马倌迟疑了半天,在我的死缠硬磨下,终于答应了。我立马就出去鞴鞍子开始要骑。
不知为什么,所有的人呼拉拉地都出来看。
两三年后我们才明白,我自己跳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草原上调生个子,一般全是选3岁马“休德楞”(名曰3岁,实际只有两岁多),这时马还没有发育成熟,力气小,通常尥四五下就没有力气了,何况背上压一个100多斤的重物,马尥蹶子时根本掌握不了平衡,尥起来马自己也害怕。调生个子不能中断,第一次骑只能抓回家几天,这几天里,要让马知道笼头是摆脱不了的,还要让马学会戴马绊吃草。没戴过马绊的马腿不禁磨,两三天后蹄子上部会出血,这时就要放马群养几天,然后再抓回来。这种过程连续反复几次,一匹生个子就基本能骑了,是否能够成为好马,要看马主是否懂行,是否有长期的有针对性的训练。有的生个子,骑了一回马主觉得不满意,就不要了;也有一些生个子骑了一次,就跑丢了。这种只骑了一次的生个子,绝对不会再有人要。原因是,马是极其聪明的动物,往往从一个人的上马动作就知道此人是否能够驾驭它。骑过一回的生个子,已经掌握了马背上有人如何保持平衡,如果又放野了,再尥起蹶子来就没完没了了!
可是我不知道深浅,还以为捡了一个大便宜。
两个马倌上来拧住马耳朵,让我鞴好鞍子,又骑上去,右手紧紧抓住马鞍后部的梢绳,两腿紧紧夹住马肚子,我说行了!他们放开手躲到一旁。
奇怪的是,胯下的马竟一动不动,只是向后背着耳朵(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马注定要尥的标志性动作)。旁边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笑。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这时,一个马倌撑杆上马,用马杆头捅了一下马的后裆……
顿时,我的屁股像被什么重物往上猛击了一下,一下离开鞍座半尺多高,如果不是抓着后梢绳,我已经飞出去了!这匹高大的生个子骒马开始狂尥了!一下、两下、三下……它嘴里发出怪声,头不断地撞向地面,我左手持缰,身体被马头拉得前倾,只觉得地面一次又一次贴近我的脸……七下、八下、九下……开始我还数着尥了几下,后来根本被尥晕了。这马围着浩特不停地转着圈尥着,我简直就像坐在蹦床上颠簸不已,有几次我已经觉得身子都横了,愣是靠右手又把自己拽回来……不能摔下去,绝不能摔下去,只要掉下去,北京知青就会颜面扫地,就绝不会再有好马骑,我必须为荣誉而战!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眼前早已旋转倾倒的地面又正了过来,坐下的青马开始狂奔,啊?好半天我才醒悟过来,它不尥了?它不尥了?!
好你个混账东西,差点没把我尥吐血,这回我饶不了你!我松开抓捎绳的手,挥起马鞭狠狠地抽,我叫你尥……
足足狂跑了一个多小时,这家伙才没劲儿了,怎么打也跑不起来了,我慢慢转回浩特去。
所有的人都在迎接我,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不能完全听懂他们在议论着什么,然而从眼神里,你确定无疑地可以看出赞赏!不是一般的赞赏!
我下马进包。女主人马上端过一碗奶茶,里面放了好大一块奶皮子——犒劳呀!
可我的右臂在剧烈地颤抖,根本端不住碗,茶洒了,我赶紧用左手接住碗。
在人们热烈的议论中,我大体听明白了,这狗日的竟围着浩特尥了二十几圈儿,上百个蹶子!就是驯生个子的蒙古高手,对这样的“阿拉德个”(被骑了一回就丢了的生个子)也会避而远之,北京汉人竟然敢骑,竟然没有掉下来!真长脸呀!——那个上马的马倌,就是准备等我一蹶子被尥下来后,再去套住这匹马的。
我为荣誉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天晚上,我的右臂就疼得不能动了,第二天,整条胳膊都肿了起来。
最蹊跷的是,第二天,我竟然开始发烧,也许是因为尾巴骨在马鞍子上撞伤了,那鞍架可是硬木的。
说到驯马,就再罗嗦几句。
离开草原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在驾驭马上,蒙古人独步天下。电视上看到的国内各民族的所谓赛马,我都认为惨不忍睹,那叫马吗?新疆的伊犁马,总体说来比蒙古马高大漂亮,速度也不错。80年代我有一次去新疆,在一户哈萨克牧民家里喝茶休息。从生活习惯上看,哈萨克似乎与蒙古一样,只不过他们的奶茶是现兑出来的,喝一碗,兑一碗。我出去骑了一圈他们的马回来,他们赞不绝口说我骑得好,我说我是蒙古人。那家的男人立时眼睛都睁大了,连说蒙古人厉害厉害,他们敢从乱石狰狞的山上驱马往山下狂跑,我们就不敢。呵呵,还是我们行呀,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但自从看过美国的牛仔大赛以后,我就有点儿心虚了,怎么看都是人家的马好,好几倍!而且从气质和能力上,美国牛仔也更加出色。
半年前我买了一套美国的“国家地理百周年纪念”碟,近百张,里面竟有驯马的一张,我毫不犹豫先看这张。看完后,我服了。这里显示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马文化。
这张碟记录一个美国著名的驯马人如何与马建立联系。那真是一匹野马,高大剽悍,被圈在钢管做的马圈里。驯马人拿着笼头开始试图接近它。野马暴跳如雷,直立起来乱刨,在圈里横冲直撞,它太急于出去,竟想跳出这两米多高的栏杆,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老实说,如果我亲眼见到这么野的生个子,打死我也不会尝试去调教它。可是,这个驯马人极有耐心,一次又一次地接近这匹马,试图用手摸马的脸。我想这怎么可能呢!
可最后,奇迹发生了,野马大汗淋漓地站着,任凭这人摸上来,竟一动不动。于是,笼头轻而易举地戴上了,鞍子鞴上了,马还是没有动。这人又以极慢的动作开始上马,这种动作要是蒙古马,早就惊得跳开了。我期望看到一场狂尥,结果没有,甚至一个蹶子都没尥!
这是怎么回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所有关于马的经验都不灵了。
驯马人解释,这是因为交流,和马做了充分的交流,这么长的时间里,马已经渐渐消失了恐惧和敌意,可以合作了。
这也许可以解释,西方的很多电影里,人从马身上跃下,根本不将马栓在马桩子上,马也不跑,静静地低头吃草。人过来抓住缰绳再上马走就是了。马看来对人丝毫没有恐惧,完全像伙伴一样。所有这一切,在蒙古草原上都是不可想象的。
蒙古人对马的态度和做法,完全是野蛮的征服。生个子一被套住,二话不说就会被壮汉拧住耳朵,勒上嚼子,鞴上鞍子,然后立刻骑上去,驱赶它先尥,尥够了就鞭打它狂跑,直到它精疲力竭,丧失抵抗能力。带回营地后,这匹生个子通常被戴上两个笼头,拴在马桩上,用手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扇马脸,马当然惊恐万分,拼命地往后坐着挣扎,但怎么可能摆脱双笼头的束缚呢?如此直到再也无力挣扎为止——马自然会知道笼头是不可挣脱的。
概括起来说,蒙古人驯马,完全是依靠暴力,一直到马彻底绝望,服了你为止。这当然也是一种“交流”,但很不“马道”。
于是,草原上无论多么久经骑乘的熟马,只要它发现缰绳从马桩上脱落了,或你大意没有抓住缰绳,它马上就重新野起来,决不让人再接近它。它会马不停蹄地跑回马群去。它和人,从来谈不上交流和感情,它只是被迫屈从罢了。一旦有远离人的机会,草原上的马总是会绝尘而去。
两种马文化,孰优孰劣?不言自明。
很遗憾,我们学会的恰恰是蒙古暴力型的。在驯马上,也得改革开放呀,也得讲“马权”!
