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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帖] 老王 [打印本页]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4-6-30 09:37     标题: 老王

2014-06-27 杨绛 [url=]莫特心声[/url]



老王




                作者:杨绛


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

据老王自己讲:北京解放后,蹬三轮的都组织起来;那时候他“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就“进不去了”。他感叹自己“人老了,没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煌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

老王不仅老,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乘客不愿坐他的车,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候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一只眼。他那只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见。有一次,他撞在电杆上,撞得半面肿胀,又青又紫。那时候我们在干校,我女儿说他是夜盲症,给他吃了大瓶的鱼肝油,晚上就看得见了。他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许是得了恶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该是更深的不幸。

有一天傍晚,我们夫妇散步,经过一个荒僻的小胡同,看见一个破破落落的大院,里面有几间塌败的小屋;老王正蹬着他那辆三轮进大院去。后来我坐着老王的车和他闲聊的时候,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

有一年夏天,老王给我们楼下人家送冰,愿意给我们家带送,车费减半。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每天清晨,老王抱着冰上三楼,代我们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价相等。胡同口蹬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老王是其中最老实的。他从没看透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他大概压根儿没想到这点。

“文化大革命”开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请了假,烦老王送他上医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轮,挤公共汽车到医院门口等待。老王帮我把默存扶下车,却坚决不肯拿钱。他说:“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我一定要给钱,他哑着嗓子悄悄问我:“你还有钱吗?”我笑说有钱,他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

我们从干校回来,载客三轮都取缔了。老王只好把他那辆三轮改成运货的平板三轮。他并没有力气运送什么货物。幸亏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为“货”,让老王运送。

老王欣然在三轮平板的周围装上半寸高的边缘,好像有了这半寸边缘,乘客就围住了不会掉落。我问老王凭这位主顾,是否能维持生活。他说可以凑合。可是过些时老王病了,不知什么病,花钱吃了不知什么药,总不见好。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

有一天,我在家听到打门,开门看见老王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往常他坐在登三轮的座上,或抱着冰伛着身子进我家来,不显得那么高。也许他平时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他面色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我吃惊说:“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吗?”

他“嗯”了一声,直着脚往里走,对我伸出两手。他一手提着个瓶子,一手提着一包东西。

我忙去接。瓶子里是香油,包裹里是鸡蛋。我记不清是十个还是二十个,因为在我记忆里多得数不完。我也记不起他是怎么说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们的。

我强笑说:“老王,这么新鲜的大鸡蛋,都给我们吃?”

他只说:“我不吃。”

我谢了他的好香油,谢了他的大鸡蛋,然后转身进屋去。他赶忙上住我说:“我不是要钱。”

我也赶忙解释:“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许觉得我这话有理,站着等我。

我把他包鸡蛋的一方灰不灰、蓝不蓝的方格子破布叠好还他。他一手拿着布,一手攥着钱,滞笨地转过身子。我忙去给他开了门,站在楼梯口,看他直着脚一级一级下楼去,直担心他半楼梯摔倒。等到听不见脚步声,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没请他坐坐喝口茶水。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那直僵僵的身体好像不能坐,稍一弯曲就会散成一堆骨头。我不能想象他是怎么回家的。

过了十多天,我碰见老王同院的老李。我问“老王怎么了?好些没有?”

“早埋了。”

“呀,他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儿的第二天。”

他还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沟里。我也不懂,没多问。

我回家看着还没动用的那瓶香油和没吃完的鸡蛋,一再追忆老王和我对答的话,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一九八四年三月
作者: 水笺    时间: 2014-6-30 18:16

简洁,平实的文字,表达了情感的最高境界。
作者: 鞍山仁者    时间: 2014-7-2 11:40

好文章
感人至深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4-7-2 12:32

大学者与“屌丝”间的君子之交。
作者: 金秋    时间: 2014-7-2 17:13

温馨的文字,好看。
作者: 江南雪降    时间: 2014-7-2 22:53

记得初中课本学过。
作者: 李小玩    时间: 2014-7-4 11:44

中学语文课本选了此文,最近看祝东力微博,有这样的描写:“杨绛曾娓娓道来说:钱钟书刚出生时,大伯父“到乡间物色得一个壮健的农妇;她是寡妇,遗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现成的好奶妈”。多年前读这段的确有点恍惚,这是说奶牛呢?是特么人说的话么?丈夫刚死,儿子刚死,农妇是什么心情?从此明白饱读诗书学兼中西也改不了骨子里的缺德冷血。”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4-7-4 18:16

