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五四”散文主要由社会派散文与人生派散文两大系列构成。人生派散文兴起于五四新文化运动退潮之时。它以泛化的人生景观、人文化的自然景观为表现对象,展示人,主要是文化人的存在方式、心灵世界,美文(艺术散文)为其主要的文体形式。人生派散文派中有派,其间有闲适,有情采,也有质朴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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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走近渐行渐远的五四文学历史场景时,我们可以感受到“散文五四”的存在。“散文五四”这一表述,意指散文与五四文学之间所具有的某种特殊的关联。散文,作为五四文学总体构成中一种重要的存在,它有着显见的文学史意义。对此,五四文学的创造者或见证人每每有所指认。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认为“白话散文很进步了”,周作人等小品散文的成功,“就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东亚病夫(曾朴)在论及新文学的成就时,标列首先的是散文类的创作,“第一是小品文学,含讽刺的,析心理的,写自然的,往往着墨不多,而余韵曲包”①。差不多同时,朱自清也以为在诸体文学创作中,“最发达的要算是小品散文”②。对五四散文,鲁迅有很高的评价。他说散文创作“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之于英国的随笔,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写法也有漂亮和缜密的,这是为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③
文学史的实情业已表明,五四时期是一个散文的时代。创造这一时代的是一批颇具现代意识又有文学原创活力的散文家。这一时期的散文作家宛如夏夜的星辰,以其璀璨的光辉共同造就了独具魅力的散文星空。这些散文作家不仅属于五四时代,而且他们创造了20世纪中国散文的标高,由此而走进了民族文化史的长廊。这一景观,在中国散文发展中是颇为特殊而醒目的。?
研究五四散文,有一个可取的视角,这就是从流派的角度分析作家创作的类型特征及其价值。流派是一种颇为特殊的文学存在,它以某种接近性集纳众多作家,形成集体性的个性特征,不同流派的出现把文学史演绎得多姿多彩。对于五四时期散文创作中的流派,现代研究者已有留心。阿英在《现代十六家小品》中就确认了周作人一派的存在。“周作人的小品文,在中国新文学运动中,是成了一个很有权威的流派。”④而《语丝》同人展开的“语丝体”的讨论,也可视为流派中人对流派特色的一种自认。确定五四时期的散文流派,或可依据不同的视点,以不同报刊作为不同流派的命名,如《新青年》派,《语丝》派,《现代评论》派等等;以不同的文学社团命名散文流派,有“文学研究会”派,“创造社”派等等;以创作价值取向的不同,可划为“载道”派散文和“言志”派散文等等。也有研究者综合多种角度观照五四散文世界,以给出五四散文“流派”之绚烂。如吴福辉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论述五四散文的“个性化、多样化”的历史存在时,就作有这样的安排。他以“《新青年》‘随感录’作家群”、“周作人为首的‘言志派’散文”、“‘语丝’派和‘现代评论’派的对峙”、“朱自清和‘文学研究会’作家散文”、“郁达夫和‘创造社’作家散文”⑤等表述作为小标题。很明显,论者对五四散文流派的划分采用的是多重视角。这种复合式的划分实际上反映了对象本身所具有的错综杂糅的特性。如“言志派”散文,是现代散文的一大类型,它具有相当大的兼容空间。“语丝”派和“现代评论”派的“对峙”是一种客观存在,但在《语丝》上发表小品的作家也常常在《现代评论》上出现。如林语堂是《语丝》周刊的主要撰稿人,但在《现代评论》上发表过《谈理想教育》的文章。?
在我看来,从总体上观察,可以认为五四散文主要由社会派散文与人生派散文两大系列构成的。这种分列符合五四散文史的实际,它基本上能够概括出当时各种形态的散文创作。社会派和人生派的称名,着眼的是主体不同的写作指向、文本不同的表达策略。社会派散文关注的是社会性存在,具有显见的意识形态倾向,其主旨主要在于进行社会批评与文化批评。它以思想的深刻取胜,这一类散文以杂感(随感录)为主要形式,人生派散文以泛化的人生景观、自然景观为表现对象,展示人,主要是文化人的存在方式、心灵世界。作者注重用文学的方式,作品以情采意趣见长。这一类作品一般没有显见的“时事性”,与现时态的社会关系保持距离,所以其意识形态性状被淡化了。人生派散文以美文(艺术散文)为主要形式。?
