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记者 邓飞(发自唐山)
唐山市府宣传部门和各级媒体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唐山抗震30周年,5月3日夜间,3.6级和3.8级两次地震突然光临唐山,唐山大地温柔地晃动了两下,没有造成任何伤亡和事故。而1976年7月28日的那场地震致使唐山遭遇毁灭性的打击,百万人口的工业城顿时成为一片废墟。
30年来,唐山人如何疗救历史的伤痛,如何面对那场巨大的浩劫?
“我生活在大地震的噩梦里”
72岁的何慕贤老人沉默了许久,终于站到了一把椅子上,侧身在衣柜顶上摸出来一个红色枣木的镜框。框里镶嵌着一个女孩的描彩照片,红色格子外套,恬静地微笑着。老人说这是她的第二个女儿,1976年死于地震,那年女儿才15岁。
1976年7月27日夜,天热得有些奇怪,何一直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
“大地震动得厉害,我惊醒后看见一道蓝色光芒闪过,房子在咯吱咯吱叫,人几乎吓瘫了—天塌了!”何当时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脚下12公里深处,长期聚集的能量骤然爆发,相当于800颗原子弹在城市底部爆炸,一场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灾难降临了,唐山瞬间被夷为平地。
房梁轰地一声砸在床上,奇妙的是,不知什么东西支起了房梁,给何留下一点容身的空间。7岁的小女儿王志伟蜷在母亲怀里,好久说出一句话,妈呀,是不是天塌了啊?
母亲挣扎着试图帮助女儿闭上眼睛,回答说,是的。
女儿说,妈呀,天安门是不是塌了啊。
母亲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心里咯噔一下。女儿又是一句,妈呀,毛主席是不是挨压了啊。
何开始大喊救命。
侥幸逃出去的丈夫刨出了她和女儿,何脑子里一片空白,抱着女儿蹲在废墟上发抖。她另外两个女儿还埋在砖石里,民兵出身的丈夫听见周围四面八方的求救声而去救人了。
何在地震中失去了第二个女儿。她一直认为是丈夫的过错—先去救了人家,而耽误刨出自己的家人。
“这些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大地震的噩梦里。我努力不去想她,一想心里就很痛,难受得很。”何慕贤坚持说,如果二女儿没死,她一定是一个作家,“她是三个女儿里最聪明的一个,喜欢安安静静地写东西”。后来搬家,很多家具衣物都丢了,唯独女儿的照片留了下来。
像很多地震后的家庭一样,何在平时不愿回忆或诉说当年的地震遭遇,“说出来只会让所有的人难受”。她的孙子,一个窝在沙发上托着腮帮看NBA篮球赛的男孩,地震这个话题对他而言陌生而遥远,他看着突然啜泣的祖母茫然不知所措。
那是一个灾异连连的年度。1976年,中国党政军系统的三位最高领导人周恩来、朱德和毛泽东相继辞世。7月27日夜,京津唐地区地动山摇,处在地震中央的百万人口的工业城市—唐山市顿时成为一片废墟。有亲历者后来描述说,满天空大雾弥漫,这是城市毁灭时扬起、散落、升腾的沙灰、煤屑、黄土以及烟尘所混合而成的“惨雾”。唐山人为了御寒,房顶的保温层修得特别厚,材质基本就是煤渣混合白灰,地震后就灰尘弥漫,很多人被活活地呛死。
雾气中听不见呻吟,听不见呼喊。时间凝滞了,空气凝固了。偶尔地,有几声孩子细弱的哭声,像是从遥远的地心深处传来,深幽、尖细、悠长、哀伤得像幻觉中一根飘飘欲断的白色细线。
天一点点亮了起来,下雨了,血水流成了河流。
震后的一组统计数字触目惊心:丧生者242,419人,重伤者36万人,70多万人受轻伤,15,886户家庭解体,7,821个妻子失去丈夫,8,047个丈夫失去了妻子,3,817人成为截瘫患者,25,061人肢体残废,孤寡老人3,675位失去了儿孙,4,204个10岁以下的孩子没有了双亲。
地震后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出来了,惨白惨白,但余震不断。尸体开始腐烂,绝望的唐山人开始向西边的汽车站和火车站蠕动—赤身裸体的,拄着树棍的,互相搀扶的,光着脚的,加入了这股混乱嘈杂、恐慌不安的人流。出城的马路和铁路均已破坏,他们无路可走。大量郊区受伤农民涌进城区寻找医生,他们还以为城区无恙。
高慧君老人看见军队和医疗工作者进入唐山,他们在火车站广场上寻找人群中的共产党员,很快搭建数百个简易手术台。浑身是血的医生在汽灯下做开颅、剖腹和截肢等手术,截下的残肢断臂堆满了土坑,许多人因为没有血浆供给而死去。
