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草莽花匠
我们搬进大院时,花匠小赵尚未结婚,刚满二十岁,从北京郊区出来不久。在机关里整天低头摆弄花草,看起来是个挺老实的孩子。大约一年后,他在大院分到平房一间,与章奶奶做了紧邻,不久即举行婚礼。
结婚那天,院子里挺热闹,还放过一阵鞭炮。婚礼也见过几次,放鞭炮庆祝却觉得特别新鲜,孩子们兴奋地在大院中跑来跑去。奔跑中听到大人说,新娘子可漂亮呢!
果然,年方十八的新娘子扎着两条大辫子,脸蛋红扑扑,一对灵动的大眼睛水汪汪,五官端正,身材健美,一看就是从农村来的,但绝对属于漂亮姑娘。名字也绝了,姓甄叫美,名副其实。而小赵咪咪眼,矮胖,有些秃顶。鲜花插在牛粪上,此话用在甄美身上合适。嫁过来不久,她的户口办进城来,并在附近一家食品厂找到工作。
不到一年,小两口有了儿子,起了个时髦名字赵和平,代表着普通老百姓的心愿,抗美援朝已成为几年前的历史,该和和平平建设新中国了。
自从和平出生,赵家却不再太平。小赵三天两头打甄美,开始是关起门打,只听见女人嗷嗷叫;后来,两人谁都不再忌讳,男的边骂“你丫的,打死你!”边在后头追,女的披头散发,有时还光着一只脚,在前面奔逃。邻居们看不过去,上前拉劝,老半天,好歹才能将小赵的怒气平息。
邻居们好心不得好报,母亲好几次胳膊上都见青。一次,狂怒中的小赵没瞧清楚,猛一甩手,竟将章奶奶的胳膊弄成骨折,幸亏没错位,几个月后长好了。
逐渐,从孟伯母那儿传出话来,和平不是小赵亲生的,甄美在娘家曾有别的男人……这种事谁能找晦气去鉴别真假,也就是传传。赵家除了断不了打骂,日子照样流水般过下去。
到后来,甄美的辫子变为短发,脸庞也失去红润,眼睛更大,却不见她犯愁,见人仍旧笑。几年后,又添下二儿一女,名字也不考究了,干脆叫二平,三平,四平。
倒不见小赵对后三个孩子有所偏袒,他的教育信条是棍棒出孝子。邻居们极为熟悉他的一句口头禅:“平,跪下!”那就是他在修理说不定哪个平呢!
或许在家打惯了人,或许终于认识到自己是大院中不可多得的工人阶级,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也变得越来越不讲理,动不动就喝得醉醺醺。灌多了马尿,自然又是打老婆骂孩子。见多不怪,最主要是怕惹祸上身,邻居们也懒得再去劝架。
因为小赵好酒,他家的日子过得挺艰难,几个孩子穿得破衣拉撒。我们渐渐长高长大,有些衣服小了扔掉可惜,母亲也是好心,多次主动将这些衣服送往赵家。有一次回来,她气呼呼对我说,甄美这人不错,人和气,送她衣物总是千恩万谢。可小赵不是东西!这次碰见他,他竟一撇嘴对我说,你们不愿穿的破衣服给我们,瞧我们穷是不是?说得多难听,我又没恶意!
这事让父亲知道了,一跺脚对母亲吼道,难听?还有更难听的呢!本来嘛,谁叫你多事的?孩子穿不了的衣服扔掉也不该给他们!
还能穿,扔了岂不可惜!
可惜!你这样搞会惹麻烦,知道不知道?他们会说我们瞧不起工人,甚至说侮辱了他们。多动动脑筋,环境这么复杂!
