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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聂莉莉:战争受害记忆与“历史事实”之间 [打印本页]

作者: 李旧苗    时间: 2006-9-20 18:57     标题: 聂莉莉:战争受害记忆与“历史事实”之间

 

    常德民众日军细菌战的受害记忆
  常德人在讲述细菌战受害时,反复引用的俗语是,“人生有三大不幸,少年丧父, 中年丧偶,老年丧子”,常用的形容词是“悲惨”、“恐怖”等。这些话语,可以说是受害者们的亲身经历和共同的内心感受。
  另一方面,因受害者当时的年龄、死去亲人的人数、本人的受教育程度、家庭生活状况以及所属社会阶层等的区别,人们的受害体验和记忆保存的方式也是各式各样,各有特征的。
  杨志惠:“刻在记忆深处的恐怖”
  一九四一年底,居住在常德城里的杨志惠染上了鼠疫,被送往隔离病院,那时她十九岁。这段经历她终身难忘。细菌战诉讼刚刚开始时,人们找到她,希望她出来做原告,她拒绝了。其中一个理由是不愿触及那深深掩埋于心底的伤痕。
  下文是她在陈述书中写下的一段回忆:
  日寇投放谷子、高粱、破布的几天之后,我和弟弟开始发高烧,茶饭不进呕吐不止。听到街坊邻居说:“不得了啦,常德发生瘟疫啦!”我母亲简直吓傻了眼。保甲长凶神恶煞般地勒令我们住进了隔离医院。
  隔离医院像是一个死人坑,又像是一个焚尸炉。它是在东郊的徐家大屋仓促搭起来的,仅是在地上竖起一排排木桩,盖上茅草遮风避雨,室内地上铺着稻草作病床。母亲请人用木板将我送到这里时,我看见患者们裹着破衣烂衫痛苦地蜷缩一团,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盏盏幽灵似的马灯,映照着一张张憔悴恐怖的面孔,使人感到凄惨阴森,更感到死神正一步步地逼近。
  进隔离医院的头天,我的神志还有点清醒。时不时地看到有人被抬了进来。这里面有七八岁的小孩,也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还有六七十岁的老人。有男的,也有女的。耳边经常听到哪个哪个被芦席裹着抬到郊外烧掉了。死者的亲人在地上哭得打滚。
  其中有一个惨状至今我仍记忆犹新。那是我到隔离医院的第二天,我拖着沉重的病体匍匐着去找医生,只见前面一堆人正痛哭欲绝地讲着什么。我抬头一看,大门外有几个用竹床做成的担架抬了进来,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叹声和喘息声,担架越抬越近,一眼望去,只见黑糊糊的一堆,不知是什么,待到了眼前,我顿时吓得脸发白心乱跳。原来,这些担架上的死者已经完全烧成了焦炭,形体扭曲,呈各种很难形容的怪异姿态,只剩下了类似人体的轮廓。站在我旁边的一个胖女人惊叫了一声,用双手掩住面孔,双肩剧烈抽搐着无声地哭泣起来。听人群中说,这些烧成了焦炭的人,是被他们的亲人们从郊外焚尸堆中抢出来,准备回家掩埋的。我忽然想呕吐,一阵头痛,就昏迷过去了。
  关于隔离病院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文字资料,杨志惠的回忆对我们了解隔离病院里面的情况是很珍贵的。我几次访问了杨志惠女士,她每次谈及隔离病院时都会显出按捺不住的激动,这段受害经历对她来讲是刻骨铭心的。
  丁旭章:“你多好,你家里人都在”;李丽枝∶“灵堂三拜成了我们的结婚仪式”
  丁旭章是常德“十大名镇”之首石公桥镇的最大商家“丁长发鱼行花纱行”的长子。一九四二年十一月石公桥镇发生鼠疫,丁家除在常德城里读书的旭章以外,连同两个帮工在内十一口人全都死去了。
  旭章接到讣告后,连夜赶到未婚妻李丽枝家,会同丽枝一道奔赴石公桥。下面是丽枝讲述的回到石公桥的情景。
