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好书谈
从前有一个朋友说,世界上的好书,他已经读尽,似乎再没有什么好书可看了。当时许多别的朋友不以为然,而较长一些的朋友就更以为狂妄。现在想想,却也有些道理。
世界上的好书本来不多,除非爱书成癖的人(那就像抽鸦片抽上瘾一样的),真正心悦诚服地手不释卷,实在有些稀奇。还有一件最令人气短的事,就是许多最伟大的作家往往没有什么凭借,但却做了后来二三流的人的精神上的财源了。柏拉图、孔子、屈原,他们一点一滴,都是人类的至宝,可是要问他们从谁学来的,或者读什么人的书而成就如此,恐怕就是最善于说谎的考据家也束手无策。这事有点怪!难道真正伟大的作家,读书不读书没有什么关系么?读好书或读坏书也没有什么影响么?
叔本华曾经说好读书的人就好像惯于坐车的人,久而久之,就不能在思想上迈步了。这真唤醒人的迷梦不小!小说家瓦塞曼竟又说过这样的话,认为倘若为了要鼓起创作的勇气,只有读二流的作品。因为在读二流的作品的时候,他可以觉得只要自己一动手就准强,倘读第一流的作品却往往叫人减却了下笔的胆量。这话也不能说没有部分的真理。
也许世界上天生有种人是作家,有种人是读者。这就像天生有种人是演员,有种人是观众;有种人是名厨,有种人却是所谓“老饕”。演员是不是十分热心看别人的戏,名厨是不是爱尝别人的菜,我也许不能十分确切地肯定,但我见过一些作家,却确乎不大爱看别人的作品。如果是同时代的人,更如果是和自己的名气不相上下的人,大概尤其不愿意寓目。我见过一个名小说家,他的桌上空空如也,架上仅有的几本书是他自己的新著,以及自己所编过的期刊。我也曾见过一个名诗人(新诗人),他的惟一读物是《唐诗三百首》,而且在他也尽有多余之感了。这也不一定只是由于高傲,如果分析起来,也许是比高傲还复杂的一种心理。照我想,也许是真像厨子(哪怕是名厨),天天看见油锅油勺,就腻了。除非自己逼不得已而下厨房,大概再不愿意去接触这些家伙,甚而不愿意见一些使他可以联想到这些家伙的物事。职业的辛酸,也有时是外人不晓得的。唐代的阎立本不是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再做画师么?以教书为生活的人,也往往看见别人在声嘶力竭地讲授,就会想到自己,于是觉得“惨不忍闻”。做文章更是一桩呕心血的事,成功失败都要有一番产痛,大概因此之故不忍读他人的作品了。
撇开这些不说,站在一个纯粹读者而论,却委实有好书不多的实感。分量多的书,糟粕也就多。读读杜甫的选集十分快意,虽然有些佳作也许漏过了选者的眼光。读全集怎么样?叫人头痛的作品依然不少。据说有把全集背诵一字不遗的人,我想这种人是缺乏美感,就只是为了训练记忆。顶讨厌的集子更无过于陆放翁,分量那么大,而佳作却真寥若晨星。反过来,《古诗十九首》、郭璞《游仙诗》十四首却不能不叫人公认为人类的珍珠宝石。钱钟书的小说里曾说到一个产量大的作家,在房屋恐慌中,忽然得到一个新居,满心高兴,谁知一打听,才知道是由于自己的著作汗牛充栋的结果,把自己原来的房子压塌,而一直落在地狱里了。这话诚然有点刻薄,但也许对于像陆放翁那样不知趣的笨伯有一点点儿益处。
古今来的好书,假若让我挑选,我举不出十部。而且因为年龄、环境的不同,也不免随时有些更易。单就目前论,我想是《柏拉图对话集》、《论语》、《史记》、《世说新语》、《水浒传》、《庄子》、《韩非子》,如此而已。其他的书名,我就有些踌躇了。或者有人问,你自己的著作可以不可以列上?我很悲哀,我只有毫不踌躇的放弃附骥之想了。一个人有勇气(无论是糊涂或欺骗)是可爱的,可惜我不能像上海某名画家,出了一套世界名画选集,却只有第一本,那就是他自己的“杰作”!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北平