在浩特里卧薪尝胆了两个多月,我觉得基本站住脚了。这么长时间没见伙伴,很想他们。一天早上,老马倌伦德格告诉我应该把“征服”的那匹青骒马放入马群休息十天左右,放到改良马群里。“真是一匹少见的好马!”他夸奖。马群离配种站不远,我计划放了青骒马后去探望一下伙伴们。
改良马群每天的集结地是一口井,在离场部七八里地的一个大沙丘下面,井水丰沛,七八百匹的改良马群就喝这口井的水,足够。井口是驴推磨式的转盘提水器,还有一个两丈多长的水槽。我早早就到了井边,抽完一支烟马群还没到,我索性推动提水器将水槽灌得满满的。
十点多钟,大地震动起来,马群须臾间已经出现在沙丘顶部,又呼啸而下,马儿们打着响鼻,互相拥挤着冲向水槽,伸着脖子狂饮起来。我突然被马群如此近距离的包围起来,浓烈的气味熏得我有些头晕。
突然,一阵猛烈的嘶鸣,呜呜泱泱的马群立时闪出了一片空地,两匹公马直立起来互相扑咬。哇,我简直无法形容眼前的壮观。
草原上的大马群,一般由十几二十几个儿马(公马)群组成,一个儿马一般能圈住二三十匹骒马为他的妻妾,如有小公马生出来,到两三岁时就会被他爹无情地连踢带咬地驱逐出群。儿马的特征是永不剪鬃,马鬃往往长达一米,披在马脖子一边,平常低头吃草时会遮住马脸,邋遢而神秘。儿马永远不会有人骑,一到春天,最先油光水滑的准是儿马,帝王般养尊处优嘛!
请闭上眼晴想想这样一种情景:两匹猛兽在你面前咫尺之遥,马脖子像鹿颈一样隆起,四只鸭蛋大的怒目冷光四射,一米多长的鬃毛上下翻飞飘舞。它们高抬前腿打着响鼻,摇曳着舞步绅士一样接近,接触瞬间,电光火石,张开大嘴“嘤嘤”怪叫着直立起来,两只前蹄猛刨对方的脸,旋即原地180度转体狂踢,卷起阵阵沙尘……好个嗜血的华尔兹!转瞬间,一匹已经落败,身上伤痕累累落荒而去。短短十几秒钟,几乎每秒定格都是一副绝美的画面,我不由得产生了幻觉……
青骒马放入马群了。在强烈的美感中,我上马望配种站走去,离这里只有二里地,远远的能够望见那里的房子。
一个哥们儿迎出来。两个多月不见,自是分外亲热。“××在哪儿呢?”他手一指,远远的,另一个哥们儿骑着一匹小山一样的马正向这边走来。一问,他骑的是顿河。
等这哥们儿走到眼前,我不禁惊叹起来。这顿河真高呀!一般比较高的蒙古马,背能到我胸口就不错了,可这顿河,马背已经超过了我的下巴颏。无论在哪个方面,比蒙古马,整整大出两号。抬起脖子来,就像一匹骆驼那么高大。不过,我怎么看都不像在苏联电影里看到过的哥萨克骑兵的顿河马,因为,因为它太粗壮了,马尻宽广得可以躺在上面睡觉;腿烟囱般粗,蹄子像小西瓜似的——很难想像它会跑。
我说出我的疑问。哥们儿说没错,它基本不会跑,能颠几步就不错了,主要是走。大名鼎鼎的顿河怎么是这样啊!我大失所望。哥们儿解释,查了《养马学》才知道,顿河有许多不同的品种,大体分为乘用和挽用两类,挽用马里又分轻挽、中挽和重挽,一匹重挽马能拉几吨重的马车!分场进口的这匹,大概在轻挽与中挽之间。
“种马也能骑?”我又问。“嗨,别提了!”原来此公马非野放的蒙古公马,即便在那时,待遇也远远比人高。一匹进口公马,除了青草外,每天还有10斤左右的高粱,要煮熟喂;高粱里每天要打6个鲜鸡蛋,一堆胡萝卜,两大捆干草(干草的营养远高于青草),还要经常补钙片和各种维生素……光吃得好还不行,一匹种公马一天至少要运动一个小时,分别用慢步、快步和袭步,要让它出汗,这样才能保持健康。刚才那个哥们儿,就是遛马回来。
我要求骑一圈,结果拼命往上抬腿竟够不着马镫,最后踩着一段土坯墙上才上去马。一圈下来,除了“一览众人小”以外,实在没有特别的感觉,这马跑起来时,就是前腿笨拙地往上跳一下。我很失望。
那一匹“卡巴金”怎么样?我着急地问。
“那匹是生个子!”啊?
我们走到马棚前,往里一看,哇,这可是一匹好马!它和顿河一样高,却苗条秀拔,整个身体像用黑缎子包裹而成,没有一根杂毛。顿河浑身圆润,而卡巴金则肌肉暴凸,甚至连脸上的咬肌也纤毫毕现。更不可思议的,是卡巴金全身的血管,鼓鼓地涨在皮下,一条条像纵横的河流。
“这是典型的高纯血,而且是上悍气质……”这两个哥们儿研究了两个月的《养马学》;现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你的运气不错,今天我们想用这匹卡巴金试试配一下,这马太野,从来还没有人试过。我们来给它开开荤!”哥们坏笑着。
下午三点多,果然有一个马倌牵了一匹深红色的骒马来。我们立刻开始准备卡巴金的第一次配种。这次只能是自然交配,顿河可是用假***采精,一次要配十几匹发情骒马的。
这两个哥们儿已经轻车熟路,迅速将骒马绊好,甚至周到地将马尾完全撩到一侧固定好,希望这个生手没有任何障碍地能顺利完成交配。
真是很奇怪,卡巴金似乎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开始不断打着响鼻,嘶叫,在马棚里躁动起来。
我们三个站在马棚外面,商量怎样才更稳妥一点。我们只想离它远一点,于是又拿了一副马笼头,将缰绳接在卡巴金的马笼头上,这马缰就有一丈多长了,估计我们会有一个安全距离……
“开始!”不知谁叫了一声。一个伙伴打开棚门,另一个将卡巴金牵了出来。此时,离拴骒马的马桩只有30米远。
一出马棚,卡巴金就抽动起鼻子,开始兴奋起来,它一定是闻到了令它激动的气味。猛然间,它高昂起头,发现了骒马,注目片刻,突然起动。拉着马缰的伙伴一个踉跄,大叫不好,快上来拽住!我们两个立即冲上去,一起拽住马缰,刚想使劲儿,突然手上传过来一股巨大的力道,我们根本无法站住,三个1米8的大汉竟一齐向前扑倒在尘土中,然后像一根木头一样被拽着向前滑行。我抬脸一看,差点晕过去——小脸盆一样的大蹄子一下接一下就擦着我的鼻子向上撩着,只要擦着一下,整个脸皮就会被立刻掀飞,我本能地大叫“松手!”一面顺势抱住后面的两个伙伴……
卡巴金挣脱了束缚,三步就冲到了骒马身后,只低头闻了一下,就嘶鸣着直立起来,泰山压顶般扑在骒马背上,伸长脖子咬住骒马的马鬃。后腿间雄伟的阳具,粗暴地直直插进骒马的肛门!骒马极力反抗,乱蹦乱跳,但马腿被绊住了,无法逃脱。它显然经受不住卡巴金巨大的体重,后腿慢慢软下去,似乎就要倒在地上。
我坐在地上,浑身瘫软,被眼前的暴力镇得目瞪口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今天这场“试验”如何收场。
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英雄场面出现了:身旁一个伙伴喊了一声“不好”便冲了上去,他冲到卡巴金身边,伸出双手,生生把卡巴金的阳具从骒马肛门里拉出来,然后又用手使劲往下压,试图将阳具送入骒马的***。可是他做不到,这阳具比他的胳膊至少粗一倍,又在疯狂之中,眼看着他两次使劲下压,那玩意儿却纹丝不动……太危险了,只要卡巴金一偏身子落下来,这哥们儿就会被刨得体无完肤!