人生派散文将关注的重心定位于人生,作者通过相对超越具体的社会现实的人事物景,展示人生杂色的图式,述说人生的种种感悟,由此揭示更具普泛意义的人类精神与人生意蕴。如果说,社会派散文是一种新的载道之文,那么人生派散文就是一种表现人生、刻画生命形式的“有意味”的情志文。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是人类创造的用以自我观照、自我体悟、自我表现进而自我实现的一种精神方式。因此,表现人生是文学本体的、永恒的使命。?
二
人生,是文学开掘无尽的富矿。五四散文作家表现的人生既有总体的泛化性,也有具体的人生图景,而以后者居多。所谓泛化人生,即作家并不据以个别的人生故事作述说,而是立足于一定的高度,用艺术的形式,表达作者对人生的哲理性思考。如冰心的《笑》,实际反映了作者的一种“泛爱”的人生哲学。在冰心看来,人应该“笑”,应该爱,而且这种笑和爱应该互感的联动的,这样人就生活在充满博爱阳光的世界里。在《匆匆》中,朱自清从对时间的留心中,表达了对生命的关注。时间,是表示生命存在的一个要素。孔子所谓的“逝者如斯夫”,涉及的正是有关生命存在的一个哲学命题。朱自清在以“匆匆”表示对个体生命无法永久的感叹同时,对生命的意义进行着思索与询问:“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我何曾留着象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这一段文字的主语是“我”,但“我”是“我们”的代指。作者叩问的并不只是他个人的问题,乃是人类所面对的超越“小我”、超越时空有着无数解的“天问”。?
人生派散文或可称之为个人派散文。因为这一类散文对于个人生活空间的叙写是颇多的,而所谓具体的人生则可见于对个人生活空间的叙写之中。选取个人生活空间,就意味着对“宏大叙事”的放弃,意味着对日常化的、琐屑的生活断片的倾心。但作者并不只是满足于对无谓的生活故事的再现,而是试图从中提升生命的意义,让人咀嚼人生的况味。名篇《背影》嵌在数代读者的脑海中而挥之不去。父亲的形象并不辉煌灿烂:“父亲是一个胖子”,“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色棉袍”;父亲的行为也不惊天动地。总之,朱自清描写的只是一幅日常化的生活场景。《背影》让我们心动的是,作者在原真的生活情景中,贯注了让人类生生不已的真挚亲情。亲情无需豪华,它展示的是人性的本色。父亲的背影其实是表示崇高人性的一个代码。这种崇高人性使人类的生命链环成为永恒。许地山的散文也多以日常生活为题材,他从人们并不经意的一些细节中,给出寓于其间的人性奥妙。《荼縻》一篇叙写男生宗之将一枝荼縻送给松姑娘的故事。本来宗之送花“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随手摘下,随手送给别人就是了”。但随便送的荼縻中正藏有一种玄机:“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弄那支荼縻。那花象有极大的魔力,不让她撒手一样。”许地山的散文中多有宗教的玄味,但是这种玄味也关联着世俗的人性。爱本身就是一种机缘,不经意间爱的花朵便会开放。《荼縻》与《落花生》等作品一样,也是“卒章显志”,许地山对爱的玄机进行了非常有意趣的阐释:
蚌蛤何尝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过是外间的沙粒偶然渗入他的壳里,他就不得不用尽工夫分泌些粘液把那小沙裹起来罢了。你虽无心,可是你的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想起你来吗?你敢保她不把那花当作你所赐给爱的标识,就纳入她的怀中,用心里无限的情思把它围绕得非常严密吗?也许她本无心,但因你那美意的沙无意中掉在她爱的贝壳里,使她不得不如此。?
以蚌育珠喻人之爱情的发生,不唯极其新奇别异,而且妙趣无限。其喻之妙在于它对那种“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的微妙爱情作了生动的解读。一个比喻穷尽万千爱情故事的灵妙。?