(本篇原载于1947年12月14日天津《益世报•星期小品》第二十二期,署名率尔。)
这篇文章我头一次见,读来很喜欢。世上的好书,俺既盼它多,这样俺就一直有玩的了;世上的好书,俺也盼它就那么几本,这样俺或者还会幻想能把它们全读完。
钱钟书的小说里曾说到一个产量大的作家,在房屋恐慌中,忽然得到一个新居,满心高兴,谁知一打听,才知道是由于自己的著作汗牛充栋的结果,把自己原来的房子压塌,而一直落在地狱里了。这话诚然有点刻薄,但也许对于像陆放翁那样不知趣的笨伯有一点点儿益处。
却不知道放翁如何的笨法?以后得留意找这个乐子了。
陆游不懂战阵,却好谈兵法,一直是被识者引为笑柄的。陆游诗歌总量极为惊人,但佳作不多,且自我蹈袭、自我抄袭的习惯,可说非常顽固。据钱钟书揭露,甚至他最有名的一对诗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都有抄袭之嫌,只是句子到了陆游手上,变得更加整饬了而已。
作者提到的叔本华,曾坚持认为,一个人的书架上只要有1500本书就足够了(大意),因为世上好书的确不多,个人精力又实在有限。在假设阅读时间是一个常数的前提下,一个人每读一本充满“墨猪”“恶楮”的书,也就损失了接触一本经典的机会。——这类见解,今天正迅速地沦为古典。
真正富有原创性的作家,是否读过很多书,确实关系不大,至少也得因人而异。比如说简·奥斯丁,我可以肯定,她读过的书没我多,也许只及我的二十分之一,但她的惊世才华,比我读书多二十倍的学者,都只配像高力士那样,为她磨墨穿靴。类似的大概还有法国诗人兰波。而说到博尔赫斯,他的伟大才华与他的渊博知识,则是合二为一的。
呵呵,周兄有点说过了。
兰波,属于早慧天才型的,诗人多有如此的现象。国内的海子,也可一说。
简 奥斯丁的才气,如果用英文语境来判断,没有想象中的奇妙。或多或少的原因,可能是让汉译的翻译文体,产生了错觉。
而李安导演的电影,故事与角色的重新塑造,反而显示了编剧(即为女主演本人)的过人才华。
至于,博尔赫斯其人的学问与中短篇作品之间的关系,还真的要再等30年后,才敢评议。
(纯属一点点个人想法。)
呵呵,周兄有点说过了。
……简 奥斯丁的才气,如果用英文语境来判断,没有想象中的奇妙。或多或少的原因,可能是让汉译的翻译文体,产生了错觉。
……
海上兄,别的暂且不说,仅就你提到的简·奥斯丁一例,恕我直言,你对英语文学实在过于隔膜了。在二十世纪以后,西方文学界对奥斯丁的文学地位,几乎是最没有争议的,简单地说:叫好声一片。在最近那本享誉欧美的《西方正典》里,作者提到的经典作家总共才二十五、六位,女作家好像只有两人:简·奥斯丁和伍尔芙,而后者对于前者,从来就是佩服到唉声叹气程度的。你说的情况,与实际情形正好相反。实际情况是:按汉语世界对英国文学的了解,狄更斯的大名远在奥斯丁之上,按欧美人(尤其是英国人)的认识,狄更斯与奥斯丁,已经不在一个级别了,奥斯丁属于文学世界的诸神系列,狄更斯,不过是一位还算不错的作家而已。
什么叫“想象中的奇妙”?奥斯丁的魅力,就在于对家常世俗生活的叙述,有一种神乎其技的非凡。你若执着于“想象中的奇妙”,那也许得在司各特这样的作家中去寻找,而司各特之于奥斯丁,落差更是惊人。
在文学世界,不适宜统一度量衡的,别指望一秆秤量尽万物。呵呵,要知道奥斯丁的伟大,先得放弃追逐“想象中的奇妙”这种念头。
to 周兄:
呵呵,看来我俩对一种文学现象的个别化理解方式有太大的差异,你注意的是文学评论界的经典颂词,而我却直观的感受与比较。
说到简 奥斯丁的作品,不妨用一种比对的方式来谈,好比是那个特定年代里,才女张爱玲对女人自身习性的观察与讽刺。而简 奥斯丁对英国老处女的寂寞生涯自然有相当敏锐的文字感受。(但是,对张才女地位的评价,会视为东方(中国)经典吗?)