本帖最后由 老程 于 2014-7-4 18:18 编辑

江南一带稍微殷实一些人家生了孩子找奶妈哺乳婴儿是很常见的做法,这种做法一直到上世纪50年代才逐渐终止。那时奶妈这一行当和保姆一样普遍,有的奶妈因家庭贫困常早早停止喂养自己的孩子而去城里挣钱贴补家用。
杨先生说的钱先生奶妈的事距今百年以上,按当时社会状况对那位农妇来说当奶妈是个不错的选择,杨先生文章提起此事一笔带过并未褒贬。
用现在的眼光评论百年前的人情世故多少有些穿越。
作者: 拯唯冬    时间: 2014-7-4 20:36

奶妈与保姆佣人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奶妈为保证营养与主人是同吃的,跟婴儿同睡在断奶以前负责照顾小孩的一切。
过去广东人的风俗产妇在坐月子期间天亮之前要吃点东西称"五更饭"(估计是马无夜草不肥的原故),
奶妈是有份与女主人共亨的,广东过去农村到城市当奶妈的不少大跃进以后基本绝迹了,关键是城
市实施粮食按人口定量供应了。
作者: 歪弟    时间: 2014-7-4 20:57

这咋说呢?传统还是文明?我小时候在劳改农场,杀人不过平常事,一个反革命帽子就人人得而诛之了,从审判到枪决不觉得血腥,脑袋打得稀烂还有人搬着石头去砸,蘸馒头吃脑浆跟过节一般,若我再大点估计也是其中之一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4-7-4 21:01

本帖最后由 老程 于 2014-7-4 21:17 编辑

我赶上了个尾巴,吃了一年奶妈的奶。
作者: 拯唯冬    时间: 2014-7-4 21:09

更多的是党的乳汁,你不想喝都不行,硬灌。
作者: 李小玩    时间: 2014-7-4 21:34

江南一带稍微殷实一些人家生了孩子找奶妈哺乳婴儿是很常见的做法,这种做法一直到上世纪50年代才逐渐终止。那时奶妈这一行当和保姆一样普遍,有的奶妈因家庭贫困常早早停止喂养自己的孩子而去城里挣钱贴补家用。
杨 ...
老程 发表于 2014-7-4 18:16
如今当妓女也是不错的选择,钱来的快,还轻松舒服。
作者: 拯唯冬    时间: 2014-7-4 21:58

夜总会妈咪发牢骚
"宜家勿七都升价,就是小姐唔升价以前小姐出街过夜一千蚊,而今仲糸一千蚊"。
作者: 拯唯冬    时间: 2014-7-4 23:10

[attach]63747[/attach]

按过去的章法是要到公安局申请营业执照的。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4-7-5 06:19

本帖最后由 老程 于 2014-7-5 06:58 编辑

赶上文革初中没念全,因此和老王是初次相识,估计老王也没能与时俱进,十有八九他已经走出了中学课本。
那现在的初中课本里会是哪些人物呢?奶妈?老的老去,新的刚有,不太可能。妓女?杨处女和天一的故事很戏剧又广为人知,可这即是少儿不宜又是无照经营。
作者: 李小玩    时间: 2014-7-5 13:21

赶上文革初中没念全,因此和老王是初次相识,估计老王也没能与时俱进,十有八九他已经走出了中学课本。
那现在的初中课本里会是哪些人物呢?奶妈?老的老去,新的刚有,不太可能。妓女?杨处女和天一的故事很戏剧又 ...
老程 发表于 2014-7-5 06:19
《老王》是新教材新增选的,新鲜滚烫着呢。教材新增《老王》,没感到时代变了吗?正是与时俱进的结果啊。
作者: 封不怕    时间: 2014-7-7 08:03