卡巴金感到了不适,万幸,它朝这一方落了下来,那哥们儿乘机闪到一旁。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是,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卡巴金显然没有尽兴,眼前这匹骒马让它不舒服,岂能如此罢休。只见它大步流星地“之”字型地颠起来,一面高高地仰着鼻子向天上闻着。不一会,它似乎闻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向我来的方向狂奔起来。
糟糕,二里地外就是改良马群呀,简直不敢想像这头发情的巨兽进到马群里会怎么样。
我们三个赶紧往回跑,骑上自己的马追上去。等我们气喘吁吁冲上一个高坡时,眼前的情景让我们立马站住了。
改良马群有十几个儿马群,也就是说有十几匹公马。卡巴金瞬间就发现了情敌,一场惨烈的厮杀开始了!只见两匹公马高高立起,但其中一匹只到卡巴金的腋下,两蹄落下,本地公马登时连头带身子被扑倒在地,紧跟着是泰山压顶般的爆踢和狂咬,不到10秒,本地公马已经皮开肉绽,浑身是血,挣扎着爬起来,落荒而去……十几分钟过去,所有本地公马已经被尽数驱逐,连头都不敢回一下。这不是争斗,是屠杀!
巨兽胜利了,这回妻妾成群了,只见它大步流星,将头伏向地面,翻动着嘴唇,将受惊的骒马聚拢起来。它眼花缭乱,不知道上哪一匹,不时跃起到骒马背上,骒马们吓得狂奔起来。即便是草原上的老马倌,也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一匹黑色的魔鬼,赶着五百多匹骒马在草原上四处奔突,大地震动,尘土遮天蔽日……
猛然间,一匹***的骒马箭一般离开马群逃脱了,这没有被卡巴金放过,它扭头就追了上去。
我看见了一缕红色!这不是我刚放入马群的青骒马吗?那红色,不就是我系在它马鬃上的红布条吗?
我的青骒马步频极快,卡巴金看起来步频很慢,可是两马之间的距离在短短二百米内就迅速接近,不一会儿,只见卡巴金已经跃起压向青骒马。青马一边跑一边往后踢,可巨兽毫不在意,一次又一次地压上去,渐渐地,青马没有力气反抗了,它站住了……
天黑了。夜色朦胧中只听见马群的嘶叫和骚乱。我们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先回去,明天一早再来找这个给我们惹下大祸的“疯子”。
在一跳一跳的煤油灯下,我们瘫软在配种站小屋的炕上,心神不宁,最担心的是卡巴金有什么不测,也担心它把马群不知折腾成什么样子。
一个哥们儿打开一瓶山楂酒,咕嘟一口,他把瓶子递过来,我们轮流仰脖灌酒,一瓶酒很快见底了,恢复了一些精神,开始搞饭吃。
吃饭时,那个场面仍让我惊讶不已,问那个哥们儿:“那个时候,你怎么敢上去!还钻到卡巴金肚子底下,多悬哪!”
这哥们儿摸了一下脑袋,“嗨,一看见进错地方了,我就急了,咱好歹也是个配种老手了,哪能出这种笑话呢。别说,现在想起来我还出冷汗呢,它要往我这边落下来,我这‘盘儿’就破了!”用今天的话说,这家伙极具职业精神。
另一个哥们儿一脸坏笑。“哥们儿,你用手抓住那玩意儿,什么感觉?”
“感觉?感觉?……谁他妈的还顾得上感觉?!”他一脸茫然。看来他冲上去时,神智已经不够清楚。
“你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们还当你是英雄呢!”众人大笑。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发青,我们就起来了,抓马,上马,直奔昨天的“战场”。
奇怪的是,草原出奇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马群星星点点散布在一大片山坡上,都在低头吃草。
“看,那家伙在那儿呢!”一个哥们儿举着望远镜叫起来。
它太显眼了,以致肉眼也可以分辨出来。我们策马过去,分三个方向慢慢向它包围过去。万一它再撒野怎么办?我们连根竿子也没有。我很紧张。
离它很近了。咦,这家伙只是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继续低下头去吃草。我们都注意到,卡巴金“自然”地吃草竟然十分困难,它要把两条前腿向两侧撇开,拼命低头才能勉强够得着地面上的草(草刚刚返青不久,只有寸把高)。我们顿时明白过来,这家伙从小到大也许就没有这样吃过草,无论是喂料喂草,从来都是在马槽里,连水槽也是架在空中的,它根本不用低头。用进废退,没准儿脖子就短了!
昨天接上的长长的马缰,早就被它踩断了,只剩下二尺多长荡在空中。一个哥们儿蹑手蹑脚地蹭过去,轻轻抓住了马缰——卡巴金竟然没有动!
我们大喜,又扔了一个笼头过去,将马缰加长,然后牵着它回配种站去。卡巴金顺从地跟着我们走。这家伙怎么这么老实了?我们禁不住仔细观察它,发现仅仅一夜,他竟瘦下一圈去,后腹上出现两个深坑。“嗨,它折腾了那么久,饿的没劲儿了!”一个哥们儿大叫。我们恍然大悟,真是,要知道平常它每天光鸡蛋就要吃6个呢!
还好,这场暴乱有惊无险。
我回到了落户的浩特。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我都没有再去抓我的生个子青骒马继续调教,尽管我为它曾付出惨重代价,应该加倍让它补偿我才对。为什么?因为我亲眼看见了卡巴金和它交配,尽管一次怀孕的概率很小,冥冥中我还是认为怀上了,我不想因为骑它而导致流产。
从此,只要见到改良马群的马倌,我都要问他我的青骒马是否还在马群,是否怀上马驹了。终于有一天,马倌肯定地告诉我,怀上了,而且是公的。我大惊:“你怎么知道?”马倌说,“从后面看,肚子向左边垂……”男左女右?马也这样?
第二年春天,我们探亲从北京回来,马倌跟我说生了,马驹也是***的,不过样子很怪。4年后,这个马驹成了我的坐骑。我第一次鞴上鞍子骑它,就在我翻身上马,右脚还没来得及认进马镫时,它便一个强有力的蹶子尥起来,我飞向空中,头向前划出一条曲线坠落的一瞬间,甚至看见了自己的脚……好个见面礼呀!
第6年,它夺得那达慕赛马冠军。
在肤色上,青马继承了母亲,也和母亲一样耐粗饲和严寒;而在体型和气质上,它完全继承了父亲,身上暴凸着肌肉和血管,桀骜不驯。它就是为荣誉而生的!