说到乡村记事的趣味性,赵树理与沈从文的差别,也许可以比方简 奥斯丁文字风格中由直朴到幽默泛酸的味道。
另外,如果注意对照电影故事改动的人物性格与情节线索,我会惊讶地发现简 奥斯丁在作品中的结构性缺陷是相当明显的。
周兄,若有空,可以对照电影一看。
ps:说实话,在论坛里议论,往往个人观察力是重要的,而引经据典的方式可以减免。
“上海某名画家,出了一套世界名画选集,却只有第一本,那就是他自己的‘杰作’!”
——这个画家是哪位?有谁考证过没有?
ps:说实话,在论坛里议论,往往个人观察力是重要的,而引经据典的方式可以减免。
这句比较不容易得到认可。我以为,在论坛里议论,最好是把“个人观察”与“引经据典”结合起来,否则很难得到一个相对公认的结论的,因为“个人观察力”的差别实在太大了。
海上兄:和你说一个暂时属我自创的概念,叫“证明完毕”。虽然对艺术品的价值,允许存在相当大的异议空间,但人类公认的认知,也是存在并值得加以尊重的。对于艺术品长廊中的个别瑰宝,人类对他们的优秀性已经“证明完毕”,比如,对米诺的维纳斯的美,对贝九的壮丽,对莎士比亚的伟大,人类证明完毕,在这些领域,将封杀一切异议空间。就是说,假如有人认为断臂的维纳斯实际上是个无盐,认为贝九充满噪音,认为《哈姆雷特》的艺术性不过尔尔,人类的智慧将集体掉头他顾,决不会向他虚心请教。——弗洛伊德企图贬低莎士比亚,但他的方式也不是说《哈姆雷特》不行,而是试图证明《哈姆雷特》的作者另有其人。——简·奥斯丁的成就,与莎士比亚固然有差距,但庶几近之,已接近“证明完毕”之境了。至于兰波和博尔赫斯,我得承认,他们尚未臻于“证明完毕”的境界,可能还需要一百来年的审美测试期,就是说,还存在见仁见智的空间,所以,你不认可,我也不勉强,大可保留各自的想法。
我读过简·奥斯丁的主要作品,也看过两部根据她作品改编的电影。我一点没发现,奥斯丁的成就会因为电影的出色而逊色。
呵呵,周兄,你上面一段话,说明了经典被引为“共识”的意义,这个我认同。后面一段话,纯属个人感觉,有机会,彼此还可以探讨“发现”的乐趣。
海上兄:这个好说。发现的乐趣,的确是一种乐趣,如何割舍得了。
却不知道放翁如何的笨法?以后得留意找这个乐子了。
一个不知道别人如何笨法的人,竟想去看别人的笨行,可能还鬼鬼祟祟希望那人越笨越有乐子。世上还有比此人更笨的笨蛋么?这人也在成全着别人的乐子。你成全了我,我成全了他。我笑他,你笑我,他笑你,世界乐呵呵一片,也不错啊。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7-26 13:05:25编辑过]
另外,看这个主贴下的回复,我想应该感谢的人首先是海上笑笑生。多亏了他,我才能看到大家这些更为精彩的发言。
另外,看这个主贴下的回复,我想应该感谢的人首先是海上笑笑生。多亏了他,我才能看到大家这些更为精彩的发言。
呵呵,你这样反而是笑我笨拙,汗。。。
读梁公的天下少有可读之书的宏论,本来轮不到俺等俗人的呼应。
只是,所谓可读之书,也有不同功用。比如工具书之类,多读多收益。而思想启蒙的书,越读越糊涂的事情也难免。
然后,聊到“简 奥斯丁”的名字,便勾起一件看电影的往事。
一位英国女名演员除了舞台剧名望外,还兼才女之名声,独自将准备了三年的小说改编剧本,寻找投资与导演(李安?),最终获得拍摄的成功。
我当时非常好奇,由经典小说改编成电影的努力并不少见,为何是由这位聪明的“才女+明星”自身来动手,必有蹊跷之处?
于是,“发现的乐趣”随之而来。。。
这里埋下一个伏笔,等待周兄或梅版有机会好好查询一下,相信定有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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