此后多年,高看见血就会强烈翻胃,头晕得厉害。
71岁的解菊兰一直庆幸四个儿女都逃过了劫难。但她留下一个后遗症,很多个晚上她会因为地震噩梦惊醒,猛一下坐起来,但想了想,自己老伴睡在身边,四个孩子都在他们自己的家里,都活着。
“这时候我会很高兴,躺下去继续睡。”解说,她的老邻居们很多都是这样“神经叨叨”。
“我们找不到一个哭的地方”
官方提供的唐山大地震死亡人数在24万人以上。如何纪念这些亡灵,一直是唐山人心中的伤痛。
最先率部进入现场参加救灾的周玉书将军回忆说,“当天下午5时许赶到唐山,唐山市里尸体满街,呼救声此起彼伏,惨不忍睹,就像走进了一场噩梦,几分钟后人才清醒过来”。周所在的24军至少挖出一万具以上尸体。
绝大部分唐山人无法找到死亡亲属的埋葬地。每年7月28日的黄昏,数以万计的唐山人在街头巷口焚烧冥币,祭奠不知行踪的亡灵。哭泣声中,黑色的纸灰像蝴蝶一样在天空徘徊低舞,整个唐山被巨大的悲情所笼罩。
“不知道父母被埋在哪里,我们连一个哭的地方都没有。”2006年4月底,失去父母的张胜利说,每到春节、清明和给亡灵送寒衣的日子,他都想到老房子那里去烧纸,但那里早变成一个崭新的楼盘,他总是遭到保安的驱赶。
2000年,一个叫王立新的唐山人和他的河北华盈实业公司开始征集震亡者名单,他试图在南湖公园一角修建一个地震科普纪念园,其中央将修建九面地震纪念墙,一面墙可以细分作为2,700块小型墓碑,可以镌刻死亡者的姓名、生辰、死亡时间和亲属名字等信息。
王的创意得到唐山市政府的许可,其后他还承诺将修建一座大型祭坛,祭坛上方安放一座巨型青铜鼎。唐山人从此有了一个祭奠震亡亲人和举行纪念活动的场所。
但把震亡者的名字刻上纪念墙是需要付费的—纪念墙的正面刻一个姓名收费1000元人民币,刻在背面则收费800元人民币。王的公司向公众澄清说,修建此纪念墙属于公益性事业,交纳的是工本费,公司并非要赚取什么利润。
尽管如此,华盈实业公司的收费行为还是在唐山掀起了一场激烈争论。
《燕赵都市报》、《石家庄日报》援引市民指责说,地震数以千计的全家绝户者因为无法缴纳工本费自无留名待遇,生活困难者也无法交钱留名—这是对历史真相的裁剪和曲解,对大部分死难者显失公平。
一位刘姓唐山市民接受《凤凰周刊》采访时说,在这样一座被地震重创的城市,针对24万同胞的纪念性建筑应该由当地政府来建造,而不应该进行商业化运作,让死难者家属来承担费用。他举例说,日本广岛和平公园内的原子弹爆炸死难者纪念碑上,镌刻了237,062名死难者的姓名,精确到个位,其中去年新刻上的就有5,142人,都是最近一年内死于核辐射引起的疾病,“这些都是政府做的”。
《凤凰周刊》记者在南湖公园内看见已有几面纪念墙已经落成,一万多名死者的名字已经被镌刻,常有人来凭吊。知情人向《凤凰周刊》透露说,唐山市府经过考量,对纪念墙项目紧急喊停,并曾私下和王沟通,愿意支付一定的赔偿来换取王的放弃,但被王拒绝。唐山市府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强行拆除,势必遭遇1万余已刻上名字的死者家属强烈反弹,甚至会引发一场庞大的集体诉讼。
王态度强硬,说他一旦得到更多资金,将继续修建其他的纪念墙。王称,纪念墙项目已经得到来自唐山民间的广泛支持。
“我来纪念墙并非说明我就有多支持这种方式,只是我们需要祭拜亲人,而唐山没有这样一个地方,商人却从中窥见了巨大商机。” 纪念墙前祭拜的一个郝姓老人说。
“弘扬抗震精神应当是主旋律”
唐山市府官方网站显示:2005年,唐山GDP为2000亿元,财政收入为226亿元,超越石家庄市成为河北省第一经济强市。唐山市委外宣办一名官员说,唐山现在的繁荣几乎就是在一片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唐山人创造了人类和地震灾害斗争史上的奇迹,值得大力宣传。他说,“弘扬抗震精神和震后重建应当是宣传的主旋律。”
一份《关于纪念唐山抗震30周年宣传工作方案》的文宣资料表明:唐山将围绕“回顾创业历程、展示发展成就、告慰遇难同胞;讴歌共产党的伟大、颂扬社会主义、追忆八方恩情;弘扬抗震精神、更快更好发展、构建和谐唐山。”这一主题,全方位宣传30年来特别是近10年来,唐山人民大力弘扬抗震精神,团结奋斗,历经“十年重建”、“十年振兴”、“十年快速发展”,取得经济社会发展和城市建设的辉煌业绩。
2006年5月,距离唐山大地震30周年还有两个月,唐山市党政宣传机构就开始着手各项准备,道路两边的树木得到修剪,街道上挂出了“抗震精神”的大红广告牌。
当地一名王姓记者告诉《凤凰周刊》,唐山市一场被媒体称为“百日宣传”的整体宣传活动在四月份已经启动,在河北省和唐山市的媒体试图征集地震后的故事,前提是必须有情节或者感人。
