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本报记者 谢娟
▲薛涌
大学,应该是一种文化
■记者:看到您新著的书名《精英的阶梯:美国教育考查》,我立刻想起去年您出过一本《美国是如何培养精英的》,这两本书的书名有很大的相似性,内容上主要有哪些异同?
▲薛涌:《精英的阶梯》是《美国是如何培养精英的》的姐妹篇,所不同的是,《美国是如何培养精英的》除了谈美国教育之外,还涉及了政治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本书则专门讲美国的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问题,内容更集中,写得更有针对性一些。两本书的内容有相当的连贯性,结合起来读,会对美国的教育及其社会、文化背景有一个比较深入的了解。
■记者:我去年读过您的《暑假中的孩子》,那篇文章谈中美两国孩子暑期生活安排存在的差异:在暑期,美国青少年盛行打工,由此逐渐学会如何支配自己的生活;而在中国,很少有学生这样做。
在您的新著中,我发现您一再强调“教育的本质在于精神”,我感觉这与《暑假中的孩子》所提倡的“孩子应该对自己的人生早有规划”有一脉相承的关系,是不是这样?“教育的本质在于精神”的涵义是什么?
▲薛涌:可以这样理解。
我从1994年赴美,开始了对美国教育的观察与亲验。这本书拉拉杂杂,讲的是个人的经历,但多少反映了美国教育的现实。美国是个非常实际的国家,其教育也不例外。从上小学起,美国就把孩子推到现实生活中锻炼。这种锻炼,有两种方式。一是自己打工,一是做义工。前者培养孩子对自己的责任,后者培养孩子对社会的责任。
书中所说的“教育的本质在于精神”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在美国读书,学生总担心自己没有思想,没有激发人的能力,而不是担心自己有没有学问。在那里学习一年,你发现学到的死知识似乎有限,但整个环境,都在逼着你创造、冒险,走别人没有走的路径。美国大学在本科生和研究生教育中(主要是文科),讨论班很重要。在这种讨论班中,老师不过是个主持人,不停地提出问题,引导讨论的深化。大家要看的是,你和其他人读了一样的东西,你能拿出什么新东西来?你有没有批判性的思考能力?你能否在作者研究的基础上,再往前走一步,指出深化研究的路径?……讨论班上,同学竞争非常激烈,争先表现自己的智慧。美国的大学,实际上是一种文化,这种文化,不在乎你知道什么,但刺激你一刻不停地进取、创造,不论拣起什么都能闹出一番动静来。这是现代社会的精神,也是现代大学的精神。
“海龟”如何才能不变成“海带”
■记者:具有一种独特的跨文化研究视角是您写作和看待问题的特点。近年“海龟”变“海带”成为媒体的一大俗语,您如何看待持续了很久的“海龟”变“海带”现象?
▲薛涌:在我看来,这一现象是中国人崇拜美式教育,又不理解美式教育的结果。中国的学生出去转了一圈,有的并没有学到美式教育的真精神。他们回来后,除了多了一张洋文凭外,骨子里还是自以为是的知识贵族。我认为中国学子到美国读书,是一个非常好的求学机会。但是,出去之前,最好对美国的教育有更多的理解。这样才能把有用的东西学回来,才不至于“海龟”变“海带”。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大部分美国大学生,都作过义工,即作为志愿者进行不计报酬的社会服务。可是,你问问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中国学生,有几个打过义工的?怕是95%以上从来没有打过。
特别要注意的是,孩子打工绝不能仅从经济上理解。打工激发了孩子的成功欲,教他们什么是创业艰难、怎样才能在竞争中获胜。你要是这么打工出来,不管出身如何高贵,大学毕业也不会眼高手低、高不成低不就。而我们的“海龟”,乃至我们的大学毕业生,难道不是就爱犯这样的毛病吗?
打义工经验丰富的孩子,大学愿意录取。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一个人能不能成功,就决定于他对社会的贡献。那些小小年纪就已经对社会作出贡献的人,当然更知道以后如何为社会作贡献,成功的可能性也更大。这样的人,在毕业后不可能以一种怀才不遇的心态等着天上掉馅饼。他们从小就知道社会的需要,知道怎么找到自己的位置。你看美国学生,也许专业训练并不突出,但是人家就是“能折腾”,研究生没毕业就在生意场上折腾、最后创立了Google。我们的观念不变革,我们的教育就会永远与社会脱节。
真正在市场上有竞争力的大学,琢磨的是如何把个穷学生变成未来的“大人物”
■记者:我注意到,《精英的阶梯》并不是一味地为美国教育唱赞歌,也有很大篇幅谈及美国教育尤其是大学教育面临的危机,譬如您认为“在市场冲击下学术独立地位的动摇”是美国大学面临的一大危机——这也正是当下中国大学教育面临的一大问题。对此您一定有自己的思考。
▲薛涌:美国大学务实精神强,敢于“下海”创利,企业和学术联姻,这些都给大学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但是,市场的规则和大学的目标毕竟不一致。比如,许多企业在大学的科研项目上投资,为了防止对手的竞争,对开发出来的成果不予公布,逼着科学家推迟论文发表的时间,或删掉关键段落,甚至以专利为名,禁止别人使用已经有的研究成果。这样的企业式运作,等于妨碍了知识的传播。甚至有的研究机构,不惜出卖学术良心,为给自己钱的企业遮羞,掩盖不利于该企业的科研成果。象牙塔已经不再是象牙塔,而是铜臭气十足的公司。大学的信誉,已经受到严重的伤害。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能否创造性地解决市场规律与大学目标的冲突,对大学未来的健康发展具有决定性意义。
■记者:您在本书中表达了一个非常鲜明的观点:“大学不能产业化,但要市场化”。
▲薛涌:现在,有许多人对“产业化”进行不加分析界定地批判。在他们看来,第一,教育的产业化就是市场化;第二,中国目前教育费用上涨都是产业化之过。我认为,这两个理解都是错误的。
我不主张教育的产业化。不过,教育,特别是高等教育,必须引入市场竞争的机制。就我比较熟悉的高等教育来说,市场化程度最高的美国也是教育水平最高的。由于高学费和高奖学金大致相抵,高等教育费用不但承受得起,而且质量遥遥领先。在美国,成绩好的穷学生成为各校争夺的对象。耶鲁大学校长曾说过,中国学生被录取后没有经济能力不必担心,钱不是个问题。明摆着,你真要是优秀,人家会花钱请你去读书。哈佛、耶鲁提供的当然是稀缺教育,并非谁都能享受。但是,稀缺的机会是对着稀缺的人才打开,不是对钱开门。一天到晚想如何从学生手里赚学费的学校全是小家子气的。真正在市场上有竞争力的大学,琢磨的是如何把个穷学生变成未来的“大人物”。美国一些名牌私立大学的成功之道,是发现人才,并在这些人身上投资;等这些人才成功后,发财的会回报母校,大笔捐款;没有发财的人虽然捐款能力有限,但由于服务了社会,也提高了学校的声誉。
你不懂球,在公共辩论中就难免“找不着北”
■记者:您已经出版的著作中,有《中国文化的边界》、《中国不能永远为世界打工》等侧重表达关乎国计民生重要问题的思考;也有对美国政治现状的思考,如《直话直说的政治》、《右翼帝国的生成》等。您去年还出版过一本很“另类”的书《炫耀的足球》,谈论中国足球的“病根”。上个月德国世界杯期间,我还看到您在新浪网的博客上有多篇评论足球的文章。您自称自己的球评“在中国读书人中是个异类,在足球界大概也是个异类”。您如何看待“足球游戏与智力游戏”的关系?
▲薛涌:我来到美国后很快就发现,美国的读书人不像中国的读书人,球是他们最喜欢的游戏。美国几个著名的政治评论员,都评球,常常从政治说到球,又从球说到政治,深入浅出,引人入胜。你不懂球,在公共辩论中就难免“找不着北”。
我认为,球赛与生活的关系,就像数学和理工科的关系。球赛能把生活中的规则抽象化,就像数学能把一些物理学的思想变成为等式或数学模型一样。你要想懂得生活的基本原则,最简单的途径就是打球。比如,怎么与同伴合作,怎么对付对手,怎么对待失败,怎么在挫折和逆境中奋起,怎么尊重规则、接受自己很难接受的结果等等,这些在球场上都可以学会。
足球是个游戏,其本身就是目的,踢球就是踢球。踢球是体力游戏,知识分子做的则是智力游戏。我不敢自称是知识分子,不过至少是喜欢知识分子生活方式的人,因为我喜欢生活中的游戏性。可惜的是,国内的“知识分子”中,能够享受这种游戏性、能够把智力游戏和足球游戏二者打通的,除了郑也夫等少数几个人外,几乎看不到。这也并不奇怪。中国的知识分子常常自认为道德上不同常人,结果太自以为是,丧失了游戏精神。
《精英的阶梯:美国教育考查》薛涌著新星出版社二○○六年六月版
薛涌 1961年生,198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94年赴美,1997年获耶鲁大学东亚研究硕士学位。现为波士顿萨福克大学历史系助理教授。http://wenhui.news365.com.cn/sy/200607/t20060729_1037357.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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