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ard logo

标题: [转帖] 诺奖诗歌巨匠特朗斯特罗姆去世:喧嚣时代的隐居炼金术士 [打印本页]

作者: 水笺    时间: 2015-3-28 20:33     标题: 诺奖诗歌巨匠特朗斯特罗姆去世:喧嚣时代的隐居炼金术士

2015年3月28日凌晨,《欧洲时报》官方微博发布消息称,被誉为“20世纪最后一位诗歌巨匠”的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于当地时间3月27日去世,距离他84岁生日只差不到20天。


凤凰网文化综合路透社、美联社等报道,诗人特朗斯特罗姆于周四在瑞典斯德哥尔摩的一家医院病逝。诺贝尔基金会在推特上写道,“我们非常悲伤地得知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于昨天去世,享年83岁”。


与特朗斯特罗姆有着60年友谊的瑞典学院院士埃斯普马克也证实了这一消息,“是的,这是真的,我已经跟他的妻子交谈过了,我很震惊。”


瑞典外交部也在推特上发表了悼词,悼词称:“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已经离开了我们,但他的诗歌永远不会消逝。”


生平简述


特朗斯特罗姆生于1931年,父亲是一位记者,母亲是一位教师,父母离异后,诗人跟随母亲生活,青年时期,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自然科学家或考古学家。但事与愿违,特朗斯特罗姆后来进入斯德哥尔摩大学就读的却是心理学系,1956年他毕业留校,并最终成为了一所青少年拘留所的心理医生。此外,他对历史、宗教和文学颇有研究。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生涯开始于中学时期,当时他就读于斯特哥尔摩的一所拉丁文学校。1954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诗十七首》,尽管他当时还是一位在校大学生,但这本诗集轰动瑞典诗坛,被文学史作者扬.斯坦奎斯特称之为“一鸣惊人和绝无仅有的突破”。在1960年到1966年期间,特朗斯特罗姆的事业被分为鲜明的两部分:一面是心理医生,另一面则是年轻而富有名气的诗人。


《诗十七首》之后出版包括《途中的秘密》、《半完成的天空》、《看见黑暗》、《为死者和生者》、《巨大的谜语》等十余部诗集,获得多项国际文学奖项。1990年,特朗斯特罗姆因中风而导致半身瘫痪,有了语言障碍。即便如此,他没有停止思考和写作。2011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官方认为他的诗作“通过其凝练、透彻的意象,给予我们通往现实的崭新途径”。


特朗斯特罗姆一生共发表了十二部诗集,两百多首诗,他的写作缓慢而沉潜,有时一年最多写三首诗,有些诗往往要用几年的时间打磨才完成,如《有太阳的风景》,前后耗时7年才最终完成。有人评价他是“像打磨钻石一样写诗的人”。


独家连线


得知特朗斯特罗姆逝世后,凤凰网文化第一时间独家连线了与特朗斯特罗姆有过交往的几位中国诗人。


著名诗歌评论家、中文版《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特约策划唐晓渡,2002年在北大的《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发布研讨会上见过特朗斯特罗姆。他回忆那个时候特朗斯特罗姆才70岁,还是比较好的身体,是一个特别睿智、深沉和安静的老头,人很清爽,很慈善。他评价特朗斯特罗姆是直接面对诗歌写作的诗人。特朗斯特罗姆之所以比那些名头更大的诗人更让中国诗人感到亲切,是因为他在某种意义上同时激活了我们对古典诗歌和当代诗歌的历史,对他的发现同时变成中国诗人的一种自我发现。


著名诗人王家新五六年前专门去瑞典拜访看望过特朗斯特罗姆和他的夫人,那时候特朗斯特罗姆已经半瘫了,坐在轮椅上,左手拿东西,左手签名,左手弹琴,他很安静,就像个孩子一样,有时候嘴里发出嗷嗷的声音,但是他的眼睛还是诗的眼睛,很和蔼、很宁静、很安静、很睿智,当时他脸色红润。王家新说特朗斯特罗姆和他的夫人非常重视中国的读者、中国的诗人。在自己心里,特朗斯特罗姆永远不会死去,他是一个范例性的诗人,他的东西在那摆着,他给我们提供的诗歌的真情会永远跟随,我们还会不断地去读他。


诗人赵野2009年在特朗斯特罗姆的中文译者李笠的带领下到诗人在瑞典的家中做客,特朗斯特罗姆那个时候已经中风了,实际上有一只手是很不方便的,但是他还可以用另外一只手,单手弹钢琴,赵野说他感觉特别亲切,也感觉特别智慧。


赵野认为特朗斯特罗姆在汉语里面本身沉浸得特别好,另外再有翻译者跟他又是特别好的朋友,这样的话这种交流或者沟通就显得很容易。而一些西方的大诗人,因为缺少好的翻译,我们在汉语里面无法感受,因为中国诗人大部分是没法读原文的,都只能通过翻译来了解。


著名诗人于坚和特朗斯特罗姆是老朋友,20年前就认识。他形容特朗斯特罗姆是一个非常强有力的男人,很有劳动者的感觉。他的诗有生命的力量,这种生命感来自土地和自然。他把诗作为一个非常神圣的事情来做,而今天中国诗坛很多诗人都渴望走红。诗歌中心化的追求是非常奇怪的。于坚说特朗斯特罗姆就安静地呆在诗歌的边上,就住在他家乡的岛上,一个很朴素的两层楼的蓝色的小房子,他对外面的世界如何谈论他是不关心的,他只关心他自己和语言的表达。


