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百说
(1-15)
刘再复
1
对着稿纸,我于朦胧中觉得自己书写的并非文字,一格一格只是生命。钱穆先生把生命分解为身生命与心生命,我抒写的正是幸存而再生的心生命。心生命的年龄可能很长,苏格拉底与荷马早就死了,但他们的心生命显然还在我的血脉里跳动着。此时许多魁梧的身躯还在行走还在追逐,但心生命早已死了。都说灵魂比躯壳长久,可他们躯壳还在灵魂却已经死亡。不是死在老年时代,而是死在青年时代。心灵的夭亡肉眼看不见。我分明感到自己的心生命还在。还在的明证是孩提时代的脾气还在,那一双在田野与草圃寻找青蛙与蜻蜓的好奇的眼睛还在。不错,眼睛并未苍老,直楞楞、滴溜溜地望着天空与大地,什么都想看看,什么都想知道,看了之后,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该骂就骂,一声声依旧像故乡林间的蝉鸣。无论是春的蝉鸣还是秋的蝉鸣全是天籁。2
我真幸运,和明代的异端思想家李卓吾竟是同乡。他走过的许多开满野蔷薇与映山红的乡间小路我都熟悉都感到格外亲切。他在流浪中飘落散失的基因说不定有几粒潜入我的血液。要不我怎么会那么喜欢曹雪芹笔下那些自我放逐的“槛外人”?七十年代,当我穷得“囊无一钱守”的时候,还是买下他的《焚书》与《藏书》。他的《童心说》成了我人生的一部伟大的启示录。因为读他的书,我才发现我的家乡有一颗太阳般的迸射着思想的灵魂。这颗灵魂的名字就叫李卓吾。从少年时代到今天,我在冥冥之中一直听到他从万物之母的怀中发出的呼唤:同乡兄弟,我的童心说献给我的同一代人也献给你的同一代人,特别是要献给你。你的生命快要被堆积如山的教条窒息了,你的天真快要被浓妆艳抹的语言埋葬了。你正在被概念所裹胁,正在迈向布满死魂灵的国度。救救你的天真,救救你的天籁!往回走,返回你的童心,返回你的质朴,返回清溪与嫩柳滋润过你的摇篮。你是无神论者,云中的天国不是你的归宿,但地上的天国属于你。地上的天国就是你的天籁世界,童心就是这天国的图腾。3
准确无误,我听到伟大同乡的呼唤,如同天乐般清晰而响亮的野性呼唤:努力做一个人,努力成为你自己。家乡的思想家在黑暗的年代里像高举星辰似地高举过人类的本真本然之心。温柔的、亮晶晶的心灵把拥有百万大军的庞大帝国吓坏了。帝国的监狱在京城的郊区堵住他的嘴,困死了他的生命,妄图一举消灭他的熊熊燃烧的思想。然而,帝国失败了。当帝国溃灭的时候,我老乡的学说却跨越时间的边界走进曹雪芹的眼睛,还走到今天,一直走到我的笔下。
4
让我礼赞你,《焚书》与《藏书》的作者,英勇的老乡,童心说的第一小提琴手。你孜孜求真,厌恶“假人”和假人的把戏。假人胸中只有本能的心脏,没有本真的心灵。假人有声,但不是心声,而是肉声。道学太沉重,对人的要求太多,太多而做不到,就伪装,就作假,就言假言,事假事,文假文。你发现王朝中有个假人国,你的童心对着假人国跳着、笑着、骂着,文字摆开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旗帜站立着飘拂着,哗啦啦在高空天宇中响动着,响了将近五百年。5
回归童心,你启迪我两个向度:一是回到从母腹中诞生下来的那一刻,回到刚降临人间时那一脉黎明似的柔和的目光;二是回到故国文化的精神家乡,回到《山海经》那一片蓝苍苍与绿茫茫,还有苍苍茫茫所负载的最本真、最本然的故事。6
诗正在被权力所凌辱,被道学所歪曲,被金钱所欺压,被语言所遮蔽。7
秘鲁作家胡安.拉蒙.里维罗(1929──)如此表述:作家不可能成熟,他们应当永远追随孩子。 “岁月使我们离开了童年,却没有硬把我们推向成熟。……说孩子们模仿成年人的游戏,是不真实的:是成年在世界范围内抄袭、重复、发展孩子们的游戏。”(引自《世界散文随笔精品文库》《拉美卷》第221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我喜欢这句话,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和今后可能所作所为,全是人生的初稿。初稿而已,一切都不成熟。我害怕成熟的圆猾,成熟的虚伪,成熟的世故,成熟的“瞒和骗”。8
到处寻找天才,却常常忘记身边有一群天才,这就是孩子。“孩子是未被承认的天才”,俄国的诗人沃罗申(1877-1932)早就这样说。他在1903年写的一首无题诗常让我吟诵:让我们像孩子那样逛逛世界/我们将爱上池藻的轻歌/还有以往世纪的浓烈/和刺鼻的知识的汁液/梦幻的神秘的吼叫/把当今的繁荣遮盖/在平庸的灰暗的人群中间/孩子是未被承认的天才。(引自《俄国现代派诗选》第208-209,上海译文出版社)孩子是天才,天才又都是孩子。“圣人皆孩儿”(《道德经》),天才更是皆孩儿。不错,天才是永远不知世故和拒绝世故的孩子。孩子的眼睛不被权力所遮蔽,也不被功名、财富所遮蔽,一眼就能看穿人间厚重的假面,所以是天才。9
鲁迅说王国维老实得像条火腿。20世纪初期的先知型天才,却像个傻子。王国维说,诗人乃是赤子。他自己正是个赤子,正是个婴儿。他投进昆明湖,不是被历史所抛弃,而是把历史从自己的生命抛掷出去。婴儿最傻,但感觉最灵敏。10
上一个世纪之交的俄国诗人尼古拉.马克西莫维奇·明斯基(1855-1937)用他的诗表达了一种人生感受:给予辛劳不已的人生以安慰的,不是来自哲人的著作,不是来自诗人甜蜜的杜撰,不是来自战士的赫赫功勋,也不是来自禁欲者的苦苦修炼,而是来自美好生命的回归:“心灵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循环/看,我又回到童年的梦幻。”(引自《俄国现代派诗选》第97-98页)在诗人生命的循环链中,晚年不是落入衰朽,而是与朝日般的童年重新相逢。在《远游岁月》中,我写了“二度童年”,感受到的是,人可以有数度童年,可以有多次诞生。每一次诞生都会给生命带来新的黎明与朝霞,新的生命广度与厚度。每一次内心的裂变都给人带来两种方向,一种是走向衰老,一种是走向年轻。能够走向童年,是幸福的人。在裂变中扬弃过去,告别主体中的黑暗,及时地推出一个再生的内宇宙。11
人的最后一次诞生与死亡相接。然而,如果最后一次诞生是回归童年,那么,它首先是与儿时的摇篮相接。许多死者在临终前看到儿时那个赤条条的自己,遥远的过去的自己,而那正是诗人的未来。一个在世俗势力包围中的诗人,他所响往的未来,正是过去,正是幼年时代那个未被世俗灰尘所污染的生命的黎明。12
流亡到美国的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说:诗天然与帝国对立。人类的童心也天然与帝国对立,尤其是与强大而不诚实的帝国对立。帝国的基石是权势与权术。人间最无诗意的也正是权势与权术。古罗马帝国和希特勒的第三帝国,还有斯大林的革命大帝国,都已成了废墟,但诗还在,人类的童心还在。诗与童心在人类行进史上至少已凯旋了三回。当第三大帝国进入墓地的时候,诗与童心却依旧在大陆与大洋中吞吐着黎明。天下之至柔与天下之至坚的较量永远不会停止,但胜利总是属于至柔者,因为人类毕竟是热爱诗意的栖居。13
把呼唤生命之真的童心说视为异端,那是帝国的界定。知识的背后常常是权力。被视为异端的未必是邪说。所以我要像茨威格那样呼吁:给异端以权利。那怕你不同意异端的内涵,也该保卫异端的权利。灵魂的主权神圣不可侵犯。我常念着俄国思想者赞米亚亭的话:异端是人类思想之熵唯一的救药。尽管这药是苦涩的,但它对人类的健康是必须的。尤其是对于灵魂的健康。如果没有异端,也应当创造出异端。然而,权势者总是砍杀异端,连我的伟大同乡李卓吾也给扼杀了。14
童心并不只属于童年。形而上意义的童心属于一切年龄。我喜欢老顽童,他们至死还布满着生命的原始气息。歌德到八十岁还热烈地爱恋着。诗人的生命永远处于恋爱中,永远处于追求中。没有恋情不会有诗情。广义的诗歌都是恋歌,包括对山川土地蓝天的眷念。道德家们只会对着歌德摇头。摇动的眼睛看不见白发覆盖下那些活泼的精灵。诗人最可引以为自豪的,便是他永远是个沙滩上拾贝壳的孩子,到老也带着好奇的眼睛去寻找海的故事。痴痴地寻找着,以致忘了世俗世界的逻辑与秩序。15
常常想起《末代皇帝》最后一幕:溥仪临终前回到早已失去的王宫。经历过巨大沧桑之后的溥仪已经满头白发,然而,他的童年却在沧桑之后复活了。他最后一次来到无数眼睛羡慕的金銮殿。此时,他没有伤感,没有失去帝国的悲哀,没有李后主的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慨叹。他一步步走上阶梯,走近王座,然而,他不是在王座上眷恋当年的荣华富贵,而是俯身到王座下去寻找他当年藏匿着的蟋蟀盒子。盒子还在,蝈蝈还蹦跳着,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瞬间。一切都已灰飞烟灭,唯有这点童趣还活着。小盒子里有蝈蝈,也有他自己。当别人在欣赏王宫王冠的时候,他,皇帝本人,却惦记着大自然母亲给予他的天真。这活生生蹦跳着的蟋蟀比镶满珍珠的王冠还美,一切都是幻象,唯有孩提时代的天趣是真实的。人生要终结了,一个帝国的皇帝最后的梦想不在天堂,而在藏匿于王座下的蟋蟀盒子。小小的蟋蟀盒子,拆解了世俗世界的金字塔,拆解了权力与财富的全部荣耀。欢迎光临 燕谈 (http://www.yantan.us/bbs/) | Powered by Discuz! 7.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