杨绛施舍她的怜悯,似乎有点天真。老王头真如写的那么衰么?未必哦。

他活在本真的世界中,无羁绊无牵挂,又自在又轻松。他无视外界种种光怪陆离,内心强大无比。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像是一个悟了的佛,或者一个妖。
作者: 封不怕    时间: 2014-7-7 13:22

杨绛说的是 “愧怍”,怎么成施舍怜悯了。

你又从哪儿看出老王自在轻松?
晓梦 发表于 2014-7-7 12:28
绕过皮相。。。。。

按照世俗成功学的标准,得出的是完全错误的结论。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4-7-18 07:27

杨绛真乃百年罕见之奇女子,103岁生日快乐
2014-07-16 十点读书

微信号:十点读书

杨绛先生,明天103岁了,祝她健康,快乐。



百岁开一话杨绛

7月17日(2012年,转载者按),是杨绛先生的101岁生日。

101年的岁月风尘难掩她的风华。多年前,钱锺书便给了她一个最高的评价:“最贤的妻,最才的女”。现在,她是这个喧嚣躁动的时代一个温润的慰藉,让人看到,“活着真有希望,可以那么好”。

北京三里河,一个属于国务院的宿舍小区,全是三层楼的老房子,几百户中惟一一家没有封闭阳台、也没有室内装修的寓所“为了坐在屋里能够看到一片蓝天”,便是杨绛的栖身之处。

自1977年搬进来,她就再没离开过。曾经的“我们仨”,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在整理钱锺书的学术遗物,笔耕不辍。在她身上,人们会忘掉时间的残酷:101年无情而漫长,而她一如既往地柔韧、清朗、独立,充满力量,也给人温暖……

钱锺书去世后,费孝通拜访杨绛,杨绛一语双关:“楼梯不好走,你以后也不要再‘知难而上’了。”

杨绛的父亲杨荫杭学养深厚,早年留日,后成为江浙闻名的大律师,做过浙江省高等审判厅厅长。辛亥革命前夕,杨荫杭于美国留学归来,到北京一所法政学校教书。1911年7月17日,杨绛在北京出生,取名季康,小名阿季。

杨绛排行老四,在姐妹中个头最矮,爱猫的父亲笑说:“猫以矮脚短身者为良。”杨绛八岁回无锡、上海读小学,12岁,进入苏州振华女中。

在父亲的引导下,她开始迷恋书里的世界,中英文的都拿来啃,读书迅速成为她最大的爱好。一次父亲问她:“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她说:“不好过。”“一星期不让你看呢?”她答:“一星期都白活了。”



1928年,杨绛17岁,她一心要报考清华大学外文系。清华招收女生,但南方没有名额,杨绛只得转投苏州东吴大学。费孝通与杨绛在中学和大学都同班,有男生追求杨绛,费孝通便对他们说:“你们‘追’她,得走我的门路。”

1932年初,东吴大学因学潮停课,21岁的杨绛与朋友一起北上,当时大家都考上了燕京大学,准备一起入学。但杨绛临时变卦,毅然去了清华当借读生。母亲后来打趣说:“阿季的脚下拴着月下老人的红丝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

当年3月初,杨绛去看望老朋友孙令衔,孙也要去清华看望表兄,这位表兄不是别人,正是钱锺书。两人初见,杨绛眼中的钱锺书身着青布大褂,脚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镜,眉宇间“蔚然而深秀”。

当时两人只是匆匆一见,甚至没说一句话,但当下都彼此难忘。钱锺书写信给杨绛,约在工字厅相会。一见面,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订婚。”杨绛答:“我也没有男朋友。”

从此两人便开始鸿雁往来,“越写越勤,一天一封”,直至杨绛觉出:“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难受了好多时。冷静下来,觉得不好,这是fall in love(坠入爱河)了。”

费孝通来清华大学找杨绛“吵架”,他认为自己更有资格做杨绛的男朋友。杨绛回应:“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过渡;换句话说,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现在的说法,我们不妨绝交。”

费孝通很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接受现实。1979年4月,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访问美国,钱锺书和费孝通作为代表团成员,不仅一路同行,旅馆住宿也被安排在同一套间,费老还主动送钱钟书邮票,让他写家信回家。