诺贝尔文学奖



2011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特朗斯特罗姆,官方给出的授奖词是:通过凝炼、透彻的意象,他为我们提供了通向现实的新途径。


瑞典学院常任秘书彼得·恩隆德宣布获奖者,他为瑞典学院将该奖项授予一名瑞典人辩护。他说,这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评选过程。“他所写的是关于重大问题。他的作品探讨死亡,探讨历史、回忆还有自然。”


特朗斯特罗姆的女儿宝拉·特朗斯特罗姆说,她和父亲都感到惊讶。她说,她的父亲是在瑞典学院作出宣布前大约5分钟才从电视上得知获奖消息,所以他没时间准备。正因为这样,他之前看起来很平静。


纽约的博客作者迈克尔·奥瑟弗尔是《文学沙龙》和《完整审议》的作者。他表示,对他来说,特朗斯特罗姆获奖并不令他惊讶。“他的确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对这一点显然没什么争议。他在诗人中倍受尊重。”


瑞典人上一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在1974年,当时艾文德·约翰逊和哈里·马丁森分享了这一奖项。他们的获奖引起争议,因为这两人都是瑞典学院的成员。


因为中风,特朗斯特罗姆并没有发表长篇演说。颁奖晚宴上他的妻子代其念诵了答谢词:


尊敬的国王陛下、尊敬的皇家成员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


我代表我的丈夫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想对你们说,我们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感到多么的荣幸和激动。谢谢瑞典文学院:谢谢你们的勇气和美丽的授奖理由。


在此,我想特别感谢所有的翻译者,他们为微小的报答而辛勤地工作着。好奇和热忱是驱使他们这样做的理由。这种好奇和热忱应该被称之为“爱情”——翻译诗歌的唯一基础。


托马斯16岁那年便开始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写作。当老师的课一旦变得比平常更具有挑战性,他们之间就彼此传递笔记和诗歌。


“那些迅速写下的话给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托马斯在后来写道。“诗的雏形已经在那里。官方的生活课在喧嚣,我们互相递送着灵感。”


我想在这里用英文和瑞典语两种语言念一首托马斯的诗——一首小诗——来结束我的答谢:


自1979年3月


厌倦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


我走向大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我碰到雪上鹿蹄的痕迹。是语言而不是词。


谢谢!谢谢您,陛下。


在特朗斯特罗姆获奖的一年以后,也就是2012年,中国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获奖在全世界不少地方引起争议甚至在瑞典国内,而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是莫言的支持者。2012年12月9日和10日在诺贝尔奖颁奖系列活动上,特朗斯特罗姆坐着轮椅出席了两次活动。在12月9日的诺贝尔奖酒会上,特朗斯特罗姆还特地和莫言打了招呼。


诗歌影响


特朗斯特罗姆写诗极慢。即使在尚属创作旺盛期的八十年代,一年中出产的诗不过三四首。大部分诗从下笔到定稿,往往耗时几年。李笠记得,长诗《画廊》花了特朗斯特罗姆十年的时间,而一首短诗《有太阳的风景》从第一次以手稿形式给李笠看到反复修改后的发表历经七年。


慢工出细活的信条下,是特朗斯特罗姆对诗歌语言的极度考究。他曾说“刽子手与语言同行”,陈旧的语言谋杀诗意,而他欲戒除一切陈词滥调。如何建立新语言?特朗斯特罗姆的方式是更新意象,创造隐喻,这令他的诗凝练、干净而陌生。


他的诗作虽然不多,却被译成60余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这位以文笔紧凑简练而闻名遐迩的诗人,在国际上,尤其在英语国家里的知名度还是非常高的。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美国诗人罗伯特·布莱曾将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比喻为“有如一个火车站,千里迢迢,南来北往的火车都在同一建筑物里做短暂停留,也许有一列火车的底架上仍然沾有俄国的残雪,另一辆上地中海的鲜花正在车厢里怒放,还有一辆车的顶棚上布满了鲁尔的煤灰”。


80年代的《美国诗评》杂志,已将特朗斯特罗姆和切·米沃什、布罗茨基、希尼并列,称之为“最杰出的欧洲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甚至被排在第一位——布罗茨基坦承自己偷过他的意象,他是诗人们的诗人。


特朗斯特罗姆曾荣获过瑞典国内和国际上很多重要奖项,如瑞典贝尔曼诗歌奖,两次获德国诗歌奖,还曾获美国国际文学奖、瑞典学院北欧奖、瑞典奥古斯特文学奖和加拿大终身成就奖等。特朗斯特罗姆自1993年第一次被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以来,此后年年榜上有名。他被誉为当代欧洲诗坛最杰出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大师。他酷爱音乐和绘画,能弹得一手好钢琴,即使半身行动不便,仍能用左手弹琴。他的诗作讲究音韵,给人以欣赏绘画的享受。或许因为他是一位心理学家,早期作品注重精神与内心的分析,探索人类灵魂的奥秘。其诗作的特点是短小、精练,寥寥数行,用意象和隐喻塑造出人的内心世界。他还善于从日常生活着手,运用隐喻手法去捕捉瞬间感受到的人的内在含义,使人浮想联翩。也许刚阅读他的诗篇时会感到不易理解,但一经琢磨沉思,读者会被他丰富而新颖的意象所折服。正如他自己所说,他的诗作“凝练”和“言简而意繁”。


托马斯曾被指责是不参加社会政治活动的保守派,这和他关心国内国际大事的本性并不相符,但于他而言,“诗是某种来自内心的东西,和梦是手足。”他的作品回避通常的理性分析,并且就创作来讲,他坚定地绝不愿意让他的诗成为政治宣传的武器。“诗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认识,而是幻想。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