人生派散文中多纪游写景的小品。在这些作品中,自然风情独立于社会之外,给人以世外桃源之感,但它又与作家主体的性灵相拥。自然,构成了作家个人存在的一个自由空间,在那里,作家可以自由地放飞自己的心灵。纪游写景小品所营造的世界,是清幽宁静的,它与紧张的现实社会形成强烈的反差。因此,这一类作品可视为作家精神大逃亡的一个宿营地。但这只是对五四纪游写景小品所作的一种解读。另外的解读也是可以成立的。这就是散文作家的写作也有某种自觉的因素在内。自然是人类的摇篮,是人类的精神家园。人类对自然天然地有着一种解不开的情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水因着人的存在而具有了灵性;而人因投身到自然的怀抱中,才更见其自由的天性。以山水风景作为散文写作的对象,部分地反映了五四作家向往自然的人类本性。叶绍钧《没有秋虫的地方》十分典型地写出了那些远离自然的现代知识分子对自然的神往心情,“阶前看不见一茎绿草,窗外望不见一只蝴蝶,谁说是勃鸽箱里的生活,勃鸽未必这样趣味干燥呢”。作者对现代都市———这“没有秋虫的地方”并不钟情,他恋念的是“满耳是虫声了”的“鄙野的乡间”。作者之所以倾心赞颂,是因为在他看来,那“满耳虫声”的地方,有着“安闲”和“自得之趣”,有着“各抒灵趣”的自然交响。?
正因为至少有上述两方面的原因,所以既有《荷塘月色》那种因“心理颇不宁静”,而借月华荷影过滤情思的消极的叙写,也有《温州的踪迹》中《绿》那种自觉地融入自然,因爱着自然而欣赏它的美韵的积极的歌咏:
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盖,满是奇异是绿呀。……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象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象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又不杂些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
朱自清的心被大自然的绿所激动,他用诗的语言写出绿的颂歌。在他的笔下,自然并不是一种异类,也不是无生命的无情之物。绿,是一种美的化身,是一种人化也化人的有情有意有趣的自然精灵。五四散文中不少写景纪游的佳作,并不单纯地描摹自然之形色,而是将自然与人类沟通起来,自然的场景中有着人的活动,这样,造就出天人合一的和谐世界。许地山的《春的林野》正是这样。作品有一种童话的色彩,作者赋予自然界以人类生命的灵性,天中的云雀,林中的金莺,以美妙的歌喉咏唱着烂漫的春光,桃花、小草则为春光所陶醉。与这种场景相应,许地山描写“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捡桃花的落瓣”,做着天真无邪的游戏,他们正是春之春。春是灵动,是和谐,是自然与人的共同创造:“云雀和金莺的歌声还布满了空中和林中。在这万山环抱桃林中,除那班爱闹的孩子以外,万物把春光领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人生派散文大致上可以归入美文系列。美文之美主要体现在它所凸现的主体的精神样态上。这种样态由主体性情的释放而形成。或闲适冲淡,或精致?丽,或明快乐达,或沉郁朴质等,一一地都与散文作家心灵世界相应。美文成为作家心路历程的写真,其中有私语,有对话,有倾诉,一任挥洒,让人感受精神自由的快意。美文之美还体现在它的表达形式方面。人生派散文更显示着文学作为一种语言艺术所具有的魅力。与作品表现的人生、人性化的自然等内容相应,其语言染色蘸情。色,并不一律浓重,情,也不是始终激扬。它们有着一种适度,即所谓的色调、情调与主体的心境相统一。人生派散文由其内质与表达形式所展呈的文体美,极其典型地表现出了白话文学的艺术魅力。
俞平伯散文的语言是极具韵致的。他有旧文学的深厚功力,但这并不是如阿英所说俞平伯的散文只是将“文言译成语体”。俞平伯善于在白话散文中吸收传统诗文的表达技巧。文白杂糅调制出有特色的语言滋味,这与五四时期俞平伯他们这一类知识分子的心情十分相谐。《西湖的六月十八夜》是俞平伯散文的重要代表作。作者善于意境的创造,以特别细腻的笔墨状写缘于自己独特精细的感悟而得的物态与心象:
中宵月华的皎洁,是难于言说的。湖心悄且冷,四岸浮动着的歌声人语,灯火的微茫,合拢来却晕成一个繁热的光圈儿围裹着它。我们的心因此也不落于全寂,如平时夜泛的光景;只是伴着少一半的兴奋,多一半的怅惘,软软地跳动着。灯影的历乱,波痕的皴皱,云气的奔驰,船身的动荡……一切都和心象相溶合。柔滑是入梦的唯一象征,故在当时已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
俞平伯是好写善写月景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写“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秦淮河的景象,有“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的优美意境。《眠月》则是融情入景的一篇佳作。上文所引《西湖的六月十八夜》的一段文字,描写夜半月华西湖的景致真切生动。“四岸浮动着歌声人语”,将听觉转化为视觉处理,将特定场景中人的感受逼真地传达了出来,作者所写的是实景,也是梦境,似真亦幻。主体之心与自然之象已经溶合于一体,柔滑的是月色与湖光之景,更是人的一种心情。?