就在它轰然成型的那年秋天,顿河和卡巴金都被卖了,因为牧场在经济上再也无法负担它们,而蒙古老乡,只喜欢用蒙古马当坐骑。确实,在越来越稀疏、沙化的草原上,蒙古马更能适应,而草场条件要求高得多的改良马,却因吃不饱而显得单薄、孱弱。
青马,是卡巴金在我们雅干西勒草原上惟一的后嗣,也是这里产生的第一个冠军马。我和青马,是被上帝捏合到一起的。青马龙腾虎跃,留下光荣与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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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狗哈利和她的儿女
李大同
青狗哈利和她的儿女
李大同
青狗哈利和她的儿女(续完)
李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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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刚提起裤子,又提起狐狸
心弦
◎李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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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来大叔 http://photo.blog.sina.com.cn/photo/4e4d1defg6ad3e0cfd9dc
1973年5月27日
春末夏初的夜,依然略带微寒。从蒙古包顶毡没有盖严的隙缝中隐约可见的几颗明星,渐渐地没入到愈来愈白的晨曦里。听不见公鸡伸长了脖子的枯嚎报晓,却响起了几声刚刚苏醒的百灵的鸣啼,分外清新、悦耳。
我躺在枕头上,恼怒地回想着昨天抓马的情形……
去年夏天放开后一直没骑的青马,仿佛又成了龙!一个马倌撒了杆子,一个马倌被拽下马去,新袍子扯了个稀烂。最后好不容易又套住,三根马杆从三个方向勒住。可是当我过去上笼头的时候,青马又几次狂暴地直立起来,打着吓人的响鼻。最后没办法,一直勒得这畜生躺在地上时,才勉强给它带上了笼头。
几个马倌儿团团坐在地上,点起烟来,不停地抹着汗,气喘吁吁的。
我们聊起了7月中旬将要召开的查干诺尔公社那达慕大会。讲到赛马时,那其格上下打量了一番绊在那里的青马,说道:“这青马要说可真是匹好马,就是太不老实,小孩不知能不能骑……”
“哼!”他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坐着的一个名叫道尔吉的乌日根大队马倌儿发出不屑的鼻音!“你们雅干西勒分场的破沙窝子里能出些什么正经马?!历来那达慕上你们的马得过第几名?还想在那达慕上出出风头,别做梦啦……”他十分可气地把最后一个音拉得长长的。
那其格和嘎那相视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那倒是,好马是有,是认不出来,还是不会拴?”
道尔吉听了这有气无力的反驳,高兴得蒜头鼻子都红起来了。他站起来,竖起套青马时被折断了的马杆,“哗”的一声翻上了马,临走回头还叫着:“要说前几名,还得看我们的……”
我和嘎那一起往回走。平时说话异常风趣的嘎那今天一语不发,道尔吉那副得意洋洋的面孔一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浑身难受,是真的吗?
“哎!嘎那,道尔吉刚才这么踩乎我们,咱们雅干西勒的马真没有跑得好的?”我忍不住问道。
“没办法,可不是吗!”嘎那耸了耸肩:“跑得最好的一次是1963年那达慕上老龙德格拴的一匹白马,只跑了个28名,打那以后连牌子也没有得到过!”
我哑口无言了。龙德怪(蒙语:“怪”是对年长的人的尊称)是四十几年的老马倌了!他拴出来的马不行,别人……
太阳出来了,金辉透过蒙古包门上淡绿色的小窗帘,昏暗的包里霎时布满了柔和明亮的光。
A“霍”的一声坐了起来,拉长声音“啊”的一声,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立刻大叫起来,手“啪”的一声砸在我的腰上:“嘿!包斯!包斯(蒙语:起来)!青马今天就得骑,看它昨天那个‘马牙格台’(蒙语:不老实,躁动的样子),真当不住给你尥上天去!”他以一贯迅速的动作,三扒两下穿起衣服窜出去了。
我努力驱赶着脑子里刚刚充满的不愉快,套上衣服钻出包门去。
好个清晨!没有一丝风,一层淡淡的、飘缈的白雾在阳光的驱赶下迅速地向远方驰散。沙丘上的细石,迎着东方,射出五色缤纷的光彩,让人睁不开眼。才长出一寸多高的青草,吸吮着露水,拼命向上蹿长。睡过了漫长的冬天,又到你们出头的日子啦!
一到挤奶的季节,女同胞们就开始比男人起得早了!这会儿刚刚5点,她们已经挤完了十来头乳牛,穿着沾满了奶嘎巴儿的大花袍子在那打扫牛圈呢!老董提着两桶满满的牛奶从我旁边经过时,甚至得意地“哼”了一声。
A站在南面的一个大沙窝子顶上向这边挥着手,发出一声声的长吆“嘿——西!”马大概在那儿!我回包拿了一个笼头,三步并做两步冲上了A站着的沙丘。青马正在下面。
“你看那小子,好像大难临头了!”A指着青马说道。
青马一会儿高昂着头,竖起耳朵向这边警惕地观望着,一会儿又把“哼哼”作响的鼻子伸向地面,不安地移动着四腿,拼命想摆脱马绊的束缚。
我们走到它身边,青马原地打了两转,终于挺起胸膛注视起我们来了。好马啊……
青马高高地昂着头,脖子微微向后隆起,削竹似的耳朵灵活地前后转动着。前腿中的空当足足有两拳宽,两块强健的胸肌向前鼓突着。背部的线条从又高又斜的肩胛上向后延展,到了腰部,柔和地向下一弯,又很自然地挑了起来,往后展开,又钩出了一个斜长的尻,这是快马的特征之一。总之全身的结构是这么苗条、和谐、对称外加刚韧。四条腿就更不用说了,精细精细的,没有一根距毛,干净、利索。两条前腿像箭一样笔直地钉在地上,后腿却像弓那样弯曲,紧绷绷的,给人一种随时都要射出去的感觉。
四岁那年,青马就曾经一天里疾行三百多里,赶到昭盟的克什克腾旗,牵着的马都趴下了,于是老乡们都叫它为“干青包勒”——意思是“独一无二的青马”。那年我们千里北征时,又把伊和高勒公社所有敢斗胆和它比赛的马都踩到了蹄下,大长了我们南部的威风!
唉,青马啊青马,要不是你那单眼皮的石油色大眼睛里闪露出的:“只要你过来,我就敢踢你”的坏光,简直就是十全十美了。
我拎着笼头走近它,“呼”的一声,屁股就转过来了。真想踢主人啦!四年来,作为我的坐骑,我深知它的习性,于是一面毫不躲闪地跟着它转,一面轻轻地把笼头送向它的脸旁。青马迟疑地拿嘴碰了一下笼头,又惊惶地闪向一边,我耐心地再送过去。这回,它抽动着鼻子,闻了半天,终于将脑袋伸进去了。
把马牵回来,拴在桩子上,我们钻进了女同胞的蒙古包。
茶早就烧好了,桌上摆好了大盘的奶食,外加一叠草原牌“三明治”——谁知道“三明治”是种什么东西,我们这儿反正是干饼卷奶油。
奶油兑出来的茶可真香啊!喝得我们浑身冒汗,要知道,草原上人的精神全靠这点茶在维持。一缺了茶,我是呵欠连天,只想睡觉。A更邪乎,不喝茶就耳朵眼儿里面疼……
喝完茶,我开始检查鞍子。插带是新的,挂肚带的皮条也很粗壮,完全合格!弄不好人摔一下还没关系,把我这盘精致的花费了许多心血的银鞍子踢碎了我可就真不活了!
我抱起鞍子,慢慢地贴近青马,“哗”的一声,轻轻地把鞍子甩到它的背上。它大概也明白有马绊在束缚着它,把头低到地面打了声响鼻,一动也没动。嗯!鞴鞍子还挺老实,大概没啥事儿。
可是等我蹬上马靴,又走到桩子跟前,解开缰绳时,心里开始有点怦怦打鼓,虽然明明知道它的毛病,可每年第一次骑,总是觉得异常可怕。
我牵着它绕将起来。一般每年第一回骑时,紧好肚带后牵它绕两圈,它就会撅起尾巴拉一泡屎,那时就只管放心上去,保证不尥。
今天可是见了什么鬼!青马死活就是夹着个尾巴不拉,更使人发颤的是耳朵也向后背着。几位女生端着碗,靠着包,幸灾乐祸地叫着:“哈哈!不拉!肯定尥!把你摔个半死,谁叫你昨晚不圈牛!”真的,昨天晚上只顾弄马,牛也忘了圈。
我恨恨地看了她们一眼,唉!如果让她们骑,我站在一边看热闹,该是多么快活!风凉话当然说得更出色!可现在,尖声尖气的奚落使我的头皮直发硬!