托马斯的诗作被称为通往现实的新途径,文字间的流动既受音乐影响,又与绘画接近。为了达成语言完美的呈现,他敢于割爱、消减,放弃用过的风格,如果必要,甚至放弃雄辩,而只做一个“诗的禁欲主义者”。


马悦然认为:“诗人(特翁)就是一个很温柔的人。”“真的是一位顶大的好诗人。”“在瑞典,托马斯是国宝级的人物。”


特朗斯特罗姆与中国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作已经被译成六十多种语言,影响着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的诗人。


诗人北岛1985年就与特朗斯特罗姆相识,也是特朗斯特罗姆诗作最早的中文译者。1985年4月,特朗斯特罗姆第一次来到中国,诗人北岛曾陪他游览长城。当时他走访了北京和上海,还写过一首诗,题为“上海的街”,其中写道:“公园的白蝴蝶被很多读者读着。我爱这菜白色,像是真理扑动的一角。”他曾这样评价特朗斯特罗姆:“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他多少有点像个隐居的炼金术士。我这样说,并非指他脱离时代,而是指他忠实于自己,忠实于内心沉静的力量——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如何引导强大的动力穿越生与死的黑暗。”对于这位瑞典诗人获得诺贝尔奖,北岛表示:“在我眼中,特朗斯特罗姆大于诺贝尔奖。把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他,与其说是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骄傲,不如说是瑞典文学院的骄傲。托马斯在世界文学的地位是公认的,多个奖少个奖并不能改变什么。这一点人们最好不要本末倒置。我只能说,他是20世纪以来世界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已经成为人类精神财富的一部分。虽然特朗斯特罗姆只发表了200多首诗,是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作品数量最少的一位诗人,但他是少而精的典范。托马斯只写了200多首诗,但每首都近乎完美。”


李笠是特朗斯特罗姆作品中文翻译的继任者,他把特朗斯特罗姆称为“瑞典的王维”:“他是一种对后工业社会的直观感受,王维写的‘鸟鸣山更幽’这种意境,在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中也有,但他写的是‘直升机嗡嗡的声音让大地宁静’,这种力度是前者无法比拟的。 ”


另一位中文译者董继平给出了“作品不多但都是精品,让人回味”的评价。


诗人于坚则说:“对于瑞典人来说,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出现,犹如在汉语中出现了唐诗。”“对于汉语来说,托马斯是传统,对西方来说,他却是先锋派。”


诗人黄灿然说过:“特氏诗歌总体而言,其特出之处是描绘北欧外部和内部风景,这方面他堪称绝无仅有。我是说,我们从其他寒冷国家或寒冷地区的诗人那里,都看不到如此冷峻、准确和巧妙的表达。这寒冷地区加上高度现代化,使得我们一看他的诗就能感到这是现代人和关于现代人的诗,这是当代人和关于当代人的诗:荒凉、孤寂,但有一颗敏锐的心灵。”


诗人赵野曾前往瑞典参与诗歌节,他对这一次拜访特朗斯特罗姆印象深刻:李笠与托马斯的私交非常好,我的感觉有些情同父子。他非常热爱托马斯的诗歌,并且翻译了他全部的诗歌。我去瑞典是2009年8月份,当时李笠出面邀请,有两个诗歌节。一个是小型的诗歌节,另一个便是哥特兰岛的诗歌节。李笠代表主办方邀请了4位中国诗人,有女诗人蓝蓝、诗歌批评家沈奇,还有诗人王家新,最后一个就是我。到托马斯家里拜访是李笠特意安排,他的家在一个靠海的公寓,公寓不是很大,但感觉非常优雅。室内的布置相当整洁,有钢琴、有画、有大量的书,就他和他太太住。他的太太给我们煮午餐,非常好吃。托马斯本人因为已经中风,行动不便。但人显得特别和蔼,特别安详的感觉。尽管行动不便,但反应十分灵敏。同行的诗人中蓝蓝是位女士,托马斯还时不时跟她开开玩笑。


诗人黄礼孩也曾去瑞典拜会过特朗斯特罗姆:“那个中午,我们只待了三个小时。怕影响老人休息,我们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突然感到,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再见到这位亲切的老人。那个时候,并没想过是来看一位未来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而是来拜访自己设立的诗歌奖的获得者,来看望一位迟暮的诗歌英雄、一位仿佛被遗忘的世界老人。我再回头,看到诗人一个人坐在餐厅的凳子上孤独的侧影,内心有些难以走开。”


诗歌评论家唐晓渡说过:“他的诗歌是我们中国当代诗歌的一部分,他对诗歌精益求精,作为诗人有很广泛的示范作用。可以说已经在中国扎下根来。”



特朗斯特罗姆自己说过:“1985年我曾经访问了中国的上海、西安等城市,和许多青年诗人见过面,他们的诗现在许多都译成了英文。老实说,由于中国当代诗很少译成瑞典文,我知之甚少。”


2001年,诗人李笠翻译的《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在中国出版,成为特朗斯特罗姆再次访问中国的契机。当时他已经因为中风而坐上了轮椅,口齿不清,但对中国给予他的热烈欢迎感到非常惊讶。主办方后来请特朗斯特罗姆吃北京的火锅,当他听到鹅肠、黄喉、猪脑花这些动物身上的部位,感到很吃惊,但在其他瑞典客人皱眉推辞的时候,他却表示一定要尝一尝。特朗斯特罗姆到了中国以后,喜欢上了中国白酒,为了在喝酒时追求形式的完美,他们夫妇特地去买了一套八钱小玻璃盅。虽然喝酒让诗人变得放松和圆润,但喝到一定程度,再给他斟酒,他就会用手捂住酒杯,表示够了。