钱锺书想想好笑,借《围城》里赵辛楣曾对方鸿渐说的话,跟杨绛开玩笑:“我们是‘同情人’。”费老直到晚年作文时,还把杨绛称为自己的初恋女友。杨绛直言:“费的初恋不是我的初恋。”彻底撇清为暗恋一场。

钱锺书去世后,费孝通去拜访杨绛,送他下楼时,杨绛一语双关:“楼梯不好走,你以后也不要再‘知难而上’了。”

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

1935年7月13日,钱锺书与杨绛在苏州庙堂巷杨府举行了结婚仪式。多年后,杨绛在文中幽默地回忆道:
“(《围城》里)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锺书自己。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我们的结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篮的女孩子、提纱的男孩子,一个个都像刚被警察拿获的扒手。”

随后,钱锺书考取了中英庚款留学奖学金,杨绛毫不犹豫中断清华学业,陪丈夫远赴英法游学。满腹经纶的大才子在生活上却出奇地笨手笨脚,学习之余,杨绛几乎揽下生活里的一切杂事,做饭制衣,翻墙爬窗,无所不能。



杨绛在牛津“坐月子”时,钱锺书在家不时闯“祸”。台灯弄坏了,“不要紧”;墨水染了桌布,“不要紧”;颧骨生疔了,“不要紧”事后确都一一妙手解难,杨绛的“不要紧”伴随了钱锺书的一生。

钱的母亲感慨这位儿媳,“笔杆摇得,锅铲握得,在家什么粗活都干,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锺书痴人痴福。”

1937年,上海沦陷,第二年,两人携女回国。钱锺书在清华谋得一教职,到昆明的西南联大上课。而杨绛在老校长王季玉的力邀下,推脱不过任了一年母校上海振华女中的校长。这也是她生平惟一一次做“行政干部”。

1945年的一天,日本人突然上门,杨绛泰然周旋,第一时间藏好钱先生的手稿。新中国成立后至清华任教,她带着钱锺书主动拜访沈从文和张兆和,愿意修好两家关系,因为钱锺书曾作文讽刺沈从文收集假古董。

钱家与林徽因家的猫咪打架,钱锺书拿起木棍要为自家猫咪助威,杨绛连忙劝止,她说林的猫是她们家“爱的焦点”,打猫得看主人面。杨绛的沉稳周到,是痴气十足的钱锺书与外界打交道的一道润滑剂。

1946年初版的短篇小说集《人·兽·鬼》出版后,在自留的样书上,钱锺书为妻子写下这样无匹的情话:“赠予杨季康,绝无仅有的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钱锺书的小说《围城》被搬上荧幕前,导演黄蜀芹曾专门来征询夫妇俩。杨绛边读剧本,边逐段写出修改意见。电视剧果然名声大噪,一时在全国掀起热潮。

而出现在每集片头的那段著名的旁白“围在城里的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出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被无数人时常引用,实际上就出自杨绛之手,她可谓是最懂《围城》的人。

多年前,杨绛读到英国传记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把它念给钱锺书听,钱当即回说,“我和他一样”,杨绛答,“我也一样。”

无一句控诉,无一句怨恨,淡淡地道来一个年代的荒谬与残酷。

1966年,钱锺书和杨绛都被革命群众“揪出来”,成了“牛鬼神蛇”,被整得苦不堪言,杨绛还被人剃了“阴阳头”。她连夜赶做了个假发套,第二天照常出门买菜。

群众分给她的任务是清洗厕所,污垢重重的女厕所被她擦得焕然一新,毫无秽气,进来的女同志都大吃一惊。杨绛特意把便池帽擦得一尘不染,闲时就坐在上面掏出书看,倒也无人打扰。

钱锺书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被贴了大字报,杨绛就在下边一角贴了张小字报澄清辩诬。这下群众炸窝了,身为“牛鬼蛇神”的杨绛,还敢贴小字报申辩!她立刻被揪到千人大会上批斗示众。

当时一起被批的还有宗璞、李健吾等,其他人都低着头,只有杨绛在被逼问为什么要替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翻案时,她跺着脚,激动地据理力争:“就是不符合事实!就是不符合事实!”这“金刚怒目”的一面,让许多人刮目相看。