  我和旭章跨进门槛,见到了人间罕见的惨状。过去交易货物的热闹大厅,横躺着亲人们的尸体,两位雇请的师傅也已是奄奄一息了。我的心已碎了,想哭又不敢哭,唯恐防疫队前来取死者的内脏化验。旭章呆若木鸡,脸上涨得发紫。我生怕他晕倒在地上,或者无法抑制地扑向父亲的遗体,那是最危险的。
  …………
  旭章拉着我的手,向公公的遗体拜了三拜,然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非常留恋而又不敢逗留的家。
  这灵堂三拜,就成了我和旭章结婚的仪式。这天是农历九月二十四日(十一月十二日),正是我俩的预定婚期。
  两年之后,旭章和丽枝又回到了石公桥,重新开了一个小商店。后来,旭章参加了工作,在供销社。旭章的同事、同是石公桥出生的黄岳峰老人对我说,遭受了这场巨大的打击之后,旭章的性格变得很内向忧郁。有一次他忍不住对黄岳峰说,“你多好,你家里人都在,而我家谁都不在了”。
  六十年代初,郁郁寡欢精神有些不正常的旭章自杀了。虽然旭章死于鼠疫发生近二十年之后,但不能说他的死与细菌战受害没有关系。
  直到今日,石公桥人讲起那场鼠疫,还总会提到丁家和丁旭章。
  王吉大:“父母死后生活中最难的是……”
  我在阅读陈述书时,注意到德山乡茶叶岗村王吉大家的受害状况。王吉大的父母和弟妹一九四二年农历七月死于鼠疫。当时,王吉大十岁,他还有一个五岁的妹妹。
  我很想知道他们兄妹后来是如何生活的,于是,我访问了王吉大。
  对我提出的“后来怎么生活”的问题,他很平静地回答,“家里有点田,请叔叔代种,秋后叔叔给我一些粮食。另外,我替人家放牛”。
  “那么,你们兄妹都还是孩子,生活中没有什么困难吗?”对这一问题,王吉大依然回答得很平静,他告诉我,的确有些事让他很为难。
  父母死后,晚上睡觉时妹妹总是哭着喊着找母亲,哄她睡觉是我最为难的事。过了两年,终于好些了,但是半夜里她还是经常哭醒。
  其次为难的是,没有鞋子和衣服穿。母亲做的鞋子渐渐地小了,衣服也穿破了。我们兄妹一年到头都穿得破破烂烂的。
  还有,让我为难的是,妹妹要去上学。家里没有钱,我没有送她去。我好歹父母在世时还上了三年小学,而妹妹一天也没有上过。她到现在还在埋怨我。我也觉得对不起她。
  睡觉、穿衣、上学,对这富庶地带的自耕农家庭来说,本来是些平常的事情。可是由于细菌战的受害,突然失去了父母之后,这些就都成为了战争孤儿的难事。王吉大的难处是那么的合情合理,让我们这些没有遭受过战争伤害的人不禁为之打动,产生与受害者个人之间的共鸣,触发了我们对历史,残酷的战争历史的想象力。
  我感到,王吉大失去父母后的生活回想也是一种战争受害记忆。这种记忆,虽然不直接对重构细菌战受害情景有所帮助,当时还是孩子的王吉大,对父母死时的细节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是,这种可以称之为是“生活经验型”的记忆,是我们在理解战争受害时不应忽略的。因为,它对我们理解战争受害的真实意义,理解战争对家庭、对孩子们带来的灾难是有说服力的。
  伍家坪村朱方正:“死人往村外抬都抬不赢了”
  芦荻山乡伍家坪村是遭受鼠疫之害后,从此一蹶不振的村子。
  我访问了这个竹林环绕水田相接的小村庄。村民朱方正(一九二一年生)老人告诉我,“朱氏的祖先于明洪武五年(一三七二)迁徙至此,繁衍生息,成了当地的望族。鼠疫发生前,伍家坪朱氏有近六百人口,家族地盘五万多平方米,村内的住房整齐有序,四门八巷,就像一个小城堡。一九四二年五月中旬发生瘟病后,族内死去二百零一人”。
  下面是朱方正在陈述书中详细讲述的鼠疫发生时的惨景。
  族人朱堂儿在常德城里染上瘟病,由另三名族人护送回来了。当晚,朱堂儿发高烧,抽筋,口吐带乌血的白沫,手在胸前乱抓乱打,身上起了乌黑斑点,就这样不到几个小时就含恨离开了人间。全家老小哭得死去活来,族人悲痛万分,帮助料理后事。把死者葬在前山(朱氏的祖坟地)。
    刚开始时,是八个人抬一副轿,之后变成了四个人抬。棺材没有了,就由二人用木板抬,木板也没有了,就由一人挑着两个死人去安葬。对着那些奄奄一息的临死者,活着的人说,“你快点断气吧。等会儿连抬你的人都没有了”。