我停住步,转身提起缰绳,把青马的脸拉向里侧,左脚轻轻地纫进镫,右手扳住前鞍桥,正要翻身,青马猛的向前一窜,我紧跟一步,还没等我动作,这家伙又突然向外侧一转,马屁股一下撞到我的胸上,把我甩到一旁。啊哈!真有点不识抬举了!我咬牙切齿地把青马狠狠地揪了过来,“唰”地纫进左镫,它又开始往前窜,我猛地向后一打嚼口。青马受到这突然一击,“喑”的一声怪叫,两条前腿直立起来……
好骑术!我一定以一个异常迅速的动作翻上去了,它的两条前腿还没落地,我已经稳稳地坐在鞍子上了!
青马原地转圈儿,乱蹦乱跳,我下意识地把身子向后仰,右手按住前鞍桥,左手紧紧地勒住嚼口,不让它把头低下去。
A在一旁大叫:“抓住后梢绳!抓后梢绳!”
定尥不起来!咦,几位女将的怪叫怎么听不见了?嗯!一定是吓住了!
青马站在原地不动,我两脚磕了下马肚子,它突然又往前蹿去,窜到水淖边上又“腾”地戳在那里,差点使我失去平衡。可就在这时,我觉得马背开始缓缓弓起来,身后响起了“扑扑”的声音。
哈哈!牵你走你不拉这泡屎,给骑出来啦!
微风拂面,身轻似燕。我觉得不是青马,倒是自己在轻捷地跃过小河,飞过山冈。马蹄“嗒嗒”,有节奏地弹着地面。老牛横着耳朵呆呆地望着飞驰而来的怪物,临近时才突然翘起尾巴向一边滚去。
“好兆头!秋天没骑的马倒是有精神头儿,到底能跑多快?”我扬起鞭子,照青马屁股上“啪”的一声。
上帝!屁股撞在后鞍桥上,身子突然矮了一截,眼镜也要带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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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6月12日
“赛努?(蒙语:好吗)”一声清脆的问好打断了我的思路。
“赛,赛白努?(蒙语:好,你好吗)”我习惯地回答着,睁开眼一看,“喝!小孟克巴特来了,过来,柴乌(蒙语:喝茶)!”我递过一个碗去,心里暗暗琢磨:“这小家伙干什么来了?”
“阿哈(蒙语:哥哥)!我想骑你的马!”
“优格呢(蒙语: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奇地瞪着他:“你说什么?”
小孟克看着我的眼睛,脸腼腆得发红了,勇敢地回答说:“我想骑你的青马去赛马!”多么干脆!
我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啊呀!我的青马可不老实,你骑得了吗?”
“斯那门儿(蒙语:放心)!‘巴勒格台额木呢个’(蒙语:一般的生个子马)尥不下我来!”小孟克的眼睛直发亮。
嗯,值得考虑,如果真能骑得了,倒解决了这两天我日思夜想的大问题。我既意外又高兴。
我开始用绝对挑剔的眼光审视他……
个儿是真矮,最多也就到我腰这么高,两只小胳膊又瘦又圆,手倒有些不相称地粗大,眼珠滴溜溜地转,一副机灵鬼样,嘴角甚至还带点刚毅,就是留着方方正正小平头的脑袋大了点,这倒没关系,也许有助于判断情况和辨别方向呢……
小家伙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赶紧低头喝了口茶,忍不住马上又抬起头来请求道:“行吗?B阿哈(蒙语:哥哥),就让我骑吧!我‘拉布挨河怪’(蒙语:肯定不怕)!”
“别急,别急!”我绝对满意了,赶紧从箱子里翻出块月饼放在他手里。小孟克规规矩矩跪下一条腿,接了过去。“先喝茶!待会儿让你试试!”
天下居然还有这么可爱的小孩儿!
门“哗”的一声被推开了。A兴冲冲地一步跨进来,嚷着:“我可物色了一个好骑手,你琢磨是谁?”猛一低头,看见小家伙坐在边上,“嘿!小孟克跑得还挺快呀!直接来了吧!”
原来,A一清早出去就是找合适的小骑手去了。转了好几个营子,不是小孩儿骑术不好,就是大人怕青马不老实,不放心小孩。结果在路上碰上小孟克,死气白赖地缠住A,非要骑青马不行。
A和我一样,完全满意。怕他家长不同意,跑到乌力吉那儿一讲,却是出乎意外的开通:“不怕我们的孟克巴特尔坏了你们的马名你们就要!我们蒙古民族的‘呼呼德(蒙语:孩子)’没有怕屁股破的!”
小孟克大概在A还没有到他们家就直接跑来了。“怎么样?蛮出色的吧!”A得意地眯起眼,打量着小家伙。
老天爷怎么这么照顾我们,送上门来了!简直!……
“走!小平头骑士,看看你的骑术!”我一跃窜到门口,真有点变态了!
我给青马带上了嚼子。孟克脱掉小马靴,“啪、啪”往两边一甩,光着脚雄赳赳地走过来。
青马显然还有些认生,歪着头看着小家伙,不安地打着响鼻。我用身子遮住马眼,一手抱起孟克,(真轻,最多有一袋面重!)试着往马身上放。青马前窜后退,放了几次也没放上去。
小家伙有点急了,小脸儿涨得通红。他突然挣脱了我的手,一把抓住了青马的“门达(蒙语:肩胛鬃)”,“我自己上!”没等我说话他已经一手抓缰,“嗖”的一声伏在马背上了……
青马横刺里大步腾挪着,竭力想弄明白背上有个什么怪物。可是小孟克简直就像胶一样粘在马背上,纹丝不动。
“哎呀!不行!‘低勒怪(蒙语:挺不住)’吧!”A和我都慌得大叫起来。话音没落,只见孟克一翩腿,已经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了。
青马低头弓腰地跳了几下,突然飞跑起来,一道灰光似的隐没到对面的沙窝子底下去了。没等我们悟过劲儿来,只见青马驮着小黑点,像兔子一样,一耸一耸地跃过两道沙梁,不见了!
“不行!不保险,得去看看!”A急忙跑到马桩子那,解开马,撑起马杆,“哗”的一声翻上去,急打一鞭,冲青马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会是摔下去了吧?真倒霉!试骑就掉下去了的话,以后就别想再叫小孩儿骑了!……马跑了倒是小事,把孟克摔坏了咋办……
我不安地来回踱着步,焦急地注视着前面任何可能冒出马来的山头……
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还没动静。完了!肯定是掉下去了!怎么向家长交待?我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突然,脑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我急忙扭头一看,哈呀!我们的小英雄回来了!
只见小孟克身子向后仰着,一手拽缰,一手抹汗,兴奋地对我嚷着:“阿哈——!牙骂日(蒙语:怎么样)?!我没吹牛吧!”青马摆动着头,轻盈地大颠过来,对背上的“怪物”也毫无反应了!
A横杆纵马,从东边的平地上冲了过来,老远就听见了他的大叫:“没问题!纯属一个马猴子……”
图片说明:图片是从网上找的现代赛马图,不是当年的照片。当年的孩子比赛时是没有马鞍子的。这样的赛马,尽量减少马的负重,以利马跑出速度。骑没有鞍子的马,孩子的屁股会被磨破,但只要可以参加比赛,孩子们从不退缩。
zoufeng_1234 不好意思啊,老木匠出了这个主意,咱就照着做了。
杨林 这一组文章,作者李大同,他的经历很有特色。我把他的文章收集在一起,此次拿来与大家分享,慢慢看。他后来有“0点”的事儿,也 ...
德方 发表于 2012-5-3 17:46
1973年7月13日
青马抓回来了。我从马群一直给它带着顶花牵回来,为的是让它先适应适应。
青马不习惯地摆动着脑袋,五色顶花“哗哗”作响,真是“人是衣服马是鞍”,我觉得青马一下俊了起来。
15号那达慕大会就要开始了。还有两天,多么难熬啊,而且前途未卜。
我们和老头子约好,15号上午一起出发去查干诺尔公社,去后让马好好休息一天,估计16号就要赛了!