1969年,他们被下放至干校,安排杨绛种菜,这年她已年近六十了。钱锺书担任干校通信员,每天他去邮电所取信的时候就会特意走菜园的东边,与她“菜园相会”。

在翻译家叶廷芳的印象里,杨绛白天看管菜园,她利用这个时间,坐在小马扎上,用膝盖当写字台,看书或写东西。而与杨绛一同下放的同伴回忆,“你看不出她忧郁或悲愤,总是笑嘻嘻的,说‘文革’对我最大的教育就是与群众打成一片。”

其实十年文革,钱杨夫妇备受折磨:杨绛最亲的小妹妹杨必被逼得心脏衰竭辞世,女婿王得一也在批斗中不堪受辱自杀。而在此期间,钱锺书仍写出了宏大精深的传世之作《管锥篇》,杨绛也完成了译著讽刺小说的巅峰之作八卷本《堂吉诃德》。

八年后从干校回来,杨绛动笔写了《干校六记》,名字仿拟自沈复的《浮生六记》,记录了干校日常生活的点滴。这本书自1981年出版以来在国内外引起极大反响。

胡乔木很喜欢,曾对它下了十六字考语:“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缠绵悱恻,句句真话。”赞赏杨绛文字朴实简白,笔调冷峻,无一句呼天抢地的控诉,无一句阴郁深重的怨恨,就这么淡淡地道来一个年代的荒谬与残酷。

女儿钱瑗一语道破:“妈妈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还是芳香沁人。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浓烈、刺激,喝完就完了。”不过,书出来后,却只能在柜台底下卖。

邓小平惊讶道:“《堂吉诃德》是什么时候翻译的?”

求学时老师给杨绛的批语是“仙童好静”,在英才济济的东吴大学,她很快就奠定了自己才女的地位:中英文俱佳的杨绛是班上的“笔杆子”,东吴大学1928年英文级史、1929年中文级史,都由她“操刀”。

她还喜欢音乐,能弹月琴,善吹箫,工昆曲。大学期间,自修法文,拜一位比利时的夫人为师,学了一口后来清华教授梁宗岱称赞不已的法语。

求学清华时,一贯爱好文学的杨绛开始自己创作,备受任课教师朱自清的欣赏,她的第一篇散文《收脚印》和第一篇小说《璐璐,不用愁!》都是被他推荐至《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表。

杨绛在清华没能拿到硕士学位,后陪钱锺书西方游学,也未攻读任何学位,但她一路旁听,一路自修,坐拥书城,遍读乔叟以降的英国文学,还不时和丈夫展开读书竞赛。

两人回到家中无事,便对坐读书,还常常一同背诗玩儿,发现如果两人同把诗句中的某一个字忘了,怎么凑也不合适,那个字准是全诗中最欠贴切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钱锺书从昆明回上海后想写《围城》,杨绛甘做“灶下婢”,辅佐夫君全力搞创作。闲时在陈麟瑞、李健吾等人的鼓动下,尝试写了部四幕剧《称心如意》。

没想这位自称业余的剧坛新手“出手不凡”,第二年《称心如意》在金都大戏院上演时“引来阵阵喝彩声”,一鸣惊人,她所署的笔名“杨绛”也就此叫开。此后,杨绛又接连创作了喜剧《弄真成假》、《游戏人间》和悲剧《风絮》。

杨绛的父亲和姐妹一同去看了《弄真成假》,听到全场哄笑,问杨绛:“全是你编的?”她点头,父亲笑说:“憨哉!”1945年,夏衍看了杨绛的剧作,顿觉耳目一新,说:“你们都捧钱钟书,我却要捧杨绛!”