  在事先挖好的坑洞里,少的葬二三人,多的葬四五人。
  那凄惨的情景,真叫人魂飞魄散。
  鼠疫发生后,朱氏族人一部分迁走一部分外逃,村里只剩下十几人,房屋无人管,耕地无人种。其后,出去的族人大部分没有返回,许多人杳无音信。后来,村里陆续迁进了一些来种地的外村人,但土改时的人口也不过四十余人。而到了半个多世纪后的九十年代末,伍家坪的人口仍不过是九十几人。
  战争给宗族和地域社会的打击,可以说是毁灭性的。
  蔡家湾:只留下物证的“记忆”
  鼠疫受害更甚于伍家坪的,是蔡氏宗族聚居的蔡家湾,真正如“灭绝”一词所形容的,整个村整个族被完全地毁灭了,九十九户三百七十一人的蔡氏,除蔡运成一人外全部死亡。我访问了运成的妻子牟文秀(一九一四年生)。
  一九四二年夏秋之际,蔡氏宗族里发生了鼠疫,因运成在寺庙里当伙夫躲过了这场灾难,全族人都死了。现在,虽然这一带还叫蔡家湾,蔡家山,蔡家榜,连土地公都还是“蔡家土地公”,但姓蔡的只有我们一家了。
  蔡运成也已谢世。他的儿子文龙带我到蔡氏的祖坟地蔡家山,那里还保留着几处蔡氏的祖先坟,依稀可辨出墓碑上刻着葬于嘉庆、光绪年间的字样。
  没有准确记录的受害·没有成为社会记忆的受害记忆
  细菌战的受害状况如此惨烈,但这个受害史实并没有留下准确的文字记载,受害记忆长期以来也没有成为公众性的社会记忆,甚至在当地也有许多居民不知曾有其事。
  这些现象值得深思。这背后是有着许多原因的。
  鼠疫发生期间,国民政府的卫生署、红十字总会、军队等各部门,前后分别向当地派出了二十几支防疫队,常德县政府在防疫以及扑灭鼠疫方面也做了很多的工作。但是,政府并没有能够全面地掌握鼠疫发生的范围、规模以至受害的程度。
  在目前可以查阅到的国民政府的防疫官员,比如战时防疫联合办事处长容启荣写给中央政府的报告书中,城区仅留下三十七名死者的记录,而半个多世纪过后,除记录的三十七名之外,调查委员会到目前为止登录的受害者人数是二百九十七名。再如,石公桥镇的死者记录是四十余名,而《受害者名册》中的登录为一千零一十八名。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差距?虽然并不排除有关史料已经散失的可能性,但起码从防疫负责人的报告中可以看出,政府对疫情的掌握是挂一漏万的。
  仅就我所接触到的一些事实看,大概有如下一些原因:
  第一,国民政府的乡镇公所等基层政权原本薄弱,在战乱以及大规模瘟疫发生时,这套行政体系无法应付眼前的突发性事件,上下沟通的渠道不畅通,只能靠各乡镇公所各自为战。
  我想以周士乡为例来加以说明。
  周士乡距离县城大约二十公里。四十年代该乡的人口总和约为一万八千余人,其中定居人口一万五千,割苇人、难民和打鱼人等流动人口三千。尽管人口这么多,乡公所包括乡长在内,只有四名专职人员和十几名临时雇用的乡丁。
  周士乡登录于《受害者名册》的死者是一千六百八十三人。对于这样大规模的鼠疫受害,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的文字记录,我查阅了各种史料,终于在战时防疫联合办事处编的《疫情旬报》中,找到了只有一行文字的记载:“周士乡发现鼠疫患者三例。至该地传染情况如何, 以湘北战事复起, 未获续报。”
  乡公所民事干事肖宋成谈到,他的妻子、女儿染上鼠疫后, 懂点医术的唐炳煌乡长亲自来家里诊治,用的是手头上仅有的一点治疟疾的药。以此看出,疫区的乡长也没有任何防治鼠疫的药物。另外,遇难者的后事处理也没有得到上面政府的任何援助。下面是肖宋成谈的鼠疫死者后事处理的情况。