1973年7月15日
从早晨就开始下雨,真叫人心焦,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门外烦恼地骂着。A在那里自我安慰:“没关系,快停了,快停了,草原上的天,小孩的脸嘛!说变就变!”
几位女同胞也慢条斯理地打扮好了,平常头上绕的白纱布都换成了雪白的丝绸,也精神起来了。
快到中午了,雨突然停了,我们赶紧钻出包去。
浓重的云浪在迅速地向东方驰散。火热的太阳报复性地用自己夺目的光彩在云屏上射出一道彩虹。百草千花,迎风摇曳,草地上点点的露珠,衬托着七彩的虹桥,和一碧如洗的蓝天交相辉映。草原,立时显露出了一副生机勃勃的夏日景象。
我们向着查干诺尔公社的方向出发了。一路上都是兴致勃勃的。龙怪、嘎嘎两个老头儿,居然扯着并不动人的嗓子唱起来了。一年里为庆贺丰收召开的那达慕大会对牧民来讲,有着多么大的吸引力啊!
登上高坡,看见四面八方三三两两成伙的牧民向查干诺尔公社拢去。
两个钟头之后,我们就到了目的地:乌日根大队的挤奶站。这里离那达慕会场只有2里地,并排坐落着九顶雪白的蒙古包。
首先要进的,自然是我们的老朋友,乌日根大队书记格力格的家喽。他是颜金老太太的亲弟弟。和姐姐一样,有个高耸入云的大鼻子。
“赛努?勃业赛,赛苏乌吉白努?妈勒赛,阿吉勒缩日勒格阿莫吉勒特台哟?”哈!老先生在家呢!我们按老规矩发出一连串的问候(蒙语:“好吗?身体好?过得好吗?牲畜好吗?”)。
“好,好,一切都好!”看见我们进来,格力格显然非常高兴,一面忙不迭地答应着,一面站起来,亲热地拉着我们的手。
“马乃好依勒扎洛(蒙语:我的两个年轻人),怎么好长时间不来啦?把阿哈给忘了吧?”他豪爽地大笑起来。
“哪能忘了呢,正像你也没空儿去我们那一样,大家都在忙嘛!”
“坐!坐!”女主人把碗摆好,给每个人都倒上了热气腾腾的奶茶,又端过来一大盘各色各样丰盛的奶食,上面堆满了奶糖、水果糖和切成了三角形小块的月饼。节日的招待倒是不一样啊!
格力格探身向门外看了一眼,突然极富有表情地回头问到:“青马拿来啦?”
“凑个热闹呗,捡捡别人的马粪!”我努力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漫不经心似的回答着。
“别骗阿哈(蒙语:哥哥)啦!”格力格重重地一掌打到我背上:“我们的道尔吉早就回来转营子替你吹过了,青马厉害、厉害,把那小子吓得红马也不拴了,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哈哈哈,”我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老实说吧,我就是来拿前五名的!”
吹牛的恶癖是死活改不了啦!
聊天可真能耗时间,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夕阳西下,凉风缕缕,红霞漫天。碧绿无垠的草原,披上了耀眼的金装,羊群慢慢地蠕动着,营地上升起了袅袅的淡蓝色的炊烟。乳牛“哞哞”的叫声和远处牧羊人在归途上的长吆奏起了草原傍晚的交响。
参加今天大会的人们都回来了。穿得可真算是五颜六色了,粉的、天蓝的、墨绿的、月白的,还有老喇嘛才穿的杏黄色的,别提有多扎眼了。
大家热烈地谈论着白天的盛况,某某摔跤手如何如何啦,来了什么好东西啦。
我注意到有几个人在马桩子那儿忙活着。又是刷,又是刮,有的还细心地给马修着鬃,没错,都是要赛马的马。去相相?唉,等没人时再去吧!
等女主人收拾起来桌上的碗筷,已是掌灯的时候了。几根蜡烛同时点起,把个小小的蒙古包照得通明。老嘎嘎和格力格下起象棋来:“瞎个……刀个(蒙语:将军)!”挺激烈。
那几个刚才伺候马的牧民钻了进来,原来都是附近几个大队的老相识。大家问过好,便摔着扑克,聊起天来。没几句话,就跑到拴马上来了。
我真无法形容这帮“小人”之“卑鄙”!他们谨慎地警惕地询问着别人的马怎么拴的,跑得如何,对自己的马则是闭口不提。当听到别的马跑得不错时,眼里流露出的是毫不掩饰的嫉妒的目光。我不幸也“同流合污”了。
“好啦,好啦,别尽是马、马的啦!在这快乐的日子里,让我们拉起马头琴,唱首好听的歌儿吧!”格力格输了,他是那么恼火地盯着自己的皇后无处可躲,然后干脆一翻棋盘,却提出了这么合时宜的建议。
一个“扎洛”取下别在乌尼杆上的一个做得很粗糙的马头琴,拉了两下,声音嘶哑而低沉,难听极了,但是总比没有强。
格力格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好像一下回忆起了遥远的过去,喉咙里发出了低沉、浑厚的长调……
啊—
哈嘿—依哀……
过去我们随着牛、羊到处奔波……
一个、两个,大家都跟着唱起来了:
草原上流淌着穷苦牧人眼泪的长河,
萨日伦花儿浸透了足上的鲜血啊,
乌云里回响着饥寒的悲歌。
歌声忽然欢快起来了:
是共产党给了我们自己的骆驼,
是毛主席给了我们永固的金钵,
翻身的牧人拿什么献给您哟——,
只有向社会主义走的心一颗!
啊哈嘿依哀……
歌声冲出包顶,直上夜空,鸿雁合起翅膀,百灵屏住呼吸。草原上的万草千篷都在聆听。
大家都沉浸在激情里,好一会儿,格力格才抬起头来:“唱得不错,不错。我今天专门请的人也可能来了,我去看看。”说着,弯腰走出门去。
专门请的人?何许人也!我向A看了一眼,这位通常是先知的老兄也只是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奉告。
门外,响起了缓缓的脚步声,门打开了。
“马吉格老人!”大家都惊喜地站起身来,格力格小心地搀着老人走了进来。
“都好吗?孩子们!”老人声似洪钟,铮铮震耳。
“好,您老人家身体健康,精神还好吧?”
“那还用说吗,要不我这快入土的骨头架子还能跑到这儿来?”马吉格老人开朗地大笑起来。
他已经八十七岁了,是查干诺尔公社仅剩的“过来的人”。快60岁的龙怪在他面前也是孩子。老人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和深褐色的老年斑,脖子上的青筋显得干巴巴的,眉毛已经全白,却没有一根胡子,高大,壮硕的身躯看上去好像是四十多岁的人。最使人心酸的,是老人的眼睛。双眼已失明了!
我赶紧掏出一支烟来,吸着后恭恭敬敬地放在老人嘴边。我们还是那年“北征”时就和老人结下了友谊。路上碰上大雨,为躲雨跑进的正是他的家。老人指挥着四十多岁的孙子给我们倒热茶,烤衣服,为北京人能说这么好的蒙古语曾感叹不已。
“谁呀?孩子,告诉我名字!”老人满意地吸着烟,问道。
“是我啊,马吉格老阿爸,我是B,您大概忘了吧?”
“B?”老人沉默了一下,突然惊异地伸出手来:“是吗?”
我赶紧拿起老人的手放在头上,老人粗硬的手摸着摸着,碰到了我的眼镜,“嗯,没错儿,就是B,赶会来啦?”他显得非常高兴:“A呢,他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A嚷着赶紧爬到老人跟前。
“来,我摸摸,还是那个不戴帽子的光脑袋吗?”
“就是,昨天刚剃过!”