作者: 叶漂    时间: 2015-3-29 10:18

开始收集诗集,一千卷以度余生,够吗。
作者: 水笺    时间: 2015-3-29 16:22

应该够,觉得手握二三本诗集,一辈子就够了。
作者: 水笺    时间: 2015-3-29 16:27

神秘的慰藉——读特朗斯特罗姆诗歌






瑞典茉莉

神秘的慰藉
——读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

                                 
茉莉

那是一个夜晚,年轻的瑞典人马库斯在宴会上喝得微醉,他正处在被人背叛的心碎时期。溜出宴会他爬上屋顶,一边哭泣一边准备跳下去自杀。恰好手头有一本他最心爱的诗人——特朗斯特姆的诗集,他随手翻阅到《黑色明信片》:


“年历已被填满,未来难知
         
……
在人生中,死亡会来拜访


测量人体。当拜访被遗忘
人生继续,但尸衣
已悄悄缝制”



就像是血红背景下竖起的一个白色十字架,马库斯清醒了:死亡是必然降临的,不必自己特意去寻找。感觉到有人在用同情的目光注视他的人生痛苦,他爬下屋顶回到那个宴会。特朗斯特罗姆还有同样触动人心的诗句,让我们意识到命运的残缺:“我们在阳光下看起来十分幸福,而就在同时我们因隐秘的伤口流血至死。”



多年后,已经小有名气的媒体人马库斯获知特朗斯特罗姆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激动地流下热泪,对记者说:“特朗斯特罗姆是我的生命的救星。”




     
◎ 诗歌抚慰人心如同救生圈




香槟酒的瓶塞在空中飞,以沉静著称的瑞典人高声叫喊出他们的狂喜之情,为他们最热爱的诗人特朗斯特罗姆获得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喜极而泣。那大众狂欢的热烈情景,仿佛是瑞典赢得了一场世界足球杯。我原以为这是瑞典人爱国情感的爆发,但后来观察的结果发现并非如此。



他真诚的诗歌赢得了所有瑞典人的芳心。一些举止稳重的社会名流坦率地承认说,他们都曾因阅读特朗斯特罗姆的诗而流泪。在电视上,几乎每个被访者都能背诵出几句他们喜爱的诗句。一些普通瑞典人也说,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曾帮助他们走出人生的困境,也伴随过他们度过欢乐的时光。



琳达是一位中年女性,曾有一个阴冷的冬天,她的心情很压抑,似乎患了忧郁症。正好姐姐送给她一件圣诞礼物——特朗斯特罗姆的诗集《半完成的天空》,于是她埋头读起诗来,直到明亮的春日来临。面对闪闪发光的春之湖,她印证了特朗斯特罗姆那意象鲜明的湖之诗:“湖泊是一扇对着大地的窗户。”她心里充满了喜悦之感,精神随之振奋起来。



因此有瑞典人认为,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对于人的心理健康的作用,可与遍及北欧的健身房相比。特朗斯特罗姆的本职工作是心理学家,他曾在监狱里辅导少年犯,可见他是深懂人的心理的。但是,他是怎么用他那些静谧而神秘的诗歌,给广大读者心理的慰藉和治疗呢?为什么他的诗歌会成为人们活下来的理由呢?



他的诗歌作用人心的一个显著特点是:让人感到不再孤独。尽管瑞典是一个高福利的富裕社会,但人的生老病死之苦,人生的诸多悲剧,无人能够幸免。诗人深知,卑微的我们都在孤独地面对这个世界:“我是一个没有姓名的人,就像校园里的一个男孩被敌手围困。”这样的诗句,让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从中发现自己的处境。



诗人叫我们不要害怕不要烦恼:“怯懦中断自己的路程 / 恐惧中断自己的路程。”“一切开始环视 / 我们成群结队走入阳光。”即使在二月的夜晚发生了车祸,诗中主人公差点丧生,感受到人生瞬间的恐惧感,特朗斯特罗姆也用他的天才来拯救我们。他的诗中出现“一粒援救的沙子,或一阵神奇的风”,这样就造成戏剧性的效果:车脱险了。



仿佛是天上抛下来的一个个神奇的救生圈,我们浮躁的灵魂被他诗歌的力量震慑,因而归于安宁。他的诗解释生命中发生的一切,缓解人灵魂中最深的痛苦。中国南北朝时期诗评家钟嵘曾这样说明诗歌的作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人们通过诗歌的宣泄,获得了情感的平衡。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还能激活我们生命的孤寂状态。在阅读和思考的智慧空间里,我们获得一种新的眼光看世界,并学会享受自我生命的开放与成长:“每个人都是半开启的门,/ 通往一间公共的房屋,/ 无限的大地在我们脚下,/ 水在森林里闪烁。”




   
◎ 清晰图象发掘日常简单的深度



如果诗歌失去感动人的因素,就如同佛教失去了慈悲,它们存在的意义就值得怀疑了。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之所以感人至深,首先在于,他是一个深具人文精神的诗人,对人的心灵和情感状态有着高度的尊重与真切的关注。



笔者曾翻译过特朗斯特罗姆的一首诗《罗马式拱门》,这首美丽的小诗被有的瑞典人镌刻在自己的墓碑上,也常被用于纪念仪式上朗诵。诗人写道:“一个没有面孔的天使拥抱了我,/ 一阵耳语渗透我的身心:/‘不要因为你是一个人而感到羞耻,应当骄傲!’/ 在你的内心可打开无穷无尽的拱门。”在此诗里,特朗斯特罗姆力图唤醒人的平等与尊严感,告诉人们可以在精神上开辟无限。