  我周士乡水域宽广,到处是芦苇丛生,波光荡漾,是渔民出没的好地方,每年光银鱼就产数万斤。民国三十一至三十二年,由于鼠疫流行,不少渔民死亡。我任民事干事,负责处理了无人认领和无力处理的尸首数百个。雇请零工掩埋,每埋一具尸体,工钱是三斗谷。当时向各商家大户募捐,向家榨坊派捐一百担谷,高家绸缎庄光洋二百块,唐乡长自捐光洋一百块,我自捐光洋八十块。还有一些有名望的人十担八担三二十块光洋不等。总共捐资光洋五百七十块,谷三百八十担,均用于掩埋尸体。虽尽力处理,但地域宽广,加上敌机临空,警报频繁,人心惶惶,大部分死人难以顾及。当时流传着一句话,“夜闻死尸臭,目睹无人舟”。有不少住在湖中小岛上的渔民阖家死亡,曾一时集市上鲜鱼断绝。解放后,在治理水域修堤垸开垦荒洲时,常见尸骨累累。
  第二,防疫政策与传统的观念及习俗正面冲突,也与群众的切身利益相违背。
  由于民众持有的传统观念、信仰和习俗,如传统的身体观、医疗观、循回轮转的来世观以及丧葬礼仪等等,与基于西洋医学的防疫工作格格不入,导致了政府的防疫政策受到了极大的阻力,打防疫针、入隔离病院、火葬等重要的防疫措施,无一不遭到群众的强烈抵抗和躲避。而且,不仅患者本人,家属也都要隔离观察,住房被封闭甚至被焚毁,使一些人家失去生活的基础,也是群众反抗防疫的重要原因。
  对防疫所遇到的困难,容启荣在报告书中也有所涉及。
  就打预防针一项而论,许多具有高等教育者尚且拒不接受,则知识水准较低之民众更难期其乐于接受矣。常德自敌机散布鼠疫后,卫生人员不避艰苦不顾危险努力防治工作,以期消灭敌人施用细菌战术之企图。谁知当地民众反视卫生人员如寇,有殴打防疫人员之情形。并且谣言四起,有谓常德鼠疫系所伪造以骗取防治经费,有谓检验尸体实因外籍医师伯力士(卫生署奥地利籍防疫专家,作者注)欲挖眼睛及睾丸以制造汽油,亦有谓得病身死之人系因曾被强迫接受所谓预防注射。凡此种种无稽谣传,其影响于防治工作之推进甚大。
  第三, 战时的自上而下的防疫体制,不可避免地带有很多局限性。
  首先,军情优先的倾向非常明显,而且以作战的方式进行防疫。为了确保过往军队不染鼠疫和军粮供应,防止鼠疫扩大和消灭鼠疫是急不可待的。从史料可以看出,无论是国民政府各个部门纷纷派出防疫队之举,还是政府防疫部门负责人亲自启程去常德考察,或是当地政府采取强硬态度推行防疫政策,这些都与来自军队的建议和施加的压力有关。 在这样的背景下,常德县政府防疫部门的议事录上,几乎每次都留下动用了多少军队的记录。
  其次,防疫工作浮在上面或停留在表面,没有真正地深入民间,特别是下层社会。比如,防疫宣传是由政府宣传部门及当地报界担当,方法是召开宣传大会,报纸上登载防疫知识,大街上贴出标语等等,效果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倒是外籍防疫专家伯力士敏锐地指出,鼠疫是“贫民病”,但贫苦人因忙于生计,根本没有时间参加宣传大会,而且多数人不识字,看不懂报纸,所以大面上搞宣传不如采取挨户走访讲道理的方法。
  这种自上而下的防疫体制应对现状的能力很弱。特别是当政策在老百姓那里行不通时,似乎就没有了进一步的方法,显得束手无策。从防疫会议记录看,从一九四一年十一月起至一九四三年期间,开会的议题都离不开如何普及防疫注射,讨论来讨论去总是那么一套话,要么强制推行,要么严厉惩罚,再不就是将民众贬斥一番。
  由于以上的种种原因,防疫工作的效果不佳。据常德调查委员会对城区受害者遗属进行的问卷调查表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死者逝去前没有接受过注射,死后家人也没有报告政府,没送隔离医院,更没有火葬。就是说,政府的防疫政策哪一条也没执行。
  谁知这悲惨的情景不到两天又发生了。护送的三人也出现了与朱堂儿类似的病况,很快一命呜呼。而且传染给了他们的妻子、儿女。那时,我们全族人心惶惶,泪水成河,把一个一个的尸体掩埋在前山。
    另外,自上而下的防疫体制的问题还在于,第一线的工作非常薄弱,漏洞很多。一位当年在石公桥警察所工作的警察(一九二二年生),谈到了在疫区工作的情况。