“喝喝,”老人笑起来:“真是一根毛也没有!”
“他们俩还拴了一匹马呢,在牧场跑第一!”龙怪在老人耳边大声说着。
“喝,真成了牧民啦,你们俩把北京给忘了吧,啊?”
“二者兼而有之嘛!”大家看着我们都愉快地笑了起来。
“马吉格阿爸,”格力格给老人端上一碗奶酒,说道:“今天请您来,大家都想听听您拉马头琴呢!平常您总是不愿意拉,可今天是那达慕大会,在这里想听您拉琴的有老的、少的、有牧民、有北京人……”
“就不算我老头子啦?”老人风趣地接下去说:“好,好吧!今天晚上我要让你们听得头也疼、耳也聋,一夜睡不着觉,那就满意了吧!”
一个“扎洛”(蒙语:青年)把马头琴递到老人手里,老人摸了摸,“当啷”一声扔到一边去了。“去,到我的棚车里,有个木匣子给我拿来!”他大声吩咐着。
匣子拿进来了,打开一看,是一柄特殊的马头琴——马头和弦把是紫檀木的,由于年久的缘故,已经有些发黑了。由马头向下,则完全是白色的,琴柄中央有个突起,明显看得出是用两根骨头接起来的。骨面上,刻满了各种形态的骏马,奔驰着的,长嘶着的,静卧着的,不知费了多少匠心。音匣也看不见一点木头,完全用一整块的略显发黄了的皮子四周紧紧绷住……整个琴毫无一点矫揉造作,显出一种特别的原始粗犷美。
老人把琴竖在膝盖上,转转弦把,拉动弓子,听了听音色,“咚……咚……”的,特别悦耳。
“孩子们,”老人的脸突然有些发白了,“你们只知道马头琴好听,哪里知道琴声里有多少牧民的血啊!”他好像一下回忆起了遥远的过去。
“是吗?马吉格老阿爸,给我们讲讲好吗?”格力格请求着。
“过去的事了,讲它干啥!”
“讲讲吧!马吉格阿爸,我们都不知道。”我们都感起兴趣来,一致请求道。
“都不知道?那倒是值得一讲,作为蒙古民族,怎么能不知道马头琴是怎样来的呢!”老人的手拉动了弓子,马头琴发出了低沉的音响,“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我也是听老一辈的人讲的。”他的嘴微微哆嗦着。
“那时,有个蒙古青年叫巴图,从他懂事时就不知道还有他的阿爸和额吉,从小就给王爷放羊。
“夏天酷日的灼烤,春天疾风的撩刮,冬天暴风雪的吞噬,都是我们小巴图的伴侣啊!
“他吃的是长了绿霉的酸奶渣和蛆虫乱爬的臭肉,穿的是有碗大窟窿的破羊皮,住的是日见太阳,夜窥明星的破毡房。但就在‘小奴才’的恶骂声和柳条棍的鞭笞下,我们的小巴图倔强地长成人啦!
“有一天,和往常一样,巴图天一放亮就把羊赶出去了。中午,看着蓝天白云和一望无垠的碧绿草原,巴图高兴极了。他喝了两口清凉的泉水,摸出自己在上面掏了几个眼儿的小竹管,吹起了最心爱的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苦难的孩子。蓝天是他的阿爸,草原是他的母亲;除了影子没有朋友啊!有根长鞭不及马腹……’吹着,吹着,巴图感到一阵困倦,躺在地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马吉格老人看了大家一眼,手中的马头琴突然奏出了百鸟的鸣啼,时高时低,婉转动人,忽而又响起了颤颤巍巍的悠扬的长调。这不正是巴图的竹笛吗!
“突然,他觉得有个热乎乎的湿东西在舔着他的脸,他赶紧坐了起来。啊!原来是个小白马驹!
“小马驹的两只大眼睛黑黑的,嘴唇和四个小蹄子却是粉红色的。瘦得像一把干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你的额吉怎么啦?’巴图把小马驹搂到怀里,爱惜地抚摸着。小白马驹默默地舔着巴图的手。
“晚上,他把小马驹领回去了。王爷和狗腿子们兴高采烈地嘲骂着:哈!快和它一块睡觉去吧!它就是你阿爸呀!
“晚上睡觉,他把自己的破羊皮盖在小马驹身上;白天,他割回最嫩的青草喂它,还经常瞒着王爷去向挤奶的好心老妈妈去讨回一碗鲜奶来,一点一点地灌到小白马的嘴里。
“小白马慢慢地胖起来了。每天巴图出去放羊,它就活蹦乱跳地跟在他的身旁;每当巴图的笛子响起优美的曲调,它就‘咴咴’地长嘶着,好像在欢快地和笛歌唱,每当夜里来了狼的时候,它又是那么勇敢地踢着,叫着,护卫着主人的羊群。
“几年以后,小白马驹已经长成为一匹出众的骏马了!它那浑身白缎一样的毛皮射着耀眼的银光。远远地驰骋在草原上时,就像一朵白云在绿毯上滚动。它已是巴图心中的一颗明珠了!
“一年一度王爷们寻欢作乐的‘奈勒’又要开始了。各地的王爷都拿来了自己最好的马,都试图把别人的马压倒。
“一天清早,白马突然像人似的说开话了。它对年轻的主人说:‘主人,你骑上我去赛马吧!我一定会给你争得荣誉的!’巴图听到朋友居然说开话了,惊奇地瞪圆了眼睛,但他还是按照朋友的要求牵着它走进赛马场了!
“巴图走到台前,请求王爷允许他骑白马参加比赛。王爷们嘿嘿大笑:‘毛奴才,愿意啃啃别人的马粪蛋就跑吧!’
“巴图怀着满腔仇恨跨上白马,别的马早已不见踪影了。‘白马啊,白马,你一定要给奴才争口气啊!’他趴在白马耳朵上轻轻说着。‘放心吧,主人!’
“白马伸开了四蹄,嗒嗒嗒嗒……似箭如风!巴图紧紧地伏在白马背上,耳边呼呼作响,小山、丘陵……嗖嗖地掠过眼旁瞬间远远向后遁去。
“‘快!快!’巴图仍在催着自己的朋友。白马背起了耳朵,已经快飞起来了。
“等到折回来的时候,巴图已是遥遥领先了。在终点观看的人群中爆发出了震耳的欢呼:‘是巴图,是白马!’
“得第一的是奴才的马呀!巴图激动的眼泪沾湿了胸膛。
“坐在台上的王爷们暴怒了:‘来人哪!快给我打!穷小子竟敢在王爷面前放肆,打!狠狠打!’
“巴图在皮鞭的抽打下痛苦地翻滚着。白马也被连拉带拽地关进王爷的马厩里去了。
“深夜,巴图抚摸着遍体的鞭痕,忍着钻心的疼痛,思念着自己的朋友,伤心地抽泣着。
“突然,他听见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他屏住了呼吸。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响在耳旁了!
“‘主人,主人!开门,快开门哪!’门外在呼唤着。巴图一骨碌滚到门边,拉开门。等他看清是谁时,他惊呆了。
“门外站着他心爱的白马,浑身已经被血染红了。白马的脖子上、腿上、身上……箭头深深地扎进肉里,他已经不认得自己的白马了!
“原来,当狗腿子们把巴图赶走之后,王爷吩咐把白马牵来,带上了银嚼子,鞴上了银鞍子,得意洋洋地说着:‘这样的马是属于王爷的!’他踩着奴才的背骑了上去。
“白马狂怒地直立起来,把王爷狠狠地摔在地上,银鞍子也给踢得粉碎,长嘶一声,直向巴图住的方向跑去。
“‘给我追,追!’王爷趴在马粪上,捂着摔得青肿的脸,声嘶力竭地狂叫着:‘给我射死它!射死它!’