特朗斯特罗姆有一首题为《监狱》的俳句,描绘了他在少管所工作时期的景象:“他们在踢足球 / 突然混乱了 /——足球飞过大墙”。飞越高墙的球是自由的象征,富于人道与宽恕精神的诗人,给那些不自由的少年犯以自由的向往。



其次,特朗斯特罗姆之所以能轻轻地、直接地进入人的心灵。在于他使用大量简单、清晰而真实的图象,独一无二而又晶莹剔透的比喻,凝结成让人耳目一新的清新诗句。很多现代诗人的诗过于抽象难懂,其隐喻过分做作。而特朗斯特罗姆却从日常生活中撷取丰富的意象,并赋予味道、颜色、振动和杂音,唤醒人们对日常生活的新鲜感悟与认知。



例如《序曲》一诗描写了日常生活的奇迹:“惊醒是从梦境跳伞 / 摆脱令人窒息的漩涡 / 云游者飘落在早晨绿色的大地。”我们谁没有过从梦中惊醒的时刻?而诗人却在深入探索意识与无意识的交界。



特朗斯特罗姆还用人们最能理解的图景说明诗歌的创作,如《晨鸟》中写道:“我感受到我的诗如何生长”“它把我推到一边,/ 它把我扔出巢穴,/ 诗已完成”。原来诗人作诗就像是把自己从鸟窝里抛出去,致使诗歌成为独立的社会产品。



在他简单的诗句里不但有非常美丽的意象和隐喻,还有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特有的风景事物。例如,森林海岸,松树云杉,海鸥麋鹿,太阳风暴,夏天的原野,白雪覆盖的岛屿,……。在七十年代,曾有激进的年轻诗人批评他描绘的是一幅“宇宙平静”的景象,但后来,那些成熟了的年轻人认识到,特朗斯特罗姆是以一种无与伦比的奇异方式,展示神秘的现实世界,并向世界阐释我们自己。



瑞典人喜欢高声朗读特朗斯特罗姆,因为只有读出声音来,才能享受他的诗歌给人带来的战栗和愉悦。从表面上看他的诗句很易读,但不容易理解其深意。同时,他的诗意没有确定的解释,这就给读者留下理解的空间,也给读者本身的素质提出了要求,它要求读者是具有想象力和人生阅历的人,能够用诗歌审美的方式重建精神。




  ◎ 诗的本质是塑造精神揭示神秘




当国家和人民面临巨大灾难时,诗人何为?曾获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流亡诗人米沃什说:“诗人和人类大家庭之间的分裂就消失了,诗歌变得和面包一样必不可少。”于是,米沃什用令人惊心动魄的诗歌来见证屠杀,来纪念“亲人未曾掩埋的尸骨”。



特朗斯特罗姆虽然成长于一个享有两百年和平的国家,但他一直关注世界局势,并对社会的苦难和人的幻灭有深刻而冷峻的思考。这一点,那些只会模仿其意象的中国诗人难以望其项背。很多评论家认为特朗斯特罗姆是具有世界性的诗人,在笔者看来,这位属于世界的诗人仍然是深具瑞典本土色彩的,即使是他描绘的星星,也是北欧冬季之星,与其他地区的星星风格迥异。他笔下的海,只是波罗的海而不是地中海。



和平国度的诗人不需要太多的嚎叫、哭泣和见证,他可以专心追求诗歌宁静而深远的意境。特朗斯特罗姆还不知疲倦地通过音乐表达自己,他的诗因为有了音乐而朝更深层次伸展。这位病后只能用左手弹钢琴的诗人,常把轻盈跳跃的音符撒进他的诗歌里:“此时一个房间正在演奏舒伯特 / 对某人来说,旋律比别的一切更为真实。”



中国传统诗学认为:“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音易好。”因此有诗人“为赋新词强说愁”。日本的美学里也有一种“物哀”的审美取向。但北欧的特朗斯特罗姆却有本事写好欢愉之辞。例如在《四种气质》中,他描绘那些乐观开朗的人:“灌木丛中一把吉他弹响,白云悠悠 / 像暮春的绿色雪橇漫步 / 挟一束爽朗的光芒 / 滑行在冰雪之上”。



在这位桂冠诗人看来,诗的本质是什么呢?“诗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认识,而是幻想。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是一个神秘而广大的世界,它的精神,就是北欧的天空、绿野与海洋自由呼吸的精神,是人类生存的超越精神。诗人说:“我用清晰的方法描绘我感受到的神秘的现实世界。”他所揭示的神秘,是在被人熟视无睹的平凡事物里发现的深奥与意外。



一首典型的特朗斯特罗姆式的诗,开头有时会是一幅优美的场景。例如《关于历史》一诗,我们认识他笔下的历史,首先与瑞典冬去春来的风景相遇:



“三月的一天我走下湖畔聆听
冰像天空一样蔚蓝,在阳光下碎裂
太阳也在冰雪覆盖的麦克风下喃喃细语
喧嚷、发酵。远处似乎有人在掀动一幅床单
这一切就像历史:我们的当下。我们沉落,我们聆听”



历史就是现在,是我们可以感觉甚至触摸的事物。接着,特朗斯特罗姆给我们描绘历史残酷的一面:“大楼的窗子阴暗 / 只有一扇亮着:人们看见德雷福斯的面孔。”——那是一张曾经蒙冤羁狱的面孔。读到这里,我突然欲哭无泪。就像魔灵的手指一样,他的诗拨动我们灵魂的音板。这位北欧诗人清楚地懂得我们的命运。