冰心散文的语言也有吸引读者的特色。早在20世纪30年代散文批评家李素伯就指出:“文字是那样的清新隽丽,笔调是那样的轻倩灵活,充满着画意和诗情,真如镶嵌在夜空里的一颗颗晶莹的星珠。又如一池春水,风过处,扬起锦似的涟漪。”⑥冰心散文的主题是母性的,她以清新、馨香而富有想象性的语言创造着令少男少女神往的爱的世界。冰心是一个爱海的作家。她总是美化着蓝色的大海,将海虚拟成一个美妙的神话世界,那里有女神生活着,“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而“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的潇洒”。同时冰心又将海哲理化,赞美“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⑦冰心就是以这种清新明快、亲切温婉的文字造就了她散文的磁性。?
五四时期,社会派散文与人生派散文的发生发展之间存有明显的“时差”。文化批判思潮的汹涌促成了社会派散文的兴起,而当时潮渐落之际,便有散文作家向文学回归,与原来就守在文学园地里的作家合成一流,形成了题材、题旨有别于社会派散文的人生派散文。从事人生写作的作家比从事社会写作的作家更多,其思想操持与创作风格也多有异处。因此,所谓人生派,其实是一种派中有派的用以区别社会派的文学指称罢了。?
三
在人生派散文中,周作人、俞平伯、钟敬文、废名他们是最有“派”的意味的。这一派的散文求取“闲适”的雅趣,领军的自然是周作人,俞平伯是骨干。周作人申言自己“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平淡自然”的散文,也就会给读者“闲适”的感觉。周作人《喝茶》等作品成为“闲适”散文的标本。俞平伯、钟敬文、废名在创作中追慕周作人的散文精神,因而深得周作人的看重。周作人不便自封,就称俞平伯为新散文的代表。在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时,将废名的小说当作散文选入,并特为作有说明:“废名所作本来是小说,但是我看这可以当小品散文读,不但是可以,或者这样更觉得有意味亦未可知”⑧。这可视为周作人对废名的一种特殊的擢拔。?
周作人的散文闲适与对草木虫鱼风情习俗的叙写之间,也见于读书摘句之中,俞平伯的闲适更多见于其游。俞平伯是现代写作记游散文的高手,所作多有名篇,如《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西湖的六月十八夜》、《陶然亭的雪》等。徜徉于山水之间,是文人的雅好,山水成为他们精神的寓所。俞平伯所游的地方,并不是人所罕至的深山远水,他求取的并不是远离尘嚣的隐逸生活,而是在市声之中寻得一份属于自己的闲情逸趣。《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一篇与朱自清同题而作。俞平伯以工笔的手法写月下秦淮河的景致,以及游春感受,叙写绵密以至给人有腻滑之感。其间溢出文人对金粉之地赏恋之情。作者赏恋秦淮河,在于他能在这里获得一种精神的放逸。这在文章的开篇,俞平伯已作有交代:“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就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歪歪”地“踅”,“懒洋洋”地“躺”,可见作者的精神样态了。《西湖的六月十八夜》写作者与朋友俩“和两小姐,背着夕阳,打桨悠悠然去”;《陶然亭的雪》写与人踏雪游陶然亭,所获得的“如行云流水般的不关痛痒”、“乍生乍灭”的“闲闲的意想”。总之,俞平伯的这些作品写的是有闲者的闲情逸致,与一般的社会生活是相隔的。?
钟敬文对周作人差不多有些膜拜了,他的散文中有明显的周作人的影子。他自己也说:“我承认,我喜欢读周先生的文章,并且,我所写的,确也有些和他相像。”⑨这种“相像”,从大的方面而言,他的散文能得所师对象的精神;而从具体处看,取材行文都有师法周作人的印痕。从《花的故事》中,我们就可以印证这样的判断。周作人从新文化运动的前沿地带后撤,日渐醉心于草木虫鱼的生活。在《花的故事》开篇,钟敬文就表示出对此的仿行:“我近来因为谈谈鸟的故事,竟联想到花的故事,索性也来谈一回罢。”这种表述的口吻似乎也有些周作人的味道。周作人的很多小品实则是读书随笔,他以博闻作为写作的根基,在一篇不长的文章中往往引用许多材料,造就其博识的意趣。《花的故事》学习这种写法,摘引《采兰杂志》、《广东新语》、《紫兰芽》等中外书籍的载记和王安石等诗人的诗句共有7条之多,作品差不多是所引材料的连缀,作者只不过加了些解释关联的话而已。正因为钟敬文的散文有刻意仿学的不足,所以阿英在《钟敬文小品序》中,认为:“钟敬文,这一位小品文作家,在他的作品中,没有周、俞他们那样的富有创造性,他的思想以致于风格,也没有特殊的新意”⑩。但这一评价恰好说明了钟敬文的散文确实与周作人、俞平伯等人的散文是属于一个体系的。?