杨绛的翻译生涯最早追溯到清华读研时,一次钱锺书的老师叶公超请她到家里吃饭,饭后拿出本英文刊物,让杨绛译出其中一篇政论《共产主义是不可避免的吗?》。

她当时心想:莫非叶先生是要考考钱锺书的未婚妻?在此之前,她英文虽棒,也从未学过、做过翻译,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应考”。交稿时叶公超却连连称赞“很好”,推举发表到《新月》杂志。从此杨绛一发不可收拾,走上了翻译的道路。

她翻译的47万字的法国小说《吉尔·布拉斯》,受到朱光潜的高度称赞:我国散文(小说)翻译“杨绛最好”。1958年,47岁的杨绛,利用大会小会间隙,开始自学西班牙语,打算从原文翻译《堂吉诃德》。

译稿历经“文革”的摧残,“被没收、丢弃在废纸堆里”,最后“九死一生”,逃过劫难。1978年4月,杨绛翻译的《堂吉诃德》出版。同年6月,西班牙国王和王后访华,她应邀参加国宴。

邓小平惊讶道:“《堂吉诃德》是什么时候翻译的?”此事一言难尽,杨绛忙于和西班牙皇室握手,无暇细谈,只好答非所问:“今年出版的。”1986年10月,西班牙国王专门奖给75岁的杨绛一枚“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勋章”,表彰她的杰出贡献。

写于1980年的《洗澡》,是杨绛迄今为止惟一一部长篇小说。“洗澡”是建国初“三反”运动中的专有名词,指的是知识分子需要对自己思想“肮脏”面彻底“清洗”。这部18万字的小说被施蛰存誉为“半部《红楼梦》加上半部《儒林外史》”。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1994年,钱锺书住进医院,缠绵病榻,全靠杨绛一人悉心照料。不久,女儿钱瑗也病中住院,与钱锺书相隔大半个北京城,当时八十多岁的杨绛来回奔波,辛苦异常。

钱锺书已病到不能进食,只能靠鼻饲,医院提供的匀浆不适宜吃,杨绛就亲自来做,做各种鸡鱼蔬菜泥,炖各种汤,鸡胸肉要剔得一根筋没有,鱼肉一根小刺都不能有。

“锺书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顾人,男不如女。我尽力保养自己,争求‘夫在先,妻在后’,错了次序就糟糕了。” 1997年,被杨绛称为“我平生唯一杰作”的爱女钱瑗去世。

一年后,钱锺书临终,一眼未合好,杨绛附他耳边说:“你放心,有我呐!”内心之沉稳和强大,令人肃然起敬。“锺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

当年已近九十高龄的杨绛开始翻译柏拉图的《斐多篇》。2003年,《我们仨》出版问世,这本书写尽了她对丈夫和女儿最深切绵长的怀念,感动了无数中国人。

而时隔4年,96岁高龄的杨绛又意想不到地推出一本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探讨人生的价值和灵魂的去向,被评论家称赞:“九十六岁的文字,竟具有初生婴儿的纯真和美丽。”

钱锺书留下的几麻袋天书般的手稿与中外文笔记,多达7万余页,也被杨绛接手过来,陆续整理得井井有条:2003年出版了3卷《容安馆札记》,178册外文笔记,20卷的《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也于2011年面世!

杨绛的亲戚讲述,她严格控制饮食,少吃油腻,喜欢买了大棒骨敲碎煮汤,再将汤煮黑木耳,每天一小碗,以保持骨骼硬朗。她还习惯每日早上散步、做大雁功,时常徘徊树下,低吟浅咏,呼吸新鲜空气。

高龄后,改为每天在家里慢走7000步,直到现在还能弯腰手碰到地面,腿脚也很灵活。当然更多的秘诀来自内心的安宁与淡泊。

杨绛有篇散文名为《隐身衣》,文中直抒她和钱锺书最想要的“仙家法宝”莫过于“隐身衣”,隐于世事喧哗之外,陶陶然专心治学。生活中的她的确几近“隐身”,低调至极,几乎婉拒一切媒体的来访。



2004年《杨绛文集》出版,出版社准备大张旗鼓筹划其作品研讨会,杨绛打了个比方风趣回绝:“稿子交出去了,卖书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了。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

钱锺书去世后,杨绛以全家三人的名义,将高达八百多万元的稿费和版税全部捐赠给母校清华大学,设立了“好读书”奖学金。九十岁寿辰时,她专门躲进清华大学招待所住了几日“避寿”。

她早就借翻译英国诗人兰德那首著名的诗,写下自己无声的心语:“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原载《文史参考》) 作者:黄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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