————————————————


原载香港《开放》杂志2012年四月号



作者: 水笺    时间: 2015-3-29 16:30

特朗斯特罗姆诗选


 果戈理
  
  夹克破旧,像一群饿狼
  脸,像一块大理石片
  坐在信堆里,坐在
  嘲笑和过失喧嚣的林中。
  哦,心脏似一页纸吹过冷漠的过道
  
  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
  瞬息点燃荒草
  天空充满了蹄角,天空下
  影子般的马车
  穿过父亲灯火辉煌的庄园
  
  彼得堡和毁灭位于同一纬度
  (你从斜塔上看见)
  这身穿大衣的可怜虫
  像海蜇在冰冻的街巷漂游
  
  这里,像往日被笑声的兽群围住
  他陷入饥饿的利爪
  但群兽早巳走出高出树木生长的地带
  人群摇晃的桌子
  看,外面,黑暗正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
  登上你的火马车吧,离开这国家!
  
  (李笠译)
  
  
  
  
  打开与关闭的房子
  
  有人专把世界当做手套来体验
  他白天休息一阵,脱下手套,把它们放在书架上
  手套突然变大,舒展身体
  用黑暗填满整间房屋
  
  漆黑的房屋在春风中站着
  大赦,低语在草中走动:大赦。
  一个小男孩在奔跑
  捏着一根斜向天空的隐形的线
  他狂野的未来之梦
  像一只比郊区更大的风筝在飞
  
  从高处能看见远方无边的蓝色针叶地毯
  那里云影静静地站着
  不,在飞
  
  (李笠译)
  
  
  
  
  
  愤激的沉思
  
  风暴让风车展翅飞翔
  在夜的黑暗里碾磨着空虚——你
  因同样的法则失眠
  灰鲨肚皮是你那虚弱的灯
  
  朦胧的记忆沉入海底
  在那里僵滞成陌生的雕塑——你
  的拐杖被海藻弄绿
  走入大海的人返回时僵硬
  
  (李笠译)
  
  
  
  
  早晨与入口
  
  海鸥,太阳船长,掌着自己的舵
  它下面是海水
  世界仍打着瞌睡,像水底
  斑驳的石头
  不能解说的日子。日子——
  像阿兹特克族的文字!
  
  音乐。我被绑在
  它的挂毯上,高举
  手臂——像民间艺术里的
  形象
  
  (李笠译)
  
  
  
  
  
  宫殿
  
  我们走进去。惟一的大厅
  空寂。地板光滑
  像一座被弃置的溜冰场
  门关着。空气灰暗
  
  墙上的画。我们看见
  无力拥挤着的图像:乌龟
  秤砣,鱼,喑哑世界里
  那些搏斗的形象
  
  一尊雕塑被放在这片空虚里:
  一匹马站在大厅的中央
  我们被空虚抓住时
  才注意到马的存在
  
  比海螺的呼啸更弱的
  城市的喧杂和话音
  围绕这间空屋
  叫嚣着在寻找权力
  
  还有其它东西,黑暗物
  它们在感官的五道
  门槛前停下脚步?沙子流入静静的沙漏
  
  是走动的时候。我们
  走向那匹马。它很大
  黑得像铁。帝王消失时
  留下的权力化身
  
  那匹马说:“我是惟一的
  我甩掉了骑在我身上的空虚
  这是我的棚。我在慢慢生长
  我吞噬着这里的荒寂。”
  
  (李笠译)
  
  
  
  
  
  论历史
  
  一
  
  三月的一天我到湖边聆听
  冰像天空一样蓝,在阳光下破裂
  而阳光也在冰被下的麦克风里低语
  喧响,膨胀。仿佛有人在远处掀动着床单
  这就像历史:我们的现在。我们下沉,我们静听
  
  
  二
  
  大会像飞舞的岛屿逼近,相撞……
  然后:一条抖颤的妥协的长桥
  车辆将在那里行驶,在星星下
  
  在被扔入空虚没有出生
  米一样匿名的苍白的脸下
  
  三
  
  1926年歌德扮成纪德游历非洲,目睹了一切
  死后才能看到的东西使真相大白
  一幢大楼在阿尔及利亚新闻
  播出时出现。大楼的窗子黑着
  只有一扇例外:你看见德雷福斯
  的面孔
  
  四
  
  激进和反动生活在不幸的婚姻里
  互相改变,互相依赖
  作为它们的孩子我们必须挣脱
  每个问题都在用自己的语言叫喊
  请像警犬那样在真理走过的地方摸索!
  
  五
  
  离房屋不远的树林里
  一份充满奇闻的报纸已躺了几个月
  它在风雨的昼夜里衰老
  变成一棵植物,一只白菜头,和大地融成一体
  如同一个记忆渐渐变成你自己
  
  (李笠译)
  
  
  
  
  
  林间空地
  
  森林里有一块迷路时才能找到的空地.
  空地被自我窒息的森林裹着。黑色树干披着地衣灰色的胡茬。缠在一起的树木一直干枯到树梢,只有若干绿枝在那里抚弄着阳光。地上:影子哺乳着影子,沼泽在生长。
  但开阔地里的草苍翠欲滴,生机勃勃。这里有许多像是有人故意安放的大石头。它们一定是房基,也许我猜错了。谁在此生活过?没人能回答。他们的名字存放在某个无人查阅的档案里(只有档案永远青春不朽)。口述的传统已经绝迹,记忆跟随着死去。吉普赛人能记,会写的人能忘。记录,遗忘。
  农舍响着话音。这是世界的中心。但住户已经死去或正在搬迁,事件表终止了延续。它已荒废多年。农舍变成了一座狮身人面像。最后除了基石,一切荡然无存。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到过这里,但现在我必须离去。我潜入灌木林。我只有像象棋里的马一样纵横跳跃才能向前移动。不一会森林稀疏亮堂起来。脚步放宽起来。一条小路悄悄向我走来。我回到了交通网上。
  哼着歌曲的电线杆子上坐着一只晒太阳的甲虫。翅膀收在闪光的盾牌后,精巧,像专家包打的降落伞。
  