“狗腿子们在白马后面紧紧追赶着,无情的利箭没头没脑蝗虫似的向白马飞去。
“巴图把朋友紧紧搂在怀里,流着眼泪给它拔着身上的箭头。白马急促地说道:‘主人啊,别拔了,别拔了!我已经快不行了!’
“‘你怎么能忍心离开我啊!’巴图大哭起来,泪水‘啪啪’地掉在白马脸上。
“‘主人,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死以后,你就用我的腿骨做琴柄,用我的皮蒙成琴面,前腿和后腿的筋可以做两根琴弦,我的尾就是弓子。每当你忧愁的时候,你就拉吧!拉吧……’白马的头扎在主人怀里,慢慢地死去了。
“‘白马,白马!白——马——啊!’巴图拼命摇着朋友的身体,哭着,喊着。
“‘天苍苍,野茫茫,狂风呼啸,万草悲怆。复仇的怒火啊,烧红了巴图的胸膛。王爷呀,王爷,奴才们有把你们踩到脚下去的一天!有把你们踩到脚下去的一天!’荒野里,久久地回响着巴图撼天的声涛。
“‘天亮了,巴图掩埋了朋友的尸骨,按照朋友的话,做出了草原上第一面马头琴。从那以后,每当他思念心爱的白马的时候,马头琴便响起那无限深远、悠扬的乐声。’”
马吉格老人停住了,他的脸在抽动,发红的眼角上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孩子们,你们今天这么欢喜地赛马的时候,可不能忘记,今天的马都是穷人的马,而且都是翻了身的穷人的马啊!”
琴声急剧地响起来。
粗弦“嗡嗡”,细弦“喑喑”,如怨,如诉,如听见塞鸿凄凉的悲鸣;如愤、如怒,如长空骤响的惊雷的余声;像江河汹涌的激浪,像骏马飞驰的四蹄,如瀑流击迸在崖壁,似金锤敲响了铜钟;泣莽原之百草啊,舞蓝天之大鹏。
老人的手扔下了弓子,突然弹了两下琴弦,“嘣……嘣……”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整个蒙古包被震得发出了“嗡嗡”的共鸣。
老龙德格用袖子急速地擦着碗,从怀里掏出酒瓶“哗哗”地往碗里倒着。他双手把酒碗捧到老人面前跪下了一条腿,说出了人们的心声:“阿爸!喝下这碗酒吧!你放心,草原上的人,看,还有这样的北京牧民,是不会忘记过去的!”
马吉格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他颤巍巍地端起酒碗,仰天一饮而尽。
夜深了,凉风拍击着河岸,偶尔几只野鸭“哗哗”地扇动着翅膀飞过头顶,月亮皎洁得如同玉盘。
我守在青马旁边,听着它的咀嚼,用刷子随着它的走动刷着刷着,铁青色的毛皮在月下射着冷光。
月中哪里有什么桂树寒宫,那分明是巴图白马的倩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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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归去来-3
李大同
草原归去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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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归去来-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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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归去来-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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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李南
自从知识青年来到这里,已经是第四次搬进夏季草场了。昨天,高原的太阳照耀着那晶亮弯曲的小河,水鸟们在河畔欢歌起舞,现在,星星点点的蘑菇般的蒙古包已经在山脚边散开,在小河旁,代替欢乐的水鸟们的是那些早已想念这清莹河水的马、牛、羊。
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风也停了,袅袅的炊烟直直地向上升起,慢慢地飘散开去,出牧的羊群开始回家。
在小河的东岸,不远便是一溜山,沿着山脚,从南向北,交错排列着四连两个牧业排的蒙古包,与河西同样排列着的五连牧业排的蒙古包遥遥相对。
在这一串蒙古包的最北头,有两座并排搭在小坡前面的蒙古包,熟悉的人一看外表就可以看出东边住的是知识青年,人们习惯称这个包为刘珍包。西边是贫牧塔勒根额吉的家。坡上散开着一群披着霞光的羊,放羊的人正站在坡顶上向下张望。
两个骑马的人小颠着穿过那一串营子往北边跑着,一边聊着天:
“你看,那坡上放羊的是谁?”
“看姿势,是个女生,”另一个人回答着,“也许是黎毓吧。”
放羊的人正是黎毓,她也注意到了那两个骑马的人,正琢磨着:“看来,这俩人像是要到我们包里,是谁呢?”她仔细地辨认着。从姿势看,这是两个知识青年,一个像是赵桐,他瘦高的个子,总是很怪地在马上摇晃着身子,人称唐·吉珂德;但另一个人是谁呢?她目送着他俩,直到他们下了马,到了包前。嘿,果真是来我们包的。黎毓见羊群吃得很安稳,也不用急着回家,便把缰绳捆住了马的左后腿,这样,马既能吃草,又不好逃跑,她坐在了坡顶上,想起了昨天的事。
昨天,她的羊群碰上了淑娟的羊群,淑娟很高兴地告诉黎毓:丽丽过几天就要从兽医学习班回来了,一定会带来很多学习材料。淑娟很想学习兽医,因此热切地盼望着丽丽的归来。
黎毓调皮地眨着眼睛,听着淑娟滔滔地讲着,在淑娟喘气的空隙时间,她忽然插了一句:
“你和冬生……”
淑娟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威胁地瞪了黎毓一眼:
“鬼丫头!……”
“哈哈哈……”黎毓笑得弯下了腰,淑娟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接着也笑起来,她低下头,用手指玩弄着垂到胸前的辫梢,小声说:
“过几天……过几天一定告诉你……”
“淑娟,我不是拿你开心,我只是想知道,你和冬生到底怎么打算的。”黎毓收起笑脸,认真地对淑娟讲:“你知道,吴凌昨天来了一封信,你看看吧。”她从兜里掏出了信,递给了淑娟。
字很大,吴凌的眼睛不好,她写信,总是写不了几行,纸上就已经是满满的了。
“请你告诉其他的同学,现在,家里正给我办转回城里的手续,妈妈的病必须有人照顾,家里考虑了我的身体,觉得这样子在那里长期坚持将来会很困难。
“这与我回京治病前的想法是背道而驰的,不过,在几天的认真考虑后,我确实感到,在那样的环境中,长期过着那种动荡生活,我顶不住,不过,我很想听听大家的看法,然后再做最后决定,盼你的信快到……”
淑娟的眼睛,在最后几行上扫了几遍,她抬起头,用沉思的目光注视着远处的群山,把信随手递给黎毓。
黎毓惴惴地望着淑娟,半天方说道:
“你看,已经开始向不同的方向迈步了。”
淑娟搂着黎毓的肩膀,看着黎毓的眼睛,好像是在出声地思索着说:“我同意吴凌的话,在咱们这样的环境中,在这种动荡的生活中,不要说吴凌,就是你、我这样身体较强的人,能否顶得住呢?不,也是顶不住的。于是,有人害怕了。”淑娟说到这里,静静地微笑了一下,好像反问似的说:“我害怕了吗?似乎也害怕了,但是,我想,这里难道永远是这个样子,永远不会改变了吗?……”
黎毓随着淑娟的话,在心里重复着,解答着,补充着:
“我也觉得是很可怕的,那么重的家务劳动,还要下夜、剪毛、参加所有的集体劳动……还有搬家……”
淑娟继续沿着自己的想法说下去:
“如果我们到老,这里还是这个样子,你说,我们对得起谁呢?我们到这里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回想着昨天淑娟的话,琢磨着如何给吴凌回信,黎毓沉思起来,而吴凌那封来信今天留在了包里,估计现在来的那两个知青马上就会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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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批才华横溢的知青,令人百感交集的草原生活,他们改变了草原,草原也改变了他们。那时的草原还叫草原,那时的内蒙人还很蒙古。这一切现在的变化太大了。
我很向往草原,一直就很想去看看内蒙大草原,小时还做过很 ...
杨林 发表于 2012-5-18 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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