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关
1955年年关将近,远游在外的人们纷纷忙着回家过年,母亲却将家里仅有的半箩谷子卖了,肩背铺盖,手捏一张写有远方地址的信封,宛若一只逆风飞行的鸟,出门寻找在外面做手艺的父亲。
母亲的第一站是安庆。大学毕业分在安庆工作的二舅以及随二舅生活的外公见着母亲,都不由大吃一惊。母亲在姊妹中排行老二,小名二妹。二妹出嫁后,二舅随着自己的孩子称她为二姑,外公跟着二舅也称她为二姑。外公说:“二姑呵,人家过年欢欢喜喜忙着往家赶,你过年怎么独自一个人往外飞呢?”外公和二舅劝母亲就留在安庆过年,但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二舅老婆孩子一大窝,自身的生活已难维持,还有一个外公在旁边讨日月,现在凭空再加上一个人,即便别人不说,自己也有碍手碍脚之嫌。母亲让自己镇静了,硬硬劲坚持着说走。二舅说,二姑,你走我不反对,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这里,你认得出这三个字么?母亲摇摇头。二舅说,二姑,你这信封上写的是什么地址,你知道么?母亲又摇摇头。二舅说你扁担大的字认不得一个,还怎么一个人出门呢。
看到母亲去意已定,二舅唯有默默垂泪。
吃过晚饭,外公带着母亲去看长江,江面上正好有一只大轮黄牛一般哇哇叫着爬过来。外公说:“二姑,你明天要是真走,就坐那条船走。”母亲说,当时她的胸口就给牛蹄子踹着了似地弹跳着痛起来。
外公自小在安庆、蚌埠、芜湖、徽州一带给人推土车、拉黄包车,比较有见识,在这离别前夜,他一遍一遍嘱咐着即将出远门的女儿。
外公说,二姑呵,不管在车上,在船上,人走东西也走,身上的行李一刻也不能放手啊。
外公说,二姑呵,下了船,下了车,莫急着乱跑,跑了你就回不到原来的地方了。到一个地方,先不先就找好一辆黄包车,你不知道的地方拉车的会知道。
外公说,二姑呵,我老了,不能送你了,你真的只能一个人去了。
二舅娘连夜炒好了荞麦,磨成粉,用红糖拌了,黑糊糊半米袋递在母亲手上,让母亲路上吃。母亲上船后,地过道里随便找个地方打开铺盖,蒙头就睡,别人洗脸啊,吃饭啊,说啊笑啊,热热闹闹,唯独她一个人躺着,几天几夜纹丝不动,就如死去一般。其实多半时候母亲并未睡着,只闭着眼睛感受身下的铁甲板打摆子那般微微颤动,感受纷纷乱乱的腿和脚在自己的脑顶绕来绕去。有的脚跟眼看就要踩下来了,忽然吓了一跳。于是有好心的人过来将母亲的被头揭开,摸摸母亲的额角:“你这位同志怎么整天整夜不见吃不见喝,是不是病得厉害?”母亲双眼紧闭,面包苍白,使劲摇了摇头。
二舅娘炒的那袋荞麦粉母亲动也没动,全送给同船工的一对父女俩吃了。这对父女是上海人,家里孩子多,日子过不下去,此次专程到武汉,将女儿送给亲戚家抚养。船走了几天,他们也就饿了几天,饿得小姑娘的脖子就如一根老牛筋,一拨晃个不停。母亲说,当她打开炒粉袋,小姑娘的脖子仿佛猛吹进一口气,鼓胀了,硬挺了,飞快伸过手抓起一把粉往嘴里就填。慌急中那粉没进食管,倒吸入气管去,结果啪地一下喷出来,炸得满脸满手都是。母亲说,当那男人也颤颤抖抖将炒粉捧到嘴边时,男人的眼泪流出了。
在母亲给我们的讲述中,反复提到的一个地方是株州。母亲在武汉上车时,一张车票买下,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几,她吓住了。她不知道什么地方弄错了,或者售票员多收了她的钱。她就这么迷迷糊糊随人流挤上火车,于是到了株州。在株州火车站,母亲让人赶了下来,赶的人说这车不到醴陵,到醴陵的快下去签票,然后转车。