  (李笠译)
  四月与沉默
  春天荒凉的存在
  天鹅绒般发黑的水沟
  在我身边爬动
  没有反影
  那唯一闪耀的东西
  是黄色的花朵
  我被携带与我的影子中
  像一把被携带在
  黑色琴匣中的小提琴
  我要说的唯一的东西
  闪耀在无法企及之处
  就像当铺中的
  白银一样
  孤独
  1
  二月的一个夜晚,我差点在这里丧生
  我的车滑出车道,进入
  路的另一侧。相遇的车——
  它们的灯——在逼近
  我的名字,我的女儿,我的工作
  松开我,默默地留在背后
  在越来越远的背后,我是匿名者——
  像校园被对手包围的男孩
  逼近的车辆射出巨大的光芒
  它们照射着我,我转动转动着方向盘
  透明的恐惧像蛋白滴淌
  瞬息在扩大——你能在那里找到空间——
  它们大得像座医院的大楼
  被撞碎前
  你几乎能停下
  喘一口气
  这时出现了一个支点:一粒援救的沙子
  或一阵神奇的风。车脱了险
  飞速爬回原道
  一根电线杆横空飞起,断裂——一阵尖利的声响
  ——电线杆在黑暗中飞走
  四周已平静。我仍系着安全带坐着
  等待有人冒着风雪
  看我是否安然无事
  2
  我长时间的徘徊在
  东哥特结冰的田野上
  半天不见人影
  而在世界其他地方
  人在拥挤中
  出生,活着,死去
  想引人注目——生活在
  眼睛的海洋
  就必须有特殊表情
  在脸上抹泥
  呓语飘起,沉落
  在自身,天空
  影子和沙石间分裂
  我必须孤独
  早晨十分钟
  晚上十分钟
  ——无所作为
  所有人都在对方那里排队
  几个
  一个
  路上的秘密
  日光落在一个睡者的脸上。
  他的梦更加生动
  但他没有醒来。
  黑暗落在一个在不耐烦的
  太阳强光中行走于他人中间的
  人的脸上。
  天色如一场骤雨突然转暗。
  我站在容纳每一时刻的屋里--蝴蝶博物馆。
  阳光依然强烈如初。
  它那不耐烦的画笔正描绘着世界。
  辙迹
  凌晨两点:月光。火车在外面的
  田野中停下。一个远远的镇子的点点星火
  在地平线上冷冷地闪忽不定。
  当一个人在梦中走得如此之深
  当他再次返回屋子之际,
  他绝不会想起他在那里。
  或者当一个人在疾病中走得如此之深
  以致他的日子都变成某些闪忽的火花,蜂群,
  虚弱而寒冷于地平线上。
  火车完全静止不动。
  两点:强烈的月光,稀疏的星星。
  完成一半的天堂
  悲观中断其行程。
  痛苦中断其行程。
  秃鹰中断其飞翔。
  热切的光芒涌流而出,
  就连鬼魂也畅饮一番。
  我们的绘画看见日光,
  我们的冰期画室的红色之兽。
  万物开始四处环顾,
  我们数以百计在阳光中行走。
  每个人都是通向一个适合
  每个人的房间的半开之门。
  无穷的地面在我们脚下。
  水在树林间闪耀着。
  湖泊是一个嵌入大地的窗户。
挽歌
  我打开第一道门。
  这是一个阳光照亮的大房间。
  一辆沉重的小车在外面驶过
  使瓷器颤抖。
  我打开二号门。
  朋友!你饮下一些黑暗
  而变得明显可见。
  三号门。一个狭窄的旅馆房间。
  朝向一条小巷的景观。
  一根灯柱在沥青上闪耀。
  经历,它美丽的熔渣。
  尾曲
  我像一只抓钩在世界的地板上拖曳而过。
  我无需抓住一切东西。
  疲倦的愤怒,闪亮的屈从。
  执行者收集石头,上帝在沙滩上写字。
  静悄悄的房间。
  家具在月光中看起来准备好猝然爆发。
  我穿过一片空铠甲的森林
  慢慢走进自己。
  序曲
  醒悟是梦中往外跳伞
  摆脱令人窒息的旋涡
  漫游者向早晨绿色的地带降落
  万物燃烧。他察觉——用云雀飞翔的
  姿势——稠密树根
  那无数盏灯在地底下摇晃。但地上
  苍翠——以热带风姿——站着
  举着手臂,聆听
  无形的抽水机的节奏。他
  坠入夏天,坠入
  夏天眩目的坑洞,坠入
  在太阳火炉下抖颤的
  湿绿脉管的棋盘。于是停住
  这穿越瞬间的直线,翅膀张开
  急流上鱼鹰的栖歇
  青铜时代的小号
  不安的旋律
  悬挂在深渊上空
  晨光中,知觉把握住世界
  像手抓住一块太阳般温暖的石头
  漫游者站在树下。当
  穿过死亡的旋涡
  可有一片巨光在他头顶上铺展?
  早晨与入口
  海鸥,太阳船长,掌着自己的舵
  它下面是海水
  世界仍打着瞌睡,像水底
  斑驳的石头
  不能解说的日子。日子——
  像阿兹特克族的文字!
  音乐。我被绑在
  它的挂毯上,高举
  手臂——像民间艺术里的
  形象
  宫殿
  我们走进去。惟一的大厅
  空寂。地板光滑
  像一座被弃置的溜冰场
  门关着。空气灰暗