与周作人、俞平伯的“闲适”不同,我们读朱自清、冰心、徐志摩他们的散文,心中常常会涌起一种感动。这种感动来自作品所具有的动人的情采。而作品动人情采又来自作者感受生命,亲和自然时所产生的激动。读闲适的散文,使人热躁的心得以冷凝;读情采的散文,使人失望的心灵重新获得一种向望。?
作为文学家的朱自清,他写过诗,写过小说,但如他所说:“所写的大抵还是散文多”。曾经是诗人的朱自清对形成散文家朱自清的创作特色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二十五岁以前,喜欢写诗;近几年诗情枯竭,搁笔已久”?11。但诗性思维却支配着朱自清的散文创作。他总是以开放的心灵去感受人生,感受自然,感受个体的生命,从中获得令他感动的诗情、诗意,并用诗化的语言将所得的感受、感动表达出来。心灵的开放使作者不因为生活的庸常疲惫而丧失了体验生命的敏感,也使作品得以更为丰富地表现对象世界。背影是普通的,但作者从中体验到了生命的真爱;梅雨潭水,本来也只是一泓清流,但作者从中感受到自然的灵性,那是另一种形态的生命。散文家怀有的诗心,使作品贯注着一种可人的情愫。读朱自清的散文,犹如享用着语言的美餐,美的语言与美的情感相得。《背影》是一首叙事诗,白描的语言表达真挚的感情。《荷塘月色》如同小夜曲,装饰性的语言细致地传达出清幽而有些沉郁的心绪。朱自清写景抒情,注意联通主体的多种感官,这样使得其语言表达的张力得到了有效的强化。?
冰心是一名歌手,她的散文如歌似诗,主旋律是对爱的歌咏。这是一种泛爱———爱亲人父母,爱朋友儿童,爱自然生灵。其爱超越功利,澄碧透明,如同一泓清澈的泉水。明快单纯构成了冰心散文抒情的基本色调。?
冰心写作散文有明确的读者意识。在她写作《往事》、《寄小读者》、《山中杂记》等作品时,还是一个20初度的有着少女气的作家。女性的天性使冰心对儿童产生了特别的爱意。她有一种儿童的情结,曾说:“我一生只需孩子们追随着我,我要生活在孩子的群中”。她是为儿童而写散文的。冰心试图于此造就她的创作优势:“我知道我的弱点,也知道我的长处。……在平凡的小小的事物上,我仍宝贵着自己的一方园地。我要栽下平凡的花,给平凡的小小人看!”?12冰心的努力是成功的。她用童心写作儿童散文。所谓童心,在冰心的散文中不仅体现在话语空间的构筑上,注意选取与儿童有关的材料,而且也体现在作者叙述态度的确定、叙述方法的运用等方面。冰心将自己设计成孩子化的话语主体,说着“孩气的语”。所谓的“孩气的语”,就是体现着“孩子们烂漫的天真”的语言。?
在写作情采散文的作家中,诗人徐志摩放射出自己的光彩。对徐志摩散文的成就,周作人有很高的评价。他说:“散文方面,志摩的成就也并不小。据我个人的愚见,中国散文现有几派,适之仲甫一派的文章清新明白,长于说理讲学,好像西瓜之有口皆甜。平伯废名一派涩如青果。志摩可以与冰心女士归在一派,仿佛是鸭儿梨的样子,流丽轻脆,在白话的基本上加入古文方言欧化种种成份,使引车卖浆之徒的话进而为一种富有表现力的文章,这就是单从文体变迁上讲也是很大的一个贡献了。”?13周作人将徐志摩的散文与冰心的散文归为一体,这是很有道理的。但用“鸭儿梨的样子,流丽轻脆”指称徐志摩作品的特色,这就显得不很贴切了。“鸭儿梨”的“流丽轻脆”属于冰心,而徐志摩的文字是?丽而热烈的。但是两人的创作在富有情采这一点上有着近似性。
徐志摩是“新月派”的主要诗人。他在写诗的同时写作散文,散文中具有诗的律动。徐志摩的有些散文好像是对抒情诗作了散文化的处理。这些散文或散文中的片段,其中的韵致与诗并无差异,只是语言的形式不同罢了。这是《我所知道的康桥》中的一段文字:
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阿,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阿,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阿,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将这一段文字分行排列,呈现出的完全是一首诗的形式,其中抒发的是徐志摩赞美康桥的一腔激情。?