母亲弄不懂转车和签票是什么意思,她想签票就是买票,就是花钱。可是她早已没有了钱。太阳渐渐西沉,站台上空无一人,刚刚置身的那列火车也早已不见踪影,去路归路都已断绝。母亲又急又累,又受吓,怀抱被盖坐到地面大哭声起来。有一位妇扫地的女见母亲哭得奇异,拖着扫把过来,问母亲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老家在哪里,为什么这般的哭声。母亲边哭边说,却是满口土话,那人只管摇头,一句也听不懂。那人问,你身上可有什么证明么?母亲摸出信纸让她看。那人说:“这位同志,你还是及早回头吧,到醴陵,醴陵远着哩。”母亲说,回去她身上没钱。这回那位妇女听懂了,一口气叹下多深:“往前走你不是更没钱么?唉,这么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对这位扫地妇女的话,我一直难以理解。株州到醴陵其实并没有多远,这点常识作为当地人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为什么又要那么说呢。听了她的话,母亲吓上又吓,当然哭得更伤心了。没想这回还真哭出了结果,母亲在这里意外遇到了安徽老乡,两位专门在外“帮人”的中年妇女。“帮人”是安徽土话,或者说是安徽佣帮的行话,意思是给人当佣人,做保姆。两位同乡提着大包小包,特别是那手工做成的布鞋,十双十几双扎成一球,然后一球一球披挂得前胸后背都是,粗粗一看,母亲把她们当成卖鞋的了。
两位老乡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竟然从哭声里听出母亲的口音,并很快猜出了母亲的遭遇。老乡问:“刚下火车的,是不是?”母亲眼睛迷糊着,点了点头。老乡问:“第一次出远门,是不是?”母亲又点了点头。老乡问:“不认识字,把自己跑丢了,是不是?”几句是不是问过,母亲哭也不哭了,睁大双眼吃惊着看她们。她们看了母亲的看,不由相对着哈哈大笑起来。问完,笑完,老乡让母亲把车票和信封拿出给她们看,一看之下两人又一次相对着哈哈大笑了。两个老乡对母亲招招手:“跟我们来。”径自带了母亲穿过候车室,走近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窗口,一句话不说,把车票递进去。窗里的人接过,拿了笔随手划过几下,然后原封不动递出。
“明天早上八点上车到醴陵。”
母亲说,这回她清清楚楚听到窗里的人说的一句话,她身内那颗心咯噔一下,落到原位了。原来签票就这么回事。原来签票不用花钱的。
这天晚上两位老乡带着母亲,母亲背着被盖,在株州城内穿街走巷,寻找住处。两位老乡原本劝母亲照她们的样,把被盖寄存了。母亲记住外公的话,说不。老乡问为什么不,母亲说就是不。两位老乡明白了什么,又一次哈哈大笑了。三人终于来到一户人家,屋内没人,或者说内室有人睡熟了。两位老乡利利索索从什么地方找来几块门板,两床棉被,就在堂前搭铺呼呼大睡起来。母亲却半点睡意也找不出,耳边满是打摆子似的微微抖颤和黄牛般的哇哇大叫。半夜时分,外面的大门又开了,房子的主人,两位穿着长大衣,方面大耳大身材的男人下班回来。母亲忙闭上眼睛,也装出睡熟的样子。两位男人看到堂前的大铺,略一愣怔,然后脱下身上的大衣轻轻盖到她们身上,然后各自回房休息。
母亲一夜未曾合眼,反反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醴陵。其实就在这天晚上,当两位安徽老乡对着母亲哈哈大笑时,几百里外,那被母亲反复念叨着的醴陵城内,父亲和他那一群弹棉絮的徒弟们也在哈哈大笑了。因为这时他们接到了一封信,信是母亲从安庆动身时,二舅寄给父亲的。信中说,母亲近日即可到达醴陵。父亲他们都难以置信。父亲的一位徒弟说:“二姐夫,二姐姐要是一个人能找到这里,我就给你倒一辈子尿壶!”
这位徒弟的尿壶固然没倒,但母亲毕竟找到了醴陵,找到父亲他们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9-14 17:30:59编辑过]
感慨。“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蛮不讲理的话,好像大多数情况下还真能管用。
有两处误植,顺便奉上:
面包苍白——面色苍白
有一位妇扫地的女见母亲哭得奇异——这句误得怪,“妇女”两字,竟然被“扫地的”三字隔成了牛郎织女。也许,是鼠标在作怪吧?只有电脑才可能出现这种误植,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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