  墙上的画。我们看见
  无力拥挤着的图像:乌龟
  秤砣,鱼,喑哑世界里
  那些搏斗的形象
  一尊雕塑被放在这片空虚里:
  一匹马站在大厅的中央
  我们被空虚抓住时
  才注意到马的存在
  比海螺的呼啸更弱的
  城市的喧杂和话音
  围绕这间空屋
  叫嚣着在寻找权力
  还有其它东西,黑暗物
  它们在感官的五道
  门槛前停下脚步 沙子流入静静的沙漏
  是走动的时候。我们
  走向那匹马。它很大
  黑得像铁。帝王消失时
  留下的权力化身
  那匹马说:“我是惟一的
  我甩掉了骑在我身上的空虚
  这是我的棚。我在慢慢生长
  我吞噬着这里的荒寂。”
  半完成的天空
  懦弱中断自己的行程
  恐惧中断自己的行程
  兀鹰中断自己的翱翔
  急切的光迸溅而出
  连鬼魂也品尝了一口
  我们的画出现在白昼
  我们冰川时期画室的红色的野兽
  一切开始环视
  我们成群结队地走入阳光
  每个人都是半开着的门
  通往一间共有的房屋
  无垠的大地在我们的脚下
  水在树林间闪烁
  湖泊是对着地球的窗户
  论历史
  一
  三月的一天我到湖边聆听
  冰像天空一样蓝,在阳光下破裂
  而阳光也在冰被下的麦克风里低语
  喧响,膨胀。仿佛有人在远处掀动着床单
  这就像历史:我们的现在。我们下沉,我们静听
  二
  大会像飞舞的岛屿逼近,相撞……
  然后:一条抖颤的妥协的长桥
  车辆将在那里行驶,在星星下
  在被扔入空虚没有出生
  米一样匿名的苍白的脸下
  三
  1926年歌德扮成纪德游历非洲,目睹了一切
  死后才能看到的东西使真相大白
  一幢大楼在阿尔及利亚新闻
  播出时出现。大楼的窗子黑着
  只有一扇例外:你看见德雷福斯
  的面孔
  四
  激进和反动生活在不幸的婚姻里
  互相改变,互相依赖
  作为它们的孩子我们必须挣脱
  每个问题都在用自己的语言叫喊
  请像警犬那样在真理走过的地方摸索!
  五
  离房屋不远的树林里
  一份充满奇闻的报纸已躺了几个月
  它在风雨的昼夜里衰老
  变成一棵植物,一只白菜头,和大地融成一体
  如同一个记忆渐渐变成你自己
打开和关闭的屋子
  有人专把世界当做手套来体验
  他白天休息一阵,脱下手套,把它们放在书架上
  手套突然变大,舒展身体
  用黑暗填满整间房屋
  漆黑的房屋在春风中站着
  “大赦。”低语在草中走动:“大赦。”
  一个小男孩在奔跑
  捏着一根斜向天空的隐形的线
  他狂野的未来之梦
  像一只比郊区更大的风筝在飞
  从高处能看见远方无边的蓝色针叶地毯
  那里云影静静地站着
  不,在飞
  冬天的目光
  我像一把梯子倾斜着,把脸
  伸进樱桃树的第一层楼
  我在被阳光敲响的色彩的钟里
  我比四只喜鹊更快地消灭了殷红的果子
  突然我被一阵远方的寒流击中
  瞬息发黑
  如树干上的斧痕坐着不动
  一切已为时太晚。失去面目的我们开始慢跑
  下去,进入古代的下水道
  隧道。我们在那里漂游了几个月
  一半是工作,一半是逃亡
  短时的祈祷。一只盖子在我们头顶上打开
  幽暗的光束洒落
  我们抬头仰望:星空穿过阴沟的盖子
  夜晚的书页
  五月的夜晚,我借着
  冰冷的月光登陆
  花草灰暗
  但芳息绿翠
  我沿着色盲的夜
  朝山坡上摸去
  白色的石头
  向月亮传递信号
  一段宽五十八年
  长几分钟的
  时间
  我的背后
  远离铅色水域的地方
  是另一个岸
  和统治者
  那些用未来
  替代面孔的人像做孩子
  像做孩子,一个巨大的羞辱
  如麻袋套住脑袋
  袋子的眼孔闪耀着阳光
  你听见樱桃树的哼吟
  但无济于事,那巨大的羞辱
  裹住你的脑袋,胸部,膝盖
  你的身体偶尔活动
  但并不因春天而欢悦
  闪光的帽子,就让它蒙住你面孔
  并从里面向外张望
  海湾处涟漪在无声地拥挤
  绿叶让大地变暗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傍晚
  我来到这里,无形的人,现在也许是
  为了生活而被一种伟大记忆雇佣。
  而我驱车驶过
  那锁住的白色教堂——
  一个木头圣人伫立在里面,
  微笑着,无助,仿佛
  他们摘走了他的眼镜。
  他孤独。万物都是现在,现在,现在。
  引力的法则在白天
  把我们压向我们的工作,在夜里
  压向我们的床。战争!




欢迎光临 燕谈 (http://www.yantan.us/bbs/) Powered by Discuz! 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