徐志摩的文情与诗情一样,都是热烈的。这源于他“那勇猛的探索光明的热情”,“他的心什么时候都渴望着光明”。用徐志摩一篇散文的篇名《浓得化不开》来形容其文的抒情特点至为贴近。他以为状物抒情“要红,要热,要烈,就得浓,浓得化不开,树胶似的才有意思”。徐志摩写作时的情绪显得特别的亢奋,表现在作品中,主体的情感流速极快。高潮处,作者的感兴纷至沓来,相应地形成了富有情势的语言表达景观。作品多短句,多感叹句,也多排比句,如《北戴河海滨的幻想》中有两段,差不多全由排比句构成,作者连用20多个排比句。这种表达方式,在现代散文作家中大约只有徐志摩一人所有。?
与感情的浓烈相应,徐志摩散文的语言体现出“志摩式的华丽”。所谓“志摩式”的华丽,就是指他的作品表达铺张,词藻富丽,有一种语言奢华。如《我所知道的康桥》对“妩媚的康河”初春晨景的描写就显得繁富:“伺侯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怜怜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与雏菊。”朝阳初升,“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在这一段并不长的文字中,徐志摩写的物景近20种,它们各有其形色姿态,给人以目不暇接之感。?
五四人生派散文中,除闲适、情采两脉外,另有质朴一路。这一路的代表作家有许地山、丰子恺和叶圣陶等。质朴的作品是以主体各自的人生为底色的。许地山、丰子恺的思想深受宗教的影响,表现在作品的意蕴中有一种“玄想”,“玄妙”。但总体上是关系着实际的人生的,有切实的人生内容。在表达方面,少纵情恣色,语言简而朴。许地山《落华生》的寓意也可说明他们散文的价值趋向,即求“有用的”,而不求所谓“好看的东西”。丰子恺是一位漫画家。他的散文中有着漫画的风致,用笔不求铺张,而注重反映生活的本色与主体情思的本真。丰子恺的散文与冰心散文同样地表现着对于儿童深爱的主旨,他写有《给我的孩子们》、《儿女》、《华瞻的日记》等许多作品,歌颂儿童的天真烂漫。但作品的风格与冰心的迥异。丰子恺所写是一个深爱着他孩子的父亲的所见所感,是一种真切诚挚的叙写,具有写实性。而冰心所写的是一个抒情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主角并不是孩子,而是有孩子气的作者自己。?
对于叶圣陶散文的基本特点,研究者共同指认的是“谨严朴素”。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郁达夫指出:“叶绍钧风格谨严,思想上把握得住现实,所以他所写的,不问是小说,是散文,都令人有脚踏实地,造次不苟的感触。所作的散文虽然不多,而他特有的风致,却早在短短的几篇文字里具备了。”王瑶也认为,叶绍钧“文章内容多从现实人生出发,从不使人有无病呻吟的感觉,风格谨严朴素,笔调凝炼不苟”?14。叶圣陶散文属于有感而发之作,唯其如此,他无需矫情造作,也无需借助语言的装饰,就像他所写到的藕和莼菜一样,其玉色,其嫩绿,全得之自然,并无人工的造作。?
①东亚病夫:《复胡适的信》,《真美善》第1卷第12期,1928年3月。?
②?11朱自清:《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散文》,《文学周报》第345期,1928年7月31日。?
③鲁迅:《小品文的危机》,收入《南腔北调集》,《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④阿英:《现代十六家小品·俞平伯小品序》,上海光明书局1935年版。?
⑤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116-133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⑥李素伯:《小品文研究》,新中国书局1932年版。⑦冰心:《往事》,收入《现代十六家小品》。?
⑧周作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
⑨钟敬文:《荔枝小品·题记》,北新书局,1927年9月。?
⑩阿英《现代十六家小品·钟敬文小品序》。?12冰心:《全集·自序》,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
?13周作人:《志摩纪念》,《新月》第4卷第1期。?14王瑶:《“五四”时期散文的发展及其特点》,收入《中国现代文学史论集》,第22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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