4月份的《燕赵都市报》刊发了一组纪念文章。据报道,中国政府当时拒绝了世界各国的支援后,胸前佩戴“人定胜天”的唐山人在一片废墟上开始了唐山重建。巨大悲痛在当时的政治洪流中很快被锻造成为激情和昂扬斗志,震后28天,唐山钢铁厂在废墟上成功炼出第一炉钢铁,称之为“志气钢”。
报道中通过一些地震孤儿回忆展现了他们得到的温暖照顾。1976年8月,石家庄市一座3,300平方米的震后孤儿学校在震后33天后竣工使用。3名只有数月大的女孩被抱进了这所学校,没有人知道她们的名字,学校分别给她们起名党育红、党育苗和党育新。学校认为是党救了她们,是党养育了她们,所以就让她们姓党了。
但一名赵姓的唐山记者抱怨,他们只能发表散发着人性真善美的报道,“地震惨状不描述,地震反思不可以”。
唐山市政府办公室一官员说,对唐山的地质评估显示,唐山在一两百年中不可能再度发生重大地震,唐山试图摆脱大地震阴影,“都30年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
他告诉《凤凰周刊》,过多描述地震惨烈可能会让外来投资商增加疑虑或不安,不利于经济发展。
“历史的伤痛需要真相疗救”
“我认为,唐山对30年前大地震的记忆是不完整的,历史的伤痛需要真相疗救。”唐山的本土作家张庆洲接受《凤凰周刊》采访时说。
像很多唐山人一样,张抱怨他们获得的信息曾被筛选和过滤,而无法完整知晓。震后次日,《人民日报》采用新华社通稿对这一灾难进行报道,其标题为:《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灾区人民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发扬人定胜天的革命精神抗震救灾》。
唐山市当年在外地工作的一名干部说,他们当时最需要了解的是地震造成的破坏程度、伤亡人数、影响范围,可是,新闻报道中仅有一句“震中地区遭到不同程度的损失”,重点则是—毛主席、党中央和各级领导如何关怀灾区人民,如何带领人民抗震救灾。
1950年4月2日,中国相关部门在“关于救灾应即转入成绩与经验方面报道的指示”中要求“各地对救灾工作的报道,现应即转入救灾成绩与经验方面,一般不要再着重报道灾情”。
唐山市保留了7处地震遗址遗迹,但位于市区的抗震纪念广场是可以催发唐山大地震记忆最显赫的标志,但在广场上为30周年纪念排演舞蹈的一些单位职工说,广场是供市民纪念唐山人英勇抗震,从来不允许对亡灵祭拜,更不会允许有人来此哭哭啼啼。
张庆洲的那本《唐山警示录》在大地震30周年前夕上市,一时洛阳纸贵。越来越多的人从中得知当年发生的事情,引发了诸多思索和颇具建设性的意见。一些亲历者在互联网上说,当年的唐山人没有任何抗震知识,恐惧和慌乱相当程度加剧了伤亡。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情况是,仓促出动的军队急于赶赴现场,没有携带吊车等重型机械,多是赤手空拳翻挖伤者。
“总结成绩是必要的,它可以鼓舞我们进步。”但张说,诚实面对历史,告知民众灾难真相,从中总结和吸取灾害教训尤为必要。
一些网民在唐山市地震局防震减灾信息网上建议唐山借鉴日本防灾救灾方式,强化地震危机意识,并通过一些应急演习增加民众的紧急避难和灾害应急等防震知识。
中国灾害防御协会副秘书长金磊说,在探讨唐山大地震灾害教训时,无论是普通市民、减灾专家还是城建管理者,都必须站在城市安全的角度去审视过去的缺陷。金认为,在综合减灾管理方面的问题中,最值得提及的是各级政府对国民灾害教育的欠缺,民众由此太容易忘记对沉痛灾情的记忆。金还建议,对于已载入全球20世纪灾害之最的中国唐山“7·28”大地震,人们对它的回望还很不够。国家应立项研究国民的安全文化素质教育问题,尤其应将“7·28”唐山地震的蒙难日定为“防灾减灾日”。
来源:凤凰周刊2006年第15期(总220期)
震后的一组统计数字触目惊心:丧生者242,419人,重伤者36万人,70多万人受轻伤,15,886户家庭解体,7,821个妻子失去丈夫,8,047个丈夫失去了妻子,3,817人成为截瘫患者,25,061人肢体残废,孤寡老人3,675位失去了儿孙,4,204个10岁以下的孩子没有了双亲。
已载入全球20世纪灾害之最的中国唐山“7·28”大地震,
《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灾区人民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发扬人定胜天的革命精神抗震救灾》。
多么可悲和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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