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乡的天空,不死的天空。
梓州三台对于杜甫来说,绝对是一处伤心、滞留之地。尽管今日的三台牛头山上有纪念他的草堂,这仅是后人对他的景仰而已。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去蜀》)
三台梓州杜甫草堂大门,也有于立群女先生的补书顾复初一副对联: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卷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
同样的对联,也挂于成都草堂的大门。
一番对晤,两样心境。读成都的此联,目光停留在:月白风清一草堂;读三台的此联,心头的凄凉于:先生亦流寓。因为,在成都的老杜,虽说是客居,却是他此生中最舒坦的时光,或做翩翩翻飞的自在蝴蝶,或是鸣柳的黄鹂,或为青天上的白鹭。
而在三台梓州,诗人此恨人生万般无奈地流落江湖,黄发残生随白鸥浩荡了。
三台县最光鲜的历史在唐代,版图之大空前绝后。
唐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分置剑南东川节度,辖:梓州(三台)、遂州(遂宁)、绵州(绵阳)、剑州(剑阁)、龙州(江油)、阆州(阆中)、普州(安岳)、陵州(仁寿)、泸州(泸州市)、荣州(荣县)、资州(资中)、简州(简阳)十二州;至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又增辖昌州(大足)、渝州(重庆市)、合州(合川)三州,共十五州,八十九县。让三台梓州实为当是蜀中居第二位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与西川节度使治所的成都分治全川。
弃官入蜀的杜甫临界成都时,为唐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四月。十二月朝廷任命他的好友严武为成都尹兼剑南两川节度使。严武未到成都时,高适代理了两月。岁末,严武抵成都,高、严二人成为了成都草堂最受欢迎的客人。因共同嗜好诗歌,让两位地方最高长官在处理政务之余,不停去访问老杜这位民间布衣职业诗人,不是张罗着修葺草堂的土地,就是接济衣食补贴,或是为之找份固定工作,在地方政府中谋一份适应诗人的闲职。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四月,玄宗、肃宗薨,代宗即位,七月召严武入朝,杜甫相送严武于绵州。
靠山走了,在成都的好日子过完了,但老杜是心存希望的,二人在绵阳东北三十里奉济驿分手时,杜甫赠诗曰:“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表明自己的心迹,仍然想重返长安,辅佐于庙堂之侧。这是老杜看到与自己政治前途有密切关系的同乡知己房琯一派有重新抬头的机会,就劝进严武道:“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
严武刚走。剑南兵马使徐知道自称成都尹兼御史中丞剑南节度使,成都就发生骚乱。
2. 成都的草堂回不去了,无奈之下,诗人只好从流亡到东川节度使治所的梓州。
“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在这里,杜甫度过了他寄人篱下的又一段困苦生活,“终日戚戚忍羁旅”,并且相当黑色幽默的自嘲道:“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
这是他小心谨慎的应付梓州刺史章彝及幕僚的真实写照,是为了自己在能够在梓州苟且偷生,免受冻馁,这其中含有多少斯文扫地的酸楚啊!
第二年春间,杜甫自梓州三台往汉州广汉探望老朋友房琯,得知房琯已拜进刑部尚书,起程往长安去了,这让老杜忧喜参半。那晓得,房琯走到阆州阆中,因病不能前进,八月四日死在僧舍里。杜甫急从梓州赶到阆州,吊唁自己的老友,经过盐亭县光禄坂时,写下了:“山行落日下绝壁,南望千山万山赤。”
象冷火一样发红的崇山峻岭,这一下子彻底阻断了杜甫的仕途,他心死了。
北上的道路断了,他只好积极准备东下荆南了。
这时梓州刺史章彝以两枝桃竹杖相赠,意思为他该走人了。老杜回应道:“怜我老病赠两茎,出入爪甲铿有声。”(《桃竹杖引赠章留后》)
广德二年(公元764年)春,老杜终于结束了流寓梓州的生活,去了阆州,准备在嘉陵江坐船将赴荆南时,忽闻严武再次镇蜀,又留下来等待严武到来。此时,他人生最后一缕希望之焰又腾突起来了,《奉待严大夫》结束有句:“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
晚春,他回到草长黄鹂乱飞的成都草堂。
六月,由于严武的力荐,杜甫被任命节度使署中的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这时杜甫已53岁,满头白发,穿制服,每日早起,摸索在浣花溪的稀星野径,高一脚低一脚地赶进城里幕府上班点卯。
一年之后,他终于辞官南下,至忠州、至云安、至夔州寓居;大历五年(公元768年),携家出三峡,漂泊湘鄂一带,大历五年冬,死于赴郴州途中的船上,终年59岁,差一年满人生花甲。
3. 上苍不垂怜?!作为几乎一生霉运伴随的杜甫,肯定是一生经历可谓一本失败之书。除了在成都那几页敞亮之外,全都是蓬头垢面灰头灰脑的,在三台日子更是暗淡失色,日月无光的。
存在先于本质,伤心事亦有伤心人。
今天传诵下来的杜诗有1458首,其中在梓州三台作的近200首,而写景的关键词多为:日落、野月、重露;写人的多为:冤魂、祸胎、伤神。
就连今天被用作酒广告的用语,全句是如此令人不寒而栗:“射洪春酒寒仍绿,极目伤神谁为携?”(《野望》)
译为现代语即为:这射洪春天酿的酒色泽绿得发寒,纵目远眺有谁愿意与我同行?
在命运的作弄下的诗人,他的悲苦是奄奄一息的,他的怅惘为流水落花的。
他乡的天空,不死的天空。
在如此多蹇折磨戏弄人的命运面前,老杜不屈。他以诗为马以诗为剑,行走民间,伫望江湖与庙堂,生活边缘泣血书砚,叩问历史与乱世。
今天能使梓州三台彰名的是,诗人在苦旅之中也给这里留下了不朽名篇。
唐广德元年(公元763)正月,叛将史朝义缢死,他的部将纷纷向朝廷投降,历经了七年多的安史之乱终告结束。杜甫在梓州听说官军收复了黄河南北,一时间心喜若狂,水陆并行地在想象完成了自己的还乡之旅后,笔走龙蛇挥洒了“生平第一首快诗”千古名篇七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被誉为“善以古诗人之心为心的学者”——曾执教于东北大学的傅庚生教授,在其一部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批评与欣赏方面的名著《中国文学欣赏举偶》里解析:
杜工部此诗,首二句用“忽”、“初”二字,自然感极则悲,而几年兵凶乱结、琐尾流离之痛苦,久咽泪海于心,亦须凭此际一流泻也;涕泪“满”衣裳,泪岂少哉?岂止感极之悲,盖所蕴蓄者久矣。悲痛尽量宣泄之后,所余心中者只是一片轻松疏快之情,如风驰电掣矣。此一时兴会之所至,失此时际,便无此等好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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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所有的中国人都未曾想到在杜甫千秋之后,公元1938年4月,梓州三台再一次成为中国文化人的漂泊地,这次还是因为战乱,不同是流亡来了一群文化人,他们也是广义上的诗人。国立东北大学由西安迁来三台,这西距成都151公里的中国西南一隅小小县城;一来竟是八年,大学办了八年,书也教了八年,到1946年春迁回沈阳。东北大学在三台县城城东的旧址,竟为当年杜甫流寓梓州的旧址,这旧址今为国家重点三台中学。如今旧址仅余两棵海碗粗的罗汉松和一通有点风化的红砂石校名碑为见证了。
国立东北大学,张作霖、张学良父子创办,为当时财力充足设备完好的大学之一。中国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曾于此校创办了中国大学最早的建筑系,培养出中国民居学开创者刘致平等一代著名学者。
他乡的天空,不死的天空。
秉烛当窗,东方既白。当年流亡三台的教授们以笔为枪,一刻也没有停止自己文化抗战。名教授陆侃如积十年之功完成的学术名著《中古文学系年》68万字稿,其中八年是在三台撰写的;名教授傅庚生是在1943年夏于三台写成了《中国文学欣赏举偶》,这册被另一学者文怀沙称奇为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钱锺书的《谈艺录》并立的中国文学艺术赏析专著。
5. 公元1945年
2006年7月31日草于
成都天开居
注:三台县位于四川省中部偏北,涪凯两江汇合处的小平原上,北至绵阳63公里,北出西安400公里;西距成都151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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