  一九四二年,我随新任命的所长一同抵达石公桥时,派出所的警察已跑得所剩无几了。我们招了一些外地人来当警察。我们每天在疫区里巡逻,但是,说句心里话,即使是知道有因鼠疫死亡的,谁又敢上前去了解呢?巡逻只不过是点到为止罢了。我本人就负责带队检查,进疫区怎么办,预防传染所采取的只有土办法,脚穿半统胶鞋,用湿毛巾罩在口鼻上。疫区的划定也很随便,既不敢去实地调查,又无防疫部门的参加,更找不到当地群众核实,仅由警察数人猜估罢了。因此,没有被划为疫区的地区仍有一家一户死绝的现象。
  “记忆保卫者”的价值
  我在书的结束语中,举了两位以中日间的战争为题材的日本作家的例子,说明日本社会和学界对战争看法的盲点。
  一位是石川达三,他曾随攻打南京的日军一同行军作战,在纪实小说《活着的士兵》当中,“描写了日本兵的残暴,杀害无辜平民,虐杀俘虏,掠夺,强奸,放火”。他说,刻画士兵的残忍,是为了揭露战场的残酷性,战场改变了人。石川的小说,由于被视为反战小说,所以战争期间他受到了警方的起诉,小说被禁卖。但是,即使是这样一位反战作家,视野也是有很大局限性的。日本现代文学研究者、我的同事白石喜彦是这样评论石川达三的:
  石川达三的良心充其量是对日本国家的良心,没有超越国境。这本小说的登场人物中,没有哪一个人留意过打仗对手中国军或者中国民众的事。石川追究了战争对每一个日本士兵到底有什么意义的问题,但却从来没有设想过战争给中国民众带来了什么。侵略战争的实态就摆在眼前,石川却避开了日本军队进行的是一场侵略战争的问题实质。看不到侵略,也就看不到被侵略的一方。
  我以为,白石的意见一语中的,他所分析的石川达三的问题所在,是日本带有普遍性的问题。
  另一位是三岛由纪夫,他在小说《牡丹》中描写了一个在南京大屠杀时,对几百名中国女性进行性犯罪后予以杀掉的日本校官。战后,校官建了一个牡丹园,种植了与他杀死的女性同样数字的牡丹花。历史学者笠原十九司分析这部作品时说,“三岛并没有将杀害中国女性视为残暴的性犯罪,而是将其作为一种恶作剧式的欢愉来描写的”。
  尽管程度不同,可以说,这些作品都从自民族中心主义的立场出发去看战争,因此对被侵略的一方视而不见,看不见对方同样是人,没有把刺刀下的人当作人来看。
  居美犹太人、旧金山人权中心馆长库珀(Rabbi Abraham Cooper)在日本召开的有关历史记忆的国际研讨会上说,加害民族与被害民族和解的关键,在于“知识”即“历史事实”的共有。而“知识”的形成及“历史事实”的掌握,离不开受害者个人的体验和记忆。犹太人中,有许多“记忆的保卫者”,他们将集中营里的事实回忆整理出来公诸于世。对比之下,亚洲受日本侵略的各国各地需要有更多的“记忆的保卫者”。
  的确,民众的记忆中散在着真实的历史事实,长期以来,从记忆中去整理再现历史的工作被忽略了,而且忽略很多。与无视侵略历史的历史修正主义、自民族中心主义对阵,需要用历史事实说话,这方面还有许多工作可做。
  另外,较为具体地立体地去看过去的战争受害,也能看到我们的社会体系和文化习俗的许多特征,在这方面,我们也可以从历史当中学到很多,其中有不少可供我们进一步思考和借鉴的资源。
  东京地方法院于二○○二年、东京高等法院于二○○五年分别做出了判决。虽然两次判决都否定了日本国家对战争受害的赔偿责任,从这一点来讲,是败诉了,但是,两次的判决书中,都肯定了细菌战的历史事实以及日本国家的战争犯罪责任,这又可以说,是很大的进展。
  从细菌战战争犯罪史实的揭露、受害赔偿诉讼,以及受害记忆的整理等过程可以看出,反思过去的战争需要民族间、国民间、市民间的携手和合作。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这种跨越国界的草根式的携手和合作逐步扩展,这是许多历史事实得到澄清的重要条件。当然,这也是反对今后战争的基本保证。
  (《中国民众的战争记忆——日军细菌战的伤痕》,聂莉莉著)
    《读书》2006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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