你才瞧不起工人,我没有!母亲的话也对。
父亲即使明明知道知识分子要夹着尾巴做人,他也确实除了马列著作再不敢读别的书籍,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扎在脑中一定是根深蒂固了,他内心一向瞧不起没文化的。他原本就寡言少语,见到工人们大多无话,有时甚至干巴巴撅人家。在母亲热心又多话的对比下,更显出他的孤傲与不近人情。
文革初期,这自然成为他的一条罪状,上纲上线就成为侮辱工人阶级了。好在运动矛头主要不在他们这些死老虎,比起许多人的遭遇,他只是略被折腾而已。但风声鹤唳,他神经高度紧张,不久便与迫害狂几无两样。
运动对于小赵显然如鱼得水,他不再摆弄花花草草,改做造反派小头目。过去,他大多在家抖威风,这回,对所有出身不如他的,只要看着不高兴,似乎都可非打即骂。那时,“老子”这两个字成了他的口头禅,不再是“平,跪下了!”看来,他恨不得成为大院中所有人的老子才过瘾。
据说,将林老与江伯伯拉上台去批斗时,红卫兵的皮鞭尚未举起,他便首先跳上台,狠狠踢了林老几脚,给了江伯伯一个大嘴巴。他的行动等于是一声号令,不知情的红卫兵立即无情地行动起来。
我从没惹过小赵,看到他总有礼貌地叫声赵叔叔。可到了运动中,他只要瞧见我便将头扬得老高,仿佛冲我点一下头也是对他莫大的侮辱。无奈,我想打招呼的愿望硬生生被噎进喉咙,到后来,只能躲着他走。
却还是狭路相逢。我们学校的红卫兵来我家抄家那天,啸傲似乎有预感,因惦记我的安全,便在我家的胡同里溜来溜去。我出来与他见面时,不知怎么叫小赵看见了。当红卫兵在我家门口出现,啸傲冲进来后,他和另一近邻赖妈妈立刻指着我和啸傲说我俩是一对“流氓”。正在破“四旧”的当口,红卫兵对流氓是鞭下决不留情的。幸亏是我们学校的,知道啸傲出身好,看他拼死保护我,又赶上他们要去总部集会,才对我罔开一面,免去了一场皮肉劫难。
可从此我心里就有些恨小赵,每当他从我跟前走过,我也昂起头来理都不理,只当他是一面活动墙。
对甄美的态度颇难拿捏,每逢与她碰面都觉难堪。其实,她对我们的态度与过去差别不大,脸上照旧有笑,笑起来挺好看,颊上绽出两个酒窝。然而,出出进进,她的臂上总戴着鲜红的袖章,那是与我辈绝对无缘的,那红色仿佛随时在提醒我与她的差别,看着便分外刺目,距离立时显得遥远,想说什么都说不出了,只有仓皇而逃。
文革后,大家都搬进楼房,小赵家住顶层,我家在二楼。因为得罪人太多,他在机关混不下去,只有调往别处,还是做他的花匠。从此没了张狂气,只见人不理不笑而已,就连在家也不再打骂家人。惟有喝醉了酒,才略显当年的草莽气概,气势却大不如前,只在家摔盆打碗,楼下只听得一阵叮咚乱响。每逢如此,第二天若在楼道碰见甄美,她还是像往常那样主动打招呼和笑,只是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仿佛做错事的小学生。
中间的两个儿子似乎继承了他的秉性,都因打人进过局子。其中一个出来后做生意,很发达了一阵,后又因吸毒破产,如今过得相当狼狈,靠做美容的媳妇养活。另一个从看守所出来进去,已成屡次进宫的角色。一头一尾还算争气。老大老老实实当着工人,生下一对双胞胎,据说学习成绩都挺不错。最小的女儿上了中专,听说嫁给了生意人。
小赵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酒喝多了,六十多岁便已步履蹒跚,手总哆嗦,没活到七十岁即已撒手人寰。
回娘家时,偶尔见到在楼下溜狗散步的甄美,听说她在给女儿带孩子,还养了两只猫。人虽明显见老,头发已然花白,却精神矍铄,一副很乐观的样子,笑起来声音很大,那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小赵走了已有经年,看到甄美,我偶尔会产生某种荒唐想法,若将李逵的两把板斧交到他手里,我们这些人的下场会怎样?
只是李逵的影子附着在他身上罢了。然而,几百年已经过去,影子附体有些漫长了。
逍遥姐姐:他对蔑视他的人当然能够以牙还牙,可他迁怒了,不仅迁怒,还严重缺乏良知。
有的人在屈辱中活出尊严来,而小赵在屈辱中颓唐甚至变得邪恶,所以令我反感。
“对所有的人都应当尊重,才是一个合理的社会.”——严重赞同。
“对甄美的态度颇难拿捏,每逢与她碰面都觉难堪。其实,她对我们的态度与过去差别不大,脸上照旧有笑,笑起来挺好看,颊上绽出两个酒窝。然而,出出进进,她的臂上总戴着鲜红的袖章,那是与我辈绝对无缘的,那红色仿佛随时在提醒我与她的差别,看着便分外刺目,距离立时显得遥远,想说什么都说不出了,只有仓皇而逃。”
——这种细节,非常锐利,让人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时代。
相比小赵,甄美的性格好像更有让人回想的余地。
回焚天:报应似乎不该属于人事.我敬畏上帝,所以牢记耶稣说过的一句话,神哪,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刚在百年树人看到一帖,一个女孩子被她后妈砍掉一条胳膊,她尚且不狠她的后妈,对后妈生的儿子还充满感情.我觉得,这是一种博大的情怀.当然,极可能被人嘲笑成不分好赖.
小赵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酒喝多了,六十多岁便已步履蹒跚,手总哆嗦,没活到七十岁即已撒手人寰。 咳,活蹦乱跳的人,就这么死了?
咳,活蹦乱跳的人,就这么死了?
看来何斑竹和我的心情一样.
有的人犯错误甚至犯罪,固然跟他的心性有关,但更多是是跟社会有关.记得年少时看英国电影<雾都孤儿>,有句话仿佛刻在了脑海里:他们是社会的罪人.若控诉某个曾伤害你的人似乎意义不大,该控诉的还是造成这种错误或罪孽的环境.因此,我不得不做使某些人厌烦的事情,像九斤老太似的唠叨曾经的苦难.
欢迎光临 燕谈 (http://www.yantan.us/bbs/) | Powered by Discuz! 7.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