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树下
杨振雩
那年夏天,开镰割稻时,我高考后回家等通知。我几乎不知怎样打发这段光阴,整天盯着门前的山口望,直到黑色把那只口子填满,看不出厚薄,才肯打住。
有天傍晚,一个人影从山口走过来,步态婀娜。我猜是名少妇,果真不错。她彳彳亍亍地走着,走到村前那棵刺槐树下就停住了。那是棵高大的刺槐,春季里它开满白色的花朵,香幽幽的,蜜蜂“嗡嗡”着在花间时起时落。此时,树上结着豆荚似的果实,编钟般地垂挂着,等着风来奏响。
薄暮中,刺槐变得苍郁凝重起来。那女人就在树下盘桓着,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她时而心思重重地看看脚面;时而拧着腰身朝四野张望,见有人来,她惊慌得像兔子一般避到一边。后来,她在草垛边蹲下来,透过游动着的紫色暮霭,出神地打量我们的村子:村里男人们在池塘边洗脚,女人在青石板路上扭动着臀部。天渐渐暗下来,看过去,刺槐树被一只什么手把焦距给弄糊了。暝色给那女人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忧伤,赋予她以一种凄婉的气质,因而她在彼时彼地的存在让人越发觉得不可理喻。
往后的日子里,我时常看见她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在刺槐树下徘徊。有时她穿月白色衬衫,有时是靛蓝色的。村里人起初都琢磨不透她要干什么。慢慢地,我们发现,她并不在等谁,而是单等着天黑,天一黑,她就向后村走去。后村有户人家,兄弟俩,哥哥成家了,弟弟四十多了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一直与老母相依为命。
有一段时间,那女人傍晚几乎不间断地来,天不亮就离去。约摸棉花长到一膝高时,定亲的彩礼都给去了,眼见着这位单身汉就要成亲了,可那女人却再也没有露过面。好心人替这位不幸的男子发愁:没准他会落个人财两空呢。
有一天,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单身汉怒气冲冲甩手出门,他要到很远很远的山里找那女人算帐去。他娘守在门口一遍又一遍地抹泪。谁都没料到,他回来后竟像打了一闷棍变得沉静如水。人们也不好追问,这事也就算了结了。
等到刺槐的种子从裂开的荚子里掉下地时,我的录取通知书也来了,我终于走出了那座山口。往后,每次我回家路过那棵刺槐树时,脑中都不禁要浮现出那名忧郁的女人来。我常常寻思,那段姻缘为何会像露水那样一闪而失?
今年,晚秋的一天,我回家探亲。听说后村的蜂蜜好,我便前往养蜂人家。还在老远就听得见“嗡嗡”的蜜蜂声。他家房子掩映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蜂箱呈翼状排列在房屋的两侧。橙黄的竹子“沙沙”作响,叶片静静地飘落在箱子上。其时,蜜蜂从晚霞中振翼归来,有的径直飞入箱中,有的余兴未尽在附近闲游。
养蜂人认出我是前村人,格外客气。他从一只大缸里舀了半碗蜜给我尝。啊!甜蜜中透出浓郁的清香,只是嗓门痒痒的,实在受不了。养蜂人告诉我,这是上好的刺槐蜜。他还说,他和弟弟合伙养蜂,他主内,弟跑外。谈到弟弟,他流露出无限的深情和不尽的怜惜。说来也真巧,原来他就是那位老单身的哥哥。说话间自然也就引出了他弟弟的话题来——
那次,他弟弟原本去山里讨个说法,可到了女子家,他的心颤抖了。眼前,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病得只剩一口气。两位老人心痛欲碎地在屋里发怔。一个瘦弱的女孩怯生生地靠在空空的墙壁上。再看看那凄楚的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时,她已是泪流满面了,眼里饱含着羞愧的痛苦。他什么都明白了,半句话都没说,掉头就跑回家来了。往后,他一直伴着老母过日子。老母过世后,他就出外养蜂,居无定所,四处飘零。
从后村回来,一路上,我还在回味着甜甜的刺槐蜜,回味着养蜂人曲折的际遇。我隐隐约约感到,这两者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关联。作为这一切的见证者,想必村前的那棵刺槐树是清楚的。
透过密匝的刺槐树,我们看到人性在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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