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地图 世界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地方出产这样的地图。人民币20元一张。这张声明“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领土的地图出版于主体101(2012)年,画着整个朝鲜半岛,平壤是首都,汉城是同仁川、水原、济州一样的道级行政中心。题头处红框内是金正日的教导:我们祖国是一个地脉相连的三千里锦绣河山。 我在平壤机场柜台前用汉语夹杂英语买下这张地图的时候,同行的人们还在等行李。一位白人对着柜台拍了一张照片,被朝鲜军人发现,要求删除。而我的同伴C称,那名军人也看到她拍照,却放过了,她将这种宽待归功于我们此行——乌有之乡红色之旅——的队服,这件黑色夹克衫背后用双语写道:中朝人民友谊万岁。 这里有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一个登机门候机区那么大,悬挂着金日成、金正日像。下午3点多钟从北京飞来的航班运送来朝鲜人、中国人、西方人。同机抵达的还有他们的行李箱、大背包、北京机场免税店的黄袋子,以及成箱的中国桔子。传送带用了一个小时将这些还到乘客们手上。一位蹬着亮钻高跟鞋的朝鲜女士,拖着豹纹皮箱从我面前经过,香粉味扑鼻。 在领袖的注视下,我们进入朝鲜。一辆中国产的绿色旅游大巴,成为我们4月13日至16日观察这个国家的根据地。出发之前,报名的团员从36人锐减至13人,因为签订近六十年的《朝鲜停战协定》再一次被朝鲜单方面宣布为“废纸一张”。半岛局势再次紧张。 我们是此间惟一一个中国访问团。在去北京机场的路上,团友们已经就严峻局面达成一致:如果战争爆发,我们就地参军。他们当中原本就有几名退伍军人,其中,八十多岁的老人D,19岁那年参加了朝鲜战争。他会用朝语演唱《金日成将军之歌》,这几天内他至少唱过5遍。候机时,D碰到左前胸别着金日成像章的人,主动上前攀谈良久,沟通主要靠比划,但难掩激动。另一位团友在即将登机时才获知,自己的手机无法在此行的目的地使用,他抱怨:“这还叫什么‘全球通’?” 来这里不用换汇,所有物品都有明确的人民币定价。这个地图上插满红旗闪耀红星的国度,在世界运行链条上是脱落的一环。 两位领袖 4月14日,行程上说,这天我们要去桧昌郡的中国志愿军烈士陵园扫墓,那里有毛岸英像,安葬着一百多名中国年轻人。 但这天早晨,绿色大巴车驶上马路,跟所有的朝鲜人汇流,在开启新的一天之前,先奔向同一个地方——万寿台大纪念碑处的伟人铜像。由于15日便是金日成的诞辰——“太阳节”,朝鲜人民14日起就开始瞻仰铜像。 清晨的平壤大街上,最忙碌的是路边卖花的小板房。在飞来的航班上,我学到的最有用的知识,便是识别“金正日花”——飞机的电视里,这种鲜红的大花朵勾勒出朝鲜半岛的形状。如果人们只带一枝花去敬拜,那通常是一大朵“金正日花”。我们准备在烈士陵园献上的花篮,也是以这种大红花为中心的。 虽然我们被导游小金亲切地称为“红色网友同志们”,但他对组织纪律性的强调一刻也不放松。到达之前,金导就嘱咐:不要模仿伟人动作,拍照要拍铜像的全身,不要吸烟,要肃穆。 广场上的人群形成方阵,手捧鲜花,逐批上前敬礼。我们团队是最势单的一批,迎着前面方阵退下来的人潮。他们自觉地避让,与我们保持一定距离,从两旁流动着退去,耳边碾压过轰隆隆的脚步声,满眼黑灰色,看不清面孔。 W是团队中金导最担心的一个。金导常在“赴朝旅游温馨提示”中使用“不要像W先生那样大声说话”之类的句型。 在两尊高耸的领袖铜像前,W嘀咕了一句:“谁是爸爸?” 跟团队中的绝大部分人一样,W是毛泽东主义者,中共党员;但同时,他也是基督徒。复杂的身份很让其他团友困惑。铜像前的问话不是W唯一一次让团友们紧张汗颜。他在瞻仰烈士壁画的时候问:杨根思是不是那个烧炭的?旁人答他:那是张思德,在延安。 合影时,领队先生掏出乌有之乡的红旗,刚欲拉张开来,见金导一摆手,赶紧收了起来。 关于朝鲜人民对领袖的感情,金导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一次,各国记者来平壤采访,看到领袖铜像旁有位小姑娘在打扫卫生——她是小学生,利用课余时间义务劳动,跟这个国家的其他公民一样。一位韩国(金导的原话是“南朝鲜”)记者上前问她:金日成主席铜像有多重?小姑娘的回答“感动了现场所有的记者”:“金日成主席铜像的重量是把整个朝鲜民族的心脏合起来的重量一样重。” 听到这里,红色网友们爆发出掌声。 金导说:“金日成主席逝世后,我们朝鲜连续5年水灾,朝鲜老百姓的民间传说是,我们朝鲜人民没有拥戴好照顾好国家领导人金日成主席,所以天也对金日成主席的逝世悲痛欲绝,天哭得不成样子。” 我们的大巴在平壤市内穿行,金导两次让大家观看永生塔,上书朝文“伟大的金日成同志和金正日同志永远和我们在一起”。1995年7月8日,金日成逝世后,金正日继位,他从那时起一直穿着的普通旧棉袄被朝鲜人民铭记在心。当他于2011年12月17日,因病逝世在去工厂现场指导的路上时,朝鲜人民把他的名字加入永生塔,跟他的父亲在一起。原本只有一尊塑像或一张照片的地方,都变成了双。 据金导说,金正日辞世当天,国家没有立刻公布死讯,是因为金正恩元帅说:今天是星期天,要是这么悲痛的消息告诉老百姓告诉人民的话,我国人民就休息不好,所以我们就星期一再告诉全国人民。 车行畅通但颠簸,3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桧昌郡。这里是矿区,流淌的溪水是金色的。金水沿岸是绵延的宣传牌、五颜六色的标语和群众画像、火炬、锄头、拳头、枪杆子,几乎所有的标语都热衷于以“!”结束。 从烈士陵园出来时已是中午,矿山的广播里播放着金日成的革命事迹,以迎接太阳节的到来。 这里到处都是伟人像。 它们高挂在房屋的墙壁上。画像上端比下端厚,画像与墙壁形成角度,以俯视的姿态观照全屋——领袖注视着你。 它们矗立在街角。绿色大巴行驶中,隔几分钟就又看见领袖笑眯眯地望着你,常让人产生原地打转的错觉。 大巴渐渐驶入万景台地区,沿路密集的朝鲜人再次出现,军人们一半的上衣用来别戴军功章,他们在太阳节来临之际,再次瞻仰金日成故居,那栋守墓人(金日成的祖父)的房子,伟大领袖14岁前生活的地方。早春尚寒,宣传画上多次看到的花团锦簇的景象没有出现,但故居非常整洁、明亮、完好,甚至崭新。故居门口,鲜花编织的花环摆出朝文“永生”二字。 三扇橱窗 除了景点,我们能有限地活动并与普通朝鲜民众接触的,只有一所学校,以及饭店和地铁。 抵达平壤第一天,金导带我们参观六九中学,他说这是一所普普通通的中学,因金日成主席在6月9日这天来此视察而得名;金正日将军也来这里指导过工作。下车时,领队对金导说:这是我第五次来这里了。这位先生此前8次带队赴朝。 我们参观了校史展览室、生物实验室、标本室和文艺礼堂。奇怪的是,这些屋子都拉着窗帘。经过操场去文艺礼堂时,我听见一群踢球的男孩子中传出一个羞怯的声音:“你好。”我朝他们漫无目的地点点头,他们爆发出一阵笑声。 相较之下,礼堂里表演的孩子们,更能自如迎接来访者。女孩子穿着高跟鞋,舞台上只有架子鼓手是男孩子。他戴着红领巾,敲打得舒展。在他斜对角,靠近舞台外延的幕布后,有一支同样的鼓槌——后备鼓手也在敲打着想象中的乐器。 歌曲一首接一首。每曲终了,D爷爷都会高喊一声:“交思密达(朝语“好”)!” 一位合唱队的女孩走下舞台,拉起我的手,我只好笨拙地跟她一起跳舞。她的手冰凉,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甚至不笑。其他队友跟孩子们共舞得很开心,大家在《共产主义接班人》的中文歌声中合影留念。队友们拿出糖果、文具等纪念品分发的时候,鼓手还没停下演奏,纪念品被放在他眼前的地上,他露出见惯不怪的笑。 分发完毕,团友们在金导的招呼下离开礼堂,直到走下二楼,乐声仍未停止。 从桧昌郡回来那天,金导带大家坐地铁。我们从复兴站上车,坐一站地,在光荣站下车。金导说,平壤地铁是一票制,单程5朝币(合人民币3毛)。乘扶梯下沉入站,用了2分34秒,一百多米深。候站处有大理石柱子,雕花的棚壁,五彩的画——领袖身着风衣,带着身穿鲜亮服装的各行各业者,意气风发,奔赴建设。 加拿大动画制作者盖?德利斯勒曾在画作《平壤》里,将这里称为“地下宫殿”——“用来宣扬公共交通的荣光。”“随处可见华丽的壁画,将一个在我看来十分单调的现实打扮得美丽多姿。”“在一个没有足够电力来点亮红绿灯的城市,地铁站却像拉斯维加斯一样灯火辉煌。” 盖?德利斯勒观察的平壤稍微过时了,这里的红绿灯的电力已经充足。只是路灯会在晚上11点熄灭,居民楼和我们居住的酒店会在午夜断电。在入住酒店的第一天,时钟刚过午夜,从窗口望出去,密度极高的大排居民楼变成深山的黑,只有它前面的领袖画像墙,永远亮着。 团友们都渴望跟朝鲜民众接触。在光荣站出站的扶梯上,一位团友(他是一名退休警察)至少两次举起手臂,主动跟旁边反方向运行轨道上的朝鲜民众打招呼。换来的是黑压压地沉默。两轨扶手中间地带放置着的喇叭,播放着听起来壮烈抒情的歌曲。在电梯即将触底时,这位团友加大了动作力度,运用金导教授过的朝鲜语大声地再一次跟对面打招呼:“阿牛哈希米噶(你好)!”他热情地挥动手臂,笑容满面,对面的民众被吓了一跳,猛地扭头看他一眼。电梯将他们迅速地错开。我没有看见谁对他做出了同样幅度的回应。 餐馆和酒店的服务员才是见过世面的。她们跟游客合影,甚至主动有身体接触。但大家仍然没有交谈。 在行驶的大巴上,我们经过另线行驶的公交车里,乘客们朝外扶着栏杆,窗户上全是眼睛。经过烂尾泥楼,身着军服的3个男人在没有玻璃的窗口处活动。经过有着长长名字的大楼顶部,画着绵延的神圣的白头山。经过一栋好似废弃的绿楼,顶部装着4个大大的喇叭。经过白色面包车,车顶安放着4个不同朝向的大喇叭。 出了平壤市区,拍照即被禁止。农村的房子成片出现时整齐得近乎肃穆,白色的外墙,沿路可见主人家正在变灰的墙上抹刷新白——大概也是为太阳节所做的准备。墙上的白补丁层层叠叠,每一次节日的粉刷,都会盖过之前的暗潮腐蚀,直到再下一个节日的喜庆修饰。几乎每家都有“城墙”,有的是用石子密密实实地垒筑,有的是用粉刷了白漆的木板区隔。不管是城市还是村郊,树木的根部一丝不苟地被白色石头圈围起来,哪怕在灰尘漫天的山土路旁。孩子们坐在地里,刨土,似乎在挖什么。实际上不光孩子们,包裹着头巾的老年妇女也是。走在狭窄的路面时,骑自行车的人便拽着车走到柏油路下,溜着边推车,向我们行注目礼。路过一所学校时,我看见他们正在升旗,藏蓝色的校服,后领露出红领巾的大钝角,人们齐齐地敬礼,人群与旗杆之间是辆绿色的翻斗拖拉机。还有穿着轮滑鞋的孩子们追着我们的大巴车跑,